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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还乡的情感价值|韩作荣

2016-11-28 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

精神还乡的情感价值

文|韩作荣



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永远说不清楚的问题。可从俗常的中国古老文化着眼,人从故乡来,最终还要回到故乡去,所谓“叶落归根”。因为故乡是斩断脐带却斩不断血缘的地方,是看不见却有强大的磁力吸引的地方,是母亲的乳汁和父亲耕种的五谷哺育喂养,让人子自由成长的地方,是呀呀学语时便渗入意识里的乡音,一生都难以改变、无法忘记的地方,也是顽固的食欲嗜好、乡俗伦理,滋养肉体,也滋养心灵的地方。故土是生命之根,难怪浪迹天涯的游子枕中会藏有一捧家乡土,老人最终都要回到那一片土地之中,而再也无法归来的逝者,也要身埋高坡之上,面朝故土,死后也要久久地眺望故乡了。

故乡,是这样的令人梦绕情牵、刻骨铭心,让诗人名“铁夫” 者也身心柔软,血液和骨髓里都生发出让自己独自品尝的味道,甚至将故乡看成一种神性的永恒,具有宗教般的属性,血缘般的母性,依恋般的磁性。于是,这个位于大巴山南麓,面对清流、背靠青山、只有60多户人家的小小的坝子———金家坝,便成了一部长诗一唱三叹、精心描绘、反复吟咏的主题。

一个远离故乡、在商品社会里打拼、挣扎,与命运抗争的游子,看惯了明刀暗箭,饱尝世态炎凉,大起大落的人生,追风逐浪的搏斗,默舔伤口的呻吟,与刺猬相处的日子,和鬼魅周旋的时刻,他不得不把自己锤炼成一身铁骨,为抗拒伤害,于是,朱以品便隐身于“铁夫”的背后。作为诗人,他曾以钢钩铁划般的笔,刺穿社会的真相,剖析人性与兽性,捍卫人的尊严,成为名副其实的“铁夫”。可在《金家坝》里,诗人却一反常态,从繁复争斗的世界回归了本真。从污秽中回到清新明澈的山林河流,从带着血腥味儿的煤的浓烟,含有三聚氰胺的奶汁和有毒的蔬菜、水果,以及很难找到一杯净水的地方,回到了干净、淳朴,貌似简单,却饱含亲情的故乡,这是一种心灵的抚慰,对久违的理想境界的求索,能接上地气的根的追寻。诚然,人仍在漂泊之中,却是一种无法扼制的精神还乡。就诗而言,这是对现实的超越,似乎游离了灰暗、狰狞与龌龊,抵达的却是一种明澈与纯粹。在这里,诗之创造不仅是形式的更新,而是一种信仰。正如阿多诺所言———一个主观的表达,似乎是远离社会,但其追寻的是将情感投射于自然世界,免受经济剥削的乌托邦时刻,将人类因支配欲而从自然身上取走的尊严与生命还给自然。或许,正是这种情境和理解,诞生了铁夫的《金家坝》。

然而,诗毕竟是诗,是依据诗的虚幻经验而创造的有意味的形式,是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诗中的山不能攀爬,水不能饮用,五谷不能吞食,诗虽然源于现实,创造的却是语言的幻象,诗是用语言再造的世界,是靠经历和体验,靠想象力生成的完整的形式结构。

《金家坝》主体构架由八章组成,加上简短的序诗和第九章的结尾构成全部。从诗的外部形式着眼,诗是以各自独立而内在互有关联的意象群构成。序诗以一只鸟清晰而又空灵的声音开篇,那是牵动灵魂、发自山水的喉咙、源自泥土深处的声音,有磁力、加速心跳的声音,甚至是深入血液有着芬芳气味的声音。这声音空幽清丽,在现实与梦幻之中,锥心透骨,呼唤着与这声音融于一体的生命,创造出可感可闻的幻象,又在词语发音的高低错落组合、相对统一的意义里,形成了一部长诗的基调。而《山水田园》所凸显的地理背景与心理感受, 《诺水河》歌谣般的流淌与诉说, 《血脉相依》中土地与人与无数生命天然的生存,《父老乡亲》里血缘的亲情,《日月永恒》那昼夜更替、生命繁衍、生机盎然的日子,《乡风不老》之中的民俗乡风、对先人的缅怀与追寻,《稼穑无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古老的农耕方式,以及《节令如约》的自然循环节奏和《不是尾声》的“岁月深处/美不见底” 的预示着诸多可能、探求不尽的结尾,构成了“梦里梦外/永恒家园/唯一的故乡”的完整结构。

诗人是以心观物的人。诚然,意象与视觉形影不离,但写在纸上的幻象却与梦境有相同的性质,这就难怪诗人常常将诗与梦视为一体,而《金家坝》也以如梦似幻的序诗与结尾来展示这种虚幻之象了。梦中有不可见的因素,如声音、气味、情感、事件、意图等;也有可见的因素,如山、水、田园、谷物及诸多蓬蓬勃勃的生命;但梦和诗一样,它告诉我们的不是旅游图的向导,或实用的实在之物,而是事物的表象,是想象性的存在。正如席勒首先看到的,为什么表象之于艺术是举足轻重的,这是因为它从所有实用目的中释放出了感知,而且它让思考萦绕于事物的纯外观之上。这是信以为真的解脱,一种关于感觉性质的超然思考。

在诗学结构的形式要素里,语调和节奏起着重要作用。《金家坝》的语调总体上是明亮、欢快且清新的,如同面对知己的深情倾诉,也似文字里带着暖意的自我心灵安慰,有着光的照耀、水的滋泽。或许是情到深处的缘故,诗的情绪固然明亮、欢快,与语调相应的节奏却大都呈现一种停顿、颤栗感。那不是宁谧舒缓的抒情,抑或散步式的懒散和轻松,而是虔诚的敬畏与心灵悸动的表达,因而,诗行以短句、断句为主。读者不难发现,每行诗只有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一般不超过六个字的居多,即使在稍长的句子里,也时而在诗行中空出一字,造成间隔和断裂,起到了强调和凸显的作用;而四字句常用在每章、节的诗尾,既是一种收束,也是一种明晰、肯定语调的生成。

当然,诗的语调和节奏并非通篇一律,不然,过于机械式的累积会产生审美疲劳,变成催眠曲。诗的语调和节奏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变化。在《金家坝》的部分诗节里,语言的对称、有意的重复,音的重叠,音响质的方面的条理性,高低错落等特有的语调特点,形成一种话语的旋律,与那种断裂感的节奏判然有别,这种张弛有致的布局,让诗在语言的运动体中更富于意味。句子的长短同思维结构的关系、与情感色调的关系,变得单纯或复杂,使其中的内涵更为深刻或明了直接,体现了诗性思维与情感的生物学的统一。

诗的写作,即将现实的事物通过想象力转化为经验的过程。《金家坝》以一种虔诚、郑重、明澈、欢愉,以书面语与口语无痕地融合的语言方式进行形式的营造,将经历化为体验,并从这种表达方式中获取了情感价值。



长诗将现实转化为艺术经验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艺术经验常常是以重体验的方式生成的,而体验则是感性与理性的合一,生理与心理的合一。“泪水/只有咸腥/没有杂质”; “每一个细细的纹理/都充满汗的味道”;“从蛙声的密度/了解季节的脚步/从泥土的软硬/判出季节的喘息”;这样的诗句,不仅是外在、孤立的眼泪、纹理、蛙声和泥土,同时是味觉、听觉、触觉的感知,也是具有意义的理解与判断。

注重独创的意象并扩展意象的外延,是诗人取得艺术经验的另一种方法。如果说,将田埂看成父亲的驼背只是有新意的复合意象;可“自来水龙头/缓缓滴落的水珠/常常/被母亲 呆呆地望成/金家坝的清露/情不自禁/挂在/皱纹深深的眼角”,则是一种大幅度的意象跳跃,打破了时空的秩序,层层递进地让外在之物深入内心,随后又处于外化的形态,已是一种较为复杂的意象转换;而“这声音/独有/一柄刀/略显粗糙/却锋利无比/割裂无边静寂”,这将河水流动的声音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随后又割裂无声的静寂,虚实相间,已深入一种情境,所谓静中见动,愈见其静,没有言说的疼痛恐怕更为惊心。这样的意象转换,经验的取得是靠想象力合成的,没有想象力,便没有诗的生成。

在这部长诗中,时令的转换、季节的更替,亦主要通过鲜明的意象自然地透露出来—— “馋嘴的山雀子/首先啄破那层薄纱/让丰腴的五月/露出来”;“枇杷熟了/摇响金黄的铃铛/开裂的籽粒/迎来端阳送走端阳”;“最后一声蝉鸣/腾空而起/在五千米的高空/羽化/成为冬天里第一片/飞雪”;这些生动的意象,被几个重要的动词固定下来,变为既虚幻而又明确的意义转换,生成了新的内涵。当然,即使是季节的更替,诗人的表达也是有差异的——“被春天轻轻/踹了一脚/这些山山岭岭/便兴奋得/堆绿叠翠繁花满枝”,则是自然与事物的生命化与人化,让自然有了情感,季节有了动作,物质有了思维。在诗中,甚至田埂都有了体温,村庄因为一个喜讯而脸颊发烫,夜也会疼痛瘙痒……

诗,体现其形式结构的是事物的本质特征,本质是形式因素,而有生命力内涵的意义则是符号形式的内容。正如苏珊·朗格所言:诗人“在动词形式的运用中,找到了揭示文学范围真正本质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生命形象得以创造”。如果说, “竹子跳动的碧绿”,“麦浪几乎扑进门框”这样的诗句,已足见鲜活,有了意味,但话语的“进行时态”、“现在时态”却形成了微妙的动词结构。“偶尔一声啼哭/一柄锋利的斧头/将乡村的子夜/劈开/所有的呼吸/都会/停顿半拍”;“一只狗的吠/立即变成整个村庄的沸腾/一只鸡的鸣叫/立即变成全部村庄的合唱/此起彼伏”, “主妇们娴熟地抓住/那些红脸的母鸡/摸一摸屁股/蛙声纠结/从黑夜到白天/从阳光到月色”。这些动词组成的词语形式,其实也是经验性的营造,充满了动作的描述,有着身临其境没有经历而难以表达的当下感,同样有着锥心动腑的情感蕴涵。诗中对村庄诸多生灵的描述,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于整体中又有着活的联系———大黄狗,伸出猩红的舌头;猫,甜甜地紧闭双眼;白鹤站立树枝,成双成对;麻雀跳跃在院坝边,自由自在;鸡鸭寻觅于竹林,你呼我唤;熟悉山路的羊们,熟悉每一寸新草的气息;牛铃叮当、最懂山泉的节拍;花朵,开合自如的眼,收尽云霞和山岚,藏入果实;而五谷杂粮群裾翻飞,迎风而舞……这是一幅幅何等动人美妙的图景,错落有致,欢快和谐,自由自在,是生机盎然的风情画,也是偶尔展示的狂欢节。

《金家坝》中诗性意义的表达,也时而有叙事性因素呈现出来,起到介绍某种情境、某个形象,或者某种感受、情感的作用。其中,捕捉的微妙细节,颇有趣味。

“一只麻雀/飞临窗台/会让远离故乡多年的母亲/兴奋不已/她说金家坝的竹林里/那麻雀/多得数不清/那叫声/就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准时炸林”; “农人/用使牛条/痛打做错事的儿子/用大声的吆喝/吓唬不听话的耕牛”。这是由细节呈现并引申的动人述说,麻雀由此及彼的“炸林”,是追忆,也是内心的感受,系着遥远而又临近的思念。而使牛条打孩子却不打耕牛,让我想起舜在驱使黑黄两条耕牛时,只打系在牛后的竹箕,让两条牛误认是对方被打而用力拉犁,这种农人对耕牛的爱惜,人与牛安身立命般的关系,已有数千年的传统,这种有意味的述说,同样体现了蕴于其中的情感价值。

“农人离不开村庄/水走不出岸”;“所有先人/可以被忘记/但是/永远无法/从我们的血液中/分离”;“晾衣的竹竿/永远比城里可升可降的绳索/更加坚挺”; “风变得更加结实/土地也一寸一寸坚硬”。这样的诗句,已是一种本质的揭示和诉说,是发现和洞悟,同样是一种艺术经验的书写。

“生活简单/就像门前那条诺水河/水是水/沙是沙/漩涡是漩涡/石头是石头”; “豌豆花———该凋落时凋落/该发芽时发芽/该含苞时含苞/该开花时开花”。这看来犹如废话般的无意义语言,异常干净、纯粹,有一种透明感,有着另一种意义,有如诗人描绘的叶片上的露珠,不会纳垢藏污,不会污染泥土,通体透亮,醇厚晶莹,具有本真的原生态品质和象征意味。

上述种种诗之外部形式或称之为艺术经验的获取和营造,同样受诗的“内在形式”的制约。词与物的融合,是诗人主观创造的结果,是内心与外在事物的同一。对事物由表及里的通透理解和发现,以及个人生活的独特感受,诗人所追寻的理想含义有机地化合、融于一体,形成了诗之“内在形式”,即意义与含义与感性知觉品质的不可分割。

还可说及的,是诗之各章中描绘的不同人物。初读“二哥与艾姐姐” 的故事,我曾感到这种具体写人物的叙事与整体表达方式的游离和断裂感,似乎破坏了诗的形式结构。可继而读到“秦家二妹子”,“友娃子”,“肖家铁匠铺”,“杀猪匠甄仕礼”,“光棍辛克相”之后,我突然感到这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断裂,总体结构上的断裂,如同其词语中空一个字的断裂一样,是体现内在情感的方式。这让我想到齐白石的画,叶片的用墨如泼的写意手法与工笔细致入微的青虫描绘,鲜明的对比则引出意料之外的效果。

就诗的总体看来,这是一部注重诗学结构、有较高艺术质量的作品,诗作从不同的侧面以真切、诚挚的体验、超拔的想象力表达出诗人独有的经验,是对哲学中的真,伦理学中的善与文学中的美的竭力追寻,诗超越了芜杂且混乱的现实,进入一种干净、纯粹、淳朴、神圣的境界,既有智慧的灵光闪现,又有审美的愉悦和饱含于其中的情感价值,是写故土家园的有意味有深度的长篇诗作。

自然,这也不是一部十全十美的作品。尽管诗人一改再改,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如有的诗节显得单薄,对于乡村风俗的描绘如果再细致厚重些,或许效果会更好。




韩作荣

Han Zuorong


笔名何安,黑龙江海伦人,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黑龙江农业机械化学校。1968年参加工作,历任工人、解放军工程兵战士、排长、师政治部干事,转业后任《诗刊》编辑,《人民文学》编辑、副主任、主任、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中国作协第六、七、八届全委会委员。2012月4月当选为中国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2013年6月当选为中国诗歌学会会长。2013年11月12日凌晨因病医治无效在京逝世,享年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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