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市场之名：近十年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2012—2021）

原文刊载于《全球传媒学刊》2022年第4期“视听传播”专栏。

作

者

张怀强：武汉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云南开放大学公共基础教学部副教授。

概

要

【摘  要】本文以越南历年票房排行榜前十的中国电影为样本进行定量比较与定性分析，考察了2012至2021年间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情况。这十年来，中国电影在越南电影市场上的表现不凡有赖于越南电影产业的发展和中国电影文化的鲜明特色等，但由于中国电影对外输出长期同质重复，越南电影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等原因，危机开始显现。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让我们认识到深度参与越南电影产业发展、广泛招揽华裔电影人才、扎实提高中国电影艺术水准的重要性。

【关键词】中国电影；越南电影市场

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中国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取得了有目共睹的卓越成就。“一带一路”倡议深刻表现出国家把改革开放走向纵深的决心，这不单指经济，更包含文化。近些年，东盟国家已成为世界第五大经济体，被称为拉动世界经济增长的新引擎，他们的经济建设和文化发展都充满活力。东盟现在已是中国全球第一大贸易伙伴，其中各项事业发展均居于东盟首位的越南自然不容忽视。中国与越南情谊深厚历史悠久，近代两国互帮互助共同向前，越南不仅称中国为“伟大邻邦”，更把中国看作社会主义前进道路上的“同志和兄弟”。有鉴于此，本文以越南为例，从市场出发采用定量定性相结合的方法，考察作为“文化走出去”重要抓手的中国电影在2012至2021十年间的对越传播情况，同时进行经验总结，希望能为中国电影更好地“走出去”提供一些参考。

一、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历史与现状

“早期中国电影的跨地传播中，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在南洋地区的传播。南洋地区主要指当时的荷属东印度、美属菲律宾、法属安南……”（汪弘扬，2021，p.101）。1922年，“管海峰摄制的《红粉骷髅》在上海一炮而红之后，就输出日本和越南”（谭春发，1994，p.28）。“到20世纪20年代中期，随着国产电影在南洋的热映，以新加坡、泰国、越南、菲律宾、印度尼西亚为核心的国产电影南洋发行网络逐渐形成”（杜佩红，2022，p.80）。1950年，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承认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国家，新中国人民电影再次走进越南，影片输出数量与观看人数冠绝古今。“文革”时期，“整整十年，中影公司只向阿尔巴尼亚、朝鲜（1970年周恩来总理访朝后才恢复）、越南和罗马尼亚等少数国家输出了一部分‘样板戏’影片”（陈荒煤，1989，pp.286-287）。20世纪90年代，“中国影视在越南一度升温，给越南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进入21世纪后，中国电影凭借技术更新，重新点燃了越南观众对中国影视的热情”（丁美玲，2019，p.2）。回顾历史放眼世界，中国电影流传四方，但越南在其中格外亮眼，因为很少有一个国家在其百年电影史上一直都有中国电影在传播。但与此独特丰富的历史史实不相匹配的是，国内关于中国电影在越传播的相关研究开展极少。有关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论述多如上述引文，只是在相关论文中一带而过，且无专门阐释。其他如《当代中国电影（下）》（陈荒煤，1989），辟有专章专节介绍了当代中国电影对外传播的工作开展情况，可能碍于当时中越关系，没有特别提及越南，而代之以东南亚。即使可在对“东南亚”的相关描述中感受到“越南”，但中国电影在越南的独特性、重要地位及具体情况等都很模糊。这样的研究还有《新中国电影对外交流》（周铁东，2002），以及《中国文化认知对观看中国电影期望与行为的影响研究——2020年度中国电影东南亚地区传播调研报告》（黄会林等，2021）等。查阅近代中国报纸《大公报》、新中国报纸《人民日报》、越南报纸《西贡解放日报》以及越南学者相关研究文章，笔者看到了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许多生动景况，简要总结如下。

（一）历史

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历史久矣。早在中国电影诞生初期，因东南亚华人华侨广布，一些著名影片便已行销至此，有《孤儿救祖记》《火烧红莲寺》《一江春水向东流》等。二十世纪上半叶，以南洋、暹罗、安南（越南旧称）为代表的东南亚市场对于中国早期电影传播非常重要。在这些地点的传播使中国早期电影获得了更加广阔的市场，同时还使众多海外华人华侨无处寄放的乡愁得以抒置。而在东南亚国家中，越南与中国山水相邻、文化相通、往交千年，中国早期电影在越南得到了广泛而深入的传播，深得越南人民的喜爱。实际上，它甚至塑造了之后近百年越南观众对于中国电影的观影口味与审美期待。后来，越南1945年独立，1954年南北分治，战事虽然频仍，但因为越南和我国同属于社会主义国家阵营，加之两国关系紧密，所以一直都有中国电影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越南。它们不仅在两国政府高层互访的电影招待会中放映，也在文化外交部门主办的中国电影周以及北部河内、海防等较发达的城市影院中展映，更在广大农村的田间地头由流动电影放映队演映。此一时期输出的电影有《白毛女》《天仙配》《党的女儿》《五朵金花》等，这些电影不仅抚慰和激励了抗战时期的越南人民，更促进和加深了中越人民的友好情谊。1975年越南南北统一，随后第三次印度支那战争爆发，中越关系降至冰点。1991年中越关系正常化，中国作为越南各项事业少有的同行者与前行者，其电影因既相似又超前的时代关注与为人民生活解惑的现实功能而再次走进了越南人民的生活和内心，特别是第五代电影中的一系列作品，如《黄土地》《红高粱》《我的父亲母亲》等，此一时期的很多中国电影是通过电视荧屏为广大越南观众所熟知的。这批上世纪50年代便进入越南、90年代再度归来的新中国电影与中国早期电影共同形塑了新世纪越南观众对于中国电影的想象和喜好。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持续了近一个世纪，可以说是勇立潮头、历久弥新。

（二）现状

新世纪以来，越南电影市场紧跟其经济迅猛发展，票房收入呈直线增长，中国电影不仅一直在越南电影市场中占据重要份额，票房指数还频繁登上越南电影票房榜的高位，查看电影票房榜，热卖热议的电影有《功夫》《如果·爱》《赤壁》《花木兰》等，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力度依旧非凡。2007年，实行市场经济已久的越南经过各方努力终于加入了WTO，社会各方面变革明显而激烈。在文化艺术方面，外国电影的准入门槛近乎消失，进而导致世界各国电影蜂拥而入。与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情况相类似，美国电影开始在越南称雄，并很快获得了压倒性优势。中国电影在越南辉煌了近百年之后，迎来了“似曾相识”的艰巨挑战，被认为或许该“急流勇退”了。

鉴于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历史与现状，笔者尽力收集整理了中国电影在越南市场近十年（2012—2021）的数据，并以越南每年票房收入排行榜前十的数据为样本进行定量比较，其中虽有残缺和不足，但基本能够管窥越南如火如荼的电影市场现状以及中国电影在其间的传播情况。

2012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1636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6部，越南电影3部，中国电影1部。美国电影《复仇者联盟》排名第一，收入约224万美元，中国电影《十二生肖》排名第五，收入约162万美元。另外，中国电影《画皮2》表现亦不俗，取得了约85万美元的票房收入，中国台湾导演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票房收入近100万（电影票房吧，2013）。2013年第一季度，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收入约315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8部，中国电影2部。美国电影《虎胆龙威5》排名第一，收入约106万美元；中国电影《西游·降魔篇》与《河东狮吼2》排名分列第二和第十，收入分别为约92万美元和约6千美元（周星、张燕，2015）。2014年，中国电影《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在越南春节档放映，引发空前关注，票房收入约217万美元（Duy Nguyên，2018）。

2015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3574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6部，越南电影4部。美国电影《速度与激情7》排名第一，收入约722万美元（BoxOfficeMojo，2015）。2016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3631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9部，中国电影1部。美国电影《海底总动员2：寻找多莉》排名第一，收入约486万美元；中国电影《美人鱼》排名第二，收入约440万美元（电影票房吧，2018a）。除此之外，《叶问3》在当年也取得了不错的票房，更在越南民众中引发观影热潮和激烈讨论，票房收入约197万美元（Box Office Mojo，2016）。2017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4607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7部，越南电影2部，中国电影1部。凭借着约758万美元收入的《我还不到18岁》（Emchua18），越南电影首次登顶年度票房排行榜；中国电影《西游·伏妖篇》排名第十，收入约270万美元（电影票房吧，2018a）。其他表现抢眼的中国影片还有《西游记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票房收入约174万美元，《功夫瑜伽》票房收入约87万美元（Duy Nguyên，2018）。

2019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6078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5部，越南电影5部。美国电影《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排名第一，收入约1235万美元（电影情报处，2020）。另外，中国电影只有《哪吒之魔童降世》在当年略微亮眼，票房收入约91万美元（Box Office Mojo，2019）。2020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2919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2部，越南电影7部，韩国电影1部。越南电影《血月宴》（Tiec Trang Mau）排名第一，票房收入约671万美元（Box Office Mojo，2020）。2021年，越南电影票房排行榜前十总收入约2644万美元。排行榜前十中，有美国电影4部，越南电影3部，中国电影1部，韩国电影1部，泰国电影1部。越南电影《翻脸5：48小时》（Lat Mat 5：48H）排名第一，票房收入约678万美元；中国电影《大护法》排名第六，收入约140万美元；重映的韩国电影《老千3：独眼杰克》排名第八，收入约65万美元（Box Office Mojo，2021）。历年各国电影在越南市场份额统计见表1。

二、近十年中国电影在越南电影市场表现辨析

票房一方面是电影赚的钱，另一方面也是观众投的票，它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电影的大众传播情况与各种类型电影的受喜爱程度。近十年越南电影市场上高票房、热讨论的中国电影统计见表2。

（一）成绩斐然

考察近十年越南电影市场票房前十的数据以及中国电影过去百年来在越表现，可以说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取得了较为亮眼的成绩。特别是考虑到中国电影在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地区的传播都还谈及不到市场，而中国电影在越南电影市场上甚至经常争攀票房高位，这不得不说是一项突出的成就。显然，中国电影在越南已是主流之一（虽相较美国电影仍有距离）。这一成绩的取得主要归功于中国电影在越南的百年积淀，以及中国电影近年来自身产业化水平与艺术表现力的持续提高。具体分析如下：

1.越南电影产业发展迅速，这为市场中的所有电影都提供了机会，包括中国电影。越南电影市场红红火火，观众热情已被点燃，从表1可以看出票房收入一再翻高（近两年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留待后议），其本国电影也从沦陷再到超越。例如，在2009年，越南全年观影人次为400万，票房总收入1379万美元，本国影片占比9%；到了2016年，越南全年观影人次为5200万，票房总收入1亿3千万美元，本国影片占比达到25%（电影票房吧，2018b）。截至2018年，越南影史票房前二十中，已有6部越南本土电影，其余为13部美国电影与1部中国电影（《美人鱼》）（电影票房吧，2018b）。由此可见，越南电影是产业发展的主要受益者，中国电影也借此收获不少。

2.中国电影产业化起步早，产品工业化水平高。从表2可以看出，近年来在越南广受欢迎的中国电影都是大制作、高水准的影片。中国电影产业化早于越南十几年，1997年冯小刚的作品《甲方乙方》进行商业化初试，开创了贺岁档；2002年张艺谋的作品《英雄》开启大片模式、明星制、制片人制度等一系列产业化探索；2006年宁浩的作品《疯狂的石头》是中国电影类型化的肇始……中国电影再次进入越南时，商业化程度已经非常高，并且这些优秀的中国电影在商业水准不断提高的同时并没有降低对艺术质量的追求。比如“张艺谋执导的《英雄》是最早在越南广为传播的21世纪中国电影大片。当时这部影片不仅在越南的商业影院竞相上映，而且越南河内的一家私人艺术影院（Fansland Cinema）也曾多次放映”（丁美玲，2019，p.77）。当然，中国大片与美国好莱坞大片仍有一定的差距，这点从电影票房上也可以看出。我们的确还有一段路要走，但不可否认中国电影已是越南这片土地上除美国电影外的另一大存在，甚至许多时候可以与越南本土电影不相上下。

3.中国电影由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独有性而显示出其他国家电影无法匹敌的差异性。若暂不考虑美国好莱坞的高概念大片，中国电影无论从题材还是从类型来看，都区别于越南电影和韩国电影，很少存在同质竞争（比如奇幻神话、动作喜剧等）。事实上，在国际传播中，中国电影一直以来都具有自己的文化标签，这也是它闯荡世界的法宝。重要的是，这一文化特色在越南尤其受欢迎。中国与越南国土相邻，文化相近。两国相交的历史可追溯至秦始皇与安阳王时期，而后越南内属中国千年之久，附属自主的后一个千年也与中国往来频密尽管越南早已不是中国藩属，但因濡染中国文明日久年深，从儒释道到相关的文化艺术与风俗习惯都已成为了他们自己的“国粹”（陈重金，2020）。加上近代中国与越南更有着相似的遭遇与命运，两国相互协助、共同奋斗，使得两国人民在生活各方面的联系愈加紧密。因此，作为中华文化代表的中国电影很自然地融为了越南文化艺术的一部分，深入到了每个越南人民的内心。

（二）危机隐现

无论是考察中国电影的质量（比如其在越南电影年度排行榜中所占的比重），还是考察中国电影的数量（比如其在越南电影市场总体中所占的份额），这些年，中国电影都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但我们也可以觉察到中国电影似乎有走弱的趋向。看看恒定如初的美国电影，看看气势如虹的越南电影，亦或看看异军突起的韩国电影，我们嗅到了一丝丝危机。研究中国影视在越传播的越南学者丁美玲，曾于2019年在其博士论文中对居住在河内市、胡志明市、岘港市等发达地区的268位越南观众做过问卷调查。调查显示，美国、越南、中国和韩国的影视是最受越南观众欢迎的。就国外电影在越南上映的情况而言，美国和韩国的商业电影在越南上映数量最多，中国电影上映数量排在第三位。除此之外，还有泰国、印度等国家的电影（丁美玲，2019，pp.175-176）。该调查在传播与接受两个方面都符合我们的数据推论，再结合近三年中国电影在越南的全部票房数据（数量与质量都堪忧），可初步判断中国电影目前在越情况并不乐观。分析原因主要在于：

1.中国电影对外输出同质重复，题材类型开拓创新不够。近十年在越南上映的中国电影可以说完全符合了世界人民对于中国电影的“刻板印象”，以神魔题材和动作类型为主，几乎全是大制作，过度单一终于导致审美疲劳。在越的中国影像既没有延续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化中国”，也未曾引入当下的“现代中国”，实实在在地失去了培养越南年轻一代观众建立中国新趣味的机会。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造成越南万人空巷的中国电视剧除了改编自古典名著的《西游记》，还有现代题材的《渴望》。造成这一境况，除了显露出中国电影对越输出的选择问题，更加暴露出中国电影本身存在缺乏创新的问题。

2.越南电影市场竞争激烈，越南电影急流勇进。首先，美国电影在越南不仅占据绝对数量优势，还体现出很高的质量优势，比如几乎每年的票房前列甚至票房冠军都是美国电影，2012年的票房冠军是《复仇者联盟》、2016年是《海底总动员2：寻找多莉》、2019年是《复仇者联盟4：终局之战》等（美国电影自2020年在越南电影市场上突然滑落，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是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或是受到了越南电影甚至韩国电影的挑战与挤压，但不是中国电影的原因）。其次，越南电影发展飞速。2017年本土电影《我还不到18岁》第一次夺得年度票房冠军，同年，越南电影占据了前十排行榜中的2席；而到了2019年，年度票房排行榜中半数电影已为越南电影；2020年，《血月宴》再次登顶，同时年度排行榜中越南电影多达7部（不否认新冠肺炎疫情原因），并占据前列，美国电影《神奇女侠1984》和《信条》只分列第7和第9（Box Office Mojo，2020）。这种情况对于中国电影来说并不陌生，中国电影正是依靠自身努力在国内市场份额上逐渐赶超了以美国为首的外国电影。事实上，越南政府对本国电影发展非常重视，除了在国家战略上积极“融入国际”，更在电影政策（2013年开始实施“2030电影发展战略规划”^①）与法律法规（2017年启用“电影分级制度”^②）上为越南电影发展提供支持与保障。我们相信只要越南电影足够进取，完全可以实现本国电影的持续辉煌。最后，全球化固然是大势所趋，但在地化亦然是每个国家文化发展的必然出路。我们不能小觑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的民族电影，尤其考虑到越南本土电影类型越来越丰富，同时还手握杀手锏——喜剧电影。毕竟一切电影类型都有理论套路，唯喜剧没有，它还常常需要极强的在地性文化支持。喜剧不仅体现了越南观众的惯常口味，而且还代表了越南电影的擅长领域。

3.韩国电影异军突起，大有取代中国在越位置之势。中国电影在“高概念”上敌不过美国，在“接地气”上拼不过越南，似是情有可原，但在现实主义与人情表达上似乎又落后于韩国。我们发现，在中国电影日渐式微的同时，韩国电影正在悄然兴盛，二者之间是否具有彼此取代关系？事实上，韩国电影并不是骤然进入越南市场，也不是突然占据了相当的市场份额。韩国电影进入越南与越南电影产业化进程几乎同步，并至少在十年前就占据了与中国电影相当的市场份额，“以2011年外国电影在越南电影市场占有的份额为例，包括香港电影在内的中国电影为9%，美国电影为67%，越南本国电影为11%、韩国电影为10%”（丁美玲，2019，pp.43-44）。一直以来，韩国电影只是缺少力作使其醒目而已，中国电影又因总有一两部影片获得热映而障目。如今韩国电影因2019年的《寄生虫》在世界上赢得了全面喝彩，在越南也收入了315万美元的高票房，加上翌年《釜山行2：半岛》在越南票房收入达到346万美元，年度排名第四，这才让它在越南电影市场中的份额得以显现，其影响力也因此发生了质变。另外，笔者确实认为韩国电影在越南正在（或已经）取代中国电影，特别是在所谓“一种亲近的东方文化”“现代的亚洲文明”以及“现实的人文关怀”等方面，这些原本都是中国电影在越南的意义价值与存在特点。中国电影对越输出的单一化，正是来自于韩国电影的挤压，除了神魔奇幻电影难以被撬动以外，家庭电影、动作电影等都在悄然被韩国电影取代，这些也确是越南观众喜爱以及越南电影蓄意着重打造的部分。

4.中国对于越南电影市场缺乏重视，更缺乏针对性的布设。中国电影在越南受欢迎，靠的是百年的积淀、共同的努力，但似乎中国电影和越南观众都在狭隘化彼此，我们并没有做好有效延续和拓展。过去十年，中国致力于在海外举办影展推介中国电影，足迹遍布世界五大洲，其中以亚洲、欧洲、美洲为主要举办地，非洲近几年也成为热门，而这十年间，中国在越南仅举办过1次影展活动。而在新中国“十七年”时期，中越两国时常互办电影周展映，推荐对方的优秀影片。仅以在越南举办影展的2017年为例，是年我国共在45个国家及地区举办了58次中国影展，展映国产影片367部次，其中在亚洲国家举办了11次，包含13个国家，展映影片57部次，其中在越南举办1次，推介影片1部（黄会林，2019）。事实上，越南人民本身就有通过影展活动观看电影的心理情结。历史上，不仅前苏联、中国、法国等国的驻越大使馆积极举办本国电影周活动，向越南观众介绍本国的优秀电影，就连越南电影相关部门也热衷于组织各种规模的电影周活动，可以说“电影文化周成为越南人从有电影以来享受精神文化生活的主要方式之一”（丁美玲，2019，p.123）。对此，我们这些年在越南电影推介的缺位不能不说是遗憾。与此同时，中国不断选送影片前往世界各地电影节展参赛参展，但对于越南同样没有给予重视。我们仅参与过2012年第二届越南河内国际电影节，并且参赛参展的影片数量少、质量不高。经过发展，越南河内国际电影节已经成功举办五届，参加的电影人数量与电影质量都呈水涨船高之势，比如法国导演雷吉斯·瓦格涅与日本影片《小偷家族》等。由此可见，我们或许因过于自信而对越南这块市场缺乏重视，浪费了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良好历史以及中国与越南时代同行的兄弟情谊这些优势条件。

三、中国电影在越南传播的经验与启示

放眼世界，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成绩十分亮眼。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历史，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环境与对手，一纵一横，从宏至微，交错思考，我们亦能得到一些启示。

（一）深度参与越南电影产业建设，逐步分享越南电影发展红利

电影的价值固然在于文化交流，但如今电影事业发展的内驱力可能更在于它的经济效益。中国和韩国在越南电影事业中所扮演的角色或许值得比较和思考。中国电影在越南票房走势渐衰是突然的吗？韩国电影在越南票房走势向好是偶然的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丰厚收益或许一向被认为是理所应当，但中国电影的放映更多地体现为“一锤子买卖”，传播延展性较弱，对越南电影产业的发展参与度较低。骐骥千里也非一日之功，韩国电影在越南深深扎根，苦心经营，耐心发展，虽然惊艳影片一直较少，却始终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对越南电影产业进行细致观察会发现，这些年在越南票房收入高的电影既有美国电影、越南电影，也有中国电影与韩国电影，但这些在越南上映的电影，半数以上的发行份额都被韩国企业所掌握，比较知名的企业有CGV、Lotte等，这让韩国电影企业着实获得了丰厚的收益。2006年《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电影法》及2009年《电影法若干修改及补充条例》相继颁布实施，这两部法律对越南电影产业的发展促进很大。同时，对越南市场进口和发行国外影片的资质做了详细要求，影院上映影片的主体要求为制片企业或院线所有者，这使韩国企业在发行进口影片（包含但不限于韩国电影）上获得了极大便利。上世纪末，越南开始实行市场经济，韩国在越南电影业百废待兴之时便积极响应越南政府号召，投入大笔资金购买和扩建升级越南影院及放映系统，并逐步开始与越南制片厂合作拍摄，到如今有资格参与发行各国优秀影片，可以说韩国资本已经深入到越南电影产业的方方面面。韩国电影企业步步为营，了解越南，贴近越南，近来虽只是看到韩国电影在越南“冒头”，但其在越南的经济参与一直与文化建设相互配合，从未缺席。这不仅为韩国电影在越南发展提供了持续稳固的进步基础，更给韩国电影产业的全球化发展提供了实在的内驱力。饶有趣味的是，韩国人二十年来所做，其实是我们中国人一百年前和五十年前早就做过的。“20世纪20年代初，越南的许多电影院是由华侨商人投资兴建的……越南最初制作的电影也在一定的范围内与中国进行合作”（黄青等，2003；转引自丁美玲，2019）。20世纪50年代，中国政府不仅向越南派出人才、设备帮助他们在战时建立自己的电影事业，更把中国银幕用来放映数量质量都很有限的越南电影，以表示两国文化交流的对等。此后二十年，越南城乡都在大量放映中国电影，中越人民神交良久，文化情谊不断得到巩固。近些年有中国企业开始收购海外影业公司或者电影院线，其效果有待观察，但深耕细作与目光长远的韩国电影企业值得我们学习。

（二）遍布世界的华裔电影人是中华文化的天然传扬者

美国电影制霸全球电影市场百年有余，其“武器库”里有大明星、大场面、大特效等，但最核心有效的武器是其电影里的“普世价值”（同时尽可能降低排他性文化的出现）。但现实世界里并非只有美国电影在流通，其他国家电影是如何消除“文化隔阂”、减少“文化折扣”的？它们往往立足本国文化，自信地做好“文化转译”，其中捷径便是找到桥梁式或纽带型的创作者。这类创作者一般拥有多种文化背景，熟悉差异，擅长引发共鸣。华人导演李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卧虎藏龙》可以说是东方气韵十足，但西方人接受起来似乎也没有“文化隔阂”的问题，他们可以从弗洛伊德本我、自我与超我的角度来看待玉娇龙、俞秀莲及李慕白的故事。事实上华人华侨遍布世界各地，我们应该招徕华侨电影人来为中国拍摄电影。这个想法其实并不新鲜，越南就是这样做的。

上世纪末越南主要支持越侨电影人走艺术电影路线，其中著名的有法籍越南裔电影导演陈英雄等，是他们让世界更多地看到了越南及其电影；新世纪以来越南更加支持擅长商业类型片创作的年轻越侨电影人，其中有达斯汀·阮（Dustin Nguyen）、查理·阮（Charlie Nguyen）等，他们不仅从国外带回了先进的创作理念，培植丰富了许多越南先前并不熟悉和擅长的电影类型，还把这些电影介绍到了国外，让世界认识到越南电影商业娱乐化的一面。其实在这方面，中国台湾的电影人已经走在了前面。他们立足中国台湾，放眼整个东南亚，为华人华侨提供机会。许多东南亚华人导演在中国台湾获得了成功，进而享誉华语影坛甚至整个世界，比如来自马来西亚的蔡明亮、来自新加坡的陈哲艺以及来自缅甸的赵德胤等，他们也实实在在地为华语电影的发展传播作出了贡献。在越南，历朝历代都有大量华人迁入，不少人在社会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华族已是越南多民族构成中的重要力量，不乏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其中就包括许多电影创作者，比如陈光咸（Ham Tran）等。我们可以为他们提供机会，他们也可以为中国电影在海外传播提供条件。如此创作出来的电影作品必定具备更佳的文化互通性，在越南可以获得更高质量的传播。同时，这也有益于我国电影人才队伍的建设，有益于中国电影的健康发展乃至中华文化的广泛传播。

（三）电影在越南不仅是商业娱乐，更是文化艺术

票房高低是经济收益与文化繁荣的直接体现，可以作为衡量电影发展与大众传播的主要指标，但电影还有诸多的面向、功能以及评价标准，比如科技、政宣、艺术等。其中艺术水平的高低不仅是电影发展在当今社会的一项重要衡量指标，更是电影穿越历史、走遍世界的有效通行证。

越南政府对电影艺术水平的重视程度达到了跟电影票房一样的程度。越南政府认识到艺术水平才是电影重要的生命力，只有高水平的电影艺术才能更长远、更广泛地促进越南文化、政治、经济的发展。所以越南政府在国内积极举办国际电影节展，加强与世界优秀电影的学习与交流，同时鼓励本国电影走出国门，参与世界重要国际电影节展的奖项角逐，促使越南电影的艺术水平不断提高。另一方面，“在越南历史上，文化产品的接受本质上是一种精神性的‘礼物馈赠’。以前属于文化方面的作品——尤其是文学著作，作为传达儒家思想的一种手段，被广泛地传播给人民大众”（丁美玲，2019，pp.43-44），他们因而更多地认为艺术欣赏也是一种精神层面的高级感知，而不是随便可以购买的日用消费品。这一悠久的历史认知直到近代社会“买书看戏”等的出现才有所改变。加之“一直以来，欧盟都是越南重要的国际支援地和国际文化合作对象。法国在越南的殖民统治间接促使了欧洲艺术特别是法国高雅艺术观念在越南的被接受”（周星、张燕，2019，p.269），因此，越南人民从内心深处尊重艺术水平高的电影，并对艺术与商业有着清晰的认知与区分，与许多中国观众不同，他们更愿意为艺术电影花钱，这便是包揽世界众多重量级奖项的韩国电影《寄生虫》在越南有如此高票房的原因。韩国电影甚至因此改变了在越的口碑，成为了艺术价值与商业价值兼具的电影代表，比如2020年上映的韩国电影《担保》与《侵入者》。其实这两部电影在各方面水准平平，但在越依然获得了57万美元与62万美元的票房收入，这与中国总票房前三的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在越票房相接近。

其实艺术质量不仅是近些年在越放映的中国电影所欠缺的，更是近些年中国电影本身所缺乏的。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电影“第五代”凭借革新的电影语言与寓言式的民族叙事，以呈现出的“历史中国”横扫全球各大影展，收获赞誉满满；新世纪前后，中国“第六代”电影人也不甘示弱，将个人成长经历与社会发展变革相结合，呈现出的“当代中国”同样令世人赞叹，其成就必将载入电影史册；可近些年，面对真正崛起的中国和生活富足的人民，“第七代”电影人却无所挖掘，更符合时代精神的新主流类型电影，用心替底层民众发声的艺术电影以及高层次形而上的哲学电影等，难道不正值得探索吗？中国电影对外传播的历史证明，具有高超艺术水平的电影，往往才能“走出去”“走远去”与“走深去”。

四、结语

经过近十年的发展，中国电影年度国内票房增长了4倍，国产电影票房增长了近6倍。这是可喜可贺的成就，但海外票房与销售收入却相形见绌，每年甚至不及国内国产电影票房的十分之一，可见我国电影的发展并不协调。2021年，我国国内票房收入已经连续两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电影市场，但美国除了有与中国相差无几的国内市场，还有近3倍于美国市场的海外市场收入。如果我们把美国电影在世界的影响力作为中国电影发展目标的话，中国电影仍需踏实迈进、不断努力。在此，“越南经验”显然具有价值，中国电影曾在越南传播历史中取得辉煌成就，而曾经辉煌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就在于提醒和确定我们可以做到，甚至在其他国家亦可做到。另外，现在中国电影在越南遭遇的传播困境正说明和反映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亟待我们重视和改进，同时促使我们去思考中国电影在其他各国的传播情况，并寻求发展与突破。

注释

①大致目标有：越南争取到2020年成为东南亚电影强国，到2030年成为亚洲电影强国；越南电影争取首先占领国内市场，然后在国际重要节展获奖，最后实现电影出口等。

②电影放映分4级：P级不限人群观看；C13级限13岁以上人群观看；C16限16岁以上人群观看；C18限18岁以上成年人群观看。

本文参考文献从略，完整版请参看刊物原文

本文引文格式：张怀强：《以市场之名：近十年中国电影在越南的传播（2012—2021）》，全球传媒学刊，2022年第4期，30-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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