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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慢的速度运动,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薛芃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1-19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把身体运动放到最慢的速度,可以看到一个微观的世界。



记者 | 薛芃


脊椎的运动
第二天训练结束,段妮交代了一个作业:晚上睡前,结束了洗手间的一切洗漱活动之后,上完厕所,用最慢的速度走回卧室,躺到床上,睡觉。

什么是最慢的速度?每个人最慢的速度能慢到什么程度?最慢的速度能坚持多久,够我从洗手间走回床上的路程吗?我需要用多大的耐心来坚持这段距离?我会在走到电视柜的时候就放弃吗?在接到这个作业的时候,我脑袋里蹦出这些疑问。

我不太相信自己,可以以一个匀速的极慢的速度完成这个过程。这天下课后,我见了一个久违的朋友,聊得很开心。回到酒店时,只想赶紧躺下休息,把作业忘到了脑后。

7月22日到24日,我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上了三天课,老师是段妮——“陶身体剧场”现代舞舞团的创团舞者之一,课程的主题是“运动的脊椎”。

2021年7月22~24日,陶身体现代舞团在上海举办了三天针对素人的身体训练课程,主题是“运动的脊椎”

在此之前,我只看过一次陶身体的现场演出,2015年在国家大剧院,“数位系列”作品《6》。现在回忆起来,很难记得什么细节,只记得那个氛围,6位舞者,全黑的衣服,高频而迅速的肢体语言,我的眼甚至跟不上他们的身体,辨不出身体运动的内在逻辑。只觉得,他们的身体太自由了。那种观感,却是紧张的,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又可以呼吸,痛感与在缝隙中找生存的快感交织着互为上风。印象深刻的,还有舞台上随着灯光不断变幻的影子,投射在地面、墙壁上,肆意地变形扭曲,与舞者的身体本身构成更复杂的视觉层次。

那之后,我一直觉得陶身体的身体语言是晦涩的,能强烈地被它吸引,却又觉得无法靠近。

上课的第一天,我到得很早。已经零星来了几人,看起来,他们对排练场的氛围驾轻就熟,坐在地上压着腿,做着准备活动,很自如。这时我才注意到,场地前方小舞台上的段妮,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在角落里抻拉着自己的身体,衬着低声的古典音乐,舒缓、平静、自在。

第一部作品《重3》负重前行

我从未学过一点舞蹈,觉得自己没这天赋,但又心向往之。除了身体的柔韧性还不错,协调性、节奏感、对肢体语言的记忆力,这些在我看来必备的舞蹈素养,没一个行的。在看到“运动的脊椎”这个主题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三天特殊的瑜伽课,或者说是身体运动课,能让常年久坐落下的腰疼得到一点缓解,是我最大的期待。

为什么是脊椎?在陶身体多年的身体探索中,脊椎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另一位创团舞者、段妮的爱人陶冶记得,他小时候学习古典舞时,老师打过一个形象的比方,说中国的古典舞像龙,是盘旋的,西方的芭蕾舞像十字架,是直向运动的。用陶冶的话来说,段妮的脊椎“天赋异禀”,可以做出任意的弯曲、折叠与停留。他们初识时,她给陶冶的舞蹈意识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舞蹈是依靠整个身体运动的,而不只是胳膊、腿,整个线条不是直的,而是可以由各样的曲线构成的。”

段妮打着节拍,我们的身体逐渐开始动起来。从头开始,以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为基点,画圆,缓慢地画圆。跟着段妮的节奏,肩膀画出第一个圆,想象着左肩在空气中留下的运动的轨迹,紧接着,头部,再在空气中留下一个圆的轨迹。这样一个点连着一个点:胯部、侧肋、腰椎、右肘、膝盖……每一个部位接连着在身边可触的空间中画圆,如果它们能留下痕迹,我的身体已经被无数的圆圈包围,它们可以勾连出某种路线图,或是抽象画。

在场的二三十人都在用身体的各部位画圆,我们现在的场域,被身体运动的痕迹覆盖着,像是鱼在海中穿梭,留下一个个泡泡,存在几秒,又一个个消失。

在段妮的节拍里,是没有时间性的。她很少“1、2、3、4……”地数节拍,只是用舌尖抵着上唇,发出一点节奏,很轻盈。我们不会意识到“八拍”的存在,只是用自己的速度,完成每一次身体各部位的运动。

在段妮的引导下,我们不断把关注点聚焦在身体微小的部分:眼睛、睫毛、鼻子、指甲盖、肚脐眼,甚至是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头发丝,我曾经忽略的部分,一个个被唤醒。它们都可以成为运动的中心。

第八部作品《9》布朗运动

我非常缓慢地,寻找着自己的节奏与呼吸。我记得自己以前练瑜伽,是从Vinyasa开始的,也就是流瑜伽,在一呼一吸之间找到身体匀速流动起来的节奏。起初我总是卡在呼吸上,下犬式的时候,脑袋朝下,会有轻微的晕眩感,是因为呼吸节奏不对。

陶冶跟我说,呼吸是有一种自然法则的,最忌讳自己把自己憋“死”,“呼吸是一种自然的跟自己相关的技术,它不是外界可以植入进来的技术,是需要自己去调整的。有些人天生动作不协调,所以他的呼吸也会堵塞,这时自己不断去尝试,找到一种和解之道。要顺,不能逆。呼吸有身体韵律的基础,它没办法练成,没有一个既定的方法论,只能每个人自己去找”。如此说来,探索身体,把呼吸理顺了是第一步。

在缓慢的圆运动训练中,因为极慢,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什么时候急促了,什么时候是和缓的,什么时候我憋气了,什么时候我的呼吸好像没有顺着脊椎的运动轨迹。段妮依旧带着我们画圆,每一个部位都可以画出三种圆:平圆、立圆、八字圆,一个部位接着一个部位,让身体连续地动起来,在不同意识的驱动下,每个人都可以做出属于自己的运动轨迹。这也是陶身体圆运动体系的底层逻辑,舞台上身体繁复的运动和舞蹈,都是由单个部位的圆运动,进行不同的排列组合而成。

第一部作品《重3》负重前行

可当我开始移动脚时,尝试着让一只脚向内、向外,打开、关闭,定住一只脚,用一只脚画圆时,身体的不协调就暴露出来了。我无法稳住重心,身体不听使唤地摇摆着。我现在可以理解,段妮说人的身体是很不听话的,它确实无法按照我的意识去行动,它有自己顽固的意志力。

“身体缓慢地运动,很难的一点就是控制重心。”和陶冶聊天,他说起和段妮养的那只小柴犬,叫彩霞。彩霞是个天生的“舞者”,扔个球出去,看着它在空中旋转翻腾,最后能找到一种支撑力,安然无恙地缓冲下来,平稳落地。“动物天生具备一种跟重力之间的对抗与和解的能力,但人没有。人与重心不稳去和解,要靠肌肉的能力,还有惯性。不能用拙力。底盘稳了才敢去做一些失重的动作。”

舞者段妮(中)在训练中始终强调慢与重心的重要性

训练重心,陶身体有一套自己的规则。首先是核心,也就是中段。因为这个部位是身体承上启下的部位,如果核心松动了,整个身体结构就会无法聚合。第二是膝盖,“很多人跳舞,膝盖都是关着跳的,这样对半月板、筋膜的损伤极大。运动的时候,膝盖的开合要像一个z字形,像弹簧一样直上直下,保持自己的规律,有清晰的方向感”。否则,身体无法承受运动时错位的骨骼关系结构。再来,就是脚趾。跳现代舞,每一只脚趾能打得很开,脚掌像树根一样扎在地上。“每一步踩下去,你要把呼吸和身体的重量传下去。”

有一个细节,7月19日,上海交响音乐厅,音乐家小河和团队,与陶身体一起带来“无数系列”之《对照》的演出。谢幕时,舞者与音乐家们一同鞠躬致谢,但两者在鞠躬时的身体走向是完全不同的。音乐家是普通人的鞠躬方式,弯腰,致谢,起身;舞者的腰则是自然下垂到最低处,身体几乎完全对折,起身的时候,呼吸,气往下吐,利用气息像泵一样的反弹力,脊椎再一节一节地回正到站立位。

第六部作品《7》声形合一

这个简单的动作,段妮也带着我们做了。从尾椎、骶椎、腰椎、胸椎到颈椎,脊椎有26块椎骨,4个天然弯曲,每个部位都有自己的活动度。当它们一节一节缓慢地回到正位时,“感受脚大大地、平平地放在地上”。就像慢镜头在倒回一座建筑倒塌的瞬间,身体如建筑一般,在结构中建立秩序。


在关系中


“慢,慢,慢……”每一天的课,段妮都要无数遍地强调这个字。

在经历一段时间的个体训练后,脊椎打开、折叠、转动、旋拧、旁提,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被调动起来。人会豁然开朗,发现身体中很多隐藏的秘密,原本不知道的运动方式一一被解锁。

段妮给我们加了新的课题:关系。身体的运动不再是个体的事,而是与周围的人与物,乃至空气发生关系。建立关系,直接的方法就是有一个伙伴,从独自舞蹈变为双人舞蹈。

第四部作品《5》向内而生

世婷是我的搭档,这是一种随机生成的关系,只是因为她站在我的旁边。看起来,世婷是那种会湮没在人群中的普通人。我也是。所以我们本能地选择了场地后面的位置,远离前排所有目光都会注视到的位置。后排,是很多人想要的选择,以至于在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后排有点拥挤。

我们拥有相似的笨拙的身体。在舞蹈面前,我们俩都是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基础性的训练。

世婷跟我说,她喜欢陶身体,其实是绕了很大一个圈才遇到的。世婷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在某大公司做着枯燥的行政。她喜欢书法,几年前关注到云门舞集的一个舞蹈项目,与书法相关,由此她开始关注当代舞蹈。她在毛笔的运动轨迹和舞者身体的行动韵律之间找到了关联,同样是身体的运动与书写,却是不同形态的艺术,她开始为此着迷。再由云门舞集与陶身体的一次合作,进而开始关注到陶身体的作品。

第十部作品《10》圆形祈愿

独自进行圆运动时,即使缓慢,我仍会卡壳,因为不知道下一个该出发的部位在哪里,它又该去向哪里。身体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迷了路,意识也跟不上。我不知道在两个人的互动中,我们能否变得更好,还是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我们先是进行无接触的运动,各自运动着每一个部位,手、头、胯部、双膝,在对方制造出的空间中找到相互穿插的空隙。起初,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会笑场,大概是对自己身体的不自信,觉得自己身体运动得不够优美,双方难以合作,还时常站不稳,找不到下个落点。在双人身体的关系中,“信任别人首先要信任自己。如果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空间方向都是紊乱的,就会成为别人的麻烦”。

我用余光看着周围的组合,两个身体交织在一起,仿佛身体的“图底关系”,一明一暗,一正一负,即便有点笨拙,但却是温暖的。突然意识到,我的目光放在了别人身上,而不在自己和搭档的身上,分了神。

动作放慢的过程,意味着专注。记得陶冶和段妮跟我说过,他们在挑选舞者的时候,最看重舞者的状态,他是否专注,是第一要素。排练场里满是前来面试的舞者,有东看西看的,有玩手机的,有的聊了起来,也有搭着一条腿练功的,压腿一压就是半小时,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无心外物,这是他们青睐的舞者。

第七部作品《8》减无可减

上到第三天,我们都慢慢找到一点感觉,在地板上的每一次移动中,开始去感受,我的哪一个部位在运动,在往什么方向、以什么样的速度运动。段妮称之为舞蹈中的理性,就是对自己身体的理解。你知道你的脚在哪里,手、头在哪里,可以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知道它们在哪里,它们要去哪里。

在三天的课程中,段妮教了我们一小段《6》的片段,就是我唯一看过的那一部作品,我有点兴奋。可记动作对我来说是天大的难题,而对于专业的舞者来说,身体的记忆力是舞者的专业性,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当有一段完成的作品摆在面前时,我开始意识到我在舞蹈,在表演,而不是单纯的身体运动。当段妮成为我的观众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我害怕被注视。我现在的进步是可以在不被注视的时候从容地打开身体,但在注视之下,还没有修炼出这个能力。

第五部作品《6》限定之舞

课程上完的第二天,今夏最强台风“烟花”登陆上海。原本的行程计划完全被取消,滞留在酒店里,哪儿都去不了。突然想起了段妮留的那个作业,要试试吗?洗手间的门对着一面落地镜,我缓慢地挪动着我的脚,往前移动,眼睛不自觉地会朝向镜子看,即便是自己,也会本能地产生直面身体的羞愧感。这种羞愧感,与身体本身无关,而是觉得镜中的自己在表演一种在月球上缓慢行走的拙态,有点可笑。

我想起陶身体的排练室里,四面没有镜子,都是黑色的墙壁。陶冶说,常规的训练很容易借助镜子,来观察自己的造型和自己与身边环境的关系,但更重要的其实是自观,自己观察自己,而不是通过镜中的反射。我尝试着忽略镜子,沿着盥洗台出来。我用上课时缓慢移动的方法,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像小时候看的《灌篮高手》里那样,一个最后的进球能持续一集。

慢下来之后,会发现一个微观的世界。

第九部作品《12》交换登场

先是声音,窗外狂风急雨敲打玻璃的声音,变得非常精细,像是用了上好的功放推出来的声音,听出敲在地面、水坑里、汽车壳上、玻璃上,或是倾斜的将要散架的伞上的声音,都是不同的质感,层层叠叠地,混杂在一起。

然后目之所及的一切,也一个一个跳出来,原来丢失的皮筋就在电视柜角落,白色帆布鞋太脏该刷了。

我的脚有点站不稳,脚步慢到跟不上大脑的最低运转速度,意识与身体开始不匹配。多余的意识开始胡思乱想,想了想身边的人与事,待解却又无解的人生难题,腰疼好一点吗?今晚叫点什么外卖?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叫外卖合适吗?身上久违的疤痕又浮现出来,陈年往事也一一跳出来。我有点恍惚,人在临终之前会不会也是在一个身体极端低速的运转过程中,回看过往的一切?我开始把注意力关注回身体本身,此时此刻,我明确地知道,每一个部位在哪里,它们将去向哪里,以及它们与周围一切的关系。脑子里浮现出艺术家杜尚关于人生哲学的三个关键词:沉默、缓慢、独处。

8月24至26日,陶身体最新作品《11》将在北京国家大剧院首演。这一次,他们将在作品中进行“即兴”的探讨。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33期,点击文末封面图一键下单。文中图片由陶身体教室提供,摄影:邰元旭)

END

本文作者:薛芃

微信排版:乐生 同同

微信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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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芃

三联记者,写艺术与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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