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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城那天,我在隔离区生了一个孩子|三明治

Celine 三明治 2024-02-06


作者|Celine

编辑|邱不苑



我的小崽子生于2022年4月4日。


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呢?


它是我喜欢的春天;

它很幸运地错开了清明节;

20220404,它有很微妙的节奏感;

它在一个始料未及的疫情里;

它是上海浦东浦西合体封锁的第一天,从这一天开始,上海全市整整封锁了两个多月;


也是这一天,所有人疫情两年赖以生存的健康码因合体封锁崩溃了,我没能进入正常的产科。


就在这一天,我和我的小崽子见面了。




我是4月3日晚上破的水。


这一天没什么特别。我们所在的区域,这已经是封锁的第11天了,我们已经逐渐适应不断抢菜、各种钻营的日子。


这天全家人的早餐,是荠菜煮鸡蛋。是爸妈在小区里摘的野荠菜。上海人爱吃荠菜,但只爱嫩荠菜,用来包馄饨饺子吃。湖南人则不然,偏等到农历三月初三,春光越发明媚,荠菜长出三角形的小叶子和白色星星顶花时,才采摘下来,用它煮鸡蛋,老话说“三月三,荠菜赛仙丹”。于是老小区杂草丛生的角落里,就布满了这些本地人看不上的、过老的荠菜。爸妈如获至宝地采摘了回来。一大把洗好,大锅清水、鸡蛋,一同煮开,再加糖。不吃菜,光吃鸡蛋、喝汤水。清香扑鼻,很是甜蜜。这是陆续封锁之后,家里很难得地吃到了一次特别的菜式。


早餐吃得清爽,又收到了前几天在叮咚上盲抢到的一大包菜,很是安心。心想着,这下有两天不用为食物发愁了。


爸妈摘回来的荠菜,还插花瓶当了大半天的桌花,

这是封城时期的生活情趣


自打疫情阴影逐步蔓延,从楼栋、小区开始逐一筛查,大着肚子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彼时,糟糕的次生危机事件频出。我们跑了好几次居委,填了无数份表格,跟不同的社工、负责人不断不断地报备。


社区的核酸是给街道居委做管理的、医院不认。想要进妇幼院产检,还得需要三甲医院的48小时核酸和本院的快速核酸。这几乎是这一段时间我们的主旋律:每日在社区做1次核酸,凭社区核酸出门,去三甲医院做核酸,等一日出结果,再去妇幼院门口做一个即时核酸,若干小时后,再进门做产检。往常一两个小时的产检,演变成了医院门口大半天的盘旋,我们常常无处可去,只能躲在车里吃家里带出来的凉掉的包子。


进院门的核酸


“已经不知道今天被捅了第几回了,”我啃着包子说,“最近人生的意义,好像变成了做核酸。”人和宠物鼠没什么不同,进了轮子,就只顾着狂奔旋转。踩下这只脚,再抬起那只脚,周而复始。


尤其是临近预产期,手握三甲医院48小时核酸变成了每日必打卡的工作。频繁地报备和申请,终于让居委大部分工作人员都熟知了这一信息:“在小区的这个楼栋,有一个很快临盆的孕妇”。这太重要了。我知道,当我需要救生圈时,我在离抛救生圈的那个人最近的海面上。这是我现下能为自己争取的全部主动权。


所以,3号的下午,我们也顺利拿到了当天出小区去医院做核酸的许可。


从医院做好核酸回家的路上,一辆车一个人也没有。很奇怪,环境景致道路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充满了末日的萧瑟感。我们像是回到已经变成废土的家园,除了感慨一路无话。


唯一的插曲是,回家路上,我在微信里看到小区邻居群里的一条求助。他的父亲因为瘫痪常年住在社区医院接受护理治疗。而疫情失控,社区医院已受感染,需要马上关闭、清空所有的病患。而他被封锁在小区、出不去,他的父亲瘫痪无法自行回家,救护车、110都已经供不应求,没有人为这个情况这些人开辟通道。


我皱着眉头读完这条信息。老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们要去帮忙吗?”


那个沉默里有很多疑虑,首当其冲的是: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在身边,我是否有能力去帮这个忙?可现在我们就在“外面”,我们应该用这样的“特权”去做这件事。


我们联系了邻居。邻居先是疑惑我们为何能够出门,在了解了我们的情况之后,又说,没事他再想想办法。


这天的半夜11点半,我被一阵宫缩突袭,痛得我一个大喘气,连声都没发出来。好家伙,看来是要来真的了。果不其然,我一起身,破水了。我故作镇定地跟老李头说:准备去医院吧。





家人们迅速动了起来。我感到家里弥漫着肾上腺素飙升的味道。拿到通行证、上了车,爸妈的笑颜看上去十分别扭勉强,爸爸的眼睛在夜晚也亮晶晶地闪着。我拉上安全带、调平座椅、用躺姿,马上转头看向车窗外的父母嬉皮笑脸说:


“你看,我专不专业?你们放心吧!”


我当时还不感到害怕,但腿却不自觉地发抖,我仍然灿烂地笑着,宽慰着两家父母——说来惭愧,来上海多年,成家立业,但如今仍租住在老小区。而上海封城期间,我们这个老小区的小房子里,住了三个家庭、六个大人,把小小的家里塞得空气稀薄。


本来说好,老李头的爸妈在孕期帮助我们做准备,等到生产的时候,再换我爸妈过来,我的妈妈为这此还认认真真学习了育婴师,准备跟月嫂一起照料我坐月子。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上海成了疫区,我们被封锁,老李头的爸妈有家难回,半年前已经付过定金的月嫂也不愿意再进上海。我书到用时方恨少,没有专业知识可能搞不定新生幼崽,只好在3月底时临时把我远在湖南家乡的爸妈叫来——他们赶在浦东全面封锁、只进不出的前一天到达了我们的家。


我爸妈到上海后,我心安定不少,但六张嘴巴的吃喝问题又来了。在老社区、作为租客,我们享受了封锁补贴的双重debuff。在封城物资运转困难的前期,市里发的菜,小区总是较后一批拿到;菜总是又次又少的,没有日用品;当然也不管你家实际有几口人吃饭,尽管几乎隔三岔五报备实际居住人数,但好像仅仅适用于核酸筛查统计,分配物资时却没有分别。我和老李头作为家里唯二的中青年,靠着手机里七八个软件和二三十个原来见都没见过的冷门小程序,凭闹钟和手速才间歇地抢到些可以维生的物资。之后团购之风兴起,生存焦灼才逐渐缓解。


车窗摇上,老李头缓缓启动了车子。我拿着手机,自拍了一张我们俩的照片,然后开始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无数个邻居群、网购群里,盘点我们家将要收到的菜,那是两家父母未来几天的口粮。接着我拨通妈妈的电话:


“这是前天抢的肉,在这个群里,联系人是群里的这一位,留的是老李头的电话,团长大概会在明天中午居委门前发,你们记得看;那是今天抢的青菜,后天才能送到,这是直接跟小区门口商店的老板买的,没群,留的是我的电话,需要在小区门口用这个号码拿……”

林林总总,交待了得有十五分钟。


“你都要生孩子了,还要操这些心。”妈妈心疼地说。


零点过后,我们顺利进入了妇幼院,但没能进入正式的产房。我们被拦在了隔离区待定。隔离区门口没有人,值班的椅子上是一只睡着的小猫。我的心脏本来突突猛跳,看到那只小猫,莫名平复了些。


医院的看门猫


护士让我打开健康云,可是本应在半天前就刷新的核酸结果,始终没显示。护士喃喃道,可能因为今晚浦东浦西一起封城筛查了。





疫情对于国家来说,是民生仗,对于普通人来说,却可能是场信息仗。


2019年年底,我们第一时间在网络上嗅到了武汉失控的端倪,于是电话远在湖南的家人,敦促他们立即买口罩戴口罩。家人惊异:“没有这么吓人吧?”又说,“这大街上没人戴口罩啊,我戴出门别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短短一个星期之后,口罩脱销。此后一个多月,全家就靠反复使用那最早买到的一包口罩捱过了口罩紧缺的新年。


这样的情况在此之后反复上演。越是小道消息,就越被证实可信,不管它是否与当时的官方信息相违。只要有小道消息,就务必做好万全准备。后来好几年,这似乎都成为了我们的思维定式。我们抢过菜、抢过饮用水、抢过特效药、补液盐……我们逐渐放弃了十几年寒窗苦读培养出来的理性,在能力范围内不假思索地all in所有能为全家保命的东西。


2022年伊始,已是新冠疫情的第三年,武汉之殇逐渐褪去,在高强度的人员流动管理之下,一切都好像变得平稳可控起来。三月初,距离我的预产期只有一个月,我正在公司上着班,同事突然凑过来:“你听说了华亭宾馆的事儿吗?”


又是小道消息。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华亭宾馆是一间上海知名老牌五星酒店,本来准备歇业重装的,现在作为外来入境人员的隔离区使用。“但听说出事儿了,”同事说,“这酒店好像管理有问题,通风管道之类的都是通的, 等于一个酒店里的人全都在互相感染,好像已经查出了十几例还是几十例了……”


“最可怕的是,那些工作人员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上完班还坐地铁公交回家……”


我心里隐隐觉得,上海要被卷进漩涡。


果不其然,三月中旬开始,先是定点,按单元封控,然后是楼栋、小区,再然后是街道,接着是整个浦东。差不多大半个月时间,官方消息一直在变, 小区门口的封条,每日自动延长天数。好像整个城市触发了什么开关,满50自动再加100。即便发言人不断澄清、声明可控可防,但所有人心知肚明,控不住了,可能会封城。4月1日起,浦西陆续加入封控。上海的“大白”明显不够用了,小区里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外援大白”,有时上午一队、下午一队、晚上一队,简陋的核酸台子上出现了不同的地名横幅。4月4日上海启动全城筛查,24小时需完成全员核酸采样,网友笑称“鸳鸯锅终于合体了”。


而我,在4月4日上海启动全城筛查的这天,正躺在隔离区的病床上,在一阵阵宫缩阵痛中祈祷孩子的顺利降生。在最初宫缩阵痛的间歇,我焦虑地拿着手机,不断点击健康云上的刷新键,直到它,突然白屏跳出故障码。我打开微博,热搜上除了上海封城,还挂上了健康云崩溃——护士猜测得没错,全城筛查,系统崩溃了。


唯一能证明我“身家清白”的东西没了。


隔离区是家属不能进入的,只有几架孤零零的病床,设施略显简陋。隔离病房里,只有我和另一个因疯狂呕吐输液的孕妇。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没有任何交谈,偌大的空间里只剩她的呕吐声和我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护士隔了一会儿进来看了看我,开指不多,并不理会我的阵痛,然后又去看了看她,听到护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你缺钾的话,多吃点香蕉,补点钾”,那个姑娘微弱的声音道“我买不到……”


我打电话给老李头,让他进来找我。老李头钻了个护士不在的空当,溜进来了。他以为我难受需要陪伴,我只跟他说,把从家里带回来的两根香蕉拿出来,给那边那个姑娘一根。老李头照办,去姑娘床前,还把香蕉给剥好递了过去。


在阵痛越来越强烈之前,我也吃了我的那根香蕉。那是我24小时之内吃到的唯一的东西。





我的宫缩开始变本加厉。开始时我还能拿起手机记录持续与间隔时间,后来连手机也快要举不起来了。阵痛像是潮汐一波波袭来,演变成能打倒人的巨浪。之前练习的呼吸法,越来越用不上,常常痛起来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话说不出、哼也哼不出,除了闭紧眼睛,什么也办不到。


疼痛过去之后,我又重新睁开眼睛,虚脱而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两年过去了,自我保护的大脑选择性遗忘了很多痛苦,但我还记得那里的天花板上,有一个三角形的洞。


从半夜苦熬到早晨8点,进隔离区时做的快速核酸终于出来了,阴性,可三甲医院的核酸还是无法显示。规矩是死的,我被告知我只能在隔离区生孩子,待产时家属不能陪同。


我被一个老护工挪到另一架床上。眼前长条白炽灯管快速略过,我看到老李头奔到我的床头扶着床把手帮我推了一段。我记得他低头看了我,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跟他说话。眼前的世界一片恍惚。然后我独自进入了一间拉着两扇帘子的待产病房。


之后是不堪回想的两三个小时。老李头说,我的嚎叫,整栋楼都能听见,在隔离等待区丈夫们无尽的沉默下显得特别刺耳。而他除了无能狂怒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抓住每一次护士查房的机会,歇斯底里地哀求,给我无痛吧,要么给我一刀吧!求你了,求你了!说完这些我可能又会痛得晕过去,待意识恢复又继续哀求。护士十分不耐烦,后来几乎不再来我的病房,也无视我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按下的呼叫铃。


我从没见过医生。当天的产妇,没有一个人用上无痛。


后来我意识到,当天那栋楼里,可能根本就没有麻醉师的存在,或者仅有的麻醉师都只呆在特定的手术间。这栋隔离病房里,都是已经关了将近三个月的医护人员。整整三个月,她们没能回家,人员本来就紧缺,还一直在减员,很多人无法正常倒班。她们全是年轻人,大部分刚进医院。这场仗,她们站在了最前线。她们也有说不完的怨怼,她们24小时穿着这身笨重的防护服,她们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每天都在变化的政策和极度恐慌的产妇、家属。她们不懂,也解决不了。无视和不耐烦,这些已经是当时情境之下,她们能给出的最专业体面的反应了。


时间推进至我破水之后的第11个半小时,我终于开了十指。ICU产房里一字排开七八个产妇,三五个医护转得像是流水线上的女工,隔着口罩面罩都能看到她们的麻木和疲惫。我的孩子于午前11:08降生。


之后一段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没有体会到任何电视剧里新生的狂喜,亦或是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空洞,无尽的空洞。我看了一眼小崽子,他就被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我不知道要在产床上躺多久,没说话,也没有力气或心思回复老李头的信息,我只是像具空壳一样,呆着。我终于明白了我在撕心裂肺分娩时,侧头瞄到其它已经生完的产妇的冷漠的脸。


后来我想,我也算是进过ICU的人了。可这ICU一点也不像ICU,没劲。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被缝针、推进产后病房。我终于见到了老李头,还没开始说话,就流下了热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哭。


我从地狱回来,又回到了魔幻的人间。





“我去偷了半包纸巾。”生产完第二天,老李头凌晨回到病房,小声跟我说。


刚住进来第二天,我们已经物资短缺了。按照网上攻略备齐的待产包,大多根本用不完,最平常的,却意想不到地缺了——比如,水和纸巾。医院里只有开水,我们带了个小保温杯,质量还真的经得起考验,放俩小时还烫嘴,一天喝不上两口水。

可是,水?额外的纸巾?两个月前我们整理待产包时,怎么可能想到这些还需要装在箱子里呢?这些哪不能买?谁又能想到一个多月没有社交接触、天天勤勉核酸打卡的我,会被卡在隔离区呢?


短缺的结果,首先带来的是常识的失效。


上海是座商业之城,有人的地方就有商业。上海全城大约有6000多家品牌便利店,还有数不清的社区小店、小卖铺。我2012年从北京来上海时,上海的街道商业曾对我产生过不小的冲击。北京的马路又宽又大,从这边望不到那边。除了社区周边、胡同里,但凡走到“市里”,就不指望能在“街边”买到什么东西了,人走的路,与数不清的高高天桥一样,只是去到公交站、地铁站的过程而已。可上海有些不一样。越是上海的中心,越是小街道密布、商业如烟火繁盛,五步一个便利店、十步一家咖啡馆。我对城市的常识在这里被重新塑造。


可这样的常识失效了。生产完,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喝过一口水。老李头安顿完我,就开始了几天的“打野”生活。他带回了这些信息:每个楼层的自动贩卖机都是空的。楼下有一家罗森,供应这一整栋楼的医患,也是空空如也。平日大门紧闭,只固定在傍晚5点上货,只上两种冷藏便当。需要提前蹲守,如果幸运,能抢到一两盒。楼外还有一家全家,不知道开没开,反正我们也出不了楼。他找过护士、护工,她们一声叹息:“我们也买不到……”


于是就有了上面的对话。老李头凌晨帮助完我喂奶之后,出去溜达了一圈。白天他就看到护士台旁边的公区小桌子上有半包纸巾,凌晨去看,果然还在。他认定这是别人不要了的,就给“顺”了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很兴奋,捧着纸巾,像是在邀功,也像是好学生终于做了件坏事的刺激感。那包纸巾我们用得很省很省,生怕用没了,直到出院,还把剩下的几张带回了家。这个品牌的纸巾我没用过,但我想,再过十年,如果这个产品还在售,进了超市,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它来。


我们只是缺了水和纸巾。这大概是这栋楼里最无趣的故事。


这里有很多人,并不是像我们一样,照着日子、在家破水、顺利拿到出门证、带上行李开车来到医院的。就算没能进入正常产房,在这里我也算是绝对的“幸运儿”了。对于早产或毫无准备直接被送进产房的妈妈们来说,在这栋楼里的体验就更精彩了,或者说,更像荒野求生。在一瓶水都买不到的地方,每一张纸巾、每一张纸尿裤、每一张产褥垫都得靠借,而你几乎想像不到这些纸品的消耗量有多大。刷牙洗脸怎么办?衣服都湿透了没得换怎么办?想喝水怎么办?基本生存都得不断开口求人,更别说奶瓶、吸奶器这些不可能靠借的高端需求了。听说有一个孩子回家时,是包着爸爸脱下来的毛衣出院的,他们连宝宝的衣服都没有。


如果放在往日,我大概会好奇心发作“那是怎么解决的?”“他们是怎么办的?”可在那时,我已无力发问。疫情以来,太多无解的题,我不想再听更多了。





到了我们的出院日,有一对夫妻求上了门。


他们有着传说中的最甜身高差,男生高大,女生娇小。只见他们略带畏缩和抱歉的神色,找到我,问:“你们出院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们回家?”


当时老李头去拿出院材料了,我正在艰难地收拾着行李。听到这个请求,我的直接反应是做不到。


在此之前,小崽子因为我们的不专业、喂养不当,变成了低血糖,被强制留院,我自责难耐曾大哭好几场。后来开始涨奶,双乳硬得像石头,只是挨着衣服都痛苦难忍,睡也睡不了,小崽子吸也吸不出,凌晨四点痛到遭不住了,老李头好不容易从其它楼层请来护工阿姨(护工阿姨也紧缺,一整层只有三四人,面对的是几十个妈妈和孩子),用手生挤,让我直接飙出眼泪。但只需一两小时,痛苦又如约而至。


我也太累太虚弱了,除了产后所有妈妈要遭的罪之外,临出院前一天,因为多次的核酸终于证明了我们的清白,我们又被迫因为这个荣幸的身份被要求搬到非隔离区。这实在是太荒唐了。我苦求:“要么就让我呆在隔离区吧,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搬了。”


好心的护士为我们争取了一回,可还是拧不过这铁一样的政策。我们携家带小,重新打包、拆包。焦心、痛苦、疲累交揉在一起,我已经到了自己能承受的临界点。我只想尽快回家。尽快。


我痛苦地说:“我现在太难受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送你们回家再回去。”我还想找其它的借口,比如我们东西太多了、我的孩子喂养不良还在低血糖;但又隐隐害怕,万一他们真有什么事儿呢?


于是我顿了一下又问, “你们家在哪?”以及,“你们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早产被120送到医院的。孩子剖出来便被送进了暖箱,一眼都没见到,也没有医生或着护士告诉他们是什么情况。没有任何的信息,护士们都太忙了,顾不上向家长汇报。早产情况太紧急,没敢自己开车。可到了要出院的时候,全市已经封锁三四天了,恐慌和紧缺不断蔓延。120叫不到,110管不了,社区、街道、市长热线……他们一直没有找到能出门的法子。


后来好心的护士跟他们说,旁边病房有人要出院,你们要么,去碰碰运气?


我低头,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说我们商量一下,你们先回去。


老李头回来以后,我义愤填膺,痛诉这个没有人性的封控,把在上海有工作、有房子、有车的体面人,逼到了这种地步。


“2022年了!想回自己家,居然要低三下四地求人!”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也很难受,我只想快点回家……”然后又洒了两行泪。


老李头摸摸我的头安慰我。我和老李头都知道,我们一定会带他们回家。





最后,还是老李头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叫上这对夫妻一起出院 ,先送我回家。我们家离医院更近,能减少我和小崽子的颠簸之苦。他不进小区,只把我放在小区门口,让我们的父母来接。接着他再送这对夫妻回家,也只送到小区门口,这样他再回家的时候,中间这诸多过程都不会被“记录在案”,就免去了层层通关。


我们逃出了那栋楼,又见这废土般的街道。它更空了,更萧瑟了。


在车上,我与这对夫妻聊彼此在医院里的经历,那些荒唐事儿一分钟前刚被我们抛在身后,又像噩梦一样回到我们的话语里。妻子叹了口气说,你们已经算好的了,我还没见过我的孩子……只希望他平安就好。


就这样,我终于回到了家。


我捧着这小小软软的崽崽下了车,两家父母已经站在小区的封锁线里等着了。他们的眼神有期待,也有疼惜。我把小崽子递到了妈妈的怀里,然后挽上了爸爸的胳膊,五大一小,向家里走去。爸妈好像很多话卡在嗓子眼,只不断小声念叨,崽崽你辛苦了,爸妈没帮上什么。


我却笑了。


我说:

没问题啊,都挺好的!

一切都很幸运和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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