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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网上是做公民还是做人民? | 许子东 一席第478位讲者

2017-11-24 许子东 一席

许子东,学者,香港岭南大学教授。


这个矛盾是我们每个人的矛盾,也是我们身为人民、公民和网民的内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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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上的人民

许子东 2017.4 杭州

不好意思,今天身体有点不太舒服,所以要了个椅子。现在感觉上像受审判一样,本来是蛮好表演的机会。


我是在大学教书的,做《锵锵三人行》只是个业余。实话告诉你们,我学校的领导还不大赞成呢。他说你这个教授应该多写论文,提高学校的排名。——你们别笑,这是正经的事,所以我现在减少做《锵锵三人行》了。

 

不过虽然是在一个公众讲堂,但是我今天讲的部分内容,曾经在哈佛大学的东亚系都讲过,所以是很学术的,你们不要觉得闷就行了。当然我还有纸呢,还有备课的。

 


《锵锵三人行》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我先帮他们做点宣传。《锵锵三人行》能做这么多年,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各位的努力,中国的国力在过去的十九年GDP增长了10倍。大家知道,1997年的时候是一万亿美金,现在是十一万亿。真的,不开玩笑。

 

这不仅是中国历史上发展最快的一个时期,而且在人类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这么大面积的人口,这么高的GDP。所以现在很多人怀疑中国的很多事情,我一点都不怀疑,全都可能。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对不对?

 

第二呢,我们这个节目之所以能做下来,也靠了一个网络。北岛以前写过一首诗,诗名两个字,叫《生活》。诗的内容只有一个字——网。

 

他当时讲的是中国的人伦关系,没想到变成惊人的预言。大家知道,网对我们今天有多重要。他们都说了,手机是身体的一个器官,早上起来,不摸头不摸脚先摸手机。网的作用非常大。但是这个网上去了以后,我也要慢慢地琢磨网络上面有一些什么规律。

 

上个礼拜我又被他们拉去《锵锵三人行》做了四集节目,每一集的话题都很重要。一集是讲雄安新区。雄安新区怎么说呢,问我有什么看法。我说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四个字,叫“千年大计”。他说你为什么感兴趣呢?我说我总觉得这个口号比较少提。

 

另外一件事情讲的是《人民的名义》,这跟我们今天的话题也有关,我等一下会提到。

 

另外还讲了两件小事情。一个事情是河南有一个县,有30多个初中生,说是被奸淫。有说是被强逼着卖淫,也有说是强奸。据说犯罪的、强奸她们的,或者说是,怎么说,都不能叫嫖客了,反正那个坏人据说是人大代表跟当地的企业家。这个新闻是非常非常地震撼。当然很快网上又不见了。但事情是有的,当地公安局都有登出来。

 

我发现网上有个定律,三样东西是最引起大家注意的:一个是sex,第二个就是穷富的矛盾,第三个是官民的矛盾。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叫聊城辱母案。这个辱母案还是一样的道理,在我看来,一刀捅出三个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是高利贷。香港的法律里你借高利贷超过利息60%就是犯法。可是在内地呢超过35%叫“不算”。你借的高利贷就算100%的利息只要超过35%,不算,但是没有说放高利贷的人犯法。大家明白,因为他不犯法,所以他用任何方法去逼债,警察可以不管。

 

高利贷,这是全国多大的问题。大家在网络上一看,一个人是讨债的,一个人是还债的,你们同情谁呀?肯定同情还债的了,对不对?我们大家都欠债多嘛,对不对?没有多少人是发放高利贷的。有的举手?我也看不见。这是穷富问题又出现了。

 

第二,这件事情大家很愤慨的是警察到场了,警察到场只说了一句:你们讨债归讨债,不要打人就行了。然后就走了。直接导致了接下来的命案,现在警察也在审查。你看,这又是一个官民的矛盾的情绪。

 

当然第三个,这个sex就更奇怪了。大家知道他辱母,辱母这个事情其实中国人天天干。我们的国骂是什么?英文里面都是“F”打头,“F”的就是“你”。中国人从来不“F”你,中国人一“F”就“F”到你爸爸的爱人身上去了。

 

香港有学生自称香港是另一个民族。他不是鼓吹“港独”嘛,我说你们拍拍头,你骂人怎么骂的?他一算,诶,跟北京人骂的一样。就凭这一点你就没法“港独”了——一模一样的一个民族。

 

大家都是口头说说,哪有谁真做啊。里边这个细节我不重复了,我相信你们各位都知道逼债的人做了什么样的行为。这种事情,我说开玩笑,法庭怎么判?因为这牵涉到中国人的宗教。中国人的宗教就是祖宗,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一个人的母亲?难怪这些法律的人完全没有文化的常识。

 

但是我今天的讲座不是为了评论这些。我只是说,你看现在网上最热的事情,它都贯穿了我刚才讲的三个焦点:贫富矛盾,官民矛盾,还有就是性别问题,两性的斗争。

 

这个东西其实不是现在开始的,古代其实就有。穷富矛盾,大家知道——“路有冻死骨”;官民矛盾有“只许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概括一个规律,叫“穷比富好,民比官好,多比少好”。


有一个电影叫《建国大业》,那个时候的中国人——第一,老百姓讨厌国民党;第二,穷人要反有钱人,打倒地主;第三,这是大部分人的意志。所以今天网络上的意识形态,在某种程度上叫不忘初心啊。

 

大家有没有看过巴金的小说《家》?你把《家》里所有的人物按年龄排一个表,你就发现,比觉新大的都是坏的,比觉新小的都是好的——原来是一个进化论的图解。

 

曹禺有个戏叫《日出》,你按《日出》里人物的经济收入排表,最有钱的是金八、潘月亭,中间陈白露,下面穷的是黄省三、小东西。你排了表就发现了:以陈白露为界线,比陈白露有钱的全是坏的,比陈白露穷的全是好的。


 《日出》剧照 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演出


“有钱的人是坏的、穷人是好的”这种意识形态,在我们今天的网上,而且几十年来是非常根深蒂固的,所以在1949年以后它延续。


当然,“多比少好”也延续。大家知道,多总比少好,这个太容易理解。


唯独一个东西要改,什么呢,就是“民比官好”。不行,因为官换了,官换成新中国了。所以到了1949年以后,我们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面临着一个巨大的任务,就是要扭转“民比官好”的这么一个思维定势跟意识形态规律。

 

当时用了三个方法扭转。第一个,当时的官,50年代的官,生活水平跟老百姓差得不多,这是真的,我见过。我自己亲戚也有做官的,家具都是国家给的,上面钉一个牌子。艰苦朴素这点现在是比较难做到,那个时候是真做到。不过最近好像又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第二个,就是废掉这个“官”字。曾经有一段时间你看不到这个“官”字了。大家改叫什么?领导、同志。还有什么?干部,干部是第三人称的时候才叫,当面你也不会叫“喂,刘干部”。公仆,这个都是说说的了,最多的是同志、领导这样的。但是真的不用“官”。

 

我记得我80年代初去采访陈企霞,他当初在延安做《解放日报》文艺版副主编,跟丁玲一起被打成“反党集团”。他受了几十年的迫害,50年代初就是“反党集团”。我们很同情他。其中有个研究生说了一句话,讲到“当局”,用了这么两个字。没想到关了多少年牢放出来的陈企霞同志,当场就喝令我们,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当时我们还年轻,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口口声声说“当局”。大家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当局”是指称国民党的,你不能用来形容今天的政府。

 

还有,我再举个例子。我有一次跟王蒙一起做节目,也是做《锵锵三人行》。其中提到周扬曾经在运动当中迫害别人的时候,我就讲了一句话,我说周扬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有仕途的考虑?王蒙就说了,他说在周扬的词典里,根本没有“仕途”这两个字。大家明白这个话的意思没有?就是说当时的干部,他的路线斗争、他做很多事情,可是他不会有我们今天想的做官将来的前途问题。

 

现代的语言学说明词会改变内容的。多少年不用“官”这个字眼,那五六十年代经过的人你真的没有官员这个概念,所以一度改名词是蛮起效果的。当然更起效果的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主题,叫作定义人民。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三众四民》。“三众”就是大众、群众、民众,“四民”就是国民、人民、公民跟网民。其实还不只四民,还有可以值得谈的是臣民跟良民。当然还有草民、贱民。

 

臣民很有意思。听上去这像一个负面词,其实它当初是一个中性或者正面词。葛洪就说,普天率土,莫非臣民。我们今天在讲房产70年产权的时候,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接下来它都是臣民,那个时候,“臣民”没有什么错。

 

其实现在这个地球上有很多国家的人都还是臣民。大家知道刚发生恐袭的瑞典、日本、英国,凡是君主立宪制的国家的民众,他们都觉得他们是臣民。只要这个国家的名字叫什么王国、帝国的,他就是臣民。

 

但是在我们的字眼里面,臣民现在变成了一个负面词。你去查字典,都说这个代表了屈从、代表了服从,等等等等。妙得很。

 

良民也是。良民原来韩非子用的时候,它也是一个好词。我们今天听到良民,大家都想到日本人,对不对?“八格牙路,良民证拿出来”。日本人做了很复杂的工程,搞了一个良民证的计划。今天要是在座某人领导夸你说你是个良民——你们别笑,江苏有一个县,我新找出来的,在2010年还是2009年的时候推广了一个良民评选计划。

 

它的评选是这样的:如果你能够为地方上招商引财,加20分;如果捡到钱交上去,加10分;如果不交电话费,扣20分;如果党内警告,扣30分。真推行过。当代的,就是现在的,推行过这样一个良民计划。当然没有全部推广,这是江苏某县,你们很容易查得到的。

 

我在讲“人民”这个词的时候,需要把它跟几个相关的词做区别。第一个相关的词就是“大众”。民众民众,就是人民大众。“人民”跟“大众”有什么区别呢?做学问的一查,原来大众这个词,虽然古代就有了,但是不大通用,真正进入现代政治社会是日语汉字,而它进来的时候是一个中性和带负面的字。

 

大众的提法有三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看法大家很熟悉,就是鲁迅的看法。大众在一个黑房子里睡着了,他们就这么会慢慢地死去,而我们要把他们叫醒。大家记得鲁迅讲的这个比喻吧。当然有人跟他说你要把他叫醒,鲁迅说万一我叫了以后他们醒了,可是没有门,只有一个窗,那他们不是更痛苦吗?这是鲁迅一辈子的悲观主义的启蒙观。


鲁迅在景云里寓所书房,《良友画报》记者梁得所摄于1928年


但是在这个比喻当中,大家发现没有,世人皆醉我独醒,大众是一个被唤醒的对象。而唤醒大众的不是大众,那是什么呢?我们今天客观地来说,就是精英,就是知识分子,也包括早期的国民党、共产党,所有这些人当时都是精英。

 

当时的人数悬殊是非常厉害的。我教现代文学,我一直跟学生讲,鲁迅他们那个时候四万万五千万人口,识字的人、小学程度的,只有10%,就是五千万。而这个五千万里面,只有10%的人是读新文学的,另外90%的人是读鸳鸯蝴蝶派的。

 

也就是说,在当时读鲁迅、读巴金、读郁达夫、读谢冰心,不管你是读谁的,这些人只有几百万人,在整个中国人口里面他们只有1% 、2%。按照后来“文革”的语言,他们是“极少数一小撮”。

 

但这个极少数一小撮改变了中国的整个的发展方向。中国后来的发展是沿着新青年这个方向走的。你不管后来国共分裂,就算他们全加在一起都是人口的极少数。这是在文化程度上来规定的。这个当然跟今天的情况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今天的网民有七亿多,这个人数是非常吓人的。

 

直到1966年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大家记住这个数字,全中国的小学生有一亿多,中学生一千多万。所以他北京八次接见,差不多把全国的中学生都洗了一遍。那时候全中国大学生只有六十几万。

 

今天是什么数字?今天小学生还是一亿多,中学生也有一亿多,大学生有两三千万。大家知道接下来就七百九十几万大学生要毕业了,面临巨大的就业压力。仅大学毕业生就有七百多万,全世界罕见。

 

但是你看看,这等于说中国过去的文化人口是个金字塔,现在是一根柱子。哪天变成这样倒金字塔了?小学生越来越少,大学生越来越多了,台湾现在就是这个样子,考不上大学是很难的了。

 

刚才说了第一种观点,鲁迅认为大众是被精英唤醒的。第二种观点来自瞿秋白。大家知道瞿秋白,共产党第二任高级领导。他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第一,你们用的语言都是欧化的;第二,你们用来唤醒大众的是错的。大众是革命的主力,大众是最好的文艺,因此不是你唤醒大众,是大众要救你的问题。

 

这是瞿秋白的观点,30年代就提出来的。当然后来瞿秋白也是死得很惨。一方面被国民党杀害,另一方面因为他写的《多余的话》,很精英的一篇文章,被认为是叛徒很多年。


 瞿秋白1931年手稿


今天我们知道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文化工业,这个文化工业对大众又是另外一种命名、另外一种定义。当然了,现在Hello kitty的人当然是多过一般的知识分子。

 

但是还有第三种观点,那是梁实秋。梁实秋说好的艺术永远只属于少数人。《红楼梦》永远只有少数人欣赏,永远, forever,也不是千年了,万年都是这样。他说当你大众能够欣赏一个东西的时候,少数人能够欣赏到更好的东西,大众永远追不上。

 

这是三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但不管怎么样,大家发现,这三种观点的“大众”,就像我们今天用的“大众”,它是一个文化概念,它不是一个人民概念。所以今天有很多人偷换概念,像郭敬明他们说他们受“人民”欢迎,不对,那是受“大众”欢迎。大家有没有明白?

 

第二个关键词,“人民群众”。这个就更关键了。我们一般讲民众民众,人民群众。那“人民”跟“群众”有啥关系、有什么分别呢?大家有想过没有?比方说我们现在一个房间里面,有600个人在这里,600个都是“公民”,600个都是“人民”吗,还是600个都是“群众”?

 

群众的对立词是什么?领导。那领导是人民吗?假定我们现在600个人里边550个是群众,那就有50个是领导,对不对?假定我们这里没有阶级敌人,都是人民,那这50个是不是人民?是?不是?你看,思想混乱了吧,思想混乱了吧。

 

简单的说法,“人民”等于“群众”加“干部”。“人民”跟“公民”什么关系呢?跟“国民”是什么关系呢?就是“公民”、“国民”减掉“敌人”,等于“人民”。这个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关键。因为“人民”这个概念它原来的一个定义,它的对立词是“皇家”。在英国就不讲“人民”,法国才讲“人民”。

 

在香港,我们最知道了,卖房子怎么卖得好?你不能说我是People’s House. No way. You have to say royal。皇家。明明在粉岭、上水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都是皇家俱乐部、皇家宫殿。而且换成中文,就是什么龙啊、御啊、帝啊,搞一大堆。这些都是没有人民觉悟的人才起出来的名字。


香港某地产商广告(图片来源:图虫网)

 

我们北京、上海、杭州的房子我不知道怎么样叫。现在有没有人卖一个新楼叫人民庄园的,人民公社的?


但是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认识的亲戚,非常兴奋地到我家里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敌性内处”了。有人听得懂这句话吗?什么叫“敌性内处”?就是说他是敌我矛盾性质,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下面还有一横:帽子拿在群众手里。

 

哎呀,我这个舅舅是乐得……天哪,他整个人生就获救了。因为他是一个小业主,这种小业主在解放前剥削工人阶级、剥削劳动人民,本来应该算作敌人。可是因为他在“文革”当中表现好,被打被骂不反抗,从来不写反动标语,还检举揭发他的老婆。所以最后造反派给他审定,说,好,你虽然是敌我矛盾,但是我们给你宽大,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一横: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他那个高兴呀。

 

当年很多人求的就是这个,巴金也是。很多人求的就是“敌性内处”,就是说,你是不是属于人民的一员。当然现代法治观念来说,很简单,人民是个政治概念,公民是个法律概念,把你踢出人民就是因为你犯罪,对不对?

 

但是那个时候不是这样。人民怎么可以被排除?第一,可以根据你的出生血统排除。你是地主的儿子,你是富农的老婆,你是资本家家里的什么人,你就可以排除。第二,根据你的财产就可以排除。第三,还可以根据你的思想加以排除。你来开个会,进来的时候是人民,出去就是敌人了。因为会上已经给你进行了批判了。大家看过《芙蓉镇》,大家都知道嘛。所以每一次开会的时候,进来是人民,出去是敌人了。


电影《芙蓉镇》剧照

 

我特别去查《辞海》,才知道原来在中国古代就有,《管子》里就有。但是仔细一看,人民的定义是什么?在抗日战争时期,凡跟随中国共产党抵抗日本鬼子的就是人民。在解放战争时期,能跟着共产党打倒蒋介石反动派的就是人民。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能跟着共产党建设社会主义的就是人民。大家找出了规律没有?

 

现在我有时候去一个地方买东西办事,那个服务员态度很差,有时候火大的时候,也是书生气,看到它上面挂着“为人民服务”,我就说你这个怎么这么。我等了半天了,你在旁边打毛线、玩手机,都不理我,你们不是写“为人民服务”的吗?

 

他怎么回答我——你就一个人,你是人民吗?

 

这话说得也对。《辞海》里都有规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他是人民。请记住,人民,它是一个群体概念。这句话说得很厉害。我不知道它实际上是怎么样,反正他说没有一个人是人民。所以它是个群体概念,它是个政治概念,不是个法律概念。它是一个无形的概念。

 

“公民”是有形的概念。我本来有个误解,我以为一个人犯了罪,剥夺政治权利,也就不是公民了。你们知道一个人剥夺了政治权利以后还是不是公民?还是公民。哇,你们怎么法治觉悟这么高。他不是“人民”了,对不对?

 

剥夺了政治权利以后,据说他还是公民,为什么呢?因为如果你宣布他不是公民的话,你的管辖权就有问题了。你不可以判他刑了,他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了。原来“公民”这么厉害。

 

你看那些公知就喜欢公民,为什么?因为它可以拿来做挡箭牌。因为剥夺政治权利我还是公民。“公民”是一个比较死的东西,“人民”,刚才讲了,是比较橡皮筋的一个东西。

 

我们在网上是做公民呢,还是做人民?这是我想提出的一个问题。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应该做公民,因为公民指两大点: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我们有我们的义务。如果我们犯法,我们在网上做了错事,我们受惩罚。

 

而且别有用心的西方帝国主义者也是这样说的。他们把网民翻译成netizen,citizen改过来的,不单单用netuser。他说是netizen,那就是跟citizen是一样的,好像它是不能被剥夺的。

 

可是今天呢,我又发现我们在网上又有人民”的责任,又有可能是人民的误区。误区是什么呢,就是我们那个思维习惯。多少年来斗争的力量都在,一看到一个坏的东西,我们就理直气壮地出来给它加上一个帽子。在现实中做不到,我们就在网络上把他开除出去,把他变成敌人。“人民”的这个对面词是“敌人”。

 

今天的中国人在网上做得非常地容易,最简单的就是给你戴一个帽子。有时候在我的微博上来了两个小兄弟。他们开始都说我很好,很快他们不说我好了。他们就说互相之间不好,然后互相骂,你这个五毛。你看,给人家戴个帽子,五毛,就把人家推出这个人民界限了。五毛倒过来,说你是公知——“公知”也变成骂人了。

 

过一阵,公知又说,你不仅是五毛,你改了也没用,你是小粉红。网络上的阶级斗争用的就是当年的这个。它用你的思想来给你定罪、定身份,然后把你排除掉。它不管你讲的是什么。你讲赵薇好、赵薇不好,它都不管,它先给你排一个身份。到时候还能人肉,把你搜出来。

 

我这个真是说不好。我带着一个问题提给大家,就是在网上,我们是一个公民,我们有不可开除的权利、不可避免的义务。但是在中国的语境下,我们又都是人民,希望是不要被人开除掉。而且我们要怀疑人民的权利、界定人民的权利也应该属于人民,而不是属于少数人。只有这样,人民才是真正地成它原来的定义,就是跟君主立宪对立的这么一个定义。

 

人民在法律上是我们宪政的主体,它是一切授权,最高法,至少在名义上。所以在网络上我们要用这么一个东西。但我们又要警惕过去这么多年的惯性跟教训,就因为一点事情就把人家排除出去。排除少数人的目的是为了多数人恐惧,或者说得好听,是为了多数人团结。

 

大家去看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就知道,人类任何阶段怎么界定病人。就是大部分所谓正常人的日常事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来界定病人,少数异端的人。

 

另外我也看到一个现象,在网络上我们仇富,我们讨厌有钱人。在网络上,我们看到官员会非常地反感——这不一定正确。大家知道为什么反腐这么重要,反腐反的是什么?就是有钱的官。而且我们最感兴趣的是贪官的情人。那不就是有钱的、官员的、sex的问题三合一?这个叫三结合。

 

我们日常的愤怒,其实解剖出来是有一些最基本的元素的。所以在网络上我们仇富,我们仇官,我们也推崇赞成多数。可是在座每一位仔细再想一想,要是在生活当中呢?生活当中我们谁不想多赚钱呢?生活当中你要是碰到你的领导,你会讨厌他、你敢讨厌他吗?你通常觉得他一笑一说话都很有风度对不对?你走到外面,一个领导的车跟旁边的人擦了,在网络上你就是帮旁边那个下岗工人对吧。可是要是在现实生活当中,正好是你单位的领导,你怎么做啊?

 

还有,在网络上我们都支持大多数,可是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不是谁都想做精英吗?

 

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吊诡的地方。我们在网络上仇富、仇官、支持大多数。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想发财、想升官、想做精英、想做特别的人。这个矛盾是我们每个人的矛盾,也是我们身为人民、公民和网民的内在矛盾。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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