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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挺:《北京零点后》作者的漂移与回归 | 三明治写作者访谈之七

2016-09-13 李依蔓 中国三明治


文 | 李依蔓



“这是王天挺,《北京零点后》就是他写的。”王天挺的朋友常这样和别人介绍他。

 

这让王天挺多少觉得有点烦。如果对方看过这篇文章,会觉得这么久之前的事还拿出来说,没劲。如果对方没看过,那这个开场白就更尴尬了。

 

《北京零点后》是王天挺2013年春节前在《人物》杂志实习时的作品,但到今天仍被许多人提起。这是一篇被社交媒体改变命运的稿件,它最有可能的结局,原本只是在人们购买并翻开杂志后阅读,也许有人甚至不会翻到那一页,然后被源源不断的新刊物覆盖。

 

《人物》杂志的微博账号曾在2013年2月28日00:01分发布了《北京零点后》的节选,发起#分享你的零点后#活动。这条发布时间被静心计算过的官方微博,只有2个点赞,297个转发,71条评论。没人想到6000多字的长文,竟然可以在140字、碎片化阅读的微博上,以图文形式引起数万转发。

 

关于深夜的作品,在《北京零点后》之前也曾有许多。但模仿特里斯《猎奇之旅》的独特笔触,和社交网络的时代红利叠加,让它成为了“《人物》杂志改版后互联网上传播最广,美誉度最高的特稿”,《人物》编辑林天宏这样评价道。

 

尽管在王天挺看来,“要是换别人写,估计也不会差”。

 

时任主编李海鹏在微博上转发并附言,“杂志上的全文很棒,这样的产品今天已经凤毛麟角……大多数看起来仍很好的纸媒会在三年内进入植物人状态,而《人物》会逆势生长。”然而几个月后,李海鹏离职加入《时尚先生》。不久前,他又带着《时尚先生》整个特稿部门去了亭东影业。

 

而王天挺也先于李海鹏一个月离开《人物》,去往《GQ》。一年多后,他又再度离开,成为网易人间的一名编辑。

 

特稿写作并不是王天挺的唯一志向。小时候文章写得好,被大家夸得多心里就有虚荣心;上大学文科生可选择的专业少,于是选了新闻;再后来,顺水推舟地进入媒体行业。诚实地说,他好像没什么远大抱负和新闻理想,不过擅长写字而已。

 

写下《北京零点后》时,王天挺26岁,还在安徽大学念新闻专业研究生,拿着最多每天50元的实习补贴,收入勉强够租房和吃饭。他把超市里的速冻水饺都吃了个遍,以至于大家都会问他什么牌的速冻饺子好吃。

 

现在他又回到了李海鹏的团队,继续进行非虚构报道的写作。未来,也许也会尝试更多编剧、影视的可能。

 

我们和他聊了聊,作为一个年轻写作者的故事。

 


 

“一开始写的比较差,没有套路,也没什么章法”


三明治:在《人物》杂志的实习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天挺:那时候还在念研究生,从2012年7月开始实习了一年左右,第二年正式入职。当时《人物》改版出来我看了几期,觉得人物报道做的挺有意思,很新鲜,技巧好,文本也漂亮。正好他们在招人,我就投了简历。当时是张悦、林天宏和赵立三位老师面试的我,可能因为之前有作品,就留下来了。那会《人物》人少,实习生比正式职工还要多,记者主要负责写6000-8000字的长稿子,实习生要从一两千字左右的短报道开始写。

 

三明治:还记得在《人物》写的第一篇稿子吗?

 

王天挺:记得,我一开始写的比较差,没有套路,也没什么章法。第一篇报道是让我写北影厂搬迁到怀柔的事,编辑也没说要采访谁怎么写,我就直接去了。反正就是一天我都泡在那里,老北影厂转了几圈,观察各种设施,见到人就去聊,群演、副导演和退休下棋的老头,最后写了个2000多字的东西。

 

差不多两个月后,才写第一篇长稿子,我记得是写回龙观社区足球超级联赛。当时不知道怎么写,挺紧张的,稿子写出来很别扭。印象很深的是后来有一天,鹏总在办公室里和大领导聊天,提到那篇稿子,他说了句“最近给了天挺一个大稿,没写好”。当时所有同事都在,我巨尴尬,主要是不好意思,因为确实差。之后就没让我写长报道,写了些短稿子,一直到后来林天宏老师让我写写《北京零点后》。

 

三明治:《北京零点后》采访了很多深夜工作的人,还记得第一个采访对象是谁么?

 

王天挺:应该是保安大哥。我一般12点出门,跟着摄影记者去找采访对象。这个稿子主要靠观察,能问出来的东西其实很少,你问一个保安能问出多少?他也说不出太多。比如我采访前估计,他每天会在固定时间点有巡视固定范围,就留意他绕着巡视的地方走了多少步。你总不能单纯写“每天晚上,他都会绕着小区巡视一圈”吧,这太没意思了。还有岗亭上贴了一张纸,有小区的车型,好车他就记得特别熟,这些细节你都得提前考虑、想象、提问,对方也不知道哪个信息重要,不会主动和你说。

 

三明治:这篇稿子里有大量的细节描写,是怎么记录下来的?

 

王天挺:采访当时我就会记下来,我不太喜欢拿本子,有时候会让对方觉得你随时在记他说的话,他不容易放松。我就一边聊一边在手机上记,希望他忘了是在采访。如果比较正式的采访,还是拿本子记,这种适用于跟随式的采访。当时一般一晚上基本只能采访一个对象,凌晨4、5点回家,做完采访特别饿,在家楼下的肯德基吃点东西,就回家睡觉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20天左右,我和室友没醒着见过面,互相看对方的睡脸。

 

“每个阶段对我来说,

都有不同的收获”



三明治:《北京零点后》得到很多好评,对你来说有没有什么遗憾?

 

王天挺:稿子问题很多,可惜大家都不喜欢琢磨这个问题。大家都喜欢把它归为所谓的“密恐稿”,以为只要有数字,再大量采访一下就行了。

 

这稿子的问题主要有三个,第一个是没有主线、主题或者叫“文章的魂”。写了这么多北京半夜故事,你想表达的主题是什么,想体现的氛围是什么,你想呈现给大家的印象是什么,其实都没有。我比较烦有的作者喜欢拿“复杂”说事,我觉得不存在复杂,只有是你没想清楚导致你没写清楚。蒙克写《维特根斯坦传》复杂吗,维特根斯坦这个人不要太复杂,但人家就是写得清清楚楚。任何稿子以“人物复杂”所以没写清楚来逃避都是可耻的。

 

第二个问题就是稿子里场景的切换都是生硬的,不是按照叙事逻辑或者镜头逻辑的,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没有解释。我当时想是不是以渣土车为视角,然后开过文中提到的所有地方,但后来发现难度很大就放弃了。最后也没有想到一个很好的方法,后来写国贸三期这个问题还是绕不过去。

 

第三个问题就是节奏感,点线面故事的结合,长短句的混合使用,数字在文章里位置的使用,都还有还有提升的空间。比方说后来总有人喜欢拿数字说事,以为有了数字就能好看。但这种写法,数字作为事实的作用很小,只是一个让文章更好玩的工具。比方说,如果一个关于事实的陈述是“急救中心有23辆车”,那么我的文章中通常表述是”有23辆急救车的救护中心“,数字其实不是我要强调的重心,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使文章有趣、使节奏更强的道具。

 

三明治:当时《北京零点后》发出来,有没有想过后来得到那么多关注?

 

王天挺:没有,对记者来说写稿就是工作,得在截稿时间前干完自己的活。做完稿子后,大家都问:“你怎么策划的?”但做过记者就知道,采访量那么大,第一想法就是一定要完成,赶紧采完赶紧写赶紧睡觉。这个稿子做完就完了,还有下一个。那会儿还没有微信,没有后续的考量,不像现在,写之前或多或少会想点击量。开始没什么人知道这个稿子,后来不知道谁把全文发到微博上,那时觉得一两万的转发数字已经很震撼、很吓人了,办公室里甚至会讨论,谁谁谁又转发了。

 

三明治:什么时候从《人物》离开,加入《GQ》?

 

王天挺:正式入职《人物》半年之后,我就去了《GQ》,在那做了一年零三个月。《人物》传统新闻类杂志的气息强一点,名人和社会关怀的底层是两个方向。《GQ》有自己的风格,有新的视野,选题更多元,我就觉得很有意思,比如说中产阶级这个群体,以前是完全不会接触到的。做《国贸三期》那一篇,要和很多做石油公司的、投行的、律所的白领打交道,之前没有什么选题集中在他们身上。在《GQ》我是自己报选题,写城市里有独特生活的人,比如嗜酒的城市边缘人。每个阶段对我来说,都有不同的收获,我对写一篇作品就出名没有什么兴趣,那对我真的是负担,虽然现在听起来好像很虚伪。但我的理想是,最好没有人看,那样就可以随便写了,想怎么写怎么写,自己怎么开心怎么写。

 

 “想偷懒就一定写得不够好,

这是肯定的”



三明治:对于很多媒体人离开媒体的这个现状,会觉得失落吗?

 

王天挺:没什么失落的吧,都过上了更富裕的生活有什么失落的,我觉得挺正常。传统的新闻报道、特稿一定要存在吗?无非是一种表达方式,有新的表达方式就去用好了,你看现在还有人提倒金字塔结构吗?那是电报时代的产物,现在的技术和环境需要那种写法吗,不需要吧。想写作的人现在有各种途径可以写,各种平台和机构也有支持和赞助。每个媒体人离职前都会写一封感人肺腑、充满新闻理想的告别信,没觉得失落。

 

三明治: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新闻理想”的人吗?

 

王天挺:没有。按照霓虹动漫的说法,我是“守护好身边的人就已经用尽全力了。”但我很尊敬那些真正拥有新闻理想的人。我记得上高中大学那会很多人谈新闻理想,现在这些都落在离职感言了,走一个媒体人,就破灭一个新闻理想,啪啪啪跟放烟花似的。这东西有,就放在心里藏着,它一定能体现在你的作品当中,不要天天搁嘴边。当然拿投资的时候用来说故事例外,毕竟创业挺不容易的。

 

三明治:家庭对于你在阅读、写作方面的兴趣,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王天挺:不知道,也许有。我妈在大学工作,我爸在科学院搞科研的,但他们对我管的比较少。小时候不怎么看名著,主要看《三国演义》。看杂志比较多,从小看《儿童文学》、《童话大王》、《科幻世界》,后来看得比较杂,《青年文摘》、《读者》也都看过。上大学的时候看的是《三联生活周刊》和《新周刊》,然后就是科幻小说、推理小说。因为喜欢杂志,可能对之后进入杂志行业有影响吧。

 

三明治:从你个人来说,有什么特别偏好的写作题材?

 

王天挺:还是对城市题材感兴趣,对大事件,比如爆炸案、矿难没有感觉。好像很难做出那种特别严肃的东西。对时代性比较强的、城市和人的关系的题材更感兴趣。这方面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深挖,比如城市人的状态、城市文化、中产阶级变革。我一直想写的题材还有足球流氓、校园霸凌、职场性骚扰、LGBT群体的平权运动。中国谈县城、农村的题材太多了,写城市写得像张爱玲、张恨水写那个年代的城市写作那样好的好像很少。我觉得随着城市化和中产阶级的崛起,这种题材应该越来越多才对。

 

三明治:平时有保持工作之外的私人写作吗?

 

王天挺:没有,好久没写,太懒了。特稿写多了,自我表达就会很少,我问过很多人也有这个感受。特稿的资料都是采访得来的,时间长了自我表达就会很生疏,不熟练,我在帮《新周刊》写稿的时候,影评一小时就能写完,现在觉得自己没观点。想恢复一些自己表达的东西,和特稿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写评述。最近打算开一个公号,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想好了公号名字,再花两个多月就会写了。

 

三明治:对于普通的写作爱好者想写出好的人物报道或者稿件,有什么好的建议?

 

王天挺:从基础开始,练习对人物快速、准确的描绘,包括人物现场环境的描写、人物本身的语言动作,或对周围人反应的呈现,要注意人物的细节、细节所反映的性格、人物与社会环境的勾连等等。国外非虚构写作教材里,有很多相似的练习,写特殊情景下人物的状态,或写两个人冲突时的表现。

 

还有就是短的图片故事,锻炼概述能力。训练自己用最清晰的语言进行一个事件描述,如何从小的切口入手说一件大的事情。

 

很多人聊特稿会从写作聊,但是我觉得写作是最后的环节,最重要是采访。采访越多,理解才能越深入,有时候不是靠天赋,是靠量堆出来的。想偷懒一定就写得不够好,这是肯定的。


 

王天挺推荐阅读的三本书籍




《巴黎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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