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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妙美文】稻 床|包光潜

2017-01-18 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



稻 床


文|包光潜

……粮食发放完毕,男女老少像退潮的水转瞬即逝。稻床倏地寂静下来,等候在屋檐下的麻雀以及屋顶上的野鸽子,立即朝早已瞅准的目标猛扑过去,叽叽——喳喳,咕咕——咕咕……






稻床本来是一种掼稻子使谷粒脱落的农具,因形如床得名。老家麒麟畈人却把晒谷场叫稻床,想来挺有意思——明明是稻谷晒太阳的地方,却偏偏说是它睡觉的床。自古以来,农耕之人偏居一隅,对事物的认识都源于生活的感性,一草一木与一丘一水的兴衰,无不烙下他们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原始的、朴拙的、浑厚的。他们多足不出数十里,乐居蕞尔之地,为生而生,因死而死。丰收的喜悦,床笫之欢,是简朴人生的两大乐趣。由晾晒稻谷的场子联想到睡卧之所,似乎在情理之中。

我记忆中的稻床是泥土夯的,中间略高,四周偏低,宛若烙饼用的平底锅,以免雨天积水。稻床东边是大片水稻田,西边临近一条废弃的断河,南北是对峙的队屋和仓库,稻床居中间。如此设置,光照时间最长,稻床能得到最充裕的日光。一阵阵风吹过来,抖落无数阳光的金碴子,像催眠曲一样,令稻谷渐渐入睡,内中的水分也慢慢蒸发——它们睡觉的时候,其实是一个瘦身的过程。稻谷晒着太阳睡觉,想来是非常幸福的,却未必安稳。那些哼着山歌小调或骂骂咧咧的妇人,像疼爱孩子般侍弄着稻谷。她们中有年长者,也有年轻人,多半是生产队照顾的对象,她们不时抄起木锨板,将稻谷翻来覆去,不过稻谷已经习以为常了,权当母亲摇晃着摇篮或轻轻地拍打着胸脯,让婴儿酣然睡去。

妇人们也有挑逗的时候,譬如见了可心可意的男人担谷子走来,她们便蜂拥而上,各怀心思抄起木锨板,那些谷子似雨点扬到空中,然后洒落在男人的身上。男人于仓皇中撂下肩上的担子,如虎豹一般趁机窜了过去……

一阵只关风月的“厮杀”与调笑嬉戏,总是让男人得了便宜,喜滋滋地朝河畔老歪脖子柳树一顾三盼地走去。之后,他便顿下身子,抽烟解乏,眼睛里渐渐地失去充盈的内涵。他们吸的香烟多数是八分钱一包的“丰收”牌,即便有人偶尔吸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二角二分一包的“光明”牌。男女嬉闹终于沉寂,稻床上狼藉一片,而汗流浃背的妇人们,用手腕上绞缠的毛巾一边擦拭,一边把笸箩中的谷子倒到稻床上,摊展开来。然后,她们提着笸箩与男人坐到一块,背对着稻床,望着河对岸通往集镇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包括紧随主人的狗。她们东扯葫芦西扯瓢陪着男人唠嗑,不咸不淡,不紧不慢,似有似无,只是为了打发烈日下寂寞的时光。远远望去,她们粗糙的面庞绽放着青黄色的微笑,善良而缺乏营养。

每每凝视她们的微笑,我的心情便怏怏起来,因为始终看不见母亲坚强而孱弱的身影。母亲从来不是生产队照顾的对象,她像男劳力一样被派往最艰苦最劳累的地方,诸如下田插秧割稻之类。母亲向来是不服输的,男人能做到的她准能做到,即便付出十二分的努力与辛苦。可是到了晚上评工分时,她还是比男人矮了一截。她力争过,哭泣过,但从来没有自弃。她恨自己是个女人!别人当面恭维她能干,背地里却骂她傻。可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想多挣点工分,减轻家庭负担。虽然,那时的工分十分廉价,但毕竟是唯一获取经济的途径。我们兄弟姊妹多,多一分钱,自有多一分钱的用场。我一生对母亲怀有感恩的心,能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是我的夙愿。在当时,能当上生产队长或会计什么的,是我人生最大的愿望——谁也不会想到什么美好未来。在乡村,人生不过三件大事:起房子、娶媳妇、为老人养老送终。如果我能做生产小队的队长或会计,母亲就可以同别的妇女一样,穿着鞋袜在稻床上眉开眼笑地踅来踅去了,再也不用打着赤脚下滚烫的水田了。





稻床及其周边的风景是常见的,乐趣也是常有的。

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春天爆出绒绒的黄嫩芽儿,夏天疯了似的生长,到了秋冬自然落光了叶子。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四季变化,可在我眼里,四季似乎别无二致。我的童年是孤独的,多愁善感的我会莫名其妙地踅到断河边,静静地凝望伫立在河畔的老柳树,察视忽而清爽忽而朦胧的影。偶尔将面颊依偎在它怀里,感受四季的冷暖,默然讷言。

我时常看到一位老者,肩扛钓竿,手攥盛蚯蚓的竹筒,步履蹒跚地来到河畔。他稍作盘桓,便寻准一个位置,放下一把小巧的马扎,而后,对准河面的水草中央撒米食引诱鱼儿聚积,俗称撒窝。老人非常熟练地在钩子上穿蚯蚓,再伸竿定位跏趺而坐,渐次入定。看上去,他的目光始终聚焦在鸡翮制作的浮子上。我躲在树后面,窥觑这位头戴斗笠的垂钓者。他的脸永远没有表情,木讷呆板。凝重的时空里,偶闻鹭鸟的长鸣。他一坐就是半天,也没看见他钓上什么鱼儿。我异常纳闷,他哪来那么好的耐心!回家后,我跟母亲诉说一番,母亲只是淡然地告诉我,他是从城里来的下放干部,犯过错误的。可不到片刻工夫,母亲突然莫名其妙地甚至神经质地瞪眼怒斥我,不让我再去稻床边的断河了。她的理由是水边太危险——屋后的光发就是一个人常到水边玩耍,被水鬼附了身,最终淹死在水里了。

算命先生曾反复叮嘱我,不要到水边玩耍,尤其是一个人不要到水边溜达,因为我的命里要防水。除此以外,百事无忧。害得我至今不擅游泳,每见泱泱大水便毛骨悚然。可母亲的话,我向来言听计从,去断河边的次数少了,后来索性不去了。但稻床我是断然忘不了的。一旦得了闲暇,便悄悄地从麒麟畈的村庄里溜到一里外的稻床上玩耍。我生性怯懦孤僻,从不呼朋引伴。一个人去,一个人玩,一个人悄悄地回家。

秋后的稻床清寂异常。稻谷晾干了,除了缴纳公粮,余下的都入了生产队的仓库。入库的粮食是全体社员生存的物质保障。仓库当属生产队的心脏部位,夜间常有基干民兵巡逻放哨,怕“阶级敌人”乘机破坏。为了避嫌,秋后的稻床除了队长、会计、保管员等,没人到那儿去。稻床空荡荡的,成为鸟雀的天堂,偶有小兽误闯,也因空旷无处藏身而仓皇逃遁。不过,每月倒有一次社员聚集的机会,便是发放口粮。各家各户去一二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聚在稻床上等候队长开仓,会计报账,保管员司秤。每逢这一天,大伙儿心情格外舒畅,彼此寒暄,张家长李家短的。那些劳力多、小孩少的家庭,总是抱怨粮食不够吃。可等到年底发放工分粮时,劳力少、小孩多的家庭,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兴高采烈地一担又一担地担回粮食,喟然长叹,祈盼孩子快长大。

司秤的过程难免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譬如,称谁家的粮食时,秤杆太翘了,怎么称我家的粮食时,秤杆却平平、秤砣还要往下坠之类的牢骚。

粮食发放完毕,男女老少像退潮的水转瞬即逝。稻床倏地寂静下来,等候在屋檐下的麻雀以及屋顶上的野鸽子,立即朝早已瞅准的目标猛扑过去,叽叽——喳喳,咕咕——咕咕……稻床上的鸟鸣响成一片,仿佛演奏《欢乐颂》。可是,稻床上撒落的那几粒黄澄澄的稻谷,无法令它们满足,它们在激动之后,又叽叽喳喳或咕咕咕咕地怅然飞走。多数情况下,野鸽子朝山林飞去,也许那儿有更好的晚餐;只有浅薄的麻雀从稻床上飞到屋檐下,又从屋檐下飞到离稻床不远的草垛上,刨食往昔的记忆。

整个冬季,生产队少不了在稻床上放映一场电影,那是农民最快乐最幸福的文化大餐。三个自然村——瓦窑、大屋和麒麟畈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带着板凳,早早地等候在稻床上,占据最优势的位置。甚至邻近生产队的社员闻讯后,也不顾白昼的劳累,赶到我们生产队的稻床,看一场免费的电影。特别是青年男女和孩童们,争先恐后围堵在电影机旁,好奇地望着放映员摆弄放电影的机器。放映员是他们——当然也是我最羡慕的人。最苦的是事先挑选好的四个孔武有力的壮士,他们要用消耗体力的方式,不停地踩踏自行车一样带动机器发电。虽苦犹荣,他们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神圣的微笑。电影放映结束,才发现有人还没有回家,多半是青年男女。没准儿,他们正在稻床旁的草垛里卿卿我我呢,偶尔“透支”在所难免。于是,他们盼望着腊八到来。有村谚为证:腊八腊八好,小姑变大嫂。





秋收之后,我盼望着南陵的狩猎队进驻村庄。

因为我家老屋比较大,祖母人缘又好,狩猎队每次都住在我家的东厢房。狩猎队进家的日子,是我童年最欣喜的日子,也是祖母和母亲最忙碌最充实的日子。她们把东厢两间房子拾掇得清清爽爽,为狩猎队搭铺做饭做好准备。

狩猎队使用的枪械都是土铳,有长管的,也有短筒的,火硝和弹丸相配合,威力无比。跟随的还有十几条高大剽悍凶猛的猎狗,令人望而生畏。它们以黄色居多,几乎没有黑犬。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黑犬在荒莽中容易暴露行踪,而黄犬与冬季的枯色接近,便于隐蔽,杀伤力更强。

晚上,这些狗变得尤为温顺。它们静静地倚在猎手的地铺旁酣然入睡,大抵是养精蓄锐,好在白昼与野兽们拼搏、厮杀。最不消停的是村庄里的家犬和野狗,它们狺狺不止,撕咬一团,有挑衅嫌疑。有意思的是,睡在我家厢房里的猎狗充耳不闻,照样睡它的大觉。有时,村庄里一次就来了十几条野狗,朝我家东厢房狂吠,显然是冲着猎狗而来的。面对挑衅,猎狗们依然故我——客居他乡,竟然学会了克制。此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

小小的我感到非常蹊跷。猎狗和村庄里的狗,仿佛来自两个世界,禀质迥异,格格不入。当时,我并不懂得“隐忍”与“客居”的含义,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的道理也懵懵懂懂。于是,我自然对村庄里的那些狗不屑起来。白天遇上它们尾随我身后,无名怒火万丈——看看人家,那才叫狗呢!看见有人把家狗或野狗宰杀剥皮炖肉吃,我非但没有恻隐之心,反而幸灾乐祸——活该!

遗憾的是,我无缘随狩猎队进山围猎,切身感受狩猎带来的刺激与快感。原因是祖母和猎人都不允许,生怕我在狩猎中有个什么闪失。我只好放学归来早早地守在稻床上,翘首以待狩猎队满载而归。

记得有一次,我在学校做值日回家晚了,出了教室便飞奔至稻床。可稻床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夕阳的余晖曳着金色尾巴渐渐远去。我左等右盼不见狩猎队踪影,便趴在稻床上,伏耳倾听来自大地的声音,以此判断狩猎队所处的方位。我随手拽了一根行将枯萎的青草茎放到嘴里咀嚼,甜甜的,涩涩的。晚霞照射在稻床上,轻轻地晃动着明暗参差的亮斑;晚风轻拂,寒意来袭。正当我垂头丧气时,突然发现稻床上有许多孔隙,疏疏密密的。出于好奇,我将手中的青草茎插入孔隙里不停地搅拌转动,转着转着,忽地感觉手上有了分量,仿佛地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住草茎往下拽。我兴奋异常,使出暗力将草茎往上一抻——竟然钓上一条可爱的小青虫!它仿佛还陶醉在青草的芬芳与美味中,紧紧咬住青草茎不放,身体情不自禁地蠕动,犹如优美的舞姿。趁着暮色,我仔细地端详这意外的收获。小青虫似一条小青龙,头部长满触须,节肢有痕。已记不起它的触须到底有几根,不过当时我数过。它通体青色,青得发亮,是我见过最美的亮光。它的腹部似乎还有许多隐足,悬在草茎上,其隐足全部收缩,很难发现。我用另一根草茎将小青虫拨了下来,放在土地上观察它怎么爬。可等了好久,小青虫就是纹丝不动,诈死。我又将草茎伸入另一个孔隙,轻轻地有节律地转动,不会儿又钓上一条。我兴致勃发,一鼓作气钓上十几条小青虫。我将它们并到一块儿,齐刷刷的,宛若严阵以待的勇士接受将领的检阅。

正在我享受发号施令的愉悦时,河堤上传来猎狗的狺吠。这种狺吠不同于村里的狗,短促有力量,干净利落。不用抬头张望,就知道狩猎队回来了。我兴奋不已。又是抬的抬,挑的挑。我还看见,有个猎人背着一个人抄近路直奔麒麟畈村而去。

猎人们神情肃穆,那个留有短髭的队长脸色最为难看,稻床上的气氛异样凝重。大家默默地操刀开膛破肚,斩头削足,做猎后的处置。头头脚脚五脏六腑,依旧有条不紊地装入篾筐。回到家我才知道,他们围猎一头野猪时,遭到野猪疯狂反攻。一位猎人被野猪追赶,不慎掉进废弃的矿井,摔断了一条腿。这对猎人来讲,很不光彩很不吉利,谁也不愿声张。当我看到这个猎人时,他的腿已经敷了草药,他咬紧牙关,发出“嘣嚓”的声音。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同伴悄悄送回了南陵老家,其他人照常进山狩猎,好像什么事儿也未发生。

我还是照样在放学之后赶往稻床。在等待狩猎队归来的那段空闲时间里,我多了一项极有意思的游戏——双手各执一根草茎,神情专注地从孔隙中钓起一条又一条“小青龙”。

不久,狩猎队走了。稻床复归沉寂。

据说,有关部门收缴了狩猎队的猎枪,狩猎队自行解散了。




我的童年和稻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稻床上的金色谷粒,扬起又落在我记忆的沟回里。

仰卧稻床,看萤火闪烁,燃烧短暂的一生;望天空划过的流星,转瞬又复岑寂。只有稻床上的谷粒生而又灭,灭而又生;只有稻床旁的青草,一岁一枯荣,年年复相似;只有那冬夜里金黄的草垛,永远散发着芳馨温暖的光芒。



作者简介

包光潜,男,1963年生,安徽池州人,已在《人民日报》《新华文摘》《读者》《诗选刊》《诗林》《散文选刊》《华夏散文》等500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有诗歌、散文、小说入选多种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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