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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岁,我在纽约学着成为一名喜剧人 |三明治

许大娃 三明治 2020-03-30



文|许大娃




走出地铁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雨。夜深了,天气很冷,在繁华的曼哈顿中城,街道上也并没有多少人。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门前,门上闪烁着蓝色的字,百老汇喜剧俱乐部。进门后有一个卖票的男生,我深吸一口气,径直走过去,注视着他说道,我是下一个秀的表演者之一。他微微一笑,指着一个房间说,你在那里面等候就好了,一会主持人会介绍你上台。房间的门边上有一个小黑板,上面有今晚表演者的名单,有几个都是蛮有名气的。我假装不经意瞅着,想拍个照纪念,但担心卖票男生在我背后注视,就罢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今晚是我第一次正式俱乐部表演。


从台下走到舞台中间,取下话筒,面对观众,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那是两百多人的房间里最安静的时刻。两百多人一起安静注视的几秒钟。聚光灯打在我脸上,灯光好亮,我只看得见最前排的观众的脸。直视前方是一团白色的光,仿佛一层厚厚的白雾,挡在我和观众之间。我微笑着讲出了我的开场白,笑声从雾后面传了回来。我立刻放松了许多。


演出结束后我给好友发了一条微信,“搞定。有两个笑话他们没怎么笑,不过不管啦。”


我在俱乐部的表演





美国式的站立喜剧(Stand-up Comedy),或者在中国被阴差阳错地翻译成的脱口秀喜剧,在上个世纪50、60年代在纽约兴起。Stand-up Comedy,就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舞台上,一个麦,在台上嬉笑怒骂的喜剧表演。纽约到如今依然是拥有最多喜剧表演场所的城市。表演的场所千奇百怪,既可以是能容纳两万人的麦迪逊广场花园,也可以是一个秀能容纳几百人的喜剧俱乐部。或者是酒吧,餐馆,甚至平日的咖啡厅,到晚上挪开椅子桌子开拓一片区域,竖起一个话筒架,自然就会吸引到表演者和观众。


纽约的每个晚上,都有开放麦出现在各个这样的角落。开放麦是新手们绝佳的锻炼场所,是一个完全零门槛的舞台,任何人都可以站上这个舞台,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讲自己想讲的东西,成为三到五分钟的全场焦点。


在comedy cellar看的一场表演


在舒适的加州住了三年多之后,29岁的我搬来了纽约。很多人都会问我,为什么要过来。毕竟在这个城市,我并没有旧朋友可投靠,没有爱人可相聚, 在科技行业工作的我,这边的职业机遇,也远远比不上有着硅谷的加州。一开始被人问起,我挺羞愧的,因为做了看似这么大这么决绝的行动,我自己也没法给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我只记得,我第一次来旅行的时候,就被这个城市的能量给抓住了。那种感觉就像瞥见了一个长长的故事的开头,可还没来得及继续写呢,就被生活里琐琐碎碎的决定给支走开了。兜兜转转,快到30岁了,我这才回来把我跟纽约的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


可是,这好像也不算有什么逻辑的理由。到后来再被人问起,我就直接说,因为这是纽约啊。倒是这个句子挺有魔力的。听的人都会默默点头,仿佛心照不宣懂了。


纽约就像个想象力丰富的剧作家。住在里面的角色都被安排了波澜起伏的故事线。我刚来一个月,就机缘巧合进入了一个社区剧团做起来演员,拗口地演起了莎士比亚。后来觉得什么都要听导演,要跟着剧本,走不过瘾,不如自己写自己演,于是决定试一试最独立的表演形式,脱口秀表演。


第一次的开放麦,是在一个只有十平米的一个剧院的小阁楼里。开放麦通常都是现场报名,然后大家按顺序上台。那天我下班赶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有几个人。有一个黑人女生,其他都是白人男生,大家东倒西歪地坐在椅子上。阁楼破破的,墙上除了有个抽象的画,什么布置都没有。椅子的前面立着一个话筒。有些互相认识的人在若无其事地聊天,聊着一会去哪里喝东西。我突然没那么紧张了。我两天前写下来了一些笑话,表演前翻出了小本本再温习了一遍。


到我上台,站到话筒架后面我才意识到,台上的光线这么亮。椅子就在一两米外,可是除了耀眼的光源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就想,要是他们中途走掉了,我可能都不知道。


深呼吸,整顿了一下,我开始讲我刚从旧金山过来,那里全年如冬,四季只存在于星巴克的菜单里。有人咳嗽了两声。我咬咬牙继续往下讲我在纽约的公寓多么小,衣柜只能放下三双袜子。住在纽约的老鼠太幸福了,算是功成名就啊,都是鼠界的名流。好像还是没啥反应。


继续往下讲,我说,作为亚裔、女性、酷儿的我,在 D.N.C 的候选人里可以一个顶三了。有了哈哈两声笑。很快五分钟到了。我下来对自己说,挺好的,在台上没死掉。


在我之后,一个身形瘦削的金发男子上台。他一上来就开始描述他的一次性经历,其中有一些非常露骨,对女性很不尊重的描述。他的身体伴随着他的描述夸张地扭动着。观众里有几个男性配合着发出笑声。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望向房间另外一个女生,想看看她的反应,奇怪的是,她比我冷静很多。


开放麦去得越多就越上瘾。刚到一个城市,独居的日子有一些寂寥。有些日子,在下了班之后,我一个人吃完晚饭,坐在咖啡厅尝试看看书,看着看着就觉得挺空虚的,专注不进去,就会想念开放麦的热闹。于是赶紧上网查查,下一个可以表演的在什么地方。开放麦观众通常不多,运气特别好的时候能有十来个,房间的能量就会很好。每次表演完坐着地铁回家,沉浸在演出后的余热中,仿佛一个人的狂欢。


在这个天然的百无禁忌的舞台上,我听到了很多其他表演者的故事。性,总是被讲得最多的主题。台上的人讲着,仿佛台下坐着的不是一群陌生人,而是可以交出自己最私密故事的伙伴。有一些笑话依然粗俗露骨,有一些却让人心生同情。听了无数个分手的故事,还有大家与酒精的纠结,与抑郁症做奋斗的经历。听到了很多二代移民的故事,但像我这样的一代“老外”很少。


他们中,有的人曾在华尔街投行工作,于是上来总是要先自我调侃一番。有的人在建筑工地打工,上来也要自嘲一下。渐渐的,我也不再爱讲纽约的公寓和老鼠,而开始把自己作为了“笑柄”,作为了发掘素材的对象。





去多了就跟很多人混了个脸熟。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微笑打个招呼。我认识Molly是在一个喜剧写作的workshop(工作坊)。她黑色的短发齐肩,有些微卷,头发看着软软的,摸上去会很舒服的样子。她非常瘦,但并没有不健康的样子。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跟她近距离聊天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泛着点点绿。在说话的时候,她的注视很有力量,不知道是因为她眼睛的颜色,还是因为那极有棱角的眉毛。


Molly的很多笑话都与她母亲有关。她是家里五个孩子里最大的,她妈妈有严重的抑郁症,尝试过两次自杀,每次都被救了回来。我第一次看她表演的时候,她在台上讲,妈妈交糟糕的男朋友是治不了抑郁症的,你要试多少次才知道啊。Molly去年在纽约的车水马龙里,骑自行车遭遇了一次严重的车祸,全身包括脸部十多处骨折。她在台上绘声绘色为我们重演车祸的全过程。她说,当我的脸接触地面的那瞬间我在想,天啊,现在你得靠脑子吃饭了。


她在台上讲的东西,跟很多亲密的人都不会讲。我跟她说,我觉得我能懂。当我们站在台上的时候,观众已经用上了他们最致命的两个武器,注视和倾听。人的本能都是很准的,如果我伪装了什么情绪,隐藏了什么欲望,都会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作为表演者,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掏心掏肺,掏的姿势还得好笑。讲心里最真最深的东西,自己还要好像无所谓一样。


其实这个看似粗糙简单的道理,我是从一次忘词的意外学到的。有一次表演,我刚上台就忘了要讲什么,在台上呆呆站了不知道多久之后,我蹦出来一句“I’m 30, I’m single, My mom is worried” (三十单身母担忧),立刻引来全场哄堂大笑。我好惊讶,惊讶于自己就这样把内心最大的不安全感,对着全酒吧的人讲了出来。还让我惊讶的,是那笑声的嘹亮。其实这连一个笑话都算不上,但仿佛我讲的那些话,戳中了众人的某个地方。


我跟Molly会一起约着去开放麦,每次结束之后,都会继续找个酒吧聊天,我跟她说,一开始讲那些很个人的东西的时候,我都不是很舒服。但我又会反过来想,这种不舒服感,是不是正是我需要把它讲出来的原因。我们常常聊到凌晨3、4点,聊到酒吧里只剩下一两个独饮的失意人,和在角落的情侣。


Molly是演员出身,曾经在百老汇主演过话剧。她现在做服务生赚钱,每天到处跑,做audition(面试)。她说她做喜剧只是想挑战自己。因为找到自己真正想说的,比表演别人的生活还要难很多。她并不打算全职做脱口秀喜剧,如果能在俱乐部表演当然好,但她渴望着更大的舞台。可能我也是吧。但更大的舞台是什么,每次我们都聊不出所以然。


“说得好像我们现在有资格在俱乐部表演一样。” 我逗她。


她笑到,“天啊别说了,我太想给俱乐部里面那些醉鬼们讲自己的约会经历了。” 


“谁知道呢,说不哪一天伯乐就会在观众中。”


“今天开放麦就来了一个观众,还在我上台前就走了!”


“嘿嘿他看到了我的,还笑得挺欢。”


“拉倒吧,他听了你的就走了。”





偶尔会有观众,在表演结束之后来找我说话。通常都是一个热情的“you are so funny (你怎么这么逗)”,还有人会问我下一场表演在什么地方。最高兴的当然是直接过来要社交网站号加关注的朋友,受宠若惊的我简直有像做明星的飘飘然。


我跟Alex同学认识,就是在一次开放麦表演之后,他主动过来打招呼。“我在张罗一个lgbt演员为主的秀,周一在布鲁克林,希望你能来参加。” Alex声音软软的,脸型细长,皮肤泛着微微油光,他的眼睛狭长但有神。


自己搭台子,自己张罗秀,是开放麦之外的另一种表演平台。做这个需要投入的精力很多,需要联系场馆,寻找表演者,宣传秀,寻找观众,常常组织者又要表演又要主持。Alex的秀很热闹,在布鲁克林一个整洁的很有设计感的酒吧里,虽没有俱乐部那么宽敞宏伟,却也比大多数酒吧干净大气。


我去的那天,他穿着一个粉色的运动衫,远远见到我就跟我打招呼。他再三确认怎么念我的名字,生怕上场介绍的时候说错。Alex主持的时候,好像有点微微紧张,他的手时不时抓一下话筒杆,也没有太多余的话,简短地介绍下一个表演者,叫出他们的名字。


整个秀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少了一点端着的正式感,多了许多的温馨。大家上来讲自己在社会边缘的故事。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生,看上去三十多岁,说自己出柜成功之后,现在刚结婚就被家里催着生娃。一个看上去雌雄莫辨的表演者,说自己一把年纪了,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社会性别在哪里。一个刚做完变性手术的女生讲自己被服务生叫做“先生”,于是跟对方发飙,对方改口说“不好意思,Madam(女士)”,她更生气了,“Madam,我有这么老吗?”


Alex表演的时候,感觉比主持的时候松弛了狠多。他开始讲,自己父母是韩国移民过来的,韩国文化拒绝同性恋已经到了整个韩语里都不屑发明形容它的词汇。他说韩语里直接借了英语的gay来形容,再点缀几抹韩式的鄙夷。“我的父母希望我只找韩国人。如果是日本人,勉强可以将就,中国人吧,就……” 他模仿他父母嫌弃的表情。


他的华裔男朋友在台下哈哈大笑。我也笑了。他的男朋友David,高大英俊,讲话跟Alex一样温柔,双眼炯炯有神,留着一个小小马尾辫。表演完,我去逗Alex,你讲这些韩国中国的笑话,怎么不跟你男朋友互动一下。他噗嗤笑出来,说他不是没试过,但David太害羞了,第一次互动就直接没有接他的茬,导致场面特别尴尬。David虽互动不给面子,但Alex大大小小的表演,他总是会到现场,在一个角落默默坐着看。





我跟Alex再次遇见仍是在一场开放麦,已经是2020年了。他已经在一个纽约的喜剧比赛拿了亚军,他说很想辞职,来全职搞喜剧。


至于我跟Molly,也很久没联系,不知道她怎么样,还有没有再继续开放麦,还是已经找到了她心中的下一个舞台。一路认识的朋友们,都说要保持联系,但各自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在同一个城市,也一不小心就几个月不见面。


参加完那次布鲁克林的秀后,我逐渐也开始去各路寻找更多表演机会,打听有没有秀需要表演者,问社区剧院需不需要喜剧演员,还去俱乐部寻求面试。我爱跟大家讲自己作为一个中国纽约漂,看到的美国好笑的地方。我常常分享我跟我妈妈的互动,还有对于向家人出柜的害怕。这个圈子里好笑的声音很多,但能让人记住的很少。喜剧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要这行业里至少摸爬滚打五年,才可能找到专属于你个人的声音。


抓耳挠腮写东西时候的草稿


这是我在纽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一个异乎寻常的暖冬。这个冬天没下几场雪,但雨水总是时不时突然降临。那天,我走在街上,小雨不知不觉又飘了起来。我在去往一个剧院的路上。在那里,我与一群热爱喜剧的人准备了一个月的秀,我在其中既写又演,下个月就要上演了。我抬起头,看到帝国大厦的楼顶,在雨中闪耀着紫色的光。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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