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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教材编写者应对得起自己的学术良知

李清晨 李清晨 2022-06-28
据说今年报考医学专业的人考生比往年明显增多,我相信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和24年前的我一样真心热爱医学的。
由于疫情管控的缘故,这届考生中的有些人,可能三年高中生活里有相当一部分时间上的都是网课,希望同学们在未来的五年八年乃至十多年的医学学习中,能在一个相对正常的教学秩序当中进行。
对于现代医学教育,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有关循证医学的教育,至于教育形式,我觉得倒不一定非要有一门专门叫循证医学的考试课,而是这种思想应该贯穿于整个临床教学当中。
说起来惭愧,虽然我国在1996年就成立了中国循证医学中心,也是在这一年,王吉耀教授正式将「evidence-based medicine, EBM」这一术语翻译为「循证医学」,但我在1998年上大学时,对此并无概念,直到2006年研究生都要毕业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错过了什么。
可能是受到求真务实的本能驱使,我很快就被这一新医学思想吸引了,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之下,我重新梳理了自己曾经的所见所学,却发现有相当一部分在学的时候就过时了,或者更加不客气地说,有些内容根本就是错的。
这样一些发现曾一度让我陷入痛苦和虚无,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睁眼环顾,四周却是沙坑,我不想妥协,或者说,不想那么难看地向现实世界彻底投降,于是我开始写东西,给各大媒体写专栏,再后来,还出了几本书,参与了一部医学科普纪录片的制作。
今年的 6 月 10 日下午我还在「首届国际跨学科知证决策方法学培训班暨《全球证据委员会报告》(中文版)发布会」上的做了题为证据普及:从理念到案例演讲
这些后来的经历,肯定是我在24年前始料未及的。
更年轻的一代医学生,有一部分应该是在学校期间就学过循证医学这门课,至于他们在接触现实世界里的医学时是不是也会痛苦,我无从知晓,我有时会希望他们保留这种敏锐,但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他们同现实对抗的太过激烈,因为我很清楚那将是什么代价,不是哪个人都承受得起。
我曾误以为只有临床部分的医学教材(比如内外妇儿神等)才残留有明显违背科学违背循证原则的痕迹,循证医学方面的专门教材应该纯粹一些吧,但我忘了,咱们这里是中国,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比如有一本全国高等学校循证医学类教材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循证医学回顾、现状和展望》,就让我非常失望。有些内容读完了让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就简单写几句吧。

第二章的大标题是循证医学的起源、发展与展望,第一节是国际循证医学的起源和发展,第二节是中国循证医学起源于发展,这样的内容安排,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中国部分与国际部分是并列的一样,在我所读过的循证医学专著里,我没见过有国际循证医学这种说法,因为在正常人的逻辑里,循证医学本来就属于全世界的,而我国的循证医学发展自然是这个领域的平凡一员,有什么必要分列两节内容呢?

更大的问题还在内容,截图如下:


作者举的这几个例子,跟循证医学的关系太密切了,简直就像金鱼和自行车那么密切。
神农是中国神话中的人物,大约相当于西方世界里的医神父子阿波罗和阿斯克勒皮俄斯,但我没见过任何一本严肃的医学教材会把医神的神迹当作正史材料来记录的。
1061 年的那次试验,倒是值得一说,且原文如下:
“相传欲试上党人参者,当使二人同走,一与人参含之,一不与,度走三五里许,其不含人参者,必大喘,含者气息自如者,其人参乃真也。”
古代人有这种人体试验的思想自然很了不起,但我们今天也很容易发现这个试验的明显缺陷,这个试验也根本证明不了人参的作用,以今天所能见到的研究来看,人参很可能没有任何医疗价值(这方面的综述以及科普文章已有许多,对人参医疗价值的探究,也是我学习循证医学的开始,如果有合适的时机,当舆论环境变得正常时,关于人参我也可以再写),编写者故意没有细说,想必也是不想让年轻的学习者发现其中的端倪。
至于把孔子扯进循证医学,我只能佩服编者的想象力了,真是上坟烧连体裤——鬼都不知道该怎么扯。
在这部分后面,作者才开始提及希波克拉底和哈维等人,这不就是想暗示读者循证医学其实起源于中国么?这私货掺杂得太难看,类似的这种制史思路,我们已经见识过太多,就是千方百计地证明一切的好东西我们祖宗都有过,只是没想到在这门新兴的循证医学领域,也这么快沾染上了这种恶心习气。
承认我们是后学,这并不丢人,中国人很聪明,我们本来也有实力为世界人民做出自己的贡献。

在后面的各论部分,本来这个循证心血管病学、循证消化病学、循证肾病学等分专业系统的讲述是很吸引我的,可是偏偏在循证肾脏病学这一章里,编者加入了「中医药在慢性肾病防治中的循证实践」,看到这个题目,我当时眼前一黑,这可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里编者似乎是想说中国人早在 1964 年就独立地发现了木通的危害,可各位读者朋友知道中国药监局是在哪年才向全国通知取消关木通的药用标准的么?
是 2003 年 4 月 1 日。
如果中国医学界早就有此发现,为什么任由马兜铃酸危害中国人民 39 年?在这长达 39 年很多人一辈子的时间里,中国医界的知情者都干什么去了?
事实上自1993年起,比利时、法国、英国等国家陆续报道了中草药肾病,1994 年,法国率先禁售含马兜铃酸的中药,英国、比利时、澳大利亚、奥地利、西班牙、美国、埃及等随后跟进,而彼时的国内医学界尚未对此有所察觉。
直到 2003 年 2 月,新华社向国内披露,某清火良药的主要成分关木通可能导致尿毒症,当时,中日友好医院已经收治此类患者多达一百多例了……
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医学界在这个问题上竟然后知后觉到如此地步!

就这么一个如此惨痛的教训,编者非但没有予足够的篇幅详加讨论总结,怎么反而还提出了有毒无毒是相对的,与个体体质差异有关?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编写这样的章节,你们对得起那些死于尿毒症的无辜病人么?

在这个系列的全国高等学校循证医学类教材中,还有一本单独的《循证中医药》,想必其情况只能更糟,我翻看的这本书《循证医学回顾、现状和展望》中,除了肾病这个章节夹杂了大量中医药的内容而外,还单独编写了一章《循证中医药》学,截图如下:


这部分内容,可以说非但与循证医学思想毫不相干,简直可算是背道而驰了。比如以高级官员的话作为证据,这不正是循证医学思想力图避免的么?
提到疾病的预防,请问这套医学体系可曾在历史上降低过任何一种疾病的发生率?有何证据?
至于人口繁衍,此前已多次论述过,这次就打一张扑克牌吧。

人类的各个种族所以能够繁衍生息至今,而没有被哪一种疾病或瘟疫灭族,靠的并不是古代医学的庇佑,而是几百万年甚至更长久的演化力量赋予人体的免疫及修复功能。无论在多么险恶的环境下,总会有人可以活到性成熟的年纪。


强忍着恶心看完这本书,不能说正面信息一无所获,但总体来说是对本书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甚为担忧,在我国,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遗留问题,很多人对医学的理解多存在极大误会,循证医学教育本来是正本清源拨乱反正的科学工具,不料却也可以被这样别有用心地利用。
我对具体临床专业中部分过时的内容或错误抱有相当大的宽容,因为那些课本被污染了,只是污染了医学的水流。
但如果循证医学教育被污染了,那相当于污染了医学的水源。
同学们不知道要在今后花费几倍的精力,才能从这些污染中挣脱出来。
但我更担心的是,没有多少人发现问题,没有多少人试图挣脱。
循利医学(Profit-based medicine)和循政医学(Politics-based medicine)应该是我首创的提法,缩写都是PBM,这是我国医学的现状,有别于医学的理想模式,循证医学(Evidence-based medicine;EBM)。
这些现状形成的原因,我以前也写长文分析过。
详细讨论→ 为什么中国医疗就像一碗掺了沙子的粥?
在 Sharon E·Straus 等人所著的《循证医学实践和教学》(EVIDENCE-BASED MEDICINE How to Practice and Teach EBM)一书中,谈及循证医学教学过程中教师应尽量避免的错误,其中有一条让我印象深刻,就引用过来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强迫学生做决定或行动时必须屈服于所谓的权威人士或权威力量,而不是以权威的证据或合理的论据为依据。
关于这一问题,我本来可以写得更长,讨论的更细致,但受环境所限,就此打住吧,哈尔滨的夏夜太冷,我手都要僵了。
截图自电视剧《大侠霍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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