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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自杀之后|三明治

池凌 三明治 2024-02-06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邀请你来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故事。




8月里最热的一天,三叔变成骨灰从惠州回来。我带着妹妹们,包括三叔的女儿,一起看动画电影《马达加斯加》。再过一个月,她就要上三年级。


“他们说我爸爸死了。”


妹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眼睛从动画电影上收回来,扭过头看着我。另外两个表妹也看着我。


16岁的我只会做题。我下意识摇头:“不是的,没事的。”座机响了,是我妈。


“带你妹妹下来吧,差不多了,要把三叔带回老家。”


“不能不去吗,她这么小?我可以看着她。”


妈妈叹气:“没有人想这样。”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措辞、什么表情,好像是用一次性餐具的态度,把这句一次性的话就这样说了。妹妹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懂,神情之上浮着一种无师自通的平静,甚至像说了一件别人的事情。我走到阳台,往下看,人还没出来。救护车还停在那里,没有让人心脏紧张的警铃声,它只是在等待。没有人敢告诉爷爷奶奶,他们的三个儿子只剩下两个,如同三角形抽走一个边。爸爸不敢,二叔不敢。过去三天,收到噩耗、医院签字、火化运回,每一个环节都让他们大量脱水。


曾经是军人的表姑父在客厅的沙发上,握着爷爷的手。表姑父带回来不少勋章和荣誉,这次他要转交一个包好的意外。


三叔是自杀的,但爷爷奶奶只能知道是交通意外,比起留下一个能反刍一辈子的无解之谜,一个不需要解释的意外,更能接受。


面对规则、意外、身不由己,客家人说得最多的是“冇变喔”——“没办法”。小到逼迫小孩喝中药,大到让老人接受意外丧子,都适用。这个说法拥有极强的妥协感和劝说力:没有变化,没有转机,天定的,事情就是这样。“冇”音近“谋”,跟粤语基本一样,但比粤语“冇”发音更低厚。“冇变喔”说出口,胸腔下沉,横膈膜收缩,一部分怨气和悲伤被挤出体内。没办法。然而有个“喔”,像一只小小的手,轻轻安慰。


而“自杀”,客家话说出来,像“刺杀”,爆破音仿佛从嘴里吐出一把刀。




 

救护车在等。等这个消息如一发子弹,从耳朵穿进爷爷奶奶心脏里。它像一个门阀横在一楼门口,尝试堵住这个意外带来的滔滔洪水:老年丧子、幼年丧父,从那个小小的三室一厅冲出来,凶猛、无法自控。所有能在半小时内到达的亲戚都来了,他们把孩子们放到楼上,由最年长的我照看,像是到了某种不得不下水的关头,也要先脱下衬衫,抽出皮带,叠好在岸上。我就在岸边呆呆坐着,看着102房的湖水一口一口吃掉他们的头顶。


102房,一个在我家502正下方,几乎一模一样的三室一厅,前身是单元楼下的空层,平时散停着些摩托车、自行车,虽然散漫,也会避开老人的麻将桌椅。地面灰不少,偶有小孩踩到玻璃留下血脚印,便被灰尘封边做成暗红色的标本。一楼开发建房后,十分紧俏。不仅阳台更大,还有个小几平米的院子,运气好的话,还带一棵物业的小树。


因为贴地方便,一楼基本都是子女们给老人住,同栋最好,常来常往,我家就是如此。离婚后的三叔、带大一批孙子孙女的奶奶、市中医院上班的二婶,在102各住一间房。那时,爷爷和二叔还常居在乡下村里,爷爷要照顾几片竹林,二叔要照顾狮子口发电站的水。只有在时间稍微宽裕的节日,一楼才会装满人,爷爷和二叔探亲一般回来,其他家人也如磁铁般引到这个中心。饭厅太小,只是一个正方形过道,做饭的人叫一句饭好了,阳台围成一圈抽烟的男人们便摁灭烟头,抬起屁股,走进来把饭桌挪到客厅。“兜凳——”客家话,意思是搬椅子,在我家是专门分配给小孩的活。积木一般的红色的塑料椅一层一层解散,圈起一个边框。饭桌,一个家庭里需要用红色笔画圈出的重点。饭桌中心也是一个同心圆,一个大不锈钢盘上,白切鸡整整齐齐,晶莹剔透。爸爸极其看重家庭和节日,特别重要的节日,他会寻一些与平日不同的食材:托关系才能拿到的野珍珠鸡,菜场老板提前预留的水库大头鱼和老得让人不太敢吃的鳖。清蒸或者白水火锅煮,姜蓉油碟在旁,蘸一些各有千秋但皆本味的岭南食理,白切鸡在中央坐镇,人在桌边坐齐。


阳台两个长方形高脚竹鸡笼在客厅外咕咕叫着。每逢节日,亲朋戚友的往来货币:红冠公鸡、百日小母鸡、大阉鸡,一只一只往里进出,两个竹笼便有了生命,对着停进来的一辆男式摩托、一辆女式电动车、两辆带篮自行车说话。摩托是爸爸的,买小车之后便过给小叔开,电动车是妈妈的,自行车是我和二婶的。我白天第一个取车上学,晚上最后一个回来,照例停在最外一层,就这样在没睡醒和快睡着的循环中过了好久的中学时光,有时候摩托车好久不在,有时候像是完全没动过,座包上落下一些浅灰。


在三叔跟三婶离婚、变卖了他们曾经的共同财产,一家幼儿园之后,他便没有什么固定的生活主线,这是后来摩托车告诉我的。幼儿园名字架子不小,叫“明日之星”,让人感觉卖掉它更像是丢掉了一个好意头。三叔有过好几份工作,第一份是银行职员,最久的一份是幼儿园园长兼司机,最后一份是在小姑的会计师事务所里做些财务碎活。很多年后,说起他,想起他,一个在银行柜台上班的小叔的样子仍会第一个出现,我7岁生日的放学后,爸爸妈妈都还在厨房,三叔进门,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半人高玩偶,头盔都没来得及摘,钥匙在腰间晃荡的脆响穿过客厅和走廊,意气风发。穿着蓝色T恤的Hello Kitty给我,黄色的天线宝宝“拉拉”给小表妹文文。文文是小姑的女儿,和我相差四岁零一天。我俩都高兴极了,我从没拥有过这么大的玩偶。每晚睡前,我都要把这个硕大的Hello Kitty侧躺着放好,背对着枕头砌起一堵墙,这样,门墙夹缝中、床底深处、和想象中那些黑色的没有形状的恐怖,全都能挡在睡梦之外。Hello Kitty在三叔走了三年之后彻底坏掉,我们从五楼搬走了,它也走了。





我没有去三叔的葬礼,不想去,不敢去,也没有人顾得上教训我不出席。中式葬礼是一个能够摧毁我的场合。在此之前,还未上高中的我经历过外公的葬礼、太婆的葬礼,我不害怕白布下的遗体、遗体脸上的红纸和阴阳交界的寿衣,只害怕所有成年人瞬间爆发的嚎哭,随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跪下,如同一根又一根柱子断裂崩塌。我下意识地想要扶起他们,却发现我怎么也复原不了、负责不了。我在葬礼上没有怎么哭过,妈妈对此的评价是坚强,恰恰不是。


三叔的葬礼,据说场面惨烈。一个小女孩捧着父亲极其年轻的遗像,可能只是他的一张证件照,在哭声中跪在地上,跟着旁边的大人喊:“爸爸……回来啊——”妈妈说,当时爸爸的样子,跪着泥地上几乎晕厥,他的灵魂软绵绵地吊挂在妹妹叫魂的声线上,往下滴水。以祖屋为圆心,村里的乡亲邻居们远远近近地散落着,被这个稚嫩的声音钉住,扛着锄头或扶着扁担,晒着花生或红薯干。村里老人多,葬礼也多,日子好了,平安终老的喜丧也多。老人走了,锣鼓哭一场,鞭炮哭一场,子孙哭一场,风水师傅的罗盘抖两抖,在后山定一块地作为他们的句号,句号是圆满的。句号后面,新句开始,可以以一种思念的基调再换句话说,而叔叔这一句不是。


这一句话一直说到了8年后,妹妹在市人民医院的病例上被标记为:2019年,患者17岁,性别女,文化程度高中,重度抑郁。


三叔不在了,那辆摩托车好像也被偷了。葬礼完,大家又回到了一楼,客厅的灯管已经老了好一阵子,阴阴暗暗地亮着。爷爷坐在沙发中间,眼睛和脸红成一片,原来一个人的心流血时,在脸上就能看出。潮湿高热的天气几乎占领了这片土地所有日子,今天也不例外。在此之上,一个家庭的集体泪水又再叠了一层瘴气。所有人沉默,都急急忙忙地、热乎乎地流泪。爷爷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以后,还要团结。”


大家点头,整齐,缓慢。一些家庭必备的鸡毛蒜皮和难念的经,在这场罕见的大型湿气登陆中暂时消弭。爷爷又再说了几句,主题基本还是要团结互助,要家和万事兴。说完他也不再展开,转向一些实际的事务性的话题。大家心里和身体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重物,脸皮被撑大,像松松垮垮的麻袋。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反思些什么?还是引以为戒些什么?这样做像是嚼骨吸髓般的践踏。三叔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在保护和照顾之下过了一生,他长得白净周正,清瘦好看,又爱说说笑笑,不缺女孩子喜欢他,更不缺女孩子包容他,和三婶的恋爱、结婚、生子,火烧一样窜起发生。人太年轻时,一切新鲜和刺激都想一口干了,反正有人收拾酒瓶和烟头,多的是人给他尽心尽力地收拾,骂骂咧咧地收拾。三叔上初中时,我妈妈是他的老师,毕业后工作有人安排,结婚有人操持,孩子有人照顾,开幼儿园了、离婚了、过不下去了,全家人劳心劳力。


走了之后,女儿当然也有人接住,或许这就是为何他能干脆地跳下来。大地接住他,破碎他,再熟稔地送他去另一个空间,他只需要负闭眼的责任。另一个极端,作为大哥的我爸,睁眼就是长兄为父的一辈子操心命,永远也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三叔还这么年轻,他的女儿还这么幼小,他的家庭如此支持和包容,人世的牵绊将他五花大绑。他怎么能做得到,就这样纵身一跳,任由这些线在空中极尽拉扯,再尖叫着弹崩断掉?


所以三叔走了,我爸非常自然地也成为了我妹妹的爸爸,说准确点,是堂妹的爸爸。至于妹妹的生母,三叔的前妻,则被视为全家公敌。爷爷一锤定音:就是因为她跟三叔离婚,就是因为她在离婚时没有积极争取妹妹,没有做成一个好妻子,更不是一个好母亲,那就不需要她了,我们全家人会做到应该做的。妹妹的父母就是我们全家人。





爸爸让妹妹住进家里,教她练字,给她报数学补习班。即使妹妹更想和奶奶住在一起,她也全都照做。我上高中,一天在家只有睡觉的7个小时,很多时候回来,家里那股奇怪的氛围还没来得及钻进鼻孔,我就睡着了,跟妹妹也无甚交流。但我感觉到我需要做些什么,需要去说些什么,至少需要找一个关心的切口,然而我什么也没法做。她看起来只是一个乖小孩,乖乖地上学,乖乖地练字做题,乖乖地接受老师对她字迹的赞美,乖乖地回到家,当别人的女儿。太乖了,你能对一个乖小孩说什么?上学挺好,老师挺好,今天开心吗,开心。明明她的开心就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能在剩下的狭窄空间里能活下去。顺从是她全身的润滑油。


奇怪的日子只开始了一点点,每个人都浑身别扭,习惯了照顾所有人的爸爸也不例外。虽然爸爸本性沉重而严肃,但也并不是时刻都板着脸,反而,有时候一些非常小的事情都能逗笑他。爸爸大笑起来又急又快,像倒完一圈多米诺骨牌。小姑的女儿文文两三岁的时候,爸爸最喜欢问她,你今年几岁?无论几岁,文文都会大声说出同一个答案:两岁四个月!全家人便哄堂大笑,爸爸跟一个领笑员一样,笑得最大声,笑得脸最红。但面对妹妹的时候,他总是像一个班主任,用问话来交谈,用训导来关心。妹妹偶有贪玩,他便十分不满。难道一个身负悲惨命运的孩子,不应该如教科书一般,比常人更加刻苦奋斗,最终有一个教科书般出人头地的结局?爸爸总是忧心忡忡。


爸爸对妹妹,像对着一摊拼图碎片,重建秩序是第一位。他要求妹妹学着写计划,写时间表,起床,吃早饭,练字,娱乐。“娱乐”两个字规规整整、方方正正地放在田字格的中间。妹妹也像活在一个田字格里。


爸爸也知道自己严厉,所以他暗自希望妈妈能负责温情的部分。然而人和人的感情,怎么是田字格能够规整出来的?只能从第一次整理衣领、第一次牵手过马路开始,一点点搓开生疏的边界。父母的争执越来越多,爸爸希望灾后重建得跟无事发生一样,但是这不可能,妈妈说。不是不愿意,是不可能。


“一团乱麻。”我在日记里写。


我也写:我该怎么办?在家里,我甚至不敢大声叫爸爸妈妈,只怕刺痛妹妹。这种敏感从笔尖流出,透过纸背,再把我扎一遍。我们相隔的年龄太多,河对岸的两人,只能迷迷蒙蒙看到对方的身影,更不用说看对方的心,连对话都要用手拢成喇叭大喊,极其刻意。我抵触这种像是故意伤害的刻意。


妹妹会不自觉地延长放学后的时间,在教室里做完当天的作业,或者在小区花园里玩一会儿再回来。仙泉花园是家乡小城第一个大型住宅社区,得益于“安居工程”,别名又叫安居,我和妹妹们在这里一茬一茬地长大。几十栋住房划分成好几个区,中心塞下一个有着巨型铜雕塑的绿地花园,雕塑的主题稳妥而经典:厚重的弯月为底台,男人和女人齐头躺在月牙一端,男人枕在交叠的双手上,女人向前伸出怀抱。翘起的另一头,坐着他们的婴孩,咧嘴大笑。大型菜市场、商超、银行、幼儿园和小学如行星一般在盘上公转。


我的父母最先搬了进来,然后是小姑一家、二叔一家、爷爷奶奶、三叔。最远的小姑家,不过也就是三分钟内的走路距离。家门口的小学送走了我,接进来文文,再接进来妹妹,她们踩着楼梯上我的脚印,坐到我曾经的书桌上,我们的目光在同一块黑板上重逢。虽是客家人,但我没有住过围屋,对它却有一股熟悉的安全感。坚固的城墙抱着双手,如同一个低沉的宣誓,宣誓墙内的人同为一体,亲密、紧密、不可侵犯。


围屋里两个小女孩在玩耍。文文只比妹妹大三岁,五年级和二年级,同一种语言将她们俩亲密的搂在一起。一起上学之后,就不仅仅是节假日一起吃饭的亲戚了。妹妹的同学问,每天那个来找你的是谁?妹妹说,是我姐姐。


亲姐姐?嗯,差不多。


两个小女孩越来越亲密。在三叔离世这个事实降落停稳之后,家里另一个重大主题也随之更新:最年长的孩子,我,越来越接近高考。像是一个巨大的红灯,让其他事情都暂且缓缓。所以妹妹又回到了奶奶家,只是数学班还是要上,字还是要练。寒暑假,姐妹俩动不动就要找对方,妹妹便十分自然地住进文文家。小姑、小姑父的新房买得离大家远了些,在新开发的市政公园,龙山公园脚下,不再是三分钟能走到的距离。


龙山在围屋之外,是谁也没去过的自由的飞地,人少树多,相当安静。小姑审美不俗,墙砖和地板定了一种近乎琥珀的白色,柜子的光亮烤漆如同镜面,家具的每一个转角都圆润,如同她柔软的心。妹妹和文文一样,住进了这颗心。新家的一切都崭新亮堂,除了安居带过来的一个老座机号码。这个老号码也在三婶的通讯录里保留着。拨通,接起,文文说,喂?三婶问,文文,妹妹吃饭了吗,问她今天下午愿不愿意跟妈妈出来玩?文文点头:吃了,好。扭头递出听筒,妹妹早已把在一旁等着。母女俩约定好出发时间,约定在哪个门见面,约定好回来的时间,妹妹就开始换衣服、穿鞋。小姑下班回来问,妹妹呢?文文如实回答。小姑放下钥匙,提着菜进厨房,叮嘱一句,那你不要告诉外公外婆,还有大伯,就说去跟同学玩了。文文说,好。妹妹说跟她妈妈在外面吃饭。


“哦,好。”


小姑拉出米桶,挖了满满一量杯米,再轻轻地抖落一层。


晚上,妹妹回来。她几乎没有空手回来的时候,偶尔是几件新衣服,偶尔是漂亮头绳和小熊饰品,两个。在迎春巷买的,姐姐。她开心地说,另一个开心地收下。小姑把水果洗了端着出来说,回来洗手。妹妹便一蹦一蹦地去厨房。天鹅颈般的水龙头亮晶晶,喷出来的水也齐刷刷,像被预先切好,一份份存在水管里。不像一楼的,老式水龙头开水像开花。冲掉绵密的泡沫后,在方正的雪尼尔布上擦干手,她觉得自己也得体极了,不再那么慌乱,像一只时刻竖起耳朵的鹿。


回到客厅,湖南卫视正在重播一些台剧,剧名改得不三不四。“微笑百事达”“难听死了。”每次开头,文文都要准点表达不满。耳朵听着,妹妹坐进沙发,看着小姑戴上眼镜,坐在板凳上削第二个苹果,天花板主灯从白光切成暖黄,柔柔地打在她垂落到脸颊的发丝上。妹妹往后靠,身体挨到松软的靠垫,肩膀沉下来。


才七点半,这一天漫长得十分美好,再慢点,妹妹想。





龙山的阳光太好,每逢开学,妹妹回到安居,总感觉从夏天回到冬天。一楼太矮,阳台太大,阳光走到一半就停下,即使在白天也要开灯。阴阴暗暗的,妹妹想。也还好,有奶奶在。


刚开始,奶奶也只是妹妹的奶奶,寻常做一个幼儿的保安,确保她温饱、干净,不要被捉摸不定的水、电和她自己所伤。时间越来越久,久到每次追着喂饭,妹妹都会比上一口饭跑得更快一些,久到两个人自然地向彼此撒娇,像一对真正的母女。久得甚至超过她的父母,直到本应在场的两人彻底缺席。世界上只剩下一老一小,在阳台的竹编椅子上,如往常一样依靠彼此。不需要任何推拉和过渡,最爱她的人从未离开。妹妹靠在奶奶怀里,奶奶也把头轻轻抵在她头上。


奶奶忙家务时,椅子上抱妹妹的人换成了爷爷,坐久了累了,爷孙俩便起身,朝着屋里喊一声,手牵手走出门去,对着路上的每个东西,用客家口音的普通话读一遍。到大花园,他们一圈一圈地围着铜像走。妹妹说,阿公,我要去那里。爷爷便把她举到铜像的石台座上,妹妹举起小小的巴掌,拍得铜做的月亮乓乓响,爷爷在一旁赫赫笑起来,爷爷是农民,他的笑声像倒谷子一样。


二叔的儿子这时候出生两年了,奶奶又多了一个要照顾的孙子,妹妹也被要求帮忙搭把手,一楼充满了尿布和哭声。日子就这样过到我高考结束、离开。妹妹再次搬回我家,直到初中住校。


初中在安居几公里外的城北。偶尔,三婶会偷偷地去校门口等她。妹妹没有手机,所以三婶寄希望于运气,尝试在乌泱泱一群校服中,找到和自己最像的那一张脸。有一次偶遇成功,三婶给了妹妹一张名片,上面是她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地址,让妹妹放好,顺便问了班级教室。奶奶发现了那张名片,藏了起来。后来的暑假,妹妹在龙山住的时间断断续续,有时候回安居和奶奶住,有时候大姑小姑带着姐妹俩去两三日游,去佛山、去香港、去澳门,天南地北。母女的联系如风中的蛛丝。


妹妹准备上高中了,也是住校,在一楼收拾东西时才找到那张名片。在文文家,她拿出那张名片。


姐姐,我要加妈妈的微信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加呗。长大了,没什么的。文文说。


剪开的脐带被重新接上。这时三婶已经改嫁,重新做了别人的妻子,和一个小男孩的母亲。那个叔叔给妹妹送过好几次饭,汤、菜、米饭、水果各一大盒,完全超出一个人的饭量。妹妹尽力地吃,将母亲的补偿都吃进肚子里,但每每看到送饭的那个人,都像看到一条清晰的边界。三婶时不时提出,女女,你这周末能出来吗,叔叔和我,还有弟弟,我们一起去一个地方玩吧,叫“外婆家”,很好玩。妹妹说,你们去吧。


“什么时候妈妈方便去你那里?”

“今天就可以,方便吗?”

“可以视频吗?让我看看你。”

“好,等一下。”


三婶偷偷给妹妹报了一个形体班,价格不菲。妹妹悄悄问小姑,我不知道要不要去,我可以去吗。小姑很犹豫,即使她肯。“大伯肯定不准的。”小姑跟妹妹说,妹妹也知道。纠结到最后,妹妹回复她的妈妈:奶奶身体最近不太行,可能要经常照顾一下。三婶说,好,千万不要跟自己家人有冲突。


妹妹问,妈妈,那个钱能退吗?

不能。三婶回答。早一点,可能还行。

我觉得我是罪人。妹妹哭了起来。


妹妹的成长充满了周旋。爷爷和爸爸,尤其是爸爸,连三婶的名字都不愿提起,连补偿的机会都不愿给她。我不知道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妹妹也不知道。一年春节,大学放假,我回到到一楼吃饭,气氛不对。一问,是三婶想要带妹妹出去买过年的衣服。我下意识皱眉:为什么不行?那个是她的亲妈。爷爷突然拍桌而起,声音也因为哭腔变得浑浊: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你妹妹会这样吗?她不像你,她是没有父母的,你明白吗?”


我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


妹妹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在这种争执、吵闹和拉扯中,她疲惫而莫名地感到困惑,为什么惩罚另一个人,也要先在我身上过一遍?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错,睁眼却好像在旋涡的中心?再想下去,她也想,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不同的?大家庭合影里,为什么只有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个地方?她非常希望,在照片里也有一个区域,一个父母和自己组成的倒三角,和其他孩子一样。


这种不同无法掩盖,甚至在尽量把所有学生都漆成一个样的义务教育校园里也如此。何其敏感,青春。只要一次家长会,一次有意无意的聊天,秘密的边界就像水渍一样缓缓扩大。如果不幸,碰上一些血流比常人少的心,一些只在弱小面前残忍的怪物便迅速出现。他们一脚踩在这个秘密上,趁着喊痛的时机,吐一把盐和唾沫到对方嘴里。


那时候很多话,妹妹只对备忘录说。


“最近真的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这些事情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也因为一点小事就和他们闹起矛盾来了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闹到现在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的真实想法,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他们这样讨厌我。”


“我应该要为关心我的人好好坚强,好好活着,大伯送我上学,家里人送我上学,我以后要报答他们。”


粤北小城的冬天是阴湿的冷。又一次跟同学争吵后,等宿舍熄灯,妹妹去洗手槽接了一盆水,缓缓把床铺浇透,躺进去,把水盖在身上。她闭上眼睛,和她的父亲一样,希望再也不要醒来。她知道自己死不了,但那一刻,在从内而外的彻底冰冷中,妹妹和自己的爸爸在一片安静的白茫中重逢。


“爸爸。”


痛苦是白色的,是一场大雪,把所有东西都遮盖掉,造出一个绝望的景来。小姑带着妹妹去精神心理科,她看着病例上的结果,雪也落在她身上。在雪中她看见弟弟的最后时刻,平躺在悬崖上,跟他离开前反常的长期卧床一模一样,身上没有一点希望的气息。那时,没有人知道是什么降临于他,只把人当作汽车,好像加油就能跑起来。小姑抬起头看着妹妹,一股宿命的悲凉在她眼里交汇。半晌,她拂去身上的雪,牵着妹妹的手取好药,叮嘱她,一颗也不能漏,绝对不能。


妹妹上大学了,要去昆明,去学声乐,真正变成了一只鸟儿,一下飞得好远,好高。家里全部家长一起出学费,给妹妹买新手机,买电脑。她的妈妈发了一个大红包,悄悄问她,要不我们俩偷偷去云南走走?她笑着回,等我再长大一点。她第一次离开所有人,只剩自己。妹妹平静地填写完入学家庭信息表和助学金申请表,交给辅导员,像关上一张抽屉,转身离开。她上声乐课,练琴,为唱不好的段落感到焦躁。每天都认识新的人,每一个都给她新的惊讶,原来我不是最不同的一个。


她身上带着本性的善良和细腻,和文文给她的爽朗,一大堆朋友喜欢她,陪伴她。她加入了街舞社,用电卷棒卷起长发,穿上黑色的紧身短上衣和松松垮垮的廓形长裤,跟她的姐姐,打了脐钉和唇钉的文文一样酷。在练舞室里,学姐教她,怎么听拍子,怎么踩点,怎么让每一个屈身、转动、绕环更加有力而自然。很累,她后背全湿。出汗之后,她感到体内那种与生俱来的,如南方气候一般的黏腻忧愁,瞬间消散,轻盈无比。回到宿舍,她顶着湿漉漉的刘海给爷爷奶奶打视频,截图三个人的笑脸,两张皱纹,一张饱满,发到朋友圈里。


有时候,妹妹会发微信给我,好大一段,关于男生和感情。她叫我大姐。她说那个男生不喜欢她出去玩,不喜欢她穿短皮裙,老找她吵架。我回:下一个。她便发过来一个咯咯笑的表情包,说好的。她跟朋友们拍了好多抖音,自拍、手指舞、转场,每一条都青春甜美。


走到窗边发现桂花开了。小小的,不引人注意的,闪耀着浅浅的金黄,躲在枝叶丛间。人们一般说桂花开了,是闻到了那股香气。桂花开了,不是每一棵桂花树都能活下来。


桂花开放时,我们应当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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