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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长马头,细马尾|大彩

2016-11-14 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



长马头,细马尾


大彩|文



李华白的憨儿子癫痫病发作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迈着一双半大的脚,双手满是泡沫往屋子里奔去,一屁股坐在儿子摔倒的地方,用尽全身力气把儿子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儿子的眼睛往上白翻着,四脚四手僵硬发直,一阵阵的抽扯着。她一边哭一边喊:“来人啊,来人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午时的村子是寂静的,就连牛和羊们都上山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在村子里,都是些隔着一堵墙壁就听不见外面声音的耳朵。李华白以为儿子的病像以往一样,发作一头就过去了。她一边帮儿子擦着嘴角的白沫,一边哭喊着。接着,她儿子的嘴角流出了血,她惊恐的声音没有传递到任何人的耳朵里,她只能拿着一块毛巾擦拭嘴角的血。直到一个直挺挺的躯体再也没有动弹的能力,她依然觉得她儿子还活着,一会就会醒来。

从对门山上挖洋芋回来的侄子听到哭声赶来时,李华白的憨儿子已经死了,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死了。她侄子说当时应该拿块毛巾或是用什么东西让他咬着,也许就能活命了。可是说什么都晚了,这是一个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双裹了一半就放了的脚,承受着一对风湿严重的腿,还不停地为养活自己和儿子劳作。李华白的老伴死得早,早得她都忘记了她还有过一座靠山。生下憨包儿子,他就死了。当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是痴呆的时候,曾经绝望地抱着儿子一次次坐在悬崖边上,无奈六岁多的时候,她正在煮猪食,儿子从楼上摔了下来,没有出血,甚至连哭喊也没有。她还觉得万幸,没伤到皮肉。没过多久,就发现儿子扯起了羊角风。谁也没有把这些因果联系起来,都觉得是李华白的命。后来,村子前边的大河边上,不知是谁发现了一个纸箱子,箱子里装着一还会啼哭的女婴,大伙儿就建议李华白捡来养着了,想着养儿防老,憨儿子靠不上了,捡个姑娘回来养大了防老。没想到的,这个姑娘在李华白怀里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当初丢了她的亲爹亲妈就找上门来了。买这买那的,让一个小姑娘享受了跟着李华白没有享过的日子,那个妈还一把鼻子一把眼泪地哭诉她当初的无奈,若非不是计划生育,为了生个儿子是万万舍不得丢了她的。那个姑娘耳朵根子一软,就被她亲妈要回去了。才去了一年,就听说被人拐卖了。李华白坐在河边哭啊哭,哭她捡着的白眼狼,哭她凄苦的命。村子里的人说,这姑娘是被她亲妈卖了的。李华白就拿着杀猪刀要找人拼命,被村子里的拦住了。都说,你前世欠她的已经还了,就别再搭上自己的命了。

李华白混混沌沌地活到了七十一岁,憨包儿子自然是说不上媳妇了,好在,他可以使个嘴,干活还有力气。村子里谁家要干活路,也爱来请他,供他些吃喝,有时也顺便把李华白也请去吃上一顿。这是李华白唯一觉得自己在村子里受到尊重的时刻,还有人想得起她来。她手里拿着一把青菜或是提着一把豆子就去了,因为家里贫穷,吃肉的时间很少,所以母子二人就像跌进肉碗里一样,一块接着一块地吃。村子里的人但凡有吃不掉的东西,就会送去给李华白,她总是千恩万谢地收下了。一个卑微的人,一个贫穷的人,在别人谈面子和尊严的时候,她们只谈如何能让肚皮饱起来,身上暖起来。李华白养些鸡,种些菜,逢街子就去卖点家屋所出的菜菜脑脑,鸡或是鸡蛋,换得点零钱,可以买些米、洗衣粉,盐巴什么的。

正值夏天,雷声四起,乌云密布,刹时就下起了大雨。在近处地里劳作的人们被一场大雨撵了回来。通风的瓦沿口下面,人们都朝着李华白悲伤的哭声走来,才知村子里死了人。李华白坐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儿子一直不肯松手,眼泪如两条久旱的小溪,混浊地从她的眼窝里流出来,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被她揩在袖子上,抹在衣襟上。几个女人也跟着她一起哭,其中一个说:“老天不长眼么,也不让他好好活着,他活着么我好使个嘴。”另一个说:“人都死了,你还只想着你好使嘴,你拿他当牛当马使,也不见你拿他当人看,这时候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结果这两个女人就吵了起来,族间管事的人来了,对着这两个女人吼了几声,这种时候不忙着帮忙,还要在人家里吵架,一点谱都没有!两个女人顿时没气了,七手八脚帮忙着把死了的人抬到一块门板上。这时,才想起他还没有棺材,可一贫如洗的人家,一时哪里有钱去买这大宗的货物呀。李华白又开始哭起来:“我的儿呀,你连一个收尸的匣匣都还没有,你就走了……”她哭一气后,似乎是下了恨恨的决定说:“用我的棺材来装了他吧,我有一个拼凑的板子,是大前年我兄弟侄子们可怜我,帮我弄来的,就用它吧。”主事的人要叫李华白四婶,他说:“四婶,这男女不同的棺材,怎么用呢?再说,你老以后怎么办呀?”李华白说:“他生前一个憨包,死了也怕还是一个憨的,他哪知要分什么男女,就用它吧,我以后死了,就丢在大路边喂狗吧,沟死沟埋,路死插台。”说完,一阵惊心的哭声,用尽了她一生的力量。


李华白在送儿子上山后,整个人像是死了一回,乱蓬蓬的白发飘在风里,形容枯黄萎靡,两只眼窝深深地镶嵌在隆起的两块骨头之间,眼神散漫游离,干瘪的上唇和下唇超越牙床的界限,拼命地挤在了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如一枚枯了的叶子,这块石头上呆一会,那家门口坐一气。除了几声叹息,又能有什么改变呢。马上就到腊月了,年难过,年难过,年年总还要过的。李华白的奶奶曾说过,过日子要看着不如自己的人过才找得到幸福的滋味,可这村子里哪个还有比她更可怜的呢?就连李华白觉得可怜的瞎了眼的独身老二爷,如今也有他的的侄女供养着呀。

李华白挑着两只空桶从村长家门前走过的时候,村长给了她二十块钱,村长告诉她,这是政府给老人的钱。李华白说,政府好啊,还想得起我来。她常听有人说村长是个吃人害人的村长,吃人不吐骨头,村子里的低保和老年人补助都装进了他的腰包。他盖大房子,骑大摩托,喝大酒吃大肉。可这些都跟李华白无关,低保也没她的份,她有一年大着胆子提过,被村长好一顿骂,说已经那么照顾她了,到底还要怎样?李华白回到家里一直在想,村长给了她多少照顾,好不容易才想起,有一回村长的媳妇背了一篮子出了芽的洋芋给她。又有一年,她听人家说她是可以享受低保的人,又大着胆子去问村长,她说村子里王成龙好脚好手都吃低保,为什么她不能?这一回更不得了了,村长说 ,王成龙吃低保是因为他管着这村子的吃水问题,又没有工资给人家,难道要让人家白为你干活?李华白被这么抢白,顿时觉得自己也真的无理,不知道人家当村长的难处,人家可是想着全村的大事啊。便悻悻回家去了,却不知这事被村长告诉了王成龙,被王成龙的媳妇骂了好几回才饶她,说她抵人也不见这么抵的,抵到她家头上了,平时还可怜她,这真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啊。这回,人家真给了二十块钱,李华白心里觉得真得好好感谢政府,感谢村长才是。这是她儿子死后,她觉得最幸福的一天,因为有政府的人还挂念着她。

腊月的街上,手挤着手,肩挨着肩,李华白把攒得的四十多个鸡蛋提到街上去卖。卖鸡蛋的人很多,买鸡蛋的人也很多。一块一毛钱一个的鸡蛋,这个来问一伙,那个来问一伙,好几伙人过去,还是没有找到买家。两个女人走了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染色卷发,另一个三十岁的样子,披肩长发,一块一毛一个的鸡蛋,价也没还,就说卖给她们了。李华白心中一阵暗喜,觉得眼前这两个女人长得真好看,简直比地里的大葱白还要好看,为人真大方。年龄大点的女人拿了一张一百元的钱给李华白,她说:“一共四十六个鸡蛋,一共五十块六角钱,多给你四角钱,你补我四十九块钱。”李华白觉得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一样:“这个小提篮,你们不嫌破,也将着提了去吧,我家里还有好几个。”她接过一百块钱,正要从层层叠叠的衣襟下面掏出层层叠叠裹住的零钱时,还是迟疑了下,咧开嘴巴向旁边卖水果的中年男人说,请你帮我看看这张钱。那个人接过去一摸,说,大妈,是真的。她又朝这两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才打开一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布,一层一层地打开,抖手抖脚地数那些零钱。还没数清楚,那两个女人说,不用找补了,我们凑凑,好像零钱够了。然后从她手里拿过那一百块钱,李华白两只手像是捂着一窝马蜂一样紧紧地捏拢那块布。两个女人磨叽了一会儿,这个口袋里掏掏,那个口袋里掏掏,对李华白说:“我们只有四十七块的零钱,不够给你,还是要你补给我们。”接着又把那一百块钱还到李华白手里,找补了零钱后,两个女人提着鸡蛋消失在拥挤的街上。这时,旁边卖水果的中年人才说,大妈,你手里的钱被她们换了,估计是假的了。李华白惊慌地把钱递过去,果真是假的。中年男人还说,我看见了,我不敢提醒你,因为我场场街子要来这里摆摊,这些使假钱的人是一个团伙。李华白就放声哭了起来,这些天杀的,鬼拿的,葬德的人,怎么就欺负我一个要死的老人呀。卖水果的中年人说,大妈,你哭了也没用,还是起来看看那两个给还找得着,另外,那张钱,你也请别人再帮你验验去。李华白爬起身来,四处去找寻那两个女人的面孔,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双混沌昏花的老眼,哪里还找得着她们的身影呢?她又把钱递给一些人,让人家看看真假,一些人说是真的,一些人说是假的,还有些人说,看上去也不怎么假,也许还能使得出去。李华白将信将疑,她回到她卖鸡蛋的地方,对摆水果摊的中年男人说:“他们说这张钱不怎么假,怕还用得掉。”“用是用得掉,但要找一个不懂行的人才用得掉。”他说。然后周围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这件事,还一边问她多大了,家里有几个人吃饭。被人一问,李华白这一生的伤心事儿都涌了上来,她搓着脚索性哭了起来。一百块钱在她的手里,像是卖身契一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解决李华白的事情。人群中从容地站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清清纯纯的样子,她接过李华白的钱看了看说,这钱我敢肯定是假的。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的,塞进老人的手里,她说,别哭了,奶奶,这么大年纪了,该回家好好休息才是。然后,她想要那张假钱,李华白一手拿着真钱,另一手的假钱也不想给,她不知道她两只手上的哪一张钱才是真的。直到卖水果的中年男人说,她给你这张才是真的,她才递过假的那一张,那个姑娘接过假的那一张钱几下就撕了。边撕边说,假的钱我也收到过好几次,但收了就撕了,也别想着拿去坑害别人。你们看,这不是害到一个老人头上了吗?说完,转身就走了。

李华白的惊惊喜喜在这一场街子上都被她遇到了,正如她一生所遇见的好人坏人,但人人都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笑起来的时候,人人都一样,不害人的时候个个都是好人。活了这多年了,她也没断出个真切的是是非非来。冷冷的斜阳照着她缓慢的步履,她一步一步地向家挪去,她一只手拄着一根捡来的棍子,另一只手插在对襟衣服的下面避寒。一面走一面想着,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只是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怎么就没忙得问一声呢?若是知道她家在哪里就好了,下回要攒些鸡蛋给她才是。哎呀,也不知道这样的姑娘要配什么官大爷,要生什么状元郎,模样那么好,心还那么好。一出神,李华白脚下一滑,就跌进了路边的沟里。一把老骨头怎么经得起那么一摔呢?脆弱的股骨头粉碎性骨折。

卧床的李华白,除了娘家兄弟子侄来看看,村子里姑娘媳妇们来看看,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死。她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她死了连口棺材都没有,可谁又能帮得了她一口棺材钱?当她的脸上的两块肉彻底落下去,腿上也长了褥疮的时候,她知道阎王爷给她的期限也快到了。马上就要过的年,大概也只能去阎王殿里过了。李华白躺在床上用她最后一口气交待她的侄子,这半间房子也不值几个钱,加上三个人的土地,将就着能买口棺材草草办了她的后事。若有剩余就当是侄子的辛苦费吧,她说她这辈子的罪也算是受到头了,人的命都是生了藏着的,若早知道这样草草了了的一生,不如当初就眼睛一闭跳了悬崖干净。

第二天早上,腊月二十六了,刚下了一场小雪,薄薄的堆了一层,黑黑白白的路上有些零落的足迹,树上结了凌,瓦沿下挂着小条小条的银色小水晶柱。李华白的侄子推开门叫了声“四婶”,没有回音,又叫了两声,也没有回音。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呼吸的动静都没有了,头旁边,放着一块黑乎乎的手拍子,打开,里面是一块,两块,一角,五角,的零碎钱,一百的只有一张,一共八百六十三块五角。



大彩原名魏彩琼,1976年11月生,现就职于宣威市国土资源局。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云南日报》《边疆文学》《大地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多篇作品,著有散文集《陌上花开时》、《必须有那样一个人存在》,有文章入选中学生辅导教材,并多次成为多省市中考卷阅读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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