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之下  必有隐者

刘振坤

一

马亭华作为一位70年代中后期出生并较早杀入诗界的“黑马”， 从《大风》到《苏北记》再到《寻隐者》，他的成就无疑是令人羡慕、敬佩的。我认识的诗人黑马不仅性格沉稳，为人风趣儒雅，特立独行，而且是一个有情怀有理想，不断向诗歌艺术新境界勇于登攀的人。

关于诗人和诗歌的关系，用黑马自己的话来描述就是：“诗歌是一匹马，危险而优美。诗人与诗歌的关系，就是主人与马的关系，马在找人，主人也在找马，这是一种生态和谐，诗人在这一互相寻找的过程中获得了自由、安宁和无上的幸福。否则，就是危险的。”这样的寻找，诗人一直未曾间断，在不断相互找寻的过程中，一些事物也一直未曾离开过诗人的视野。比如雪，比如月亮，比如大风，比如河流，比如爱情、童年、远行、群山，还有故黄河、芦荻、村庄、炊烟等等……而透过如此繁杂纷纭的事物表面，一些关键词反复出现，如“辽阔”、“火焰”、“诗人”、“苏北”等，尤其是在《寻隐者》里面，“辽阔”和“火焰”、“老虎”等出现的次数较以往更为频繁。显然，这些关键的词根构成了诗人内心对诗歌美学追求的显性符号。

事实上，这些关键词本身基本奠定了其美学的追求。当然，若要进一步解析《寻隐者》的内涵，毫无疑问，诗人努力捕捉的深藏在苏北大地深处的那一首首“诗歌”，或许正是诗人苦苦寻找的那忽隐忽现、似远却近的“隐者”之一。

二

黑马的诗歌，充满着对自由的极其热烈地追求。

如《到自由的旷野里去》，诗人试图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自由合二为一，在这样一次自由之旅中，作为寻找的结果，诗人看到“天空，仿佛幸福的深渊/盛着简单而知足的快乐”，亦找到了“花开四季的祖国”、“我的村庄”、“简单的爱”，以及“辽阔的被银子吹动的风——”。在诗中，黑马完成了对自由的塑造。老实说，读这样的诗歌，我们不仅没有丝毫负担，相反，在读完全诗后却会得到某种被热情、活力甚至血性冲击的快意与满足，更有一股催生向上的精神动力。在《雪花与自由》里诗人的想象力得到自由发挥，尤其是诗人时而诗内，时而诗外、辗转腾挪的本领也得到深刻地体现。在《请允许我赞美雪》里，黑马对于自由的认识更进一步：“雪花不需要制度，不需要审批手续/雪将用美貌摧毁一切黑暗”、“让自由者，来弹奏天空的竖琴”。当然，自由总是相对的。尤其是一个在体制内靠工资收入养家糊口的青年诗人，他或许非常明白，试图摆脱制度（尽管有些制度不合时宜）的合理束缚很明显是徒劳无益的。惟其在文学艺术的天空里，才能够将自由的竖琴尽情地弹奏，才能够将自由的理想王国进行百般塑造，恐怕，这也是诗歌自身的目的性之所在吧。

三

近年来，黑马不停地在都市、远方和故乡间奔波，作为一个诗人，黑马始终没有忘却故乡。表现在诗歌文本上，就是让那些无法替代的“苏北印记”不停地走进心灵的诗行。

在《洋槐花》一诗中，黑马听到了“花的密语”，颇具意味，“一朵花，通过枯瘦的树枝传递春天/风尘仆仆地赶往下一个驿站/风吹过，多少词/经过传递，传着传着就消失了”。这些句子，看似漫不经心，却给人以无比震撼，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易逝，美好事物之于永恒的偶然。《微山湖》整体上气韵生动，黑马通过“镜子”、“宣纸”、“油菜花”、“河流”“芦苇”、“琴师”、“月光”“酒杯”等不同性质的观照对象，为读者展现出极为美好的画面，诗有静有动，动静相间，在舒缓中将诗歌步步推向高潮——“即使在梦里，我也会捉住它/捂紧一颗沸腾的荒芜的心/如同抓住了李白的酒杯，锦绣的文章”。黑马传承了李白的“豪迈奔放，清新飘逸”和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并赋予了现代性的演变。《说书人》是黑马关于苏北庞大记忆库的一次深度挖掘。诗歌起句就让人惊心动魄，随之跌宕起伏，爆破于结尾处，黑马再一次展现出了“于无声处现惊雷”的诗歌才华：“善用柳叶的人，在黄昏中做了僧人/吹去木屑的说书人，此刻/也许正是帝王，门客，刀斧手……” 我想，黑马在创作这首诗歌时，充分运用了诗人超越时空的想象力和对文字语言的驾驭力，同时在叙事的结构上还表现出了节制的艺术。其他如《汉画像石》、《汉画像石中的鱼》等，是作为苏北地区较为典型的文化标记，被黑马赋予了诗歌特有的体温和血液，一块块沉睡了2000多年的冰冷像石，一下子就有了生气与活力。这种唤醒的力量，来源于诗人对于日常生活经验进行淬火与锻打的原创力和洞察力。

四

乡愁是每一位诗人都无法绕过的问题，在这一点上，黑马的理解是：“乡愁，是诗人先天的病症。乡愁可以决定两种人的命运，一种是自焚的，一种是自恋的。当然，乡愁也因为每个诗人的境遇不同而在身体内部表现出迥乎不同的征兆。”黑马的乡愁情结更多的是介乎二者之间。

“那些雨声，多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这样的比喻，本身就充满了乡愁的味道。在黑马眼里，乡间的雨就像一首透明的抒情诗，她始终保持着“清晰、旷远、持久、孤独”的调子，这样的境界若不是在乡村是无从体验的。黑马经常“坐在湖上的船里听雨”，从而联想到“坐在云朵的是心上人”，让诗歌的质地呈现出了语言的内在关联性，从而能够让他的诗歌形成意象有机体，“让内心的山峦和梦境，起义/让雨中走失的人，找回自己的故乡”。“山峦”、“梦境”显然是一种隐喻，代表着内心世界的沉重和受压迫，因此需要释放、消解。而“雨中走失的人”具有双重含义。一是代表了那些为生活而四处奔波的人，为实指；二是代表了精神世界的迷茫与走失，需要一次精神的彻底回归。如此才能“把藤椅上的人彻底唤醒”。很显然，整首诗歌被一个种淡淡的愁绪所笼罩，当然也体现出某种局部的力量，比如“倒立的湖水，高于山河的寂寥”；一些句子立意陡峭而巧妙，难能可贵，如“忧郁的人带来失聪的耳朵”等，诗歌的结尾总会让人感到一种不可复制的玄妙之美，所有这些，一同构成了《在乡间听雨》的美学风格。

里尔克在《秋日》中说，“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黑马的孤独，自然属于春天里的一段旧时光。《乡村时光》这首诗歌里，有了神来之笔“夜晚是一口井\树木在井里练习倒立”。这里，不得不佩服黑马对于语言艺术的良好感知能力。“如今只要有故乡的召唤/就会回到魂牵梦萦的村庄”，我以为这两句堪称《寻隐者》里的经典句子，这种美好的情愫，正应了海德格尔的那句不朽名言：“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而一旦“回到故乡的根部，回归一颗青苔的心/脚会变得轻盈，世界如此清新”，所有这一切，让黑马真正体验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的深刻内涵。

五

爱情是黑马作品中的又一个永恒主题，一度被他定义为“幻想和梦”，他甚至说道：“我心中的爱情一直坐在诗歌风暴中心的底部。一个保持了几十年诗歌习惯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执迷不悟’的情圣。”《湖上读信》读的或许是女粉丝写给诗人的情书，当时光成为医治创伤的良药，一切前嫌尽释，最终迎来“星辰融化于夜晚”的圆满结局。这首诗真切地反映了爱情带给人们的无限温暖，让人们对于真实美好的爱情有了更热烈的向往。从风格来看，通篇文字激情四溢中又蕴含着些许内敛，且节奏感把握得当，体现了黑马作为一位情诗“老手”的功力。《爱和远方》这首作品所反映的内容既有短暂分别时的不舍，又有回望时刻的激动；既有误解后得以重修旧好的瞬间，又有互诉衷肠时的万般柔情……尤其是结尾部分，给人以一种深刻的启迪——“让心中的闪电，奔跑起来吧\跑起来就是勇敢的一生”。只有这样如“闪电”一般让人激动万分的爱情，才是人生最积极的催化剂，才能够让人生充满无限阳光。《情人》以倒叙的方式，对赴汤蹈火的爱情进行了魔术般的演绎，如果“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那么恋爱中的黑马试图揭示爱情的本质“这世界的情种，仿佛一个人的祖国/让独裁的情欲成为春天的宗教”……在结尾处对“情人”之恋给予了高度赞美“视爱情如生命/闪烁在一个人清澈的明眸里”。也许，在黑马看来，当一个人全身心用最真切、最热烈的情感投身到一场轰轰烈烈的真爱之中，这样的爱情便必然值得珍视与赞美。

六

代诗人有《隐者》一首，曰：松间开一径，秋草自相依。终日不冠带，空山无是非。投纶溪鸟伴，曝药谷云飞。时向邻家去，狂歌夜醉归。我想，这样的生活对黑马来说，应具有较大的诱惑力，以至于使他不得不去寻找其中的奥妙。如《记一位隐士》诗中呈现的故事可能并不新鲜：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少年，毅然放弃了通过科举就可以获得的大好前程，而是归隐山林，结庐云间，吟诗作赋，还留下了一段爱情佳话。该诗前四节都属于铺垫，直到最后一节，黑马才将包袱一抖——“时光变幻，江湖已远\河流有缠绵悱恻的身世\高山有倔强孤傲的性格”。正所谓“不无五斗米折腰”，在那样一个昏暗的年代，能够洁身自好，活出一个本性的自己看似简单，却但实属不易。

在《寻隐者不遇》中，黑马则表现出了对于“隐者”有一种天然的迷恋。相信所有读完这首诗歌的人必然会击节赞叹，然后在心里揶揄一下，“哪里能寻的到呢？”应该说，黑马要找寻的“隐者”并不存在，那只不过是他于内心勾画的，一个与自己的才华性情、生活经验乃至人生理想较为相符的“隐者”形象……漏雨的草堂，苏醒的蝴蝶，深深的庭院，崎岖的山路等都是物质的存在，唯“草药，俗世中避世的漫游云朵/在月光中呈现超脱/唯有远山，在晨昏中呈现蓝色火焰”等，才是诗人真正要寻找的高洁之所在。山路崎岖跌宕，更表达了黑马对心中的隐者有高山仰止的钦慕之情。黑马远离喧嚣、跋山涉水，跑到这超尘绝俗的山中草堂庭院来“寻隐者”，其原因耐人寻味，引人遐想。最后黑马说“在斜阳归途里，有了一丝醉意”，其实，黑马的人生观世界观清醒得很！

当然，在古老的苏北大地，在《隐居的沛县》，不仅有“老子和孔子对坐”，还有“在人间的烛火里，一幅水墨中的黑马/挣开了缰绳，与我面面相觑”，到这里，诗人黑马完成了对“隐者”真相的全部揭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

在一个诞生过《大风歌》的城池，大野之下，大河之下，辽阔之下，作为一个诗人偶尔感到渺小与无助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以至于黑马在《借往事取暖》里十分感叹地说道：“我不愿谈起苍茫和苍茫的午后/因为，苍茫之外/还有更远的苍茫”。但诗人毕竟还心怀希望——“邮差带来了世界的回音/让垂暮的诗人容颜焕发，借着往事取暖”。或许，不是任何诗人都能够登上诺奖台的，但谁都不能完全否定这样的可能性。黑马无疑有着年轻的优势，因为年轻，更具有一种巨大的“野心”。早在2005年其创作的由十章内容组成的散文诗《大荒原》，就是这样一种“野心”的呈现。对此，散文诗大家亦是评论家的耿林莽老这样评价道：“我惊异于一个年轻作者驾控如此宏阔场景的能力，及其意境与语言的功夫。”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又以洋洋洒洒的135首新作摆在读者面前，且一以贯之的以宏大的场面、诡异的结构、激扬而又内敛的气质构织自己的诗歌世界，这不能不让人欣慰。

另外，对于神秘幻境的探索，是黑马较之于其他诗人尤为突出的地方。比如《梯子》、《寻找镜子中的幻象》、《虚室》、《梦境》、《前世》、《画轴里的忧伤》等，都显得与众不同。或许这与他所认为的“诗人除了天性浪漫、通灵、忧郁和沉静，还应当具有疯子倾向的因子。”有着必然的联系。像《山中的豹子》的深邃，《一棵紫藤》的灵动，《饮酒夜归》的洒脱、《蝴蝶做梦》的通透等，亦都颇有特点。

诗人之路，亦是修行之途，尽管充满荆棘，但却一往无前，用黑马自己的话语说——“我深爱这哭不出的浪漫”。对于苏北这块曾经风沙弥漫、火焰在地下肆意奔流的土地，相信每一位走近她的人，心灵都会有所触动。当黑马发出“我爱这苏北朴素的乡间\爱这超越生死、陈词滥调的俗世生活\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之刻，他对于诗歌的本质已经有了进一步的领悟。

作为同道之人，我曾多次与黑马接触，每一次都相见甚欢，喝酒、谈诗、侃大山是“必修课”。最后，我仍想以一个诗歌爱好者的身份侃一句：期待着黑马在时间的长河里，继续砥砺思想，磨练筋骨，在阔大中精炼细小处，在激越中勒住自由的缰绳，为读者带来更多更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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