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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弗洛伊德在现代社会受欢迎?

苗炜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2-21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苗炜

01
多年之后,我才认识到,应该把弗洛伊德当成个小说家。拉美的一些小说家,会给一本不存在的书写书评,会写一本完全虚构的纳粹文学史,会把文艺理论写到小说里,那我也可以把弗洛伊德的作品当成文学作品来看。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正是从文学的角度来理解弗洛伊德的。他把弗洛伊德和莎士比亚、华兹华斯相提并论,说弗洛伊德是“他那个时代的蒙田,卓越的道德散文家”。
英国的心理学家亚当·菲利普斯给弗洛伊德写过一本传记,他在书中说:“我们需要谨记,弗洛伊德一生中写就的著作是伟大的现代主义文学诸多作品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将普鲁斯特、乔伊斯、穆齐尔的名字视为现代主义文学的象征——我们需要把精神分析看作是叙事史的一部分,就像把它看作是医学史的一部分一样。”他还说:“精神分析关注的是一个人非语言的体验,无论是难以表达清楚的,还是未能连贯表达的,无论是个体不会说的,还是不能说的。”

1920年,弗洛伊德在奥地利街头(视觉中国 供图)

我还是来举个例子吧。1493年夏天,达·芬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了一场葬礼的费用,买蜡烛花了几块钱、买棺材花了几块钱、给掘墓人几块钱等等,至于埋葬的那个叫卡泰丽娜的女人到底是谁,笔记中却没有透露。有传记作家推测,这个卡泰丽娜可能是达·芬奇的妈妈。
如果是一个传统的作家处理这段素材,可能会这样写:达·芬奇的妈妈死了,达·芬奇很悲伤,他在笔记本上记录葬礼的每一笔开销,是为了让自己暂时忘却伤痛。19世纪的作家很可能这样写,但现代主义文学不会这样写。弗洛伊德的写法非常独特,他说,这是一种叫“留置”的心理机制,在这种机制中,深层情感被升华或转移到繁琐的重复性的动作上,达·芬奇需要“分心”,需要去关注“无关紧要的细节”,他把自己的悲伤隐藏起来,精神分析要让原本被隐藏的冲动得以显露出来。他把小说中的一个叙事技巧直接变成了一种心理学的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弗洛伊德掌握了一种手法叫“精神分析”,他可以用这个手法写《少女杜拉的故事》,也可以用这套手法分析歌德和莎士比亚,也可以用来写《文明及其不满》。这是一套独创的手法,像“独孤九剑”一样,也许弗洛伊德看了很多文学作品,发现里面的文字都四平八稳,没有笔误,也没有口误,这跟日常生活太不一样了,那我干脆写一本书专门讲口误和笔误吧,口误和笔误才是真正透露内心的,但在文学作品中得不到一点儿呈现,我来颠覆一下吧。这种做法是推向极致的恶作剧,乔伊斯写《尤利西斯》,把一个人繁琐平庸的一天跟史诗对上号,这不就是恶作剧吗?跟这样大恶作剧相比,博尔赫斯给一本不存在的书写书评,实在是小儿科的恶作剧。

《危险方法》剧照
现在的心理学家一般都强调心理学的科学性,不把弗洛伊德当成科学家来看。但你要是把他当作家来看,所有疑问也就迎刃而解——

弗洛伊德自称是科学家?

这是一种虚构,麦尔维尔还自称是个水手叫“以实玛利”呢,写小说的人可以虚构自己的身份。

弗洛伊德不是个医生?

反正医生是他的职业,他总要从生活中找点儿素材出来吧,坐在屋子里等病人上门来倾诉,这的确是收集素材的好办法。对于描述精神分析师的用词,他更喜欢“俗世的牧师”,而不是医生。

弗洛伊德把对个人的分析编造成一套广泛运用的理论?

作家就是对自己进行分析,然后写成作品,恰好弗洛伊德选取的作品体裁很特别,看着像是理论。

弗洛伊德厌女,跟一群男性同僚一起谈论女病人?

艺术家和作家中厌女的大有人在。

弗洛伊德用可卡因治疗病人?

那个时候医生自己也会用点儿可卡因,他们对毒品还没有足够的认知。

弗洛伊德根本就没治好病人,他的躺椅和自由联想啥的,都是骗人的花招?

对作家来说,好作品是要提出问题的,弗洛伊德虽然没治好病人,但他生产出了一大批病人,他的读者看完了他的书,多少都会觉得自己有病,都免不了对自己进行分析,这简直是作家要达到的巅峰状态。

弗洛伊德那套术语都是一些话术?

是啊,在他之前,人们不知道怎么谈论内心的黑暗之处,在他之后,人们都会说潜意识、力比多、本我和超我、死亡本能,没有哪一个作家能让数以千万计的人熟知甚至掌握他使用的那一套语言,托尔斯泰做不到,卡夫卡也做不到,从这个角度来说,弗洛伊德简直是天下第一的虚构大师。

以上的问答略显轻浮,我们不妨来看一位心理学家对弗洛伊德做出的严肃评价。他说的其实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我上面的问答不过是在以下严肃评论的基础上略作发挥——
一名心理医生在给病人做咨询(视觉中国 供图)
“我们的整个人生都避免面对事实,不面对自己繁冗庞杂的真实过去 ,更不去面对自己真实的童年。弗洛伊德揭示了我们是怎样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他也许没有提供科学的解答,却制造了众多的问题。他指出,正是那些我们用来避免痛苦的事物带来了痛苦。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总结让弗洛伊德听起来不像是个医生,倒更像是一个小说家、诗人和预言家的混合体,那可能因为他正是后者。从某种角度看,弗洛伊德的确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论向来是关于语言的,是自述故事的语言,是现代人心灵和意识的新语言。我们需要倾听生命中的故事,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来讲述。精神分析是作为医学治疗方式出现的,但立即成了讲述那些最基本矛盾的故事手法。
我们让自己无法理解自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核心的真相,那些可怖的欲望太过危险,让人无法承受。因为无论自己意识到与否,我们都在自我保护,对自己隐藏真相可以保护脆弱的个人意识。弗洛伊德质疑的,正是我们讲述自己和他人生命故事的老方式,他发明了一种新的解读方式,对我们黑暗的内心进行了恐怖的理解,对人类的无意识做出了奇妙的解读。
精神分析首先不是言说疗法,而是言说探索——探索如何更诚实有效地言说那些我们觉得如此难以启口的恼人事物。这就是为什么弗洛伊德如此重视词汇、符号和叙事。也正因为如此,精神分析的架构看起来更像神话而非科学。我们依靠扭曲的自我诠释来找寻自己在这个混乱世界的位置,而弗洛伊德的使命正是销毁那些我们用来构建自己历史,特别是孩提时代对自己的扭曲诠释。精神分析既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科学,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文学。科学必须符合实证,可测的条件,但‘什么东西会影响某人的精神状态’这种猜测并不是科学的解释。这样的猜测如何验证?不可能。但弗洛伊德的学说,解释了我们对自己的不接受,也显示了我们比自身希望的还要复杂。

《心理医生》剧照
02
我看过两个小说,把弗洛伊德作为角色写到故事里。其中一个是《谋杀的解析》,还有一个是法国学者写的,题目是《我的病人弗洛伊德》,也是“嵌套叙事”,写的是一个俄国小伙子,在维也纳接受了知识分子的性启蒙和精神分析,认识了列宁,追随列宁走上了革命道路,后来在欧洲做间谍,帮助弗洛伊德处理了一大笔财产,重达五吨的黄金。
鲁本菲尔德教授在《谋杀的解析》里讲弗洛伊德1909年访问美国的故事,他编造了一段情节,说几个大富翁厌恶弗洛伊德的异端邪说,向克拉克大学提议:如果你们不让弗洛伊德发表演说,我们将给克拉克大学一笔200万美元的捐助。弗医生到底价值几何?我觉得200万美元和五吨黄金都抵不过弗医生的价值。不管后世的精神分析学派有过怎样的分裂,也不管后来有什么自体心理学个体心理学等学说,弗医生给数以万计的医生提供了一种挣钱的方式,那就是跟人聊天,聊50分钟,收钱。
就算那些说自己跟精神分析无关的心理医生也是把谈话当作诊疗手段的,他们所做的改进就是不让病人躺着,他们让来访者坐在沙发上,坐着更不容易睡着。即便如拉康这样,不为精神分析学派所接受的医生,也要靠做分析来挣钱。拉康接待病人,很少谈到50分钟,聊几分钟就把人家打发走,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有点儿佛家顿悟的意思。拉康这样敷衍,找他咨询的病人还是很多,为啥呢?因为他太有名了。心理医生要想生意兴隆,就得有名气。要出书,要当教授,要当俗世的牧师。这是我非常粗浅的理解。

《心灵捕手》剧照
说得正经一点儿,那就有请以色列学者伊娃·易洛斯,她写过一本书叫《拯救现代灵魂:心理咨询、情感与自助文化》,这本书写的就是心理咨询这个行当是怎么在美国兴起的。按照她的意思,美国接受弗医生那套说辞,正好跟美国19世纪后半叶开始的家庭转变紧密相关:出生率下降,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年龄差距增大,界限更明确,性别角色加强,情感纽带加强,中产阶级家庭抚养儿子的希望是他们能提高家庭的社会地位,父子之间的竞争在结构上植根于中产阶级家庭。精神分析话语首先是一套家庭叙事,弗医生的影响在美国之所以迅速放大,正是因为家庭的结构和矛盾变化了,美国人正需要这么一套弗医生唠的嗑儿。
梦,口误和笔误,这在日常生活中不是常有的事儿吗?弗医生说,正是日常生活中这些事显示出我们的精神病症,病理学正是由每个正常人身上发现的普通现象构成的。弗医生给了你一个疾病链条,让你以半个精神分析专家的姿态打量你习以为常的生活。让人惊奇的不是弗医生说谁要杀他爸强暴他妈,而是精神活动中没有任何琐碎、任意或偶然的东西,任何事情都可能变得有意义,无穷无尽地解释自我和他人的可能性被打开了。弗洛伊德提供了一种叙事方式,自我要寻找其失去的“起源”,兴奋或害羞,话痨或沉默,性交或禁欲,傲慢或谦卑,现在都需要解释。你要拒绝传达某种意义,抵抗和拒绝又使意义得以产生。

《儿子的房间》剧照
在克拉克演讲的第五讲,即最后一讲,弗洛伊德医生给美国听众提供了一个美国版本的自助叙事,精力充沛的人是通过将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变成现实而取得成功的人。弗洛伊德把对自我的追求和社会成功结合起来,情感健康意味着社会成功,你在社会上不太成功意味着你的情感也不够成熟。
弗洛伊德对人性是很悲观的,他曾经说过,精神分析的目的并不是治愈心灵,而是“将歇斯底里的痛苦转化为日常的不幸”,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克拉克演讲中来了这么一段。他的后继者阿德勒和弗洛姆,都修正了弗医生的悲观论调,对自我发展持更加积极和开放的态度。我20岁的时候买过一本《自卑与超越》,买过一本《爱的艺术》,我50多岁又听说有一本书叫《被讨厌的勇气》,这帮心理学家就像是画了一个阴阳太极图似的,弗洛伊德、荣格、拉康是阴的,阿德勒、弗洛姆是阳的。
在知性阶层公开提出“这个世界最终会变得好起来”,会非常惹人讨厌,只有悲剧性、荒诞主义和黑色喜剧的视角才会被视为严肃的,但普通人喜欢“阳的”,希望能“好起来”。
后来,美国有了卡尔·罗杰斯和马斯洛,人本主义心理学和美国文化中固有的自我观念捆绑在一起。罗杰斯认为人在本质上是善的、健康的,精神疾病和犯罪都是本性的扭曲。他的人本主义疗法基于一个简单的假设:和一切生物一样,人也有自我实现的倾向,一是创造的倾向,二是亲社会倾向。心理咨询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促成一个人顺着他的本性走,促进人的本性的现实化。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痛苦和烦恼,表层之下都有一个核心的追索,每个人都在追问同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样才算成为我自己?答案要从他们的内心去寻找。
马斯洛将“自我实现”置于自我模型的中心,他是在告诉人们:如果一个人的人生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潜能,唯有如此才算活出了真实的生命,那么绝大部分人都是“未实现”的。当自我实现与心理健康变成同义词时,也意味着一个拒绝实现自我潜能的人,就是一个“病人”。然而,马斯洛又说,一个人的需求、愿望、情感、价值观、目标和行为总随着年龄和经历而改变,那么就不可能确定自我实现的“自我”到底是什么,相反地,任何行为都可以被归类为“自我挫败”“神经质”或“不健康”。
事实上,我们审视大多数使用治疗性语言的文本所隐含的假设时,就会出现一种清晰的思维结构模式:健康或自我实现的理想定义了一种相反的功能障碍,也就是说,一个非自我实现的生命需要治疗,类似于一个没有充分利用肌肉潜能的人生病了,不同的是,心理学论述中,什么是“强壮的肌肉”也难以说清楚。但这套逻辑可以给心理医生使用了。

《普通人》剧照
伊娃·易洛斯说,心理学在资本主义社会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人们追究人生失败的源头时,不再审视自己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和制度结构,而是回到自己的内心——失败的感情、失败的工作、失败的亲子关系,都是因为我们的心理出了问题。你错误地成为你自身,所以改变也只能回到自身。我们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我们没有学会更有效的沟通,所以我们在职场上比较失败,我们要学习变得冷漠一些,我们要将自己的意志更巧妙地施加于他人。我们可以求助于心理学,在那里,痛苦被分门别类,贴好标签,只要对症下药,我们的灵魂就会焕然一新。我们要使情感成为认知上可理解的对象,并被操控。我们的一切问题都可以从人际关系入手来解决,我们要有清晰的价值观和清晰的目标,我们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有合理的解释,没有哪一种行为是病理性的。每个人都有改变自己的动机,来吧,看看《少有人走的路》《自律力》《幸福脑》《非暴力沟通》吧。
从1968年到1983年,美国的临床心理学家的数量增长了三倍。治疗师的人数比图书管理员、消防队员或邮递员还多,是牙医或药剂师的两倍。到1986年,美国共有25.3万名心理学家,其中超过五分之一拥有博士学位。在同一时期,平均每年有1000万美国人寻求治疗。在1991年到1996年的五年中,心理自助书的销量增长了96%。截止到1998年,自助书籍的销售额达到了5.81亿美元,而包括书籍、研讨会、音频和视频产品在内的自我提升行业,每年产值是25亿美元。

《扪心问诊》剧照
我还记得《冰血暴》第二季中,美发师佩吉的同事问她,怎么样?我们周末要去自我提升班上课,在索斯尼克酒店订了房间。佩吉回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去,花费太大了,我们还要攒钱,我丈夫想买下那个肉店。她的同事说——我听到的是你认为你丈夫的需求比你的需求更重要。佩吉回答,我们是有计划的。她的同事说,像一个心理医生——亲爱的,“我们”这个词是一座有护城河和吊桥的城堡,你知道城堡里关着什么吗?佩吉女士说,是龙?同事回答,像一个心理医生——是公主,你可不要被这座城堡困住,去参加自我提升研讨班吧,你会找到城堡的钥匙。





排版:然宁 /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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