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ining

编辑｜珍妮

年初我写下，32岁就是16岁再来一次。

从现在往回看，16岁的我好像已经面目模糊，那是我高中的第一年，我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完全住校，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

而我32岁这一年，是我一开始创业就被疫情完全打乱，今年壮志豪情要重新开始又被市场完全打趴的第一年。

是父母纷纷生病轮流住院需要不断复查的一年。是我和前男友分手，单身的第二年。是我在结束八年海外生活搬回杭州住的第四年。

我想，算了吧，关掉公司企图专心打工，企图说服自己过上一种传统意义的安定生活。

于是日子就像掉进科幻电影里，同一天不断重复，随着7：30分的闹钟开启，再由空荡荡的晚班地铁穿过杭州城回家拧开门把包丢在地上结束。这一天和上一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原本是想做点副业，企图找点工作上的新鲜感。在各种招聘平台刷了一个月之后，我无功而返，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年纪，即使在劳动力市场上，好像没什么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这天晚上我从教会出来，赶晚班地铁回家。在黑暗中脱下大衣，给自己倒上一杯highball。搓着脸想，如果是她，那个16岁的女孩又会做点什么呢？

打开手机记事本写下这几个形容词：

隐蔽的，无人知晓的。

尽量脱离所有社会关系的。

还有最重要的，应该是彻底无用的，只有解放本身，才让我忘记得失心。

 01 

今年我开始打拳击了。

在此之前，我花了很多时间选最适合我的运动。

球类首先被从清单上划掉，几乎所有球类运动都需要搭子，我实在是没力气再花时间找搭子，协调配合时间，拉微信群什么的。

我还尝试过普拉提，在那间充满了精油芳香的普拉提工作室里，那位主理人企图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有归属感的社群。经常拉着一群会员聊天，这太让我难受了。我对跟别人交朋友没有太大兴趣。

我已经在工作中说了足够多的话。已经过于擅长随时讲几个合时宜的笑话，中英文的，高雅的及有点脏的，交换自己的星座，含上升月亮等细分类型，MBTI类型及相关解读，当然还有旅行见闻，天气变化，时尚穿搭。这都无关我真正的生活，我已经足够抗拒由这些东西带来的身份。

在射箭，攀岩，和crossfit都因为距离问题被排除之后，我锁定了一家拳击馆。这个拳馆正好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不需要额外的交通成本。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决定性因素：他们看起来没什么人，几乎不需要提前预约，这使我的时间规划焦虑少了许多。我只需要打拳这一件事情。

第一次上课前，拳击馆的前台递给我一张问卷表，上面填写着我的基础诉求。上面的选项有：增肌，减脂，纠正体态。我想了想，好像都不是的。只好又把那张A4纸推了回去。

 02 

让我打吧，仅此而已。

对，让我挥拳吧。

让我浑身湿透，让我手抖得拿不起杯子。

让我忘记我。让我专注在呼吸，让我只有身体。

对我而言拳击是无法进步的运动。我已经32岁了，我又成不了张伟丽，这很好。我想做点带不回家，又没有产出的事情。

通常一节课是由30秒沙袋拳击，接30秒俯卧撑，接30秒深蹲为一组，共四组结束。我做到最后一组的时候手一软，脸朝下“砰”得拍在了垫子上，要缓和好一会儿才能站起来。再浑身发抖地穿上衣服走出门。这个时间，老旧的居民区，几乎已经没有行人。路两旁的树枝垂下来，垂坠厚实。晚上的风把纱帘一样的树枝吹开，又伏上。像通往纳尼亚传奇之门。

我有时候会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吃一碗油泼臊子面，手抖地拿不住筷子，只能像小孩一样攥着一头往嘴里扒拉。越急越吃不到，越吃不到越着急。

下课回家，我在洗手间的白炽灯下搓洗在拳套里闷透了的绑手纱布，再在洗手池里接满水漂洗掉上面的泡沫。晾在阳台上，等风吹干，第二天再继续卷好，放进背包。每周固定一天蹲在垃圾桶旁边把指甲剪到秃，像个小学生。

把自己的精神力榨干，冲个澡再扔在床上，这时候就不必再想工作，甲方喜好，向上管理，原生家庭问题，前男友有没有结婚，暧昧对象是否能有新的发展，自己的脸上有没有多一道细纹。

 03 

手机弹出来一个消息。

我上周的日屏幕时间为13.75小时。

我时时刻刻在回微信。我想我赶紧回完就可以有时间休息。

但你知道吗，信息永远回不完。

每天按下办公大楼的电梯，走进办公室，物理世界上的所有细节瞬间汇成一张保鲜膜，还是那种直播购物上会有三个壮汉站在上面蹦跳都不会断的那款保鲜膜。它死死地贴在我脸上，像那种高级面膜一样严丝合缝，在远处根本看不出来，如需摘下则可能需要连皮肤一同撕去。

累了，同事就三五成群地抽烟，我也可以挥拳，抵消掉我这个不抽烟的人在他们抽烟时白上的30分钟班。杭州春天总是下小雨，但即便是下雨，只要没到彻底打湿头发的地步，我就会坚持挥拳。

给自己定了个闹钟，每天下午15：30，这时候通常是公司最忙的时候，我就跑去六楼一个没上锁的天台。拳击好就好在，你可以随时随地练，不像球类或者普拉提，总需要对面有个人或者固定的场地。琢磨出这个事儿以后我还为自己的选择有点窃喜。

大楼侧面是一家烤肉店，再过一个小时，就有开始排队吃饭的人，抬头就看可以看见这个女人，在呲牙咧嘴的溜号挥拳。嘴里还发出咻咻咻的出气声。我能看见不远处的西湖，这个城市的一汪水波在这里安静地荡漾着。

事实上我人生中最接近真实打架只有那么一次。我那年上初三，后桌的男生以用笔尖戳我的内衣带为乐。我学习也不好，在课堂上稍一反抗，老师便觉得是我不认真听讲。

盛夏40度，为了不显出内衣带子痕迹，我不得不在短袖校服里套了两件T恤，汗从刘海不断滴落，坐在四周的同学都尽量避免与我接近。

某天放学的时候，他从酣睡中醒来，突然又想捉弄我，等那只手摸上我后背的时候，我搬起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他头上。虽然我已经是全班最高的女生，但体力上还不是男同学的对手，他冷不丁地使劲揣在了我的肚子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几个同学拉开我，我嚎啕大哭着回家。

“我要赶着去打拳，没事可以不用找我。”我下班甩上门对同事说。在能打拳的日子里，我不介意当办公室第一个离开的人。当然这个事情不是没有代价、已经不止一位同事明里暗里点我，怎么能在所有人都在加班的时候明目张胆地下班打拳。

这时候又能为自己做什么呢？在通勤的地铁里数一数谁洗头了没有。在无休止的会议桌上，看着甲乙丙丁方围着自己的立场想诡辩。在手机信息流中推送给你无休止的洪水般的信息里。在男的女的，暧昧逃离自以为是又狼狈不堪的感情里。

打拳吧，至少能为自己挥拳不是吗？

 04 

拳击是节奏运动。

我小时候弹了几年的钢琴。我不是一个有音乐天赋的琴童，夏日练习格外枯燥，琴房里只有电风扇的呼呼声，和节拍器的规律打击，听着窗外的蝉鸣就容易走神。手上的节奏丢了，就要被身后的老师骂两句。没想到在几乎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我居然比幼童时期更加严格训练自己的节奏，更专心，更为自己的走神懊恼。我下载了一个节拍器app，一比一模仿了小时候那种金属节拍器的声音。在加班到无法训练的日子里，一个人在小区的花园亭子里拿着配重挥拳。

为了练习拳击步伐，我买了一根跳绳回家练习，那个淘宝页面上写着的商品名称叫“中考专用练习绳”。我初中一年级就长到了一米七，比其他女同学都要高一个头。看着是做体育委员的料子，但偏偏从小就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过早的发育让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女站在人群里，拼命在体育课往后躲，显得那么窘迫自卑。中考体育我是我们学校唯一几个没有拿到满分的人。

成年后就算在北美住了七八年，那种全民的狂热运动氛围也没能怎么感染我。笨手笨脚的我在从小就训练有素的人群里，更惨不忍睹得像个傻子。

好像第一次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我学习如何使用关节，如何使用力量链。如何控制我的身体。如何通过控制我的精神来控制我的身体，以及如何通过控制我的身体来磨练我的精神。我和我的身体好像更加熟悉了。

拳击课后拉伸，我们坐成一个圈子，我发现自己居然是这五个女孩里，柔韧性最好的，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在体育上，还有擅长。居然有一丝感动。

那一刻我甚至可以面对2004年站在操场上快哭出来的自己。

我可能会说没关系，你有一天会擅长体育的，你甚至还能感受到进步，你甚至还能获得一些鼓励。也许你会经历一些曲折，但是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

 05 

尽管如此，我的进步微乎其微。虽然我只要早于6:30下班，必甩开所有饭局打拳。但逃不开的连续加班，月经周期，睡眠不足，一年三次新冠感染，感染后的恢复期，都让练习变成了走一步退一步，甚至走一步退两步。

在密集的，几乎只有上班睡觉和打拳的日程里，我会空出隔周的周六上午9：00-11：00。这个几乎所有人都在补眠的时刻，我会早早来到邵逸夫医院。

我参与了一个临床药物实验，内容是XX和XX药物对道德水平的影响。

这个课题的研究员是个精神紧张的医学博士生。她说已经连续六周没有休息过，极疲惫，倒豆子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些她学术生涯的痛苦。我表现出一些基于社交礼貌的同情心，但也止步于此。在这里，我只是一份用于发表刊物的人类数据样本。

我的患者代号是16号。每个实验测试开始之前，都要输入这个代号。她一边敲下这两个数字，我一边想，我应该在她最后的研究报告里，就叫16号了。

这间屋子在医院行政楼的二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次来都是周六早上，我竟没遇到过一个人。我走出电梯，那间被临时当作实验室的会议室在右手边，屋子不大，没有窗户，坐在这里也很难分清白天与黑夜。也不会让你想起这间会议室究竟在哪个城市，哪个国家，甚至是否还存在在这个星球，这个时空里。

局促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深色的厚实木头圆桌，两把椅子，一台给我做题的电脑，一扇屏风，和屏风后面的心电图仪器。

药片是碾碎了兑在一杯橙汁里一起递过来的。一位男护士盯着我闭上眼睛一口喝下。

他们给我一个小时等待药物反应。这一个小时我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在测心电图的床上平躺休息一会儿。

如果你选择不睡觉，他们会在电脑上给你播放一个正好六十分钟的Discovery 纪录片。名字叫《小熊兄妹》，讲的是一个俄罗斯牧民收养了两头走失的西伯利亚棕熊幼崽。这两头毛绒玩具一样的小动物迅速长成了两百公斤的猛兽。

然后他们会再给我测量一次体温和血压。做三四个测试题，主要是测试行为道德的。看是否这些药物会对人的道德感有影响。

吃完药的实验题里，其中有一道是，如果手中有切换轨道的扳手，前方有10个小朋友，另一边的有6个小朋友，是否要按下扳手。两个选择的人数不断变化，一共重复30次选择。

我打拳击的时候总想起这道题。撞还是不撞。撞死还是不撞死。太残忍了。

 06 

训练完的第三天，身体排酸最厉害，蝴蝶骨疼得厉害，整个胳膊打字都抬不起来。等不了完全恢复，就开始下次课。于是疼痛成了常态，晚上睡觉像躺在钉板上，不论换什么姿势，后背的酸痛都非常难忍，一夜一夜难以入睡，一夜一夜被酸痛惊醒，早晨需要手撑着才能从床上爬起来。

没办法扣上后扣的内衣，干脆都换成套头的。项链也带不上了，见客户之前拎着一根儿项链满办公室找女同事帮忙。小包都落灰了，不论去哪里，办什么事情，时刻背着装运动换洗衣服的大包。

会议室里对方代表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我裙子下的大腿涨疼，坐都坐不住。但还是很耐心地给对方表达了他们的需求我们很难满足。

“真的抱歉，我们一定会有机会的。”我把对方送到电梯口，微笑着挥手直至电梯门关上。

在打完拳的24小时内，我通常都可以保持较高水准的道德水平。和颜悦色地和甲方讲道理，为同事擦屁股，忍住不骂人力资源的团建方案。贤者时间让人极其平静，这些小事都不值一提，愉悦地坐地铁都不需要带耳机。

由多巴胺维持的职场体面，我只能维持到午夜，若是再不续上一节课，就会变回原型了。

药物实验中的一个药品，服用的副作用是嗜睡。

朋友约我去爬山，我说不一定那一天会被分到服用哪一种药品，如果太困就不能去爬山。

对方说你疯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老家，在北方的乡下。

90年代初，有的地方还没有下水道，你要拉屎，就得去旱厕，或者自己找个犄角旮旯，成年人拉屎，得拎个铁锹，给自己挖个洞，拉在洞里头，拉完了就埋上。小孩儿就不用，拉完了可以晾在那里。

我小时候是个白净净的小女孩，面子薄，还没铁锹高，就想自己挖坑自己埋。现在长大了，面子好像没那么薄，而且发现周围很多大人也不挖坑，也不埋了，四处播撒自己最直白的欲望，别提什么体面。

这样的生活已经是个大玩笑，我的身体又算什么。

 07 

我七八岁就要求妈妈买个足球，十四五想要去学跆拳道，都被否决了。她执着于让我弹钢琴，学舞蹈，画水彩，这才是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今年我32，她58。她再也没有理由和动力阻拦我打拳击。挺好的，她甚至说。单身女郎才有时间哄自己高兴。你有这个时间精力，挺好的。事实上我们拳馆连男孩都很少，大多数都是下了班的白领女孩。训练课程结束，我们还会滚在一起互相打一会儿。

有个女孩，做广告的，每次去她几乎都在，她体能比我好太多，能和为数不多的男学员打。

还有一个女孩，体能没我好，在实战互击中很消极。我走过去晃晃她的肩膀，要振作啊喂。

偶尔有几个零星的男生上课，体能差我一点，教练说你不能输给女孩子啊，他的拳挥出来抖三抖，我在旁边咧嘴笑。

有时候我想起这件事觉得好笑，从不够女孩的运动，到了几乎只有女孩参与的运动，甚至是女孩有点擅长的运动，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呢？我想拳击一直是拳击吧，只是我们把女孩放在了另一边。

 08 

休息时间里，博士生会先我一步趴在桌子上睡着，纪录片放完了，屋子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我没有叫醒她。这个时间和空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间屋子。三对白炽灯管。在我头顶。

最后一次服药之后，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说，大多数人都会对服药有所顾虑，你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

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我来过这里，甚至那份实验协议，也被我放在抽屉的最深处。理论上来说，只有我自己，这位男护士和女博士知道我出现在这里。

周六早上爬起来，参与一个没人知道的事情，来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这让我非常兴奋。好像满足了最深处，有自毁倾向的欲望。

我在哪里都是工业社会的一次性用品。在工作单位是，在这里不也是。

我举起那瓶矿泉水：现在我们的血液中都是微塑料，让男人无法再生成可以繁殖的精子。那么多人吃解酒药安眠药减肥药，大家渴求美丽渴求睡眠渴求身材，哪个不比这点药剂量大？还吃农药超标的水果蔬菜来路不明的外卖，这点药算什么。我们吃没有种子的西瓜，把苹果橘子培育得像糖浆一样甜。这点药算什么。

如果我们终将被摧毁，这点药算什么。

博士生说她准备用这份我的编号为16号的实验发一篇SCI。

我祝她好运。

大学毕业那天，我们系主任说，你们要面对真正的世界了。不论如何，你们都会扛过去，成为游刃有余的大人。十年过去，我在药物实验看《小熊兄妹》的时候，不知为何想到这件事情。

 09 

亚运会那几天，我特意翘掉跟男生的约会，早了三天回杭州，独自一个人从黄牛手中买了三倍价格的拳击比赛票子。早早在场馆排队入场。

事实上，我极少跟人说起自己在打拳，以前常去的酒吧老板问起怎么最近没见你，只说是工作忙。一方面是懒得细细分享其中微妙的个人化感受，对方也未必可以共情。另一方面是，很不想听到别人对此的评价，比如，你真飒，你真厉害，你比男人厉害，你是女生中比较强的那一类。

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我没成为一年级第一批少先队员，也没老师找我做护旗队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再平庸不过的人。打得再多，我也没少因为客户的揶揄在深夜痛哭，那些弹钢琴跳舞的女生，说不定比我应付得好多了。

此刻，坐在看台上，看座位一点点被观众填满。比赛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大多数观众都是来凑热闹的，但是没关系，这让我心中有了一丝奇怪的优越感，因为跟其他观众比，我可能跟这个运动关系更近。

那名男选手一开始就不占上风，第一轮下来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人们欢呼起来。血从他的眉骨流出来。对方选手显然胜券在握。毫不手软地持续击打他的头。血滴在八角笼里。不论你准备得多好，有多少人为你呐喊，都有可能输。胜利者在八角笼里后空翻，举起双手，披上国旗呐喊。

那时候我才知道，一局比赛只有三分钟，甚至很少有人能打满五个回合。一场比赛的输赢几乎在15分钟之内就决定了。我估计我站上八角笼的机会是几乎没有了，就像我从来没当成国旗手一样，但和1997年的自己相比，我已经并不为此遗憾。

事情的决定性因素太多，而被判定输赢的速度太快。

输了这局，又能怎么样，至少日夜的汗水是真的，勇气是真的，我能想象站在笼中已经说明32岁的我对自己的探索是真的，足够了。

我从场馆出来。去喝啤酒，咧着嘴，跟酒保说今天好高兴，我要再多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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