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文介绍了一批新世纪以来成长出来的剧作家及重要剧作，其中着重介绍了已经富有国际影响力的剧作家露西·柯克伍德（Lucy Kirkwood）和爱丽丝·伯奇（Alice Birch）。从这一批剧作家身上身上可以窥见，英国的青年剧作家培养已经形成非常稳定而明确的体系和模式，打通了创作培养和表演工业。这些青年剧作家在写作实践中各自寻找到了最为关切的主题，并持续拓展和深入主题。
20世纪90年代，英国剧场以新文本写作（New Writing）为契机，向欧洲乃至世界剧场贡献了一批具有创新性、挑战性和冲击力的剧作家及重要剧作。新世纪以来，新成长起来的一代英国青年剧作家以他们的创作更新着我们对英国剧场文本的认知，展示了他们在新的世界环境下以写作对各种重要议题做出的回应和思考。我出于个人兴趣和主持声嚣剧读节翻译项目的工作需要，对当下英国青年剧作家的写作样貌非常感兴趣，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跟大家分享，过去几年里我对数位具有代表性的英国青年剧作家的观察。这些剧作家出生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通常被称为“千禧世代（Millennials）剧作家”。本文通过追踪他们的剧本创作与剧场实践，大致介绍他们的成长路径、专注的题材及创作手法等，进而一窥当下英国剧场青年创作者的生态。
在英国千禧世代剧作家中，露西·柯克伍德（Lucy Kirkwood，1984— ）是第一个进入国际剧场视野、最早获得广泛关注且产生较大影响的剧作家。出生于伦敦东部莱顿斯通的柯克伍德，其最初的剧场实践始于就读于爱丁堡大学期间。2005年，21岁的柯克伍德创作并在爱丁堡贝德勒姆剧院主演了自己的第一部剧作《烫手山芋格雷迪》（Grady Hot Potato），这部剧讲述一个名叫格雷迪的年轻女孩忽然发现自己可能怀上了耶稣的孩子的故事，入选了当年的英国国家学生戏剧节。翌年，柯克伍德的第二部剧作《杰罗尼莫》（Geronimo）入选爱丁堡艺穗节，她自己执导了其中的一个版本。柯克伍德在校期间的不凡表现，让她在走出校门之前便引起了英国最重要的剧场代理人之一梅尔·凯尼恩（MelKenyon）[1]的注意，这位同时代理卡瑞·丘吉尔（Caryl Churchill）的传奇戏剧人很快也成为柯克伍德的代理人。
Lucy Kirkwood
毕业后，柯克伍德保持了旺盛的创作力，相继写出表现战后伊拉克士兵从战争的疯狂中努力挣脱的《枪支或黄油》（Guns or Butter，2007），设定在虚构的近未来，描写英国饱受暴乱之苦，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塌陷进海，被一道38英里长的哈德良海峡分隔开的反乌托邦黑色喜剧《易燃物》（Tinderbox，2008），直面针对女性的性暴力、表现当代人口贩卖和非法性交易的《刚失去心时我感到空虚，不过现在没事了》（It Felt Empty When the Heart Went at First but It Is Alright Now，2008），以及以1982年英国格林汉姆女性共同抗议核武器部署活动为背景、反思卡梅伦内阁时期女性在英国政界高层中缺席的《该死的女人》（Bloody Wimmin，2010）。此外，她还改编了易卜生的《海达·高布乐》（2008），为英国国家剧院改编了《美女与野兽》（2010），该剧由英国著名女导演凯蒂·米歇尔（Katie Mitchell）执导。这一时期的柯克伍德不断显露她在选材方面的独特眼光，将社会问题与人的精神困境紧锁于具有开放性的文本和特异设定的情境之中，她的风格逐渐确立，对女性困境和结构性不平等的思考也越来越清晰。相应地，她也从小剧场开始走向大剧场，与更多重要的剧院和导演合作，让更多人看到了这位年轻剧作家的可塑性。2012年，柯克伍德的《上班别看》（NSFW[2]）在英国皇家宫廷剧院首演。这部借描写一群沉浮在媒体世界中的人物，讨论父权结构对女性物化的整体规训、性别权力关系与新媒体时代隐私问题的讽刺喜剧，连同紧随其后于2013年首演的《中美国》（Chimerica），将柯克伍德的事业推向了新的高峰，也为她赢得了国际影响力。《上班别看》依然聚焦柯克伍德所擅长的性别议题，但在剧中，她进一步打开了自己在这一问题上的探索空间，敏锐地捕捉到了新媒体网络时代披着审美和流行文化的外衣而更不易被人觉察到的对女性的物化和压迫，将性别议题置于更大的文化框架中重新审视。《中美国》则围绕一张在西方世界被广泛传播的新闻照片和拍下照片的摄影师展开，在追索照片中人物真实性和最终去向的历程中，中、美两个大国在30年间（截至剧目首演时）的变化、发展以及对世界政治的影响都展现在舞台上。
《中美国》剧照
毋庸置疑，《中美国》是一部野心勃勃的作品，柯克伍德在采访中提到，她为写作这部剧共花费了约十万小时[3]。身为英国人，以中美关系为舞台创作这样一部作品，似乎是她彼时对全球政治环境和未来走向观察的一种颇具戏剧性的把量。尽管这部剧引发的各方争议跟受到的肯定不相上下，但不争的事实是，这部剧迅速成为2013年英国剧场界最热门的话题，5月在阿尔梅达剧院首演后旋即于8月进入西区常驻演出，成为现象级作品而一票难求。在获得英国多个重要戏剧奖项后，《中美国》在2014年一举斩获奥利弗奖最佳新戏奖、最佳导演奖及若干技术奖项等五项大奖，并让柯克伍德成为首个获得美国苏珊·史密斯·布莱克本奖[4]的英国剧作家。作为英国剧场界公认的最高奖项，奥利弗奖最佳新戏奖长期由男性创作者主导，此前仅有三位女性剧作家摘得此殊荣，分别是卡瑞·丘吉尔、提姆布莱克·韦滕贝克（Timberlake Wertenbaker）和帕姆·杰姆斯（Pam Gems）。时年30岁的柯克伍德一跃成为千禧世代作家中首个获得奥利弗奖的剧作家。奖项的加持也使《中美国》很快走向世界，2015年在美国华盛顿，2016年在加拿大温尼伯和美国芝加哥，2017年在澳大利亚悉尼相继上演了当地版本，并在2019年由英国广播公司（BBC）改编为电视剧。
一个题外话是，《中美国》的上演意外使得东亚裔演员获得了在英国主流剧院演出受到广泛关注的剧目的机会。在此之前，英国东亚裔演员因为受到剧本内容和选角的限制，基本上只能在小剧场演出或出演不甚重要的少数族裔配角。2018—2019年，我参与皇家宫廷剧院的国际剧作家项目在伦敦和爱丁堡等地排练演出时，接触到的东亚裔演员大多是因曾出演过《中美国》而受到了业界关注。
在事业早期便迎来近乎巅峰的作家，通常要面对更多的关注期待和更加苛刻的评论。沉淀两年多后，2016年，柯克伍德交出了《子辈》（The Children）这份答卷。《子辈》的写作灵感来源于2011年日本福岛核泄漏事故，这个发生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初始时的标志性事件，影响不只体现在生态方面，其中暗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相互作用力到十年后的今日依然在持续。柯克伍德再次敏锐地把握住了重大议题，用她的方式在舞台上展开思考。《子辈》讲述核物理学家露丝造访退休后隐居在英国海边一处偏远别墅中的前同事海泽尔和罗宾夫妇，试图劝说他们跟自己一起，代替年轻人进入发生泄漏事故的核电站开展清理工作。显然，这一基础设定来自福岛核泄漏时的真实情况，但柯克伍德并未将注意力放在年长者主动赴死的悲情情节上，而是着力讨论科学在事实层面和潜在意义上对环境和人类的改造与威胁，以及我们对人类文明和子孙后代应负的社会责任。评论界和市场对《子辈》表现出极大认可，2016年11月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后，该剧于2017年11月被曼哈顿戏剧俱乐部引入美国百老汇，由原班人马在塞缪尔·J. 弗里德曼剧院做了长达两个半月的驻演，并获得了2018年托尼奖最佳戏剧奖提名以及外圈剧评人奖百老汇杰出新戏奖提名。
2019年，《卫报》推出“21世纪50部最佳剧场作品”榜单[5]，算是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末尾对前20年文化场景的部分总结。柯克伍德的《中美国》名列第十，《子辈》名列第三。柯克伍德不仅成为唯一一位有两部作品入选的剧作家，且两部作品排名都进入前十。尽管这份榜单因过分偏重英国本土作品以及英文语种作品，且将所有剧种并置一起加以考量而引发了一些争议，但由此仍然可以看出，柯克伍德因创作题材的开阔、深入，以及对重大问题的把握与思考，牢牢占据了英国剧场界的重要位置。
延续在《子辈》中已经明确的对科技与文明的思考，柯克伍德在2017年创作了《蚊子》（Mosquitoes）一剧。这部剧由曼哈顿戏剧俱乐部委约创作，2017年9月在英国国家剧院首演。剧情围绕一对性格和观念截然相反的姐妹展开：姐姐爱丽丝是量子物理学家，在日内瓦跟同事们一起研究大型强子对撞机，寻找上帝粒子希格斯玻色子，而妹妹詹妮则是坚信对撞机将引发黑洞吞灭整个地球的保险推销员。与《子辈》类似，《蚊子》的设定也是由真实情况而来，人类借助科技的力量企图扮演上帝的场景在历史的循环中不断上演，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具有毁灭一切的威胁性。与《子辈》不太一样的，是《蚊子》将核心人物的矛盾放置在家庭背景之下，爱丽丝不仅是野心勃勃的科学家，也是与叛逆期的儿子沟通困难的母亲，还是妹妹詹妮的姐姐，詹妮尽管不理解爱丽丝，但对姐姐怀有真挚的感情，科学理念的对撞与作为恒久主题的爱与亲情的话题融合于一端，将《子辈》中关于人类追求科技的限度和对未来世界责任的讨论延伸下去。
《蚊子》剧照
历经《中美国》《子辈》《蚊子》这三部设定在相对宏大的全球性政治、科技、文化框架下的作品之后，大家对柯克伍德的期待似乎是她将继续推出类似的把握全球性议题的作品。2020年，柯克伍德带着最新作品《苍穹》（TheWelkin）重返英国国家剧院，这部新作却是一部背景设置在18世纪英国的法庭剧。1759年3月，英格兰萨福克农村，年轻女性萨莉·波比被指控犯下令人发指的谋杀案，她声称自己怀孕因此将豁免绞刑，12位女性组成了陪审团，将判定萨莉所言是真实，还是仅仅为了逃脱绞刑而撒的谎。这12位女性中，仅有接生婆莉齐·卢克准备为萨莉脱罪，而法庭之外叫嚣的人们和法庭之内严守社会规范的部分女性，则期待让这个对丈夫不忠的女人付出血债血偿的代价。很明显，《苍穹》的基础设定是女性主义版《十二怒汉》，柯克伍德在剧本开头的作者备注中写道，“女性陪审团的种族构成应该与当下的人口情况相一致，而不应参照18世纪50年代的英国”，明确了作者的意图是借此讨论当下，表现围绕女性生育和“不规范生活”所经受的来自外界和女性群体内部压迫的两难境况。本剧上演后，有评论认为这是柯克伍德回归女性主义题材之作，但实际上她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思考在此前从未中断：《子辈》和《蚊子》两部作品，为戏剧舞台贡献了极其少见而难得的女性物理学家形象，尽管作品的内核是围绕更大的主题展开，但以女性为主体，为这些宏大议题注入了非常明确的女性视角，改变了此前相同题材基本都以男性视角和凝视为主的常态。《苍穹》于2020年1月开始演出，原定将演到5月，因受疫情影响，演出中断。
《苍穹》剧照
在戏剧创作之外，柯克伍德也在进行电视剧写作。2008—2010年，她参与了英国大热校园青春剧《皮囊》（Skins）第二、第三、第四季的剧本创作，为每一季各写作了一集。2019年，她自己主导改编《中美国》的短剧集，之后又于2020年独立编剧四集短剧《成人内容》（AdultMaterial），收获不少好评。《成人内容》聚焦英国当代色情片产业，从身为顶级色情片演员，但随着年龄增长不再受市场欢迎的女主角视角，重新审视当代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自主权和由此而来的新困境。柯克伍德的电视剧创作较好地平衡了她始终追求的艺术性和商业性之间的关系，让人看到她在剧场中比较少见的轻松谐趣一面，同时也将她关切的议题推向更大的市场。
02
2020年，罗德里奇出版社出版了文论集《当代欧洲剧作家》（Contemporary European Playwrights）。作为文集主编的戏剧学者玛丽亚·M. 德尔珈朵（Maria M. Delgado）、评论家布莱斯·利斯（Bryce Lease），以及剧作家、学者丹·雷贝拉托（Dan Rebellato）邀请二十余位欧洲学者、批评家、戏剧工作者共同撰稿，介绍并讨论了1989年以来活跃在欧洲戏剧舞台上的一系列关键剧作家。该书前言指出，这些剧作家通过自己持续的创作来寻找全新的方式去表现欧洲社会和文化的变迁，从根本上重塑了欧洲戏剧，并仍然与今日之欧洲积极进行着对话。全书在21章的篇幅内共介绍了37位剧作家，其中，千禧世代剧作家有四人，这四人里来自英国本土的只有一人，是出生于1986年的爱丽丝·伯奇（Alice Birch）。
爱丽丝·伯奇出生在一个相当特别的家庭，她的父母反感传统的家庭模式和生活方式，居住在英格兰伍斯特郡莫尔文地区的民间自治公社伯奇伍德社区。出于对传统家庭结构的反感，伯奇的父母没有结婚，并直接用社区的名字“伯奇”作为爱丽丝和她妹妹的姓氏。伯奇五岁以前生活在伯奇伍德社区，此后因家庭变动才离开社区。[6]18岁时，伯奇在上大学之前的间隔年（Gap Year）里加入了皇家宫廷剧院的青年作家项目，她对戏剧创作的兴趣也由此开始。2011年，伯奇创作了第一部长剧《众多月亮》（Many Moons）并在伦敦503剧场首演。剧作以两男两女四个人物各自独立却又相互联系的交叉独白构成，讨论爱、孤独感，以及如何在嘈杂混乱的现实中与他人建立关联。作为处女作，尽管该剧所涉及的议题并不复杂，但表现了伯奇极强的文本驾驭能力。她的语言富有诗意和节奏感，信息释放恰到好处，总是能牢牢抓住观众的注意力。这部处女作一经上演便给伯奇带来了第一个苏珊·史密斯·布莱克本奖提名。2013年，她受到致力于通过戏剧项目帮助女性囚犯重塑生活的“一刀两断”（CleanBreak）项目委约，创作了《微小内里》（Littleon the Inside），讲述困在同一牢房中的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囚互相扶持、慰藉，以对外部世界的共同想象抵抗牢狱生活的空洞单调，而其中一人突然意外获释打破了这以想象共建的脆弱生活的故事。
2014年，伯奇受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委约创作了《反抗。她说。再次反抗。》（Revolt. She Said. Revolt Again.，以下简称《反抗》）。这部四幕多场次女性主义剧作以其创新的文本形式、极致的内容、极富力量感乃至激进的语言风格震动了业界，成为伯奇在英国剧场界的成名作。整部剧除第二幕有明确的角色（外婆、母亲、女儿）外，其他三幕均由无明确角色的对话或独白组成。在第三幕中，伯奇第一次使用了带有她个人写作特色的多人同时并置台词的手法，舞台上两组、三组甚至更多组对话同时发生，构成交响曲般的协奏样式，这一技巧也在她稍后创作的《自杀剖析》（Anatomy of a Suicide，2017）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反抗》中的角色卸下了年龄、身份、身体特征、人物背景等因素，唯一突出的就是性别。在一个接一个简洁有力、剧情无联系但内核一致的场次中，剧中的女性逐一颠覆了传统性别结构中以性、婚姻、生育、职场、身体羞辱等方式附加在女性身上的性别霸权，以惊世骇俗的行动，发出了夺回自身主动权的宣言。伯奇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自己创作这部戏的灵感来源于维勒莉·苏莲娜（Valerie Solanas）1967年的作品《S.C.U.M宣言》（SCUM Manifesto，又译《泡沫声明》）[7]，苏莲娜因在1968年试图射杀安迪·沃霍尔，以此作为其反抗男权压制的行动而受到广泛关注。20世纪90年代英国直面戏剧的风潮在21世纪已经逐渐平息，伯奇这部大胆、挑衅、充满能量的女性主义剧作唤醒了人们对旧日舞台的记忆，不少评论认为，伯奇是继萨拉·凯恩之后，英国戏剧舞台上最令人激动的具有革命性的新声。《反抗》给伯奇带来了第二个苏珊·史密斯·布莱克本奖提名，她也因此赢得了乔治·迪瓦恩奖最具潜力新剧作家奖。《反抗》于2014年在皇家莎士比亚剧院首演后，当年即转入皇家宫廷剧院楼上剧场继续演出。在赢得了英国主流剧院及评论界少见的对女性主义剧作的广泛好评后，这部剧吸引了欧洲其他国家剧院的注意，很快突破国界，先后在法国（2016）、卢森堡（2018）、德国（2018）、丹麦（2019）做了翻译和演出，同时，其影响也扩展到其他英语国家，在美国纽约（2016）、澳大利亚墨尔本（2017）、新西兰奥克兰（2017）的舞台上均有当地版本的演出。
日益明确的女性主义思想，不断强化的个人风格，充满诗性而自由奔放的语言样式，让伯奇引起了越来越多欧洲重要导演和剧院的注意。2015年12月，伯奇与英国女导演凯蒂·米歇尔合作，为柏林邵宾纳剧院创作了《奥菲利亚的房间》（Ophelias Zimmer），自此，伯奇与米歇尔展开了延续至今的长期合作，以邵宾纳剧院为主要阵地，以皇家宫廷剧院和英国国家剧院为主要合作方，对一系列名著进行了女性主义视角的重构。《奥菲利亚的房间》选取莎士比亚名作《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作为核心人物，以奥菲利亚这一深入人心的文化（刻板）形象为叙事主体对故事进行重述。当故事从女性视角展开，当奥菲利亚不再是一个只会读书、缝纫、给爱人写情书、温顺地死去的工具性角色，而具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古老的历史剧中的男性英雄形象是如何执迷于反复压制并摧毁女性，而这些潜伏在古典美学背后的文化潜意识迄今依然影响着当代的两性关系。2016年，伯奇与米歇尔合作改编了耶利内克的《影子（欧律狄刻说）》[Schatten（Eurydike sagt）]，从欧律狄刻的视角重述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这部作品2016年9月在邵宾纳剧院首演后，曾于2017年10月受邀参加乌镇戏剧节，这也是伯奇参与创作的作品迄今唯一一次在中国演出。此后，两人又合作相继改编了杜拉斯的小说《死亡之病》（La Maladie de la Mort，2018）、伍尔夫的小说《奥兰多》（Orlando，2019），以及蕾切尔·卡斯克（Rachel Cusk）的小说《边界三部曲》（The OutlineTrilogy，中文版译名《一个知识女性的思考系列》），后者原定于2020年10月演出，但因疫情被迫推迟。与米歇尔长期而深入的合作虽然为伯奇在欧洲尤其是德国提供了坚实的创作舞台并带来了广泛关注，成功赋予一系列古典名著以女性视角的当代新声，并将许多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女性作家的作品展示在舞台上，但外界对这一合作的质疑也从未停止。米歇尔自2006年将即时影像与电影手法引入舞台改编伍尔夫小说《海浪》（The Waves）而在欧洲剧场掀起革新性浪潮之后，迄今仍以即时影像这一标志性手法作为主要表现形式。尽管伯奇的文本极富诗意，结构精巧，但在强烈依靠视觉的米歇尔的舞台上，难免予人文本沦为声音辅助的观感。抛开批评的声音不谈，大概所有具有原创性的作家都不会甘于只做名著改编的工作。伯奇在与米歇尔的改编合作之外，也在坚持创作自己的原创作品，2017年的《自杀剖析》和2019年的《[空白]》（[BLANK]）就是她在《反抗》之后带来的力作。
2017年6月，《自杀剖析》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导演仍然是米歇尔。这一次米歇尔没有在舞台上使用自己标志性的即时影像手法，而是将文本和演员放置于舞台呈现的核心。这或许是这对女性搭档对彼此相互影响、相互提供养料的一种默示。《自杀剖析》可被视为伯奇在《反抗》的基础上对个人风格和关切议题的一次深化拓展：剧本的关键形式（三组人物与对话同时展开平行推进）、人物关系（外婆、母亲、女儿）和语言风格都能够在《反抗》中看到雏形，又在本剧中被推至更深。舞台被均等分割为三个空间，来自三条时间线的祖孙三代女性并置其上，1973年的外婆卡罗尔、1998年的母亲安娜和2033年的女儿邦妮，在各自所在的时空同时向观众呈现她们的内心图景：深受精神抑郁困扰的卡罗尔试图以割腕自杀解困，随后的分娩并未能够安顿她的不安；安娜饱受毒瘾侵扰，一直无法解除精神痛苦；邦妮成长为貌似成功的医生，但在感情生活中处处设防，抗拒生育，难以摆脱如阴云般笼罩在自己家族女性身上的自杀诱惑。与《反抗》不同，《自杀剖析》中的女性没有宣言式的激烈语言，而是在看似日常化的情境与对话中透露她们的精神痛苦、反抗与矛盾。伯奇在编织这三组平行推进、相互呼应、繁复交响的文本时表现了强大的控制力，舞台上同时发生的语言交响显然会导致观众在捕捉人物和细节时有所遗漏，她小心地设计了哪些信息是允许被错过的，哪些信息是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够顺利获取的。这部剧首演后整体反应趋向好评，但也有一些批评的意见，认为剧本的形式感过于强烈导致人物展开不足，以及似乎暗示抑郁的精神困境通过血缘传递难以自我解困等，但这些意见并不妨碍评论界整体对伯奇具有很强原创性的写作的认可。2019年，《自杀剖析》被翻译为德语，依然由米歇尔执导，在汉堡德意志剧院演出，次年入选2020年柏林戏剧节“十部最值得关注剧目”（受疫情影响，后改为线上播映）。2018年，在伯奇第三次被提名后，《自杀剖析》终于为她赢得了苏珊·史密斯·布莱克本奖，伯奇也因此成为继柯克伍德之后第二位获得该奖项的英国剧作家。2019年，伯奇受英国国家剧院和“一刀两断”项目联合委约创作了《[空白]》，在这个四百多页的剧本中，她写作了总计100个场次，刻画了100个关于女性与司法系统关系的片段。伯奇再次发挥出她在文本形式上的创造能力，在剧本最前面的作者备注里，她指明，这个剧本是对剧组发出的一项挑战及邀请，希望每一个制作这出戏的剧组在这100个片段中任意选取他们想要数量的片段，以任意次序组织顺序，并由导演自行决定是否为其赋予完整情节或人物，抑或仅呈现无相互关联的零散片段。这100个场次中，第1场—第45场是为18岁以下人群所写，第46场—第55场是为成年人和少年儿童所写，第56场—第100场是为18岁以上人群所写。原则上讲，《[空白]》的每一次演出都因剧组的不同选择而成为一部完全不同的戏，有无数种组合的可能性。伯奇通过这100个风格各异的片段，描绘出当下英国女性与司法系统之间的复杂联系，涵盖了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教育背景的人群。在这100个场景中，成人的缺席对儿童成长的影响，家庭内部虐待行为的周期性循环对犯罪的诱发，司法机构粗暴执法和对犯罪根源的处置无力，是反复出现的主题。
与柯克伍德相同，伯奇在影视剧方面也有很多实践，拓展了自己创作的边界。2016年，伯奇的电影编剧处女作《麦克白夫人》（Lady Macbeth）上映，这部电影改编自俄国小说家尼古拉·列斯科夫（Nikolai Leskov）的代表作《莫桑斯克区的麦克白夫人》（LadyMacbeth of the Mtsensk District），讲述年轻女子凯瑟琳为将自己从无爱的婚姻和贫乏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而做出的一系列超越常规的举动。这部小成本独立电影为伯奇赢得了2017年英国独立电影奖最佳编剧奖。2020年，伯奇与小说家萨莉·鲁尼（Sally Rooney）、编剧马克·奥罗（Mark O’Rowe）联合将鲁尼的小说《正常人》（NormalPeople）改编为12集电视剧，这部讲述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与成长的剧集在全球范围内获得大量好评，而伯奇也被宣布将担任鲁尼小说《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电视剧版的编剧，剧集预计在2022年播出。
03
柯克伍德和伯奇之外，当下英国戏剧舞台上还活跃着大量千禧世代剧作家，他们从各自的背景和关注的议题出发，创作的剧作风格各异、样态丰富。尽管目前其中鲜有如柯克伍德和伯奇那样影响力走出英国，在欧洲乃至世界范围获得认可的剧作家，但他们的创作也在证明英国新世代剧作家的创造力、多面性和未来性。
艾玛·克劳（E. V. Crowe，1980— ）于2009年参加皇家宫廷剧院的青年作家项目超级小组（YoungWriters Programme Super Group），开始了自己的剧场生涯。该小组以培养了众多出色的青年剧作家而闻名，而克劳被认为是这一培养计划近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克劳的处女作《亲人》（Kin）2010年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故事设定在20世纪90年代英国的女子寄宿学校，以大胆而挑衅的少女视角探讨了青春期少女探索性、亲密关系、性取向、与成人世界的对峙等话题。2017年，克劳的《缝纫小组》（The SewingGroup）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以层层嵌套的方式描述当代科技大数据对人的精神和行为的控制，并呈现对身处科技行业的强势女性所付出代价的反思。2020年，克劳的新作《鞋娘》（Shoe Lady）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在这部充满荒诞感和喜剧性的戏剧中，女主角薇芙在上班途中丢失了一只鞋，这个不起眼的事件却导致她理智的崩溃和家庭摇摇欲坠。该剧呈现了当代英国中产阶级的普遍困境以及消费主义生活对人的裹挟、控制。克劳的文本风格明晰，具有独特的作者性，她的句式和段落大多异常短促，用词精确而克制，充满双关和暗指，同时她也很擅长以剧情嵌套、回溯穿插和超现实场景等方式，展现当代人的内心焦虑与外部威胁。
E. V. Crowe
阿里斯戴尔·麦克道尔（Alistair McDowall，1987— ）有着与前述众多剧作家不同的成长路径：出生在英国东北部地区的麦克道尔，未曾进入过专业院校学习写作，也没有参加过写作小组，仅凭强烈的个人兴趣以及不断的自我训练而逐渐得到业界的关注与认可。在写作了数部未得到演出机会的剧作之后，2011年，麦克道尔凭借《绝妙探险》（BrilliantAdventures）获得布朗伍德奖[8]；2013年，这部戏得到了在曼彻斯特皇家交易所剧院演出的机会。该剧讲述了19岁的科学天才卢克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成功制造出时间机器，而其毒贩哥哥罗伯却不断把他们的生活拖向失控的泥沼的故事。戏中呈现的科幻设定、极客文化、贫穷生活对人潜能的消磨、家庭情感关系的反复拉扯等标志性元素日后也在麦克道尔的剧作中反复出现。2013年，麦克道尔的独白剧《惊奇队长》（CaptainAmazing）描写了一个谢顶的平庸中年男人却被自己的女儿坚信是英国唯一兼职的秘密超级英雄的故事；2013年，在他第一部登上皇家宫廷剧院的戏──黑色喜剧《谈话节目》（Talk Show）里，一家祖孙三代男性互不交流，仅通过婴儿监视器保持联系，越是需要对方却越是渐行渐远；2014年的《波摩娜》（Pomona）引入他在后期创作中经常运用的错乱时空和非线性推进的写作手法，讲述女主角奥莉在都市森林和噩梦之中不断追寻似乎并不存在的妹妹的故事；2016年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的《X》设定在未来世界孤绝的冥王星上，一小群科学家和工作人员被困在研究基地里与地球失去了联系，时间渐渐失序，困在其中的人逐渐陷入疯狂。观察麦克道尔的写作可以发现，他受当代流行文化和类型文学的影响很大，科幻电影/小说、超级英雄漫画、恐怖片和黑色喜剧等都被他融合于剧本创作中，尽管剧作的核心仍然是作为恒久母题的亲情与爱、成长与孤独等，但他对流行文化和类型文学元素的融会与转化，赋予他的写作有别于其他剧作家的浓郁的个人特色。
Alistair McDowall
杰思敏·李-琼斯（Jasmine Lee-Jones，1998— ）是近两年英国剧场中备受瞩目的超级新人，2019年其处女作《杀死凯莉·詹娜的七种方法》（Seven Methods of Killing Kylie Jenner）在皇家宫廷剧院首演后，立刻掀起观众及评论界的好评浪潮。这位时年21岁的剧作家凭借此剧接连获得当年的标准晚报最具潜力剧作家奖、阿尔弗雷德·法贡奖、舞台处女作奖最佳作家奖，并在次年获得外圈剧评人奖最具潜力剧作家奖和欧洲新人奖，以及奥利弗奖附属剧院杰出成就奖提名。琼斯在《杀死凯莉·詹娜的七种方法》中呈现了日常生活里“95后”年轻人普遍熟悉，但在戏剧舞台上较少被触及的社交媒体大混战及网络暴力的鲜活场景。女主角克莱奥认为网络红人凯莉·詹娜滥用黑人女性的美貌和性魅力，通过社交媒体营利，她决心谋划一场虚拟的网络谋杀来反抗这一现象，而克莱奥的朋友、同为年轻黑人女性的卡拉则反对克莱奥的这一想法。社交媒体行为、网络暴力、种族歧视、女性身体消费等话题通过两个年轻黑人女性的赛博辩论，在舞台上逐一展开，谐趣而愤怒的台词与网络流行缩略语、带有强烈种族色彩的表情包等融为一体，将观众拉入这场关于虚拟谋杀的辩论之中，传递出相当具有冲击力的观剧体验。跟柯克伍德同样由凯尼恩签约代理的琼斯，其走红的速度显然超过了众多前辈，除了她在处女作中确实展示出天分之外，这其中也有英国剧场期待超级新人出现的急切心理。她是否能够持续将当下最活跃的青年文化和更多思考带入戏剧舞台，令人期待。
Jasmine Lee-Jones
综合观察以上数位代表性的英国千禧世代剧作家，可以看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通过在专业戏剧院校学习、参加重要剧院组织的青年写作小组或自我训练等方式，不断锤炼写作技巧，经由剧院青年创作项目、戏剧写作大赛或戏剧节青年展演等路径出道，在获得重要奖项认可或签约代理公司之后，逐渐打开市场，走向更大的平台。英国的青年剧作家培养已经形成非常稳定而明确的体系和模式，打通了创作培养和表演工业，实现了二者之间的完整对接，一方面使创作者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写作，另一方面也让戏剧界和文学界获得源源不断的人才供给。这些青年剧作家在写作实践中各自寻找到了最为关切的主题，并持续拓展和深入主题。无论是女性主义、科技与人文、种族问题、精神成长等传统议题，还是社交媒体、流行文化、消费主义等新兴议题，在他们坚执的探索中，都被勾画出清晰可辨的剧场样貌，同时，也实现了戏剧文本的形式和语言创新。近十年间，中国也出现了多种戏剧文学征稿竞赛，同时部分剧院也开展了青年写作者孵化项目，因而一些有志于戏剧事业的年轻作者得到了发掘和培养。但相比于我国戏剧市场对新创剧本的需求缺口，这些竞赛和孵化项目发掘、培养人才的数量和速度仍然远远不足，对剧作家的成长也没有长期规划。中间最为明显缺失的链条，则是我们截至目前仍然没有任何成体系的戏剧写作人才经纪代理工业。这一空缺造成了体制外有才华的写作者只能通过个人的努力，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获得创作演出的机会。声嚣剧读节自2019年开始，在发掘、培养本土青年剧作家及原创作品之外，一项重要的工作便是将国外青年剧作家的优秀作品翻译为中文进行展演交流。本文提到的爱丽丝·伯奇的作品《反抗。她说。再次反抗。》《[空白]》、艾玛·克劳的作品《缝纫小组》《亲人》、阿里斯戴尔·麦克道尔的作品《X》已在过去两年陆续被翻译为中文，其中，《缝纫小组》和《X》分别在2019年和2021年初进行了剧读展演。未来声嚣剧读节希望能够继续将国内外更多优秀的剧作家和作品呈现给观众，为激发国内戏剧文本写作的活力与潜能贡献一点儿有限的力量。注释
[1]梅尔·凯尼恩曾担任英国皇家宫廷剧院的文学部门经理，1992年加入英国著名的文学代理公司卡萨罗托·拉姆齐及合伙人事务所（Casarotto Ramsay & Associates），成为剧场部门负责人。凯尼恩挑选被代理人的眼光独到，尤其擅长发掘剧场新人，英国剧场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众多重要剧作家如戴维·哈尔（David Hare）、卡瑞·丘吉尔、西蒙·斯蒂文斯（Simon Stephens）、萨拉·凯恩等都在她的代理下走向世界。
[2]“Not Safe/SuitableFor Work”的缩略语，网络用语，通常指互联网上如电子邮件、影片或互动媒体中出现的超链接，当中某些不适合上班时段观看、可能会冒犯上司或同事的内容，多指裸露、暴力、色情或冒犯等不适宜在公众场合观看的内容。
[3]Alice Jones，“Lucy Kirkwood on Chimerica：‘Right now Saying，I don’t Know’ Is the Most Radical State You Can Be in”，https://inews.co.uk/culture/chimerica-channel-4-lucy-kirkwood-interview-281313.
[4]苏珊·史密斯·布莱克本奖（SusanSmith Blackburn Playwright Prize），1978年创办于美国，旨在奖励每个年度最优秀的英语写作女性剧作家，为目前设立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女性剧作家奖项。
[5]“The 50 Best TheatreShows of the 21st Century”，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19/sep/17/the-50-best-theatre-shows-of-the-21st-century.
[6]https://www.theguardian.com/stage/2015/jan/22/alice-birch-playwright-interview-we-want-you-to-watch.
[7]https://www.nytimes.com/2016/04/17/theater/alice-birch-speaks-softly-and-writes-loud-plays.html.
[8]布朗伍德奖（BruntwoodPrize for Playwriting），英国最大的全国性戏剧文本创作竞赛，旨在寻找并奖励最新的剧作家及作品。该竞赛对剧作家的剧场经验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求剧本为原创且尚未公开演出。
（原载于《戏剧与影视评论》2021年5月总第四十二期）
（版权所有，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转载合作请联系后台）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陈思安：作家、戏剧编剧、导演，声嚣剧读节创办人及艺术总监。
相关阅读
第 36轮中英文化连线基金开放申请
艺述推荐｜“舞在当下-北京”阿尔茨海默患者与照护者舞蹈疗愈工作坊招募
艺述推荐｜上海K11携 ArtReview 一同“破浪”，探索生生不息的创新浪潮
艺述推荐｜当远行者归来，与泰特之“光”同行：浦东美术馆开馆提升国际交流新水准
艺述推荐｜探访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英国馆“私享乐园”
艺述推荐｜沉浸式艺术疗愈系统，用艺术疗愈你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