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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间潮剧团的等待戈多|非虚构·长篇

张奕超 三明治 2021-02-01

这些年轻潮剧演员,们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文 | 张奕超


从揭阳潮汕机场出发,到小梅花艺术团,只有5.5公里车程。


导航会指引你走一段平坦大路,接着让几条坑坑洼洼的村道把刚下飞机的身体再颠一颠。你会经过几块田地,一座小教堂,一个红木家具厂,几个汽贸门店。一共不到10分钟,视野会突然豁然开朗,马路平直宽阔,家具城和新建成的十几层楼高的楼盘开始跃入眼帘。


这是2013年成立的潮汕空港区为炮台镇带来的发展红利。基建带来的飞扬尘土揭示着这个地方与通常意义的“小镇”截然不同的身份,马路上鲜见的行人却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这里的消费或许跟不上建设的速度


小梅花剧院

家具城和高楼对面,便是坐拥一大块空地,爬上十几级台阶才能进入的两层潮剧院小梅花。


2017年3月底,粤东的春天和往年一样,已经难以用和煦一词形容,开始有些燥热。剧院大门紧锁,外墙的玻璃门窗把阳光反射到台阶和空地上,没有行人,新栽的草木也不起遮挡作用,只好百无聊赖地由着漫射阳光晃眼睛。


小梅花门口

剧院一侧的篮球场,吴泽霞也被阳光刺得皱眉。宽松浅蓝七分袖上衣和白色麻质阔腿裤,搭配她未至肩的英气短发,看起来和我两个小时前还在的上海街头的时尚女生装扮无二,却也让她和剧院本身一样,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与这个名为炮台的镇格格不入。


1994年出生的吴泽霞,是揭阳市小梅花艺术团团长,管理团里十几个演员的演出、排练等大小琐事,也是团里的台柱。


《荔镜记》剧照,吴泽霞饰陈三(小生),陈芝敏饰黄五娘(闺门旦)

潮剧演员的身份之外,她还在上海接受过四年昆曲中专教育,考入上海戏曲学院戏曲表演专业,主修京剧,兼习昆曲、越剧,郭德纲也曾邀请她去北京演出。


不过,三天后,她将离开揭阳,先飞往九年前离开潮汕求学的上海转机,接着抵达目的地英国,开始半年的语言班,然后是为期一年的“Media and Creative Industry”研究生课程。


她的行李里,除了一把半旧的金面扇,没有一件潮剧行头。




潮剧是宋元南戏的一个分支,因形成于广东潮汕地区而得名,也是广东三大剧种之一。清顺治《潮州府志》载:明末清初,潮剧是“杂以丝竹管弦之和南音土风声调”。


潮剧唱白以闽南方言夹杂潮语,尽管2006年入选了国家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因为方言、唱腔等跟其它地方剧种差别极大,又受到流行文化冲击,只能流传于海内外潮汕人聚集的地方,甚至连很多潮汕年轻人,也觉得祖父母一辈才会听潮剧


《荔镜记》剧照,吴泽霞饰陈三(小生),陈芝敏饰黄五娘(闺门旦)

即便在潮汕本地,潮剧也大多出现在喧闹的游神赛会上,与缭绕香火交织在一起。有时成为祭祀的背景,并无多少人真正关注它的艺术。


“拜神+潮剧”的组合,更让很多潮汕年轻人形成潮剧艺术缺乏现代生命力与新意的印象。


潮汕地区有200多个潮剧团里,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营的,拥有一座以剧团名字命名的剧院,可能只有小梅花艺术团一个。


小梅花剧院内景

这个有大约700个座位,宽敞舒适的剧院,一年正式的演出也就10来场。今年春节演了两场,宣传春节演出的红色横幅,到了3月底还挂在门口。剧院四年前由政府出资建成,交给民营潮剧团小梅花艺术团管理,运营费用也需由剧团自筹。


平日里没有演出时,小梅花剧院正门紧闭,演员们从侧门出入,进出后随时锁上。侧边的篮球场平日没有多少人去打球,傍晚则会像中国的每一块平整空地一样,凭空聚起一群跳广场舞的人。


在每年的大多数时间,空旷宽敞,说话都带回声的大剧院,是吴泽霞和她的团员,这些十几二十岁年轻人的大本营。尽管,他们的心情和渴望,很难被这座并无多少人气的庞大建筑完全拴住。


虽然小梅花的演员每个月有两千到四千元的工资,参加演出还会有演出费,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把时间花在兼职上,只在有演出时,才会提前几天回到剧院排练。兼职通常围绕着这个12.27万人口的镇及其周边寻找。


饰旦角的吴杭和饰小生的吴银霞都蓄一头长发。吴杭有潮汕女孩常有的消瘦,原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加大,脸上几颗痘痘是19岁的青春声明。吴银霞与吴杭同龄,长得和泽霞颇为相似,是泽霞的三妹。银霞前额的头发因为自然卷而蓬松毛躁,这是她们从母亲遗传来的特性。


吴银霞(左)和吴泽霞(右)

银霞和吴杭一同在附近一家银行兼职,做的是接电话的工作,上班时间早八点到下午五点半,每月工作二十几天,相比之下,对银行兼职的投入时间,比正职演潮剧长了不少。银行的兼职收入也和工作天数挂钩,她们平均每月能拿到1700元人民币左右。他们也很少有时间练功了。


但是吴泽霞不会走和他们一样的路。


小梅花剧院二楼,米白瓷砖地上,横着两个还未打包好的行李箱。两米长的红木办公桌和潮汕地区任意一个政府部门办公室里的无异,还压着一块玻璃。房间明亮通透,床和其它几件家具占了大半空间,还余下还有十几平米空地。


不过,桌上的瓶瓶罐罐、书和拍立得照片等杂物,揭示出主人年轻女孩的身份。白墙上还贴着3株姿态优雅的干花。房间原本属于老团长,泽霞担任团长后,由她一人居住。


我到访的这一天,离她到上海,搭东方航空MU551航班飞往伦敦,再坐车到英国拉夫堡这个人口还没有炮台一半的镇,还有两天。


2015年底,从上海毕业回来,她也曾努力尝试了一年,试图重新融入这片故乡的土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又显得徒劳。


“我还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 说起潮汕的现状,她有种种无奈。


原本获得了2016年入学的英国大学offer,但是通知邮件阴差阳错进了垃圾邮件,等到中介发现这封邮件,已经错失当年参加语言班入读的时间。校方帮她保留到2017年入学。中间她想过放弃留学,也接到几份潮汕之外的工作offer,终于在2016年底,她再次决定要去英国读书。




临行前,一波又一波亲友来送别吴泽霞,有小梅花艺术团成员,也有小学同学,她也特地拜别了好几位老领导。最后几天留给家人。


离小梅花剧院20分钟车程,潮州市潮安县沙溪镇高楼村里,有泽霞家的二层小楼。


在这栋泽霞6岁时建成的两层小楼里,一层是父母的工场,一层是一家七口人的卧室。泽霞需要和两个妹妹共享房间。卧室整体比小梅花里的二分之一大点,放着两张床,不过二妹在读大学,泽霞和银霞演戏,三个女儿一般不会同时出现在家里。二楼另外三间房住着爸爸妈妈、奶奶和还在上高中的弟弟。


一楼狭长而昏暗,白天也得亮着灯。入门处左右两边都囤着纸,再往里走,电视对面,茶几背靠灰白墙壁,上面泽霞11岁时饰演《钗头凤》陆游的剧照,藏在略显杂乱的电线后。大厅最深处几台印锡箔的机器,抢夺了视线的注意力,走近前才能看到墙上贴着泽霞弟弟吴灿阳小学时获三好学生的奖状。


泽霞小时候,沙溪镇家家户户都是一个个“打锡箔”的作坊,为纸钱上那块金色的区域准备原料。纸钱在崇尚祭祀祖先和神明的潮汕,实在是长年不衰的消耗品。


沙溪镇上家里条件不太好的,只“打锡箔”,把成型的金属击打得柔韧轻薄,平整光滑,以便能将它转印到纸上。


泽霞家中一角堆着废锡,等待回收

泽霞家则把下一道工序也承接下来。爸爸在一楼里屋打锡箔,妈妈在厅的最深处看三台印“金”的机器,把锡箔转印到纸上,还雇了工人帮忙做工。


印“金”的机器

如今沙溪做这行的减至六七成,泽霞家是其中还在坚持的一家。机器开起来轰隆作响,什么也听不见。这一次,爸妈难得地计划停工几日,送一送女儿。


泽霞爸爸的车子载着泽霞和打包好的箱子,停在家门口的杂草和土堆上。妈妈、奶奶、大伯、三伯都迎过来帮忙搬行李。大伯和三叔住得不远,也为送行而来。一行人热热闹闹进屋喝茶,走时留下一个红包,孩子远行读书,做长辈的总要有个心意。


一大帮子人呼啦啦进屋,把猫咪Amber和它的儿子吓得躲回了纸箱里。泽霞把纸箱上的毯子掀开,亲热地逗一逗。Amber因琥珀色皮毛得名,泽霞在上海收养了它,运回家里后生了一窝小猫,其它的送了人,只留下一只白的。


不过现在,它们都入乡随俗,英文名字自动变为“猫妮”——当地人唤猫的统一称呼。


潮汕人喝茶有规矩,只放三个茶杯,为显礼貌先请客人,身为主角的泽霞反而一直喝不上一杯。泽霞妈妈穿一件深红色线衫,浅粉色丝巾想来是为了迎客专门准备搭配的,爸爸妈妈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很年轻。

众人喝茶,谈泽霞小时候,谈泽霞的未来,谈担忧和期望。泽霞有些疲惫,表情一直淡淡的,反而搭腔不多。她身体不太舒服,前天没睡好,昨晚早早睡了,今天起早收拾行李的。


一行人对泽霞说着叮嘱和祝福的话,奶奶听着听着,眼眶开始红了:“她当初去上海我就很担心,现在还要去那么远。”


泽霞妈妈赶忙劝慰道:“她一开始说要去时,我们一开始也不同意,但孩子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胆子大,她老师也支持。”


家里还要供养读大学的二妹和读初中的小弟,若不是小梅花艺术团老团长陈江哲支持,也没有财力送泽霞出国留学。



小梅花艺术团诞生于2004年,由陈江哲一手打造,团里的每个人都称呼他为陈老师。


陈老师属马,按老一辈的规矩,今年要算64岁。他面容和善,头发仍是黑的,但也不算浓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潮剧处在鼎盛时期,陈老师的童年就在号称“小戏之乡”的炮台镇度过。尽管戏院几乎每晚都有专业剧团在演出潮剧,但出生于农家的陈老师当时家境不好,几分一毛钱的戏票都经常买不起,又实在喜欢潮剧,只能看戏院门口贴着的评论文章解馋。


小学毕业后,陈老师为生活所迫做起了小生意,几十年来几乎什么生意都做过,对潮剧的热爱始终没变。看到潮剧艺术有些青黄不接,而潮剧演员的水平也有所下降,事业有所成就的陈老师,决定为潮剧振兴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2001、2003和2004年,陈老师个人筹资加上分别与电台、宣传部等合作,在潮汕地区办了三届潮剧票友演唱会,在潮汕地区引起很大反响。


尽管票友演唱会主要针对成人,但自从2002年偶然发现黄晓佳这个苗子后,陈老师逐渐意识到,振兴潮剧应该转而从少儿方面入手,他手把手培养黄晓佳,黄晓佳也不负他的期望,在2003年获得第七届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大赛业余组金奖,成为潮汕地区第一个获得“小梅花奖”的小演员。


游神赛会上的潮剧

继黄晓佳之后,陈老师又招收了很多有天赋的小演员。除了自己指导孩子们的唱腔,还请来林舜卿等潮剧名家从不同方面对孩子们因材施教。接下来,陈老师在2004年创办了小梅花艺术团和小梅花潮剧培训中心,优秀的学员不仅可以减免学费,更会成为小梅花艺术团的明星小演员,出版音像制品,参加演出,还未上初中的孩子们便已在不少重要舞台上演出,甚至远赴海外表演。


小演员们带来的“明星效应”让人耳目一新,在当时的潮剧圈子里掀起不小波澜。很多孩子看到同龄小演员的精彩表演,也喜欢上了潮剧,大人们也纷纷购买小梅花出版的影碟。


吴泽霞就是最早一批跟陈老师学戏的明星小演员之一。


泽霞是家中长女,生于1994年,两个妹妹分别在1996和1998年出生,直到2003年弟弟才来临。


家里的打锡箔机器开起来便是从早到晚,轰鸣不断,在这个背景音下,童年时期的泽霞跟着电视自学唱潮剧,嗓子一亮,竟也有模有样。


泽霞爸爸本来只喜欢听流行音乐。如果看见妈妈在电视上看潮剧,还会抢遥控器换台,但知道女儿喜欢潮剧后,爸爸会买潮剧的唱片女儿看,后来自己也喜欢上了。


尽管父母忙于生计,但对孩子们的教育一向严格怀着“帮女儿练胆量”的愿望,村里或镇上有“营老爷”等活动,有机会让孩子上台演出的,父母都会送泽霞上台,泽霞倒是次次都不怯场。

认识陈老师是在2003年,泽霞参加了潮州市第二届潮剧卡拉OK广播大赛,尽管只得了少儿组第三名,但看到演出录像的陈老师却觉得虽然泽霞声音生硬,喉声一般,但有灵性,可以培养。


陈老师拜托一位朋友给泽霞家打电话。泽霞对陈老师和他的学生早有耳闻。尤其是刚刚获得“小梅花奖”的黄晓佳,是潮剧圈子里名气不小的“童星”榜样。得知有机会向他们的老师学习,泽霞自然迫不及待。小孩子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父亲带她到陈老师汕头的家里拜访。


沙溪离汕头将近30公里,家里做工忙,父亲陪泽霞认了几次路,就教会她如何搭车,如何换乘,9岁的泽霞就开始自己往返从家到陈老师家这段路。


每个周五晚上,吴泽霞、谢紫榆、黄晓佳、方沐蓉等几个学潮剧的孩子们,从家里来到陈老师家,住到周日下午才各自回家,一周练两天。


陈老师汕头的家,在一栋公寓楼的八楼和九楼。九楼被用作练功房,孩子们都还小,八楼的一张大床能睡三个人。


几个明星小演员的名气渐涨,再加上培训只需要用到周末,不影响孩子们日常文化课学习,越来越多的家庭希望把孩子送来跟陈老师学潮剧。


2004年,因为学生逐渐增多,家里的空间不够用,陈老师回到家乡炮台,把原本荒废的祠堂改成小梅花培训中心。


老祠堂是一处传统四合院,中间有一个大天井,两侧一边是宿舍,一边是练功房,另外开辟了一处空间作为舞台。宿舍有男生、女生各两间。


男演员比较少,男生宿舍面积要小一些,而女生的其中一间有五个床位,泽霞、沐蓉等年纪大一些的老学员住在这间,银霞这一批年纪小的住的房间有4套上下铺,其中有两套尺寸较大,加起来这间房间可以睡20个人。


泽霞的二妹和三妹都受姐姐影响,来小梅花学潮剧。


银霞在三姐妹中年纪最小,得名“细细”(潮汕话“小小”)。银霞小时候性格内向,还特别爱哭,把嗓子哭哑了,陈老师在泽霞家见到银霞后,跟泽霞爸妈说:“这小孩长得不错,挺端正的,就是嗓子坏了,来练练看能不能练好吧。”


到小梅花练了一段时间后,银霞的嗓子果然变好,也跟着姐姐习小生。


很多潮剧小男演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男孩子变声期非常明显,过渡时间长,可能青春期一到,一夜之间嗓子就变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恢复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往往就在这个时候放弃了唱戏这条路。


除了变声等因素干扰,一般而言,潮剧演员的表演生涯可以很长,如果纯粹从唱的角度看,旦角唱不好也可以唱调门稍微低一点的小生,小生年纪大了可以转老生等等。1948年出生的潮剧名丑方展荣,如今仍然活跃在舞台上。


到小梅花学了没多久,泽霞的二妹还是希望放更多时间在学校里,提出放弃,只有三妹银霞坚持了下来。


方沐蓉是家里学潮剧的第三代,外公和父亲都在潮剧团工作。她从小就对潮剧很感兴趣,疼爱她的家人却认为演潮剧很辛苦,不愿让她从事这个行业,但沐蓉坚持要学,还瞒着家里偷偷报名参加潮剧表演比赛,家人只好由她。


沐蓉比泽霞大两三岁,认识陈老师也比泽霞早。10岁被王志龙老师推荐参加陈老师举办的潮剧票友演唱会后,陈老师亲自来到沐蓉家里,提出希望培养沐蓉。


11岁开始,她每个周末都搭车到陈江哲老师家接受培训,习闺门旦、青衣、反串彩旦。2006年,父亲去世给沐蓉带来前所未有的打击,她消沉了近一年才回到小梅花。


陈欣欣出生在潮州市金石镇,是家里最小的女儿。9岁时,妈妈打听到潮州金中附近有个荒废的福利院改成潮剧培训中心在招收学员,想到自己原本就喜欢潮剧,女儿学潮剧,一方面能弘扬潮剧文化,另外也算学了门手艺,以后不愁找不到工作,就送女儿去学了。


跟在学校读书不一样,欣欣越学潮剧越喜欢。没想到学了两年,福利院的培训机构关闭,亲戚又帮她打听到小梅花招生,她才在炮台的小梅花开始继续学潮剧。


尽管练功辛苦,但欣欣很享受一点点进步的感觉。“想着如果我做得更好,老师就会表扬我,就会更加认真去练习,一被表扬我就会很开心。”


很多孩子吃不了练潮剧的苦,又考虑到平时课业的压力,来小梅花学一段时间就放弃了。按泽霞的说法,大部分吃得了苦留下来的,都是农村的孩子。


陈老师的女儿陈佳佳小时候原本不喜欢潮剧,一听到潮剧就捂耳朵,但看到跟陈老师学潮剧的晓佳获得了小梅花“金花奖”,也吵着要一起学。


2005年,佳佳凭《金花女》中女丑“金章婆”的逼嫁唱段,获得“小梅花”的金花奖。沐蓉也因为在和紫榆合作的《龙井渡头》中的一个唱段中,把“美娘”的势利和爱慕虚荣演得入木三分,同获小梅花“金花奖”。

 

加上之前一年就得了小梅花奖的吴泽霞,揭阳小梅花先后培养出18位获得“小梅花奖”的演员,还和音像出版机构合作,陆续推出了《潮剧折子戏选场》、《五朵小梅花演唱会》、《潮剧童星黄晓佳演唱专辑》等20多套“小梅花”音像系列专辑。


当时盗版盛行,泽霞妈妈逛菜市场都能发现2块钱一张的盗版。但正版唱片当时还是维持了相当的销量,为小梅花带来可观的收入,还成为华侨送礼的抢手货。


小梅花剧团创建4年后,陈老师做了一个短期内难以“回本”,现在看来有些孤注一掷的大胆决定:送孩子们去上海!


比起拥有严密完整的教育体系、更广泛受众的京剧和昆曲,潮剧本身的发展缺了一大截,而潮剧演员的基本功培养,也比京昆演员差了不少。


如果能把孩子们送到外面接受京剧或昆曲的专业培养,再回来演潮剧,小梅花潮剧的水平一定会有质的飞跃。广东省潮剧发展与改革基金会也愿意出资相助。


怀着孩子们学成归来,能振兴潮剧的想法,2007年夏天,小梅花将黄晓佳送到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半年后的2008年初,吴泽霞、黄晓佳也来到上海,三人成为该中专“05昆班”的插班生。2009年和2010年,小梅花又分别向上海送来4位和18位小演员。


在2010年的顶峰时期,算上未经中专培训,2008年夏天直接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表演专业的谢紫榆,小梅花同时有26位演员在上海学习。


小梅花剧院练功房一角,2010年去上海的学员合影




2010年夏,上海黄浦江畔。


到处是趁暑假出游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竭尽全力地在江边找到一个尽量人少的位置合影,背景必须包括陆家嘴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和环球金融中心等高楼,以便带回去一一向老一辈介绍和指认。


而那时刚乘飞机抵达上海的18个潮汕孩子,则不会第一时间像游客一样直奔外滩,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要到半年乃至一两年后才能去到这个上海的地标。


这群平均年龄13岁左右的孩子,由谢紫榆和吴泽霞两位师姐陪着,从揭阳潮汕机场出发,抵达上海。学校派车把他们直接拉到了闵行区,入校便执行全封闭式管理,只在每周末由生活老师带着,18个孩子排成2队,走15分钟路到家乐福超市买吃的,到了集合的时间,再由老师领回去。


所有孩子被编入同一个班:“10京班”,学习京剧。吃、住、练功、上课都在一块。


相比之下,两年前,小梅花第一批来上海的3位小演员吴泽霞、黄晓佳和方沐蓉就没法拥有这么大的集体了。她们在2008年初,插班入读“05昆班”,学习昆曲。


剧团和戏曲学校采取的是“代为培养”的合作机制,希望潮剧演员中专毕业后能回团里演潮剧,教学计划也由小梅花和校方商定后,为学员量身定制。


05昆班的学制是6年,但陈老师觉得对于培养潮剧演员而言,6年太长,每个潮剧演员只接受4年左右的培训,所以泽霞她们一进来,同班同学就已经接受过2年半的专业培训。


如果把入校前的阶段都算上,同班很多同学小时候就天天练功,而小梅花演员们只是每周练两天,基本功底子差得更远了。


“原本在潮汕这边觉得自己挺不错的,来了才知道差太远了。”


学校练功时都按学生饰演的角色性别分组,泽霞饰小生,和两位饰女性角色的伙伴常分开练功,也让她常常倍感孤单。


这种孤独感却使第一批来的泽霞她们,对功课反而更下了狠心。


泽霞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自己出于兴趣,在家跟着录像一遍遍学潮剧的状态,每次上课都把老师讲的内容录下来,下课再一遍遍地听和模仿。


练功越早开始越好,从小压腿、拉筋,才能压得开。泽霞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也早已错过了压腿的最好时间。


客观条件没办法,就只能吃苦了。戏曲学校对基本功有一整套科学的训练方法,孩子们每天早上6点起床,6点半就要到练功房,开始一个多小时的早功。


现在他们想起来,还为“老虎凳”的“酷刑”心有余悸。它长得像公园的长板凳,多设置了几个绑腿的地方,老师会帮学生把一只腿横绑在长凳上,另一只需90度抬到紧贴耳边的位置。


“痛也没办法,抬不到位置也没办法,就得绑!”


各剧种的基本功相通,学好昆曲或者京剧的基本功,放到潮剧演员们的身段和动作上,都能有直接提升。


2008年夏天,紫榆从家乡被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表演系录取。紫榆也因此成为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潮汕地区第一位考取高等戏剧学院表演系本科的考生。在此之前,她从没学过潮剧以外的剧种,考专业时表演了潮剧。这个消息对于小梅花剧团,是一个振奋。


2009年,陈老师又把第二批四位小梅花剧团的学员黄耀达、柯彩煌、曾秋玲、蔡东雄送到了上海,这四个演员插班在“07京班”,习京剧。


黄耀达

耀达17岁来上海,一般人这时筋骨已经基本定型了,不好练功。幸好他发育得晚,筋也比较软,还能拉得开。


戏曲对每个行当要求不一样,习武丑的耀达练起功来,要比习文花脸的蔡东雄等人苦得多。


“我绑腿要绑45分钟,他们可能绑不超过30分钟就够了。”


耀达原本没有想过学潮剧。


14岁那年,碰上村里12年一次的“营老爷”,他想学打锣鼓,好在游神活动上表演,听说小梅花收学生,以为也能教锣鼓,就过来碰碰运气,结果留下来开始学潮剧。


耀达的偶像是成龙,提到偶像也是学京剧出身,耀达一脸自豪。


“我本身性格有点内向,学武以后会觉得自己变得快乐,也变得幽默了起来!”


耀达身上有一股戏痴的劲儿。来上海以后,同宿舍的男孩组团去网吧,其他人的屏幕上都是打打杀杀,筑城攻城,只有他的屏幕上永远放着戏曲视频。


“舍友他们都习惯了。”


2010年,银霞、吴杭、欣欣等18个1996至1999年左右出生的演员来到上海。这是小梅花最后一批来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校读中专的孩子。学校为他们独立设置了一个班级:2010级京剧表演班。


还没上初中就远离亲人,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全日制住宿,天天还得下苦功练,孩子们压力都不小。吴杭刚去上海时没少哭鼻子,欣欣甚至想过放弃,但也都一一坚持了下来。


10班的孩子们来上海的年纪,有的跟两年前的泽霞一样,有的比那时的她还小。泽霞却说:“他们比我们好多了。我们来的时候只有我们自己,但他们什么事都有我们大的扛着,教学计划是我们去跟学校谈的,有什么问题是我们去找学校沟通的。” 


闵行离市区远,读中专的孩子们基本没有来过几次市区,能在学校周边逛一逛家乐福,在夜市买件衣服,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开心了。


对于他们而言,在上海四年大约等同于呆在闵行的四年。是学戏下的苦功,也是家乐福超市、夜市上的衣服、周边的小吃和手机里的韩剧。


论出校走得远的,无非也就是由学校把她们统一送到福州路的逸夫舞台看戏。


教泽霞越剧的老师是越剧著名表演艺术家史济华老师。从泽霞在中专的时候就特别欣赏她,觉得她是块学小生的好料,但泽霞中专时课程满满,直到大学才有机会和时间去他的课堂“蹭课”。


他还主动给10班的孩子们上过好几次课,经常说,你们这批潮汕的孩子,有礼貌,聪明,学东西又快,一个个还这么刻苦,我太喜欢了!这种学生我就是乐意教!


史老师还曾带着泽霞和银霞一起去过东方明珠,请她们在旋转餐厅上吃自助,还带她们去过一次欢乐谷。


不过,念白始终是很多小演员们跨不过去的语言关。


潮剧用潮汕话,京剧用京白京韵,相当于新学一门外语。而用惯了潮汕话的潮剧演员们,普通话往往都说不标准,何况是要学另一种方言?


刚到上海不久,小演员们的潮汕口音普通话没少遭人笑话。有一些到读完四年毕业了,都没练好标准普通话。


“上课喊老师好的时候,因为我们平翘舌不分,会喊成‘老斯好’,一开始总会有其他外地同学学我们讲话。”


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是一位即将退休的上海本地人,让同学起来回答问题,结果一个潮剧小演员站起来用普通话回答了,老师却听不懂,很严肃地说了句:“请讲普通话。”


小梅花在上海没有演出潮剧的机会,如果团里有特别重要的演出,演员们偶尔需要请假飞回来,而每年过年也是潮剧演出比较频密的时间,演员们寒暑假都会呆在揭阳的剧团里或者出外演出,在家的时间不多。


紫榆、泽霞等几个大一点的演员牵头跟学校打申请,周末使用练功房。每到周末,紫榆都会带着大家在练功房练潮剧。有潮剧演出前也会提前在上海排练好。


来上海的演员们都经过筛选,泽霞那一批还要跑到上海来面试。而2010年这一批人数比较多,几位上海老师直接来揭阳挑苗子。能选上的,都会获得广东省潮剧发展与改革基金会和小梅花艺术团本身的资助,根据每个人的程度,给的数目不一样。


戏曲学校每学期的学费五千多人民币,泽霞能拿到三到四千的补贴,银霞这些小的稍微少一点,也有两千左右。陈老师也花了不少本钱。


2011年,泽霞、晓佳、沐蓉即将中专毕业,准备考大学。陈老师原本的规划是让孩子们在中专打下功底,就可以回团工作,但当时他们希望继续深造,陈老师也表示支持。


出于多学一个剧种的考虑,三个女孩都希望报考上海戏剧学院京剧专业,但考大学,必须跟全国考生拉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竞争,文化课也不简单。


泽霞年纪小,文化课底子本来就比别人弱,压力最大。中专里每个人练功都苦,有几年排课也怪,练功完了大家已经昏昏欲睡,学校就会安排两节文化课,演员们的文化课都是睡过来的。


孩子们备考文化课、专业课都靠自己,不像外面其他考生一样,会去艺考培训机构补习。所幸泽霞和沐蓉都在当年考上,晓佳则到了2012年考上。


10京班读中专第四年时,紫榆已经大学毕业回到揭阳小梅花团里。因为银霞也在班上,全班的孩子们都跟泽霞很亲,也愿意听她的,还在读大二的泽霞从师姐和亲姐姐,变成了10京班毕业班的班主任。


泽霞是中专里最年轻的一个班主任,19岁就开始带他们了。


其他班主任和生活老师晚上下班都回家,而在大学部的泽霞跟孩子们离得近,相当于跟10京班的学生同吃同住。毕业班有的人要准备考大学,有的人要回团里,还有的有其它想法,泽霞都得一一跟进。


后来,泽霞还被民选成为了整个小梅花艺术团的团长。





2014年,小梅花赴上海学习的第三批演员面临毕业。


潘梓健和柯彩煌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蔡东雄考入中国戏曲学院京剧表演系,曾秋玲和吴烨华也考入中戏的戏曲导演系。其他10来个孩子,即便是天赋和水平不输于考上大学的吴杭和黄耀达,也大部分都面临着再度回到潮汕的局面。


吴杭和银霞两个恋家的女孩,对于回家这件事几乎没有犹疑。身为潮剧演员,接受了这么多年培养,回小梅花,既能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演戏,也是对剧团的一种报答,离家人还近。


但也有见证了大都市生活的人,最终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属于这一批毕业生的陈欣欣,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留在上海,没回小梅花。


在小梅花,饰小生的欣欣水平排在紫榆、泽霞和银霞之后,一般饰演B角、C角或龙套。


到了上海之后,欣欣最大的问题出在唱腔上。


学了京剧的假声小嗓,欣欣发现自己小嗓的音色比唱潮剧的大嗓好,但学完以后回来唱潮剧,事情就有些难办了。她没办法切换自如,常常唱潮剧时音一高就变成小嗓,陈老师一直在帮她调整,直到毕业了也没调整过来。


索性放弃潮剧专心习练京剧,则更无可能。


“我们班上的老师对我们的京剧念白都没有抠得很死,教了几次发现我们很难学会后,就说无所谓,反正你们到时候也要回去演潮剧。”


加上年纪太小,离家千里,欣欣跟同宿舍的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过不愉快。在中专第二三年时,欣欣对戏曲产生了厌倦甚至抵触,刚好陈老师一个朋友的女儿晓薇在上海学化妆。


“有时晓薇上完课回来,看到她脸上带妆就会觉得好漂亮,自己也想学。”


放弃戏曲,学化妆,这两个念头埋在欣欣心里,但她一直不敢跟家里和团里的人说。


她私底下问过晓薇学化妆要花多少钱,晓薇说需要好多钱。“好多钱”在年幼的欣欣心中就等同于一百万巨款,欣欣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学化妆了。


中专第四年下学期,和欣欣同班的江钟含开始跟着晓薇的老师学化妆。欣欣一打听才知道,学费只需要2万。


欣欣和家里开口,交了学费,开始每周末到徐汇区龙吴路老师的化妆工作室学习。


中专毕业时,欣欣只有17岁,独自在老师的工作室附近租了一个没有窗的小单间,每月房租1300,由家里补贴。


除了在工作室里上课,欣欣也有机会接触到时尚大片的拍摄,充当老师的助手,有时也会给晓薇的美甲工作室帮忙做美甲,赚一点生活费。


“读书的时候家里给的钱不少,会买很多吃的,在夜市买一件衣服就两三百。毕业后家里给的钱不太够花,我才知道要拼命挣钱,要省钱。”


2015年底,欣欣学艺一年,犯过不少错,也成长了不少,终于决定独立。不过,妈妈已经在潮汕给她找了“艺术团”的工作,进去化妆、演戏都可以,欣欣跟家里约定,如果春节前还找不到工作,就回家。


为了不回家,欣欣拖着化妆箱敲遍了附近摄影和化妆机构的大门,然后又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以在招聘网站上找。


她找到一个在服装公司化妆的全职工作,月入四到五千,单程2小时地铁加公交的车程,反正能不回潮汕了。


不到一年,她积累了一些客户,辞职出来单干,平时没有化妆工作的时候,照样到晓薇店里帮忙。


我和她约在上海一家咖啡馆见面,她刚刚结束一单化妆的活儿,穿黑色大衣,假睫毛用的是根根分明的自然款,口红颜色活泼而不过分跳跃,符合她的年纪和化妆师的职业设定。


现在,欣欣每个月入帐的工资从1万五到3万不等,今年19岁的她危机感却很强,平时花钱很节俭,躺在银行里的存款有四万。她说,等年纪大了如果在上海还是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攒下钱自己开工作室,事业没有大的突破的话,可能真的会回家。


我问她年纪大了是多大,她说,大概二十四、五岁。


年轻的欣欣还没有来得及对未来作过多实际的设想,但她相信留在上海是正确的选择,给自己带来的机会和眼界,会比回家乡大得多。


内心深处,她仍对陈老师怀有歉疚和感激。


毕业半年后,陈老师带团出国演出,也叫上她。欣欣很高兴,跟化妆老师请了假飞过去,那次她在团里演出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化妆。


工作间隙,陈老师跟她闲谈时问起,在上海学化妆主要都学些什么。


欣欣没有多想,回答主要是时尚类。


陈老师突然变了脸,说时尚跟戏曲不搭边,如果欣欣定了不从事这方面工作,为什么不早跟他说。


从那以后,陈老师再也没有叫欣欣来参加团里演出。两人最近一次联系,是欣欣过年发出的贺年短信。


“确实毕业前是我觉得不好意思,没敢跟陈老师说,后来才会有误会。不过化妆都是相通的,虽然我化妆主要学的是时尚类,但是戏曲的我也可以化,团里培养了我这么久,只要团需要,我一定会回来帮忙,毕竟没有陈老师,我也不可能来上海......”


“十年后,他们一定会感激陈老师带给他们的一切。”泽霞说。


大学毕业后,紫榆先回揭阳团里工作了一段时间,目前在上海做字画拍卖;晓佳已经结婚生子,在离小梅花不远的家乡揭阳登岗开了自己的潮剧培训机构“黄晓佳工作室”;沐蓉现在是上海京剧院的冉冉升起的新星演员,今年年初还回揭阳演了一次京剧。


2017年1月7日,方沐蓉在潮汕演出京剧《坐宫》

第二批四个孩子中,有三位考上了大学,只有耀达回到了家乡。


耀达的行当武丑跟别人不太一样,要读五年半,2014年,他和10京班的孩子们一起毕业。临毕业前,他并没有读书、改行或者其它太多的打算,而是想回小梅花。


在学校几年,耀达见过不少练到断手断脚的同学,没想到毕业演出那天,自己也受了伤。


他从一处3米高的台子空翻做直体三百六的动作,但用力过猛,多翻了半圈,一周半才落地。起身时脑子有点懵。


“感觉有点失忆,不知道怎么了,后来就知道两个脚后跟都伤了。”


耀达强撑到演出结束后才休息,受伤以后,他更没有呆在外面的心思,一毕业就回到小梅花。现在遇上天气湿冷,脚后跟还会有些疼。


演出碰上出状况,对演员来说经常发生。最常见的就是演出前一不小心感冒了,但没办法,还得演。一次,小梅花出国演出,一位团员得知亲人去世,却没法及时赶回,而当天还有演出,还是得硬着头皮演完。


“这就是演员这个职业残酷的地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演出,你会影响到整场表演。”


第三批的18个学员,最终回小梅花的有11个,其他的有回到家乡后参加普通高考学医的,有做玉石生意的......


即使是年轻团长吴泽霞,摆在她面前,也有不同的选择。


泽霞大学的专业是京剧表演。但出于多学点不同剧种的想法,泽霞跟系里申请学了一年昆曲,还跟着史济华老师学越剧。本专业京剧对她而言已是一门新的剧种,课业负担不轻,课余还要帮忙照顾团里其他小的。


大三时,泽霞觉得以前因为练专业,文化课拉下不少,特别是英语,于是花费3万多报了一个教口语的培训班。她申请了分期付款,每个月能还上的时候就会自己拿演出费还,实在还不上了,就只好找家里帮忙。


“为了让我爸同意,我还跟他保证把英语四级考下来,不过现在毕业了也没有。”


2014年9月,受新加坡潮州八邑会馆邀请,陈老师带着小梅花艺术团到新加坡潮州节表演。陈老师这才发现,泽霞口语不错,而潮州八邑会馆的会长也觉得泽霞待人接物、处理事务等各方面都很优秀,问她要不要去新加坡读书。


几个月后,泽霞突然接到陈老师的电话:“你考虑好了吗?”


原本以为大家只是开开玩笑,没想到陈老师是当真的,只要泽霞出国读书,不管她想读什么,陈老师这边都愿意为她出学杂费。


但当时已经是2014年年底,即将迎来小梅花演出最繁忙的春节,加上泽霞还在准备自己题为《传习与反思——以潮剧与京剧为例》的论文,忙完已经是3、4月份,如果决定出国,只能申请2016年入学。


泽霞大学毕业

2015年7月,泽霞大学毕业,决定在上海多呆半年时间,把之前没上完的口语课程上完。9月,泽霞决定申请出国读书。


“至少英语可以有很大提升,也会多一张文凭,更多地还是因为我对外面的世界抱有期待,想见见不同的文化。”


英国拉夫堡大学伦敦校区的传媒和创意产业专业给泽霞发来了offer。


“我看重的是creative industry这一块。这个专业涉及范围比较广,未来也会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方向,可以帮助我从原来纯粹是表演的圈子里跳出来。”


十几年来一直在表演路子上前进,尽管除了表演,泽霞也承担剧团管理的行政事务,但让她真正从事表演以外的工作,她其实对自己没有自信。


选择英国,更多是因为一个演员对英国乃至欧洲戏剧和城市文化的向往,莎士比亚的故乡可比美国有吸引力。


泽霞把留学申请交给中介办理,原本中介通知她,已经拿到offer,可以2016年入学,但后来又出了变故,迟收到邮件的中介说她的雅思成绩不够,必须上半年语言课,赶2016入学已经赶不及了,如果希望2016年入学,可以换同校其它专业。


泽霞没有答应,offer被保留到2017年。


2015年底,泽霞学完口语课,先回到揭阳小梅花。


她毕业后,郭德纲曾邀请她到北京麒麟剧社演出过一次,当时曾问过她是否愿意留在北京。上海也有朋友邀请她留下工作。泽霞都没有答应,继续回到小梅花做团长。


当中有对陈老师栽培的感激,对孩子们和小梅花的责任,对北京的陌生感和担忧,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对未来没有考虑清楚的思虑。


2017年还去不去留学,在小梅花当团长要当多久,要不要做别的工作,泽霞当时一件事都没有确定。





回团以后,泽霞的生活几乎完全被行政事务填满。


如果有人来剧院参观,要负责接待;如果有人来邀约小梅花演出,泽霞要给他们报价、谈细节;演出申报、补贴申请等都要向政府相关部门交申请;日常还要安排小演员们排练和演出......


把优秀小演员一个个送到上海以后,去上海的和不去的之间水平差别越来越明显,剧团里渐渐只剩下去过上海的人。这几年,因为陈老师年纪大了,精力顾不过来,培训中心也不再招收学生。


炮台镇的夜晚


而对泽霞来说,回到炮台的日子有太多不适应的地方。在上海期间养成的到咖啡馆喝咖啡的习惯,到了炮台只能买来豆子和器具自力更生。如果要出去喝咖啡,得开车去揭阳市区,更不用说想过跟上海一样便利的生活。


小梅花剧院里的演出都是公益演出,不收门票,有小梅花忠粉从潮州、汕头、揭阳乃至广州、深圳等地过来,但大部分观众还是周边的本地人,上座率平均在七成左右。


“他们把看’老爷戏’的那一套放到剧院里了。我们在上面演出,下面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嗑瓜子的,打电话的,做什么的都有。”


在神明文化浓厚的潮汕地区,潮剧往往是和“营老爷”仪式挂钩的艺术形式,也就是泽霞说的“老爷戏”。


哪个地方要庆祝天公、娘娘的生日了,就搭起竹架,盖上篷布,请一班潮剧团演出,乡亲们搬来塑料板凳,带上孩子,在香火弥漫中瞧热闹。


但是在上海接受了八年教育的泽霞受不了。


“人是需要教育的。进剧院要关手机,不能吃东西和喝水,如果小孩子年纪太小管不住,就不要带他进来。如果你不告诉他们,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老团长和泽霞在这件事上看法不同。他觉得还是让大家先进来看戏,慢慢地大家的观念会改变的。


每次演出结束后,红地毯上的瓜子壳,会让泽霞从已经喊哑了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句无声的轻叹。


作为潮剧演员,泽霞在潮汕也免不了听到一些带有刻板印象的误解。


“原来潮剧演员还有像你这样的呀?”


“我一个朋友的妈妈不让他找学艺术的女朋友。”


说起来,泽霞有些愤怒,如果让她听到了这类话语,她都会一一怼回去。


“潮剧演员不是我这样应该是什么样?”


“能找到学艺术的女朋友,他应该偷笑好吗?”


但跟不懂潮剧的人还是很难找到共同话题,所以她2015年底回炮台以后,没出门逛过街,天天宅在剧院里,吃饭一般都叫外卖。


在炮台叫外卖不能用外卖APP。有一次泽霞用外卖APP叫了外卖,过了好久都没人送来,打电话去问,店家说已经不跟这个平台合作了。“他们就连操作下线都不愿意。”


几公里就算太远了不送,过了六七点就算过了饭点了不送,被拒绝很多次后,泽霞很怀念在上海随便都可以喝到好咖啡,随时都可以点外卖的日子。


让她最无奈的是这里的人。


一次她着急要扫描一个文件,找了三四家打印店都只能打印和复印,不能扫描。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能扫描的,店里坐着妈妈和两个已经成年的小辈,却都在自顾自地喝茶,告诉她店里只有爸爸懂怎么操作机器的扫描功能,但爸爸现在不在家。


“他们就连这么小的一个功能都不愿意学。这不是开店应该有的态度,如果我家开店,我帮忙看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肯定要学会。”


她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上进心。


剧团里的演出都要交申请报批,但是好几次都过了演出时间了,批文就是没下来。泽霞一边为他们的工作效率而气愤,也不免想到是不是由于自己没有去打点的原因。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最后想通却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


泽霞的前途如何,陈老师像是对亲生女儿一般操心,就连陈老师的儿子,从小看着泽霞长大的哥哥也劝泽霞出去读书,能见见世面,对自己的发展好。


今年春节前,泽霞决定出国,跟陈老师和爸妈都说过以后,大家都支持。签证和手续办得很快,机票订在3月24日,去了以后先到拉夫堡大学本校读半年语言课,夏天再到伦敦校区开始研究生课程。


在上海机场转机的匆匆一瞬,谢紫榆和方沐蓉来为泽霞送行。不论回小梅花或不回小梅花都好,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左起依次为:谢紫榆、吴泽霞、方沐蓉

未来,泽霞还是希望自己能跳出戏曲表演的圈子。


“在这个时代,只要你有态度和想法,无论你做什么,你都不会被市场饿死的。”


关于毕业以后要去什么城市,做什么工作,泽霞都没有明确的想法。


这场逃离对她而言是好事,离开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一切,寻找一种突围。她年轻,有想法和干劲,未来自不会差。


但在陈老师身上,过去10余年对潮剧下一代人才培养的努力,看起来显得有些悲壮了。


“他老了,偶尔看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落寞,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永远和大人有一致的方向,要发展,要工作,也逐渐离开了他的身边。”


泽霞离开揭阳前,对手机一窍不通,平时连短信都是泽霞代发的陈老师突然提起,想学会用微信,这样可以与她常联系。


“在陈老师这里,他培养出来的学生事业上是否能有成就,于他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更骄傲的是他的学生是行得正、坐得端,本质善良厚道的人。除了去过上海的这二十几个学生,他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非常多以前的学生和学生家长,直到现在还常与他保持联系,逢年过节都会来拜访看望......关于陈老师与小梅花的故事,基本上快可以写一本书了吧。”






小梅花剧院目前常驻的演员有黄耀达、吴银霞和吴杭三位,其他演员一般都住家里,除非团里需要排练,否则也很少过来。


在炮台,小梅花里的演员像是自愿被隔离在剧院建筑以内,难以也较少跟外界沟通。


“跟外行不知道聊什么,很多我们才能懂的玩笑他们也听不懂。”不过,回炮台以后,耀达还是结识了不少同在潮剧圈里的朋友,和性格偏宅的吴杭、银霞不同,他也经常开车到汕头和揭阳兜风,有时会带上吴杭和银霞两个小的,女孩逛街卖衣服,男孩候着,完了一起吃顿好的,平均一个月去两、三趟。


对于恋家的吴杭和银霞来说,回到家乡,常伴家人左右,还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潮剧,是比孤零零在大城市打拼更为合适的选择。


潮剧演员们如果不是真心热爱这行,基本都不会继续从事这份工作。在这个时代,演潮剧的回报和收入相比,显得有些太过微不足道。因此,对于演员们的兼职,只要不影响演出,团里都不会反对,银霞和吴杭在银行的兼职,甚至是陈老师本人介绍的。


但比起中专时天天练基本功的最佳状态,现在团里的演员们很少练功,武行对基本功的要求高一些,因此演武丑的耀达一周会来团里练一两次,其他人练功就更少了。


潮剧里对文戏演员基本功的要求也不太高,因此吴杭和泽霞两位演文戏的,练功少了影响不大,但是比起中专时的强度,现在不天天练,就意味着还是有一定程度的退功。


练功需要场地,泽霞去英国的一年多时间里,应该就更不会练功了。


小梅花里的排练厅

在潮剧逐渐式微的趋势里,陈老师和一群热爱潮剧的老师和票友,把一批年轻孩子们培养成材,把小梅花从陈老师家搬到现在这个剧场,的确吸引了不少年轻观众,孩子们的水平也在潮剧圈子里领先,但潮剧依旧没能走出潮汕圈子。


“把现在的潮剧跟很多其它的优秀地方剧种放到同一个舞台上,水平就在那里,就是没法比。”泽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剧团是纯民营的,每年都会按流程向政府申请资金补助,但给不给,给多少,都要看这一届领导重不重视文化,不太能指望得上。


潮汕地区很多潮剧团愿意接本地的老爷戏,但小梅花把这类邀约也拒了不少。“虽然下乡给老乡们演出很有意思,但是台下实在是太吵闹了,对演员状态也会有影响。”


现在,对剧团收入贡献比较大的还是深圳、广州、海南等地的小型商业演出,潮剧只作为其中一个环节出现,剧团派出去的人数和花的精力都不多。


孩子们小时候,剧团收入来源主要是演出和音像制品售卖,但现在人们已经不看DVD了。尽管国外潮人圈子里面,小梅花名气最响,但演出邀约也不多,泽霞接过好几次电话,说的是类似“我们这里没有演出费用,但我们很喜欢你们,会负责交通和食宿”的邀约,权衡剧团的投入和回报,泽霞只好拒绝。


小梅花出版的部分音像制品

2016年12月,新加坡潮州节邀请小梅花演出,连演十天,一天六到七场,场场爆满,观众排队合影的时间快超过演出时间,吴泽霞也代表小梅花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但这样观众素质高、主办方资金雄厚的演出机会实在不多。


2016年新加坡潮人节,小梅花接受新加坡电视台“狮城之声”采访


明明是扎根本土的艺术,但往往到了潮汕文化并非主流的外地乃至外国,才能获得更多足够素质和水平的观众,对于潮剧来说,或许也有点讽刺。


2016新加坡潮人节,小梅花演员和新加坡的音响、舞美等工作人员合影

银霞没有姐姐爱喝咖啡的习惯,但她和吴杭有时也会怀念在上海的学生时代。


身处小城的她们还没有被时代焦虑绑架,在揭东一家银行的报警中心上班,一天白班、一天夜班,再休一天,依此循环。如果支行里有人触发了报警区域,需要打开面前的电脑,找到该支行的电话,再用座机打回去。她们还从来没遇过真正有事的,都是“老鼠碰到了”、“刚刚有个人走过”等原因。


但春节在小梅花剧院公益演出以后,最近的一场就是3月到附近的酒店为一个活动表演,喜欢潮剧的吴杭还是有点焦虑和难过,希望演出能更多一点。


银霞最喜欢的角色是《救风尘》里的周舍。在戏里,周舍是个恶棍,先骗娶风尘女子宋引章后又加以虐待,宋引章的结义姐妹赵盼儿于是设计将引章救出。


“演坏人比较爽。”银霞说起周舍这个角色,眼睛里亮着光。


曾经无数次演过这个角色的泽霞却说,银霞年纪小、经历少,演起周舍来,像个假装自己是坏人的好人,还需多加历练。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演员们对角色的把握能更深,也会演得更好。


银行报警中心里,银霞面前摆着一本《当我跑步时,我在谈什么》,吴杭面前摆着《明朝那些事儿》。她们有着多得令人羡慕的空余时间,读书、练字,不必过多考虑单位时间投入的性价比——作为演员,多读文学和历史,对表演总归有好处。


泽霞赶在拉夫堡下雨前跑了5公里,踏着马路上不知名的白色花瓣,耳机里放着昆曲,“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这么多年来培养了这些孩子们,对于陈老师而言,或许就是泽霞所说的:“这辈子,能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是很幸福的。就不要再提振兴潮剧这么大的话了吧。另外更多的,是与孩子们之间的一份感情吧。”



- 我为什么写这篇文章 -


作者:张奕超


我是一个潮汕人。不过我从小都不太愿意跟着奶奶或者外婆听潮剧,觉得它节奏太慢。虽说用的是潮汕话,可能还带了点古音,不看字幕也听不懂。尽管知道它的美,但对我和爸妈来说,它一直都是一种太过古老、陈旧和遥远的艺术。


吴泽霞的故事,梓新跟我提过好几次。我们一直都对这个94年出生的女孩本身的故事,以及她背后承载着的,潮剧这种小众民间艺术的现状很感兴趣。最后真正推了我们一把的是她马上就要出国的消息。


采访那天,从机场一下飞机就去了小梅花,才发现,背后有着这么多复杂而动人的细节,承载着这么多年轻人的命运。


采访结束后,我回到家乡——一个比炮台落后的县城,恰好赶上“帝王爷”的节庆,邀请了一个潮剧团,在护城河边搭起架子演潮剧。看潮剧的小孩子、中年人和老年人都有,我和爸妈也去凑了个热闹。


几天后到潮州做另一个采访,在韩文公祠旁误入一处村落。许久没有见过的小鸡,在土路上悠闲散步,挂着深绿藤蔓的平房里,隐隐传来潮剧声。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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