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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父亲出轨后,我却疏远了母亲 | 三明治 · 中国人日常

郝思嘉 三明治 2018-10-31

这是一个逃离原生家庭、却逃不出与母亲相似命运的故事。



文 | 郝思嘉

编辑 | 万千

“妈,你想过离婚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一句。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我的家庭氛围称得上温馨和美,父母处处满足我,万事有商有量,两人甚至从没在我面前红过脸、吵过架。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幸福小孩的典型,上中学写作文时最怕面对家庭命题,因为老师说没有冲突就不会有感情升华。


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想要离开家的?或者说,是在哪一个瞬间,我发现了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涌动?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标志时间的话,大概是那次无意中发现父亲的秘密吧。


那之后,我对父母的情感变得复杂,不,不是同情也不是愤怒,大概更近似于一种拉扯的爱和别扭的恨吧。


1


母亲和父亲是中学同学,那个年代没有早恋。


父亲是班里公认的才子,写得一手好文章,书法也是可圈可点,母亲则是有名的文艺骨干,天生一副古道热肠,人缘儿数一数二的好。按说他们俩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现实中也确实如此。


在见到父亲之前,母亲已经对他的名字有所耳闻。


第一次见到父亲,只是一个背影,在书桌上伏案的背影。教室采光不佳,父亲的背影只有粗粝的轮廓,外缘镶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母亲只看一眼,就认定是他了。


父亲的学习成绩很好,他总是放学后自愿留下来辅导同学,他的讲解很有耐心,细致有条理,很多女孩子都喜欢向他讨教问题,其中也包括母亲。


那时母亲只是众多追随者之一,父亲并没有特别留意她。


父亲说他并非真心热爱学习,或是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他课后主动留下只是为了逃避回家干农活,学习是最好的偷懒借口。


母亲从不讳言是她主动追求父亲的,在他们年轻的时代,这样做需要很大的勇气。


中学毕业后,父母被分去了不同的地方就业——考大学是他们结婚之后的事儿了。


母亲主动写信给父亲,父亲礼貌地回信,两个人持续通信大半年,就这么确定了关系。


那大概可以被称为情书的信件,我没有亲眼见过,想来也没有太多情意绵绵的互诉衷肠吧,以我对那个年代的了解,更多的可能是彼此鼓励的话语,互相勉励互相鼓舞,约定一起建设更美好的明天。至于表白?用他们俩的话说,那一套太小布尔乔亚了。


后来我开始练字,父亲总叫母亲把他们过去的通信找出来——给我当临摹字帖。母亲满脸写着不情愿:那些是个人隐私!


父亲对此表现得毫不介意,对他来说,一切于他有利的都可成为勋章。而我理解母亲,那些书信是他们相爱的证据,回忆只能私藏,一字一句的情深意切仅供独享,公诸于他人就变得滑稽可笑。


父亲家庭成分不好,爷爷从前是地主,后来在土改运动中被没收了土地,一家人跟着受困挨饿。父亲上面有六个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对于父亲来说,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只有读书,他是家族中的唯一大学生,也是最大的经济支柱——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母亲家境殷实,外公退休前最高做到过工商局副局长,外婆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会说两门外语。


我曾在成年后阴暗地揣测过父母成婚的原因——天真烂漫的女文青对寒门才子一见钟情,怀才不遇的穷小子觅得知己红颜——于女方,才华是品位最好的装点;于男方,扭转贫困的机会只有一次。


后来父亲在和我聊天时不经意透露,当时除母亲之外,他其实还另有一个交往甚密的女性友人。


据说她比母亲漂亮,用父亲的话说“更女人一些”,至于两人没能在一起的原因,父亲表达得比较隐晦,“你妈在跟我之前没交过男朋友”。


父母结婚之后,母亲利用外公的关系,帮父亲把工作调到了本市。


我不确定母亲是否了解父亲在她之前曾有一人,但至少,母亲知道父亲对她的爱是被动的。


接受爱,总是比付出爱要轻松一些。我成年以后,父亲不止一次跟我这样说。

2


我是在五月出生的,在父母结婚的第五年。


母亲怀我的时候吃了不少苦。


时值寒冬,为了方便取暖和烧饭,父亲在屋子里生了煤炉。我的出生预告令父亲改头换面,不但决心戒烟,还在母亲的指导下开始做饭。每天下班后,夫妻二人一个主管切配一个负责掌勺,配合默契,琴瑟和鸣。


那天气温突降,炉灶上座着的水壶里结了冰。晚上生火做饭时,煤炉遇热发生爆炸,煤渣滚烫,四下迸溅,炸伤了站在灶前烧菜的父亲。


母亲正在屋外洗菜,才躲过一劫。


那时还没有夜间出租车,母亲借了邻居拉货的三轮板车,匆忙将父亲送到医院。


我们那座小城医疗水平不够发达,医生建议父亲去外地治疗。母亲当机立断,第二天就跟单位告了假,拖着三个月的身孕,陪同父亲踏上了寻医问药之路。


出发的前一晚,外婆煮了几十个鸡蛋,裹进母亲的随身行李里。


在外求医的日子,母亲担心身上的钱不够付父亲的医药费,每日以白煮蛋和方便面填饥。不出半个月,母亲明显地瘦了下来,苹果一样的脸颊不再饱满,连有我在内的腹部都变得不再浑圆。


我常常跟她抱怨,说我个子长不高就是因为她在怀我的时候天天吃泡面。她白我一眼:后天不努力,先天找借口。


进产房前一天,父亲临时接到上级通知,要去省里作报告。那时的政治气候不比今天,父亲对组织的安排不敢不从,只得提前将母亲送进医院,并保证第二天下午就赶回来。


我出生于上午十点,父亲当时不在身边。


3


小时候我和母亲有过“睡前五个吻”的约定,即她每晚在我的额头、脸颊、下巴、鼻尖各送上一记长吻哄我入睡。这是我们儿时亲密的小把戏,长大后却令我十分抵触。


除了抗拒身体接触之外,还有母亲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口头示爱。那些热情洋溢的告白是我童年的蜜饯,成年之后则变得毫无美感,只会让人觉得难堪。


父亲和大多数中国男性一样,不善于更不习惯表达感情。面对母亲的热烈奔放,他常常表现出无所适从,甚至不惜正话反说,以刻薄的语言来抵消母亲不合时宜的澎湃。久而久之,跟母亲唱反调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母亲心有不甘,认为她付出的爱没有得到正面回应,她抱怨父亲好人坏在一张嘴上,还责怪他间接影响了我。她买来市面上最流行的心灵鸡汤,试图教育我们“赞美是一门爱的必修课”。


感情流露太多,难免显得廉价。我和父亲心照不宣,母亲从不懂得含蓄。


我并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我之前有过一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能留住。母亲怕我介意,对此事讳莫如深。


其实我介意的何止这一件?


某一次经过父母的卧室,无意间听见里面的谈话:“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儿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凉了。”


是母亲的声音。


我的心也一下子凉了,跟母亲当时一样。


我知道父母很爱我,这爱当中或许掺杂了对于性别的亏欠,越亏欠就愈发内疚,越内疚就想加倍补偿。在我出生以前,父母为我写了一抽屉的卡片祝福。那时他们都还保持着文艺青年的习气,喜欢用纸和笔来表达爱意。


在那些镶了金边涂了金粉的卡片上,他们俩不吝用世间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我,我是那天上的云儿,地上的马儿,人间行走的幸运儿。


每一张卡片的抬头称呼,都是不同的名字,他们取了那么多可爱的乳名给我,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千金难求的优良品质,无与伦比的宏图志愿,都浓缩在短短的两个字里面。


——其中大部分听起来像是男孩的名字。


4


20岁那年,我考入本地一所大学。学校离家很近,步行20分钟可到达。


新生报到那天是父母陪我一起去的,看见同学们多是一个人背着硕大的行李,由学长学姐带领着找宿舍办手续,我有点脸红。


父亲看出我的不自在,借口有事要先走。母亲不解其意,埋怨父亲不体贴。我不忍见他们为我起冲突,答应等分配了宿舍安置妥行李,当晚回家去睡。


大学生活并没有让我跟父母变得疏远,相比舍友们每晚哭着打电话说想家,我下了课甚至还能晃一圈到家吃了晚饭再回校上自习,说不上是幸福还是不幸。


每个周末,我都背一袋脏衣服回家洗,有时会捎带上宿舍姐妹换下来的床单被套,离家近也就剩下这一点福利。


过了刚开学的两个月,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周末有社团活动,我忙着建立新的人际链接。


父亲对此表示理解,经常问我钱够不够花——我没有固定的零花钱额度,有需要随时伸手,从来有求必应。母亲起初不太适应,后来她把甜言蜜语换到电话里说,发现效果并无差别。


每次回家,我都会发现一些新东西:一些陌生的、对我表示抗拒的东西。


家里的次卧还为我保留,画架上积了灰,玻璃花瓶里插着翠竹,母亲每日浇水,墙上还挂着李宇春的海报,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我回家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客人,睡在刚换洗过的床单上,听着床头闹钟嘀嗒,怎么也睡不熟。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客厅多了一张方桌。


紧接着,母亲的书籍和账簿迁移至此,方桌旁又多了一排矮架。


在我下一次回家的时候,赫然发现一张沙发床横在方桌前,挡住了厨房和阳台之间的过道,使出入变得极为不便。


作为临时客人的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妈,你这是要干嘛?


母亲伏在方桌前从账簿里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有老花的趋势,看人的时候目光有点凝滞——她说:我工作时图个清静,你爸看电视总影响我。


我循声朝主卧望去,父亲半倚在床头,手握遥控器,芒果台正在第二十三遍重播《还珠格格》,音量开得很大,小燕子和五阿哥的嬉笑打闹听起来有点刺耳——父亲的耳背愈发严重了。


我发现父母分开睡,是当晚起夜上厕所的时候。


母亲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毯子的一角滑到了地上,方桌上散乱地堆着账簿和印章——母亲是做财务工作的。


我告诉自己:母亲不过是工作疲累就近打个盹,她和父亲的感情一如当初。


当我开始给自己洗脑,我就知道败局已定。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家都睡不好,不是月光太亮闹钟太响,我的床已经不属于我,在我离家的时候,我的房间成了母亲的固定居所。


我回家变得比从前频繁,打着完成作业课件的旗号,伺机暗中观察。


父亲依然痴迷于看电视,他大概是全世界对政治和体育最不感兴趣的男性,每天以国产连续剧的播放进度条作为时间刻度,从起床刷牙到上床就寝,从刑侦破案剧到家庭伦理剧。


客厅已经成为母亲的办公区,我眼见她的工作区域逐渐扩大,侵吞越来越小的公共空间,她添置了两层抽屉柜、两盏台灯、一台打印机、一台扫描仪,甚至开始在桌上养绿植和金鱼。她常常工作到很晚,晚上睡在沙发床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睡觉开始打鼾了。


除了不同房睡觉以外,其他一切正常。父母之间没有争吵,遇事照样有商有量,吃饭时,母亲依然会把父亲喜欢的菜摆在他面前。


或许是我多虑了?


我问过身边的朋友,他们说夫妻年纪大了分床睡很正常,无关感情深浅,只是不想彼此干扰。这是他们选择的相处方式,做儿女的除了尊重别无选择。


我又开始降低回家的频率,至少这样母亲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睡得安稳一些。


5


对于父母分居这件事,我把原因归结为母亲的更年期。四十岁过后,母亲身上褪去了少女的憨态和率真,她变得市井和庸俗,不再关心诗和远方,甚至在她一贯的甜言蜜语背后,都让我觉得盛满了中年人的虚情假意。在亲情的天平上,我承认我是倾向于父亲的。


那天我在父亲房间赖着不走,给他讲我在宿舍被上门推销的经历。他明显心不在焉,脑子跟不上我说话的速度。


我听到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很经典的信息提示音,他不去看,默默把手机背扣过去。


故事还没讲完,父亲突然打断我,说女儿二十几了不该时刻黏着父亲,还告诉我一个真正淑女的坐姿应该是怎样。


我见他一副急于摆脱我的样子,联想到刚才的动作,心中突然警笛长鸣。


这种怀疑一直持续到年底,直到被我亲手证实。


父亲手机频繁响起,和一个女人有关。


显然父亲早已有防备,他用化名掩饰对方的存在。我按照汉语拼音的发音顺序译出了女方的姓名,在父亲的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对应的号码。


父亲和她的短信内容看上去并不过分,不过是些日常问候和交流,间或夹杂着对彼此的赞美和类似心灵鸡汤的咏叹。


——这才真正可怕,绵绵情意藏在字里行间,不逞一时口舌之快,我知道父亲认真了。


我在父亲去洗手间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手机。时间有限,我简单地浏览了他们最近的信息和通话记录,在马桶冲水声响起的同时将手机放回原处。合上手机的一瞬间,我无意识地记下了那女人的电话号码。


我终于获知了父母分开睡的原因。


对于父亲的感情背叛,我不清楚母亲了解多少。我像是怀揣着一只成熟的柚子,拙劣地掩饰着对父亲的怨忿和对母亲的同情,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生怕一不小心就露了馅。


那女人的号码被我存进了手机,她的电话我只拨过一次,对面长长的忙音,我没有勇气再打第二遍。


我回家的频率由一周一次递减到每月一次,最后降低为半年一次。寒暑假逃不过,我便选择临时兼职或是跟同学出门旅游,减少和父亲相处的机会。


我卸载了家里电脑上的聊天工具,以影响学习为由全面遏制父亲进一步拓展社交空间的可能。我甚至因此告别了QQ和MSN,只和几个好朋友用电话保持交流,有同学说我故作清高,我表现得毫不在意。


我以自我牺牲为代价阻止父亲的婚外情进一步发展。


与父亲保持距离的同时,我和母亲也变得疏远。


与其说这是对抗父亲的并发症,我更加无法面对的是母亲。让我无法面对的,不止是在家庭关系中长期缺席的惭愧,对婚姻当中弱势一方的同情,还有怒其不争的愤慨,和对于整个女性群体的悲哀。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觉察出那其中还有很重要的一味,是对自身宿命的抵触。


母亲在遭遇爱人背叛之后,非但没有得到来自女儿的关怀和支持,反而与她越走越远。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女儿,对父亲的出轨尚去尝试理解,却选择了对母亲的处境视而不见。


母亲那么炽烈地爱了一辈子,最终没能得到一个体己人。


6


关于父母感情生变的事,我对谁也没有说过。


在外人眼里,我衣食无虞情感丰沛,不谙世事单纯懵懂。即便后来知情者越来越多,我还是固执地选择自欺欺人,哪怕在他人眼中我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哪怕成为一个笑话,我也坚持咬牙做一只骄傲的鸵鸟。


大三的寒假,我在父亲朋友的公司实习。几个大学同学晚上找我喝酒,我喝醉了。


一个平时对我颇为照顾的男同学过来敬酒,大家起哄让我们抱一下,我突然伏在他背上哭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柔声问我怎么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爸他……有了别的女人……


男同学的眼眶红了,他扶正我的脸:你不用一个人撑,还有我陪着你。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在计划离开家了吧。


大四开学,我去了招聘会。


招聘会上,本地大型企业的展位前人头攒动,我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专拣外地公司投简历,越远越好,最好一年都不要回家一次。


一个月后,我选择了向我发出入职邀请的第一家公司,在300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


那是我第一次长久意义上的离家,父母对此事的态度大不相同。


临近出发的那几天,父亲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不时来关心一下我的准备工作是否已经万全,钱有没有带够。母亲则是满腹忧愁,她担心我一人孤身在外,更担心我留她一人面对父亲。


彼时我的内心涨满了对于未来的憧憬,没有空间留意父母的情绪。


出发的前一晚,父亲开心地跟我喝了一顿酒——我满十八岁之后就开始同他对饮了。


父亲酒量不比当年,很快就醉了。


喝醉的他跟平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形象很不相同,一直教育我话不高声的父亲扯着嗓子呼喊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躲进我的房间,她说今晚要陪我一起睡。


父亲叫了几声没人应,起身来了我的房间。


我瞥见母亲求助的目光,那信息一闪而过,马上换成了逆来顺受。


父亲醉得几乎站立不稳,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拉扯着母亲,神情似一只欲求不满的野兽。


母亲经过我时,对我苦笑了一下,我还没砸摸出这笑的含义,她已经跟父亲回了卧室。


第二天我再见到母亲,她眼睛红红的。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拦我?她向我发出控诉。


我心虚地低下头:我以为……你们不是夫妻吗?


母亲狠狠地吐出一句:有了那个女人,还怎么做夫妻?


这是母亲第一次跟我提到那个女人,也是最后一次。


我后来时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家,父母的关系会如何演变?是继续虚情假意地扮演模范夫妻,还是在我的推波助澜之下分崩离析?以家庭的名义继续捆绑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作为女儿的我又一次失职了,我选择了逃避,逃开这不再温暖的家。


我在那个离家300公里的小城工作了不到一年,农历新年一过就急不可待地飞去南方。


那座距离我家2000公里的南国城市,有漂亮的海岸线和昼夜不息的流动车河,那里没有漫长得令人绝望的冬天,也没有望眼欲穿等我回家的亲人,我在16岁那年第一次路过,就决定要在此定居。


出了机场,我给父亲打了电话,我说平安到达,不必挂念。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从此他们只是电话通讯录里两个并排的名字,是隔山跨海传输而来的视频讯号,是逢年过节一次短暂的相聚和客套的寒暄,是半夜睡不着时一个想回去却永远不会回去的地方。


7


我离开家后,父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相安无事。两人以客厅为界互不干涉,母亲忙于工作父亲沉迷电视,只在每周末给我打电话时才凑到一块儿。


我没有太多过问父母在我走后的相处,每周一次的电话通常报喜不报忧,双方都一样。


离家第二年,我交了一个当地男朋友,相处一年感情稳定,父母专程飞过来与他见面。


男朋友高大魁梧,彬彬有礼,母亲对他赞不绝口,险些就在饭桌上自作主张给我订了亲。父亲则沉默不表态,事后我询问他的看法,他礼貌地笑笑:你喜欢就好。


难得来一次,我带父母去购物。这个城市没有自然景观,人人崇尚物质生活。母亲看中一对情侣手表,奢侈品牌的限量款,她非要刷卡买下来送我们做见面礼。一辈子节俭的母亲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路上看到什么都惦记着她的“未来女婿”。


看得出她很满意我的男朋友,对他不吝赞美无所保留,生怕稍一疏忽我就错过了绝佳姻缘。我似乎从她的言行当中看到了母亲少女时期盲目追求父亲的影子。


我拦下去收银台的母亲:妈,你是不是太殷勤了?


母亲对我的嘲弄表现得毫不在意:喜欢就要主动点,妈是过来人。


我哭笑不得:喜欢我的人是他,这些事要做也是他妈妈该做的。


母亲愣了一下:你……不喜欢他?


我不知从何解释。


我的确没那么喜欢男朋友——这样说似乎对他不公,他喜欢我更多一些。


我很难确定这其中是否有母亲的原因,我亲眼见证了她几十年来爱得辛苦,求而不得反反复复,她自欺欺人说这就是爱情,在我看来不过是她的占有和父亲的自私。


母亲始终不懂父亲,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爱他。


父亲没有真正爱过母亲,或许他从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一个人,天生自卑造就的自保本能让他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当他在感到不安的瞬间下意识地松开了我的手,我发觉他对我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我很想潇洒地表示分手只是因为不够爱,但是心痛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我那一套从父亲处学来的被动系统不过是自欺欺人。母亲的狂热早已写进我的基因,一旦付出就万劫不复。


失恋尚未痊愈,后院祸起萧墙。


母亲挪用家庭共有存款去做投资,遭人诓骗赔了个精光。


父亲大为震怒——当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不如从前,那笔钱据说是留给我的嫁妆。


我不确定是否有借题发挥的成分,父亲摆出一副受害人姿态,表示再也无法信任母亲,甚至打算和母亲分开。


母亲打电话来跟我道歉——被骗走的高额现金里有她上个月问我借来应急的8万——就是这8万块让我不放心多问了两句,从而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我说钱没了不重要,被破坏的信任感还能不能修复?


她知道我问的是父亲,伤感地表示两人现在已经彼此财政独立了。


对于父母那一代人来说,婚姻最大的意义即是成为利益共同体,我当然知道财政独立意味着什么。


“妈,你想过离婚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若问母亲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嫁给了父亲。即便是结婚多年后,无论哪一次在家庭聚餐上提及父亲,母亲脸上总泛起少女一般的潮红颜色,神情似乎是被发现私藏了糖果的幼童,局促又兴奋。


母亲在电话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离了婚,还能怎样?


也许……我索性将错就错,试图把话讲得圆满:也许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更好?母亲在对面冷笑:更好的人多了,可他们都不是你爸。


那是你从来没去尝试!我垂死挣扎:试试看呢,也许有比爸爸更适合你的人。


母亲反问:那你呢?跟XXX(前男友的名字)分手之后,找到更合适的人了吗?


我支吾着,心头一凉:现在的我和母亲有什么分别?


前男友的确不够好,他懒惰肤浅又花心,连分手都说得不痛不快。这世界上有太多比他好的人,我失去他的同时拥有了一座四季常开的锦绣花园,可是却兜兜转转遍寻不到属于我的那支玫瑰。


爱上另外一个人,哪里是一件简单的事?


母亲爱了父亲大半辈子,父亲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被她在心尖尖上焐成了自己的形状,其他人再也无法匹配。失去爱人能力的不止一个,母亲早已经拒绝了爱上别人的可能。


在24岁这年的夏天,我第一次以失恋者的身份走进了母亲的故事,也终于理解了她多年来的执迷和自欺。在那密密匝匝的痛苦之下,揭开层层斑驳的疮痂,亮出的底色竟然是痛快。且痛且快。


父亲没有同母亲离婚,他的愠怒早晚会随着母亲的和风细雨而平息,母亲深知这一点。我不清楚母亲是怎样一点一滴用爱再次填满了她和父亲之间的那道裂缝,就像不知道她是如何东挪西凑地补全了家里的财政窟窿。


那一定很难吧。母亲从来不说,我也不曾问过。感同身受,好过千言万语。

郝思嘉


非典型金牛,情深不寿症,话唠晚期。

随遇而安分子,生于吉,长于粤,现漂于京。

和大多数人的生活轨迹类似,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离开家乡,恋爱又失恋,经历欢欣和悲苦,概括起来寥寥几字。

坚持写日记十余年,目前正和一男一女三只猫同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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