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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小说】做伴儿|安勇

2017-01-23 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

做伴儿


文|安勇

      ……

双手拿起小毛巾,

平平整整放手心。

洗洗眼,洗洗鼻,

洗洗嘴,洗洗颈。

最后擦擦小耳朵,

小脸洗得真干净。

……



 

孩子是被早晨的阳光吵醒的。阳光像一群觅食的麻雀,闹哄哄地从窗外飞进来,跳着叫着,轮番用硬硬的小尖嘴啄孩子的眼睛。孩子把脑袋转到另一侧,阳光又弯成了调皮的猫爪子,从他的后脑勺挠到脖子窝,弄得孩子痒痒地难受。孩子把一只小手背到身后,想把那只猫爪子赶开,阳光却死皮赖脸地不肯走,孩子就睡不着了,一赌气把眼睛睁开。

姥姥的笑容就闯进了他的视线。

孩子有些惊奇地发现,姥姥突然变了模样:戴一副自己从未见过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大,很有神;波浪式的头发很黑,很密,披散在肩膀上;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皱纹,两边腮帮上还各有一个椭圆形的酒窝。还有,姥姥竟然挂在了墙壁上。孩子疑惑地喊了声:姥姥。姥姥像没听着似的,只顾看着他笑。孩子有些不高兴,一只手向姥姥伸出去,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姥姥仍然不理他,孩子就来了小脾气,一骨碌身子跳到地板上,光着两只小脚冲姥姥跑过去,身后留下一串嫩鹿茸似的小脚印,就像拖着一条大尾巴。

孩子跑到姥姥面前,伸出小手摸姥姥的脸,没有想到,姥姥的脸竟然冷冰冰的,是一个硬硬的光滑平面。孩子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嘴角就慢慢抽搐起来,抽搐的频率越来越快,就扯下了两行委屈的眼泪。孩子觉得,姥姥是故意躲进了那里面,不愿意搭理他。他记得,有一次自己光顾着玩儿不肯吃饭,姥姥板着脸说过,他要是再不听话,她就扔下他不管,去给旁的小孩儿当姥姥。孩子的手在姥姥脸上又抓又拍,哭着哀求:姥姥,别走,你听话,好好,吃饭。

孩子还不太会说话,气息使用不好,说得断断续续,不时还打嗝,也分不清,常常就犯指代不明的错误。

不管他怎么喊,姥姥依旧不肯出来,倒是家里的大花猫听到动静,地叫一声,从卧室的门缝儿挤进来。这两天,大花猫也觉出了不对劲儿。本来这阵子它一直忙着生小猫的事儿,选好了产房,有条不紊地布置,突然就发现家里变了样,先是一下乱起来,来了很多人,还有很多哭声,然后,突然发觉,每天给自己喂饭的女主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肯再露面。它屋里屋外地找了好多圈,楼下喷水池边的那条长椅子,柳树底下那座白色的凉亭,楼门口高高的台阶上……这些原来女主人最喜欢待的地方,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大花猫就跑回屋子里,屋子里到处都能嗅到女主人的味道,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声音和面容。大花猫想不通了,开始吃不下睡不香,时不时忧伤地喵呜叫一声。

大花猫见孩子正伤心地哭,就把身子弯成一张弓,安慰般一下一下蹭他的小腿肚。孩子看见猫,好像见了亲人似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把猫搂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听到孩子的哭声时,老人正在厨房里忙。以往,做饭也是他的任务,但他做饭时,老伴儿从来不愿闲着,总喜欢在旁边当指挥,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随时监督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油放多少,盐放多少,菜炖到什么火候上,都要由她严格把关。关把得太严时,老人就会假装发一发脾气,板起脸,把手里的家什重重地放下说:要不你做,我还真就做够了呢!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老人从来没有撂挑子不干过。这么多年他早就养成了习惯,油瓶子拧开盖就问一句:你妈,倒多少?小勺子伸进盐罐子里,也要征求意见:你妈,放多少?菜出锅之前当然也要请示一下:你妈,烂糊没烂糊?

如今呢,老人手上忙着,到了一些关键时刻,还会习惯性地向老伴儿讨主意。问了第一遍不见回答,就提高声音再问第二遍,仍然听不到回答,老人火气就有些上来了,心里想,这些事明明都是你说了算的,现在咋还故意装作听不着呢?灶上的火还烧着,锅也冒起了烟,老人手举着油瓶子,又问第三次,这次声音更大,充满了警告的意味,可还是没等到老伴儿的回答。老人的火就地烧起来,的一声关掉煤气灶,一张老脸板得像把青铜打造的古刀,猛然间回转过去,向身后的门口看——平时,老伴儿总是坐在那里的,往往手上还做着毛线活或使钩针织毛袜子线手套啥的。现在,门口却空空如也,既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她的那只小板凳。老人一时间有些纳闷儿,搞不清老伴儿去了哪里,忽然间想起来了,老人的心就一抖,好像被硬生生地剜掉一块肉,不仅一揪一扯地疼,还空落落地出了一个大窟窿。老人叹口气,回过头来打开煤气灶继续做饭,过一会儿没提防,嘴里又不由自主地问一句:你妈,味素放多少?

老人问了几次,都一样没等到老伴儿的回答,后来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赶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一溜儿小跑奔向卧室。

孩子先是听到一串脚步声,然后发现门被推开,满以为是姥姥来哄他了,看见来的是姥爷,非常失望。平时,他都是和姥姥待着,很少和姥爷在一起。他不是平白无故这样,是姥爷有几件事让他不开心。一是姥爷喜欢拉二胡,每天弄出一串吱吱嘎嘎锯齿似的声音,割得他的耳朵疼;二是姥爷每天都喝酒,一出气嘴里就有股酒味,熏得他的脑袋疼;还有第三条,姥爷总是喜欢拿下巴蹭他的脸,胡子碴儿扎得他的脸蛋儿疼。孩子就对姥爷不太友好,仗着有姥姥撑腰,也不太尊重姥爷。姥爷吐痰前总要先收拾半天嗓子,嗓子眼儿里发出咔咔声,他就给起了个绰号叫咔姥爷,叫的时候后面那个字从来不出口,就变成了咔姥,好像连性别也给改变了。有时候,姥姥和姥爷闹小别扭,姥姥也会让他给自己出气,支使他过去踢姥爷一脚,或者是捣上一拳头。这样一来呢,在孩子心里就总拿姥爷当敌人看待,时刻警惕着准备出击。

姥爷的手刚伸过来,孩子就把它拨拉到一边,两只小脚在地板上直踢蹬,吵着要姥姥。老人的心一颤,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找到一句话,你姥她,出远门了。孩子心里琢磨,看来自己想得对,姥姥确实扔下他,去给别的小孩儿当姥姥了。孩子就开始不讲理起来,撒泼打滚地哭闹,逼着要姥姥回来。老人哄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效果,被孩子哭得发烦,一巴掌拍在他屁股蛋儿上。这一下把孩子打愣了,好半天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屁股一跳一跳地疼起来,才明白挨了姥爷打,哭得更凶,两只小手抹着眼泪,叫姥爷大坏蛋。

老人的巴掌落下去自己就后了悔,但想收已经来不及了,的一声就好像落在自己的心上,心就一颤一颤地疼,看孩子哭得更凶了,赶忙赔不是认错,把腮帮子鼓起来学蛤蟆叫,两只手立到脑袋顶上,一蹦一跳地装兔子。以往,碰到孩子不高兴时,老伴儿就是命令他这样哄逗的。

孩子本来是想把姥姥哭回来,但一直没见人影,劲头就小了不少,偷着看一眼姥爷,板不住就笑出了声。老人看云彩散了,想起锅里还炖着菜,就急三火四地奔厨房了。

孩子见姥爷走了,大花猫也走了,姥姥还一直没露面,觉出小屁股在地板上拔得冰凉,就想着站起来,但两条小腿已经坐麻了,咋也用不上劲儿。孩子晃着身子,想起姥姥给他唱过的儿歌《拔萝卜》,想着老婆婆、小妹妹、小花猫、小耗子都站在他身后面,拿他当一只大萝卜往起拔。小花猫就是家里的大花猫,老婆婆呢,当然就是姥姥。孩子的身上就有了劲儿,晃悠悠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嘴里学着姥姥的话夸奖自己:你是个,好孩子,听话,不哭,自己的事,自己干。这么说着时,孩子就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他,他走到哪,眼睛就跟到哪。那当然是姥姥的眼睛。孩子就背着姥姥的目光,走进厕所里撒尿。以往撒尿时,他在前面走,姥姥就在后面跟着,他站到坐便旁边,姥姥的一双手就伸了过来,绕到他身后,把他的裤子褪掉。那个时候,姥姥的胸脯就在他的嘴前面,他就故意扬起下巴,像一头小猪似的,隔着衣服拱姥姥干瘪的乳房,一股熟悉的味道也钻进他的鼻孔,他心里一直叫它姥姥味

孩子把裤子褪掉,像姥姥那样对自己发布命令:好孩子,坐好,不乱动。坐在坐便器上,嘴里开始数一、二、三……”这是姥姥教给他的方法,怕他尿不净,让他数完十个数再起来。孩子顺利地尿完了,却忘记了洗手,嘴里夸着自己是好孩子,往门外走。

老人做好了饭菜,摆好了碗筷,摆的是三副——他、老伴儿再加上孩子,端起碗到电饭锅里盛饭时,扭过头冲卧室的方向喊着问:你妈,你是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吃?老伴儿是多年的糖尿病,每顿饭前都要注射胰岛素,都是她自己打,使用一种特殊的笔。老人下不去那个手。注射胰岛素后要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吃饭,所以,每次盛饭前老人都要问一问,看看间隔时间是不是够了。老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又喊着说:你妈,你现在吃不吃饭?仍然没等到老伴儿的回答,只有孩子蹒跚着从厕所里走出来,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又糊涂了。

老人就给自己和孩子盛了饭。老伴儿的饭碗空着,也没有端走,依旧在餐桌上摆着,碗上还横着一双筷子。老人和孩子开始吃起来。老伴儿是个好挑剔的人,以往吃饭时,每道菜都要评判一番,咸了、淡了、生了、熟了,指出的总是不足之处。老人一般都装作听不着,不予理会,该咋吃还咋吃。老伴儿得不到回应,有时候就会发脾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说:这菜做的,打死卖盐的了,吃完了能变燕巴虎。老人就硬倔倔地回一句:你又不是耗子,吃多少咸盐也变不成燕巴虎。如今,餐桌上少了老伴儿的点评,老人就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吃着饭,不时地冲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看一眼,好像老伴仍旧坐在那里似的。

孩子以往吃饭时,姥姥总会在旁边忙活,吃鱼帮他摘刺,吃虾帮他剥皮,吃骨头就帮他剔肉。孩子等了一会儿,不见姥爷把虾肉放进自己碗里,孩子就把筷子伸向一只虾,学着姥姥的样子鼓励自己:你是大,孩子,自己能,吃饭。虾在孩子的嘴里嚼得乱七八糟的,肉到底也没吃到多少,只品到了一点滋味,好肉和皮子搅在一起,最后都被他吐进了猫食碗。

以往,大花猫是吃不到这些好东西的,女主人给它放进猫食碗的它都有些看不上眼,一到吃饭时,它就喵喵叫着,绕着餐桌转圈子,盼着主人们能给些额外的赏赐。一直等不到,瞅冷子不见,它就纵身一跃跳到女主人的大腿上,伸出一只爪子抢她筷子上的食物。女主人往往会喊着把它赶走,但随后就从菜碗里挑出一些,放进猫食碗里。大花猫没想到,这次没等它要,好东西就主动来了。它就琢磨,大概是因为自己怀了孕,女主人才格外关照,它恍惚记得,第一次怀孕时,好像也有过这样的优待。

或许是在地板上坐的时间长了,有些着凉,孩子吃着饭,先是觉着肚子里像结葡萄似的,生出了一嘟噜气,这些气在肚子里转来转去四处乱撞,后来,有一批就从小屁眼儿里跑了出来,像吹海螺似的,发出一串嘟嘟的响声。孩子就感觉肚子里舒服多了,但欠起身子时才发现,小裤裆里黏黏糊糊一片,一股子臭味也冲进了鼻孔,孩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紧张地喊一声姥姥

老人正把酒杯端起来,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四处转着找了一圈儿,最后把肇事者锁定到孩子头上,却没想起来要动手收拾,帮着孩子喊老伴儿:你姥,孩子拉屎了。他对老伴儿的称呼是会随时改变的,一般情况下都叫你妈,但如果孩子在旁边,就喊你姥。不见老伴儿过来,老人又急着喊你妈。但不管是你姥还是你妈,到最后都一样不肯露面,老人突然又明白过来,只好自己动手帮孩子收拾。老人给孩子洗了屁股,又洗裤子,最后再把椅子擦洗干净。忙完,菜也就凉得差不多了,老人就没了喝酒的兴致,胡乱吃上一口了事。

孩子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刚刚还夸自己是好孩子呢,没想到就丢了这么大的人,小脸儿涨得通红,眼睛里含着两圈儿羞辱的泪水,心里想,以往这样时,姥姥就会板起脸,一只手举得老高,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屁股上,说:臭臭,不嫌羞,下次再这样,就把屁股打开花。孩子这样想着,就觉得该向姥姥说点什么,刚一开口,憋了半天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顺着脸颊落到胸脯上,抽抽搭搭说:你错了,不是,好孩子。

往常吃过饭后,老人都要拉一会儿二胡,家里人——包括大花猫在内,都不太欢迎他拉这东西。看见他拿琴盒子,孩子就赶紧捂耳朵,大花猫慌张地去找他老伴儿,求她开门放自己到外面去,老伴儿则是连讽刺带挖苦:又摆弄你耍大饼子的家伙什了?对这些反对意见,老人从前一概不予理睬,该咋拉还咋拉,拉到高兴的地方,还会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如今,老人刚拿起琴,就想起了老伴儿的话,顿时心里一酸,拉了一曲《二泉映月》,一行老泪噼里啪啦滴到琴弦上。

孩子已经不哭了,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反省自己拉裤裆里的错误,不知不觉就把这事给忘在了脑后,抓起遥控器,把电视打开。以往这个时间,他都是和姥姥看《还珠格格》。剧情他看不太明白,只记住了几个人物,五阿哥、小燕子、尔康,只要他们一出场,孩子就会兴奋地直喊。姥姥呢,情绪紧随着剧情走,有时笑,有时叹气,有时干脆就抹起眼泪来。孩子拿着遥控器比画半天,说什么也找不到是哪个台,姥爷又不肯帮忙,就无可奈何地把电视关掉,走进大卧室里摆弄积木。

过去孩子摆积木,姥姥都在旁边协助,哪一块该挨着哪一块,不时帮他出谋划策。孩子拿起一块积木时,就习惯性地要等待姥姥的意见,现在孩子就自己扮演姥姥指挥起自己来,嘴里叨咕着:长条的,放边上,弧形的,放顶上……”摆着摆着,哗啦一声就倒了,孩子就批评自己:告诉你放这个,你偏放,那个,看倒了吧!重新再摆。摆着摆着,脑袋一歪,就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老人收了二胡,听卧室里没动静,悄悄推开门往里看,见孩子窝在地板上睡着了,就赶忙走进屋,把孩子抱到床上去,再给他盖好被子。孩子睡醒时,闻到了晚饭的香味,一老一小坐在餐桌上吃饭,都不太说话,饭也吃得没有什么味道。

晚上睡觉之前,孩子又闹了一气,哭着要找姥姥。以往这时候,姥姥总要给他念几页故事书,虽然那些故事的内容孩子已经记得滚瓜烂熟,还是每天晚上要求姥姥念给他听。现在,他怎么要求,姥姥都不肯回来,孩子就学姥姥的样子,在心里讲给自己听,好像姥姥在讲一样——

从前啊,森林里住着三只熊。大个子,是熊爸爸;中个子,是熊妈妈;小个子,是熊宝宝。一天早晨,熊妈妈煮了一锅香喷喷的麦片粥,她给熊爸爸盛了一大碗,给自己盛了一中碗,给熊宝宝盛了一小碗。刚刚煮好的麦片粥太烫了,三只熊只好先到森林里去散步,过了一会儿,一只流浪的小花猫看到屋门开着,就好奇地走进来……

不知不觉,孩子就像往日一样,在姥姥的故事里睡着了。

一点多钟,老人从睡梦中醒过来,含糊不清地喊一声你妈,一只手习惯性地向身边摸过去,另一只手抬起来,遮在眼睛上方——突然打开的灯长着牙齿,不这么提防一下,眼睛就会被灯光狠狠咬上一口,好一会儿恢复不了视觉。以往这时候,黑暗里就会传来咔嗒一声开关响,还有老伴儿嘟嘟囔囔的抱怨。老人早已经习惯了老伴儿的抗议,把那些话当成耳边风,不辩解,也不做什么回应,顶天是咳嗽一声以示警告,自顾自地起身,找拖鞋去卫生间。老人的小便不顺畅,断断续续的,似乎总也没有尽头,最后,还总会有几滴落在坐便器的外圈上。这都是前列腺捣的鬼。艰苦卓绝的小便结束时,卧室里传来老伴儿的喊声,吩咐他等一等,不要冲水。老人嘴上应着,手却已经按了下去,等老伴儿走进厕所,水流刚好变成漏斗形的旋涡。老伴儿自然还要埋怨一番,从电灯的开关说起,到浪费的水,再到坐便器上的尿渍,最后,便得出四个字的结论——老年痴呆。直到老人警告的咳嗽加大了力度,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句号,老伴儿才识趣地停下来。

老伴儿就是这样的人,总是东扯葫芦西扯瓢没完没了。老两口一前一后走进卧室。这么折腾一出,瞌睡已经离开了身体,一时半晌不太容易找回来了,他们就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主题,想起啥了就随便说几句啥。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皮就又合在了一起。

好多年了,都是这样。

但这天凌晨却出了些意外。老人的耳朵没听到开关响,摸出去的那只手也没能找到身边的老伴儿。等了一小会儿,老人就有些不高兴,提高声音,又喊一声你妈,肩膀沉下去,把胳膊伸得更长一些。这次,他的手终于有了收获,但触到的却不是老伴儿熟悉的身体,而是一截嫩藕般的小胳膊。老人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搞不清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谁和他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好一会儿,他才吃力地回过味来,心里突然一空,好像五脏六腑被摘除了,空得无边无际。毫无征兆地就有两行眼泪落下来,凉刷刷地钻进衣领下的颈窝里。老人羞愧地笑笑,把脸上的泪痕抹去,摸着黑坐起身,用脚尖在地板上找到拖鞋,蹑手蹑脚地去厕所。从厕所回来,瞌睡就没了,老人就在心里一问一答自己和自己说话,其实都是重复从前和老伴儿说过的话。不知不觉间,老人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孩子没有再找姥姥,但无时无刻不觉出姥姥陪在身边,在给他做伴儿。他起床时,是姥姥在帮他穿衣服,他听到姥姥夸他:穿得好,是个好孩子。他走到水池前,姥姥就帮他洗脸、洗手,他听见了姥姥念的儿歌:

双手拿起小毛巾,

平平整整放手心。

洗洗眼,洗洗鼻,

洗洗嘴,洗洗颈。

最后擦擦小耳朵,

小脸洗得真干净。

翻开故事书,他就听见姥姥在给自己讲《小猫钓鱼》《三只熊》《拔萝卜》……

老人也是一样。再做饭时,虽然知道老伴儿没在身后坐着,但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请示一下,只不过不再等老伴儿回答,而是自己回答自己,答的都是老伴儿的意见——“少盐多醋火候足,起锅前先尝一尝。吃饭时,饭桌上还是会摆下老伴儿的碗筷。不时也还会看过去一眼,心里替老伴儿说着,这道菜咸了,那道菜淡了,这道菜炒老了,这道菜火候不到。老人抄起二胡,刚运了几下弓,就学老伴的口气埋怨自己:你又摆弄那耍大饼子的家伙什了!一天里,他们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凌晨老人从厕所回来之后,常常就会把好多年前的对话重演一遍,有时候,老人还会和自己争论起来。他说:你妈,这事是你记错了,老王家的小五是个哑巴,咋可能说话呢?老伴就说:你爸,你才记错了,老刘家的小五才是哑巴呢,你咋乱安呢!

老伴儿头七这天早晨,老人接到女儿的电话,说单位里的事儿实在太忙了,没办法赶回来。老人答应着,没说什么。女儿又问孩子在干什么,老人就把电话交给了孩子。孩子喊了一声妈,说刚刚和姥姥一起搭积木。电话那端的女儿愣一下,嘱咐说一两天准保来接孩子回家。孩子就提出抗议,说不回家,要和姥姥在一起待着。女儿喊了声孩子的小名,好像要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口,沉默了片刻,告诉孩子听姥爷话,就挂断了电话。孩子仍然拿着话筒,听着里面的盲音说:你不想,听姥爷的话,你听,姥姥的话。

这一整天,老人都在默默准备晚上要用的东西。眼看秋天了,一日比一日凉起来,老人就收拾了一些衣服,准备给老伴儿烧去穿。摆弄那些衣服时,老人拿起一件,就会想起老伴儿从前穿它时的样子;老伴儿穿它时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儿,也会从衣服上升腾起来。放下这件衣服,拿起另一件,又会勾起另一番回忆。老人知道,在穿衣服这方面,老伴儿也是个挺挑剔的人,所以,他不时会在心里问一句:你妈,你看这件行不行?或者是:你妈,还是这件更合你的心吧?老人在回忆和自言自语里,把衣服准备好了。

然后,老人开始准备烧纸和金元宝、银元宝。整沓的烧纸,往往一张张挨得很紧,火不容易咬透,老人把它们分开来,三张五张地叠成一个长条。金元宝、银元宝买了些现成的,老人觉得不太够,就用买来的原料,自己动手叠。孩子看见金光闪闪、银光闪闪的,也跑过来凑热闹,吵着要帮老人叠。老人也不说什么,分出一小摞给孩子,由着他去祸害。孩子就拿着几张纸,装模作样地摆弄来摆弄去,耳边似乎听到姥姥告诉他这么叠那么叠,就像从前和姥姥玩折纸一样。

他们住的小区紧临河边,出了北边的栅栏门,就是一条挺宽的大坝。天黑透了,月亮上来了,老人就带着孩子出了门。他本没打算带孩子,想等孩子睡着后再出门,但孩子一直不肯睡,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老人刚要出门,孩子就突然一下醒了过来,哭着要和他一起去。老人没办法,就同意了孩子的要求。老人拎着两只塑料口袋在前面走,一只口袋里装着老伴儿的衣服、裤子,另一只口袋里装着烧纸、香烛、金元宝、银元宝。孩子左手心握着一只打火机,右手心握着一截粉笔,摇摇晃晃地在后面跟着。

大坝顶是水泥路面,周围也没有枯树枯草,不怕发生火灾什么的。老人选了一个位置,就用粉笔画了一个开口的圆圈儿,开口处加一对短横线,就像是进出的大门。老人拿出一件衣服,正要点火,看见孩子正撅着屁股,用粉笔在圈儿上描。老人用打火机照了一下,发现那个地方断开了一点点,老人等孩子把断掉的地方接好了,就点火烧东西。

火烧起来,映红老人和孩子的脸。衣服烧出的灰拖着一条长尾巴,有些凝重地飞起来,像一只只黑蜻蜓。烧纸烧出的灰扇着一对大翅膀,轻飘飘地飞起来,像一只只黑蝴蝶。老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指引着火,让它把东西都烧透,嘴里说:你姥,天凉了,给你烧点衣服,烧点钱,衣服你愿意穿就穿,看不上眼的话,你自己再花钱买新的。

孩子手里拿一根小木棍,不时往火里捅一下,接着姥爷的话说:

姥,买新的。

家里都挺好,你也不用惦记。老人说。

不用,惦记。孩子说。

闺女还挺忙,外孙子还挺淘气,那天刚把一泡屎拉到裤裆里。老人说。

孩子听到这话,脸就红了,小嘴嘟着,好一会儿才说:

姥,那是,大花猫,拉的。

你妈,今天是头七,你要腿脚乐意动,就回家来看看吧!老人说。

看看吧!孩子说。

你要是懒得动弹,那就算了,回不回来也都一样。这都随你便,反正我们守着,给你开门。老人说。

给你,开门。孩子说。

东西烧完了,火光弱下去,老人带着孩子仔细检查一番,灰里再找不到火星子,两个人就下了大堤。老人看孩子有些困了,就把他驮在后背上。孩子在老人的后背上摇晃着,歪着脑袋看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到了家,老人刚把他往沙发上一放,孩子却突然醒过来了,然后,再也不肯睡,吵着和老人一起等。

屋子里已经布置好,镜面都蒙上了白布,电视机也遮了起来,钟停了摆,门呢,也留了条窄窄的缝儿。老人把老伴儿的像摆在五斗橱上,相框左右点两支蜡烛,前面摆一只香炉,里面插三支香。香快烧到头了,老人就走过去,再点上三支新的。弥漫着香味的夜,像水一样,静静地向前流淌着。

老人和孩子偶尔互相看一眼,但谁也不说话。两个人似乎都在心里想象着,他们的亲人翻过一座座山,蹚过一条条河,走过一幢幢楼房,穿过一条条马路,正星夜兼程往家里赶。临近午夜时,老人格外警醒起来,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时刻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孩子虽然不明白什么,但也学着姥爷的样子,坐得纹丝不动,全神贯注。

他们果然听到了门响。先是一阵极轻的触碰声,然后,力度就大起来,好像是使劲要把门拉开。老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扭头看看孩子,孩子也学他的样子,满脸严肃地站起来。两个人像两棵树,栽在客厅的地面上,一高一矮,一动不动,听着门外的动静。门外的声音停了一下,很快又响起来。

老人又看看孩子,说:门缝子大概留小了,走,咱给你姥开门去。

孩子接话说:走,开门去。

一老一小就向门口走,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生怕把什么赶散,或是碰坏了似的。老人走到门边,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把门推开。门外空空如也,但他仿佛看见,老伴儿已经轻飘飘地进了屋,在鞋架旁换了鞋,一路穿过客厅,坐在靠墙的大沙发上……

孩子没有看到姥姥,看到的是家里的大花猫,拖着疲惫的身子,有气无力地走进门,连叫声都显得力不从心。孩子正想把大花猫搂进怀里,问问它出了什么事,忽然看见,一只很小的猫,摇晃着身子从门后转过来,步履蹒跚地迈过门槛,跟着大花猫进了屋。小猫也是花色的,大概只有老人的拳头大,浑身上下的毛纠缠着打成了绺。它显然对这个环境有些畏惧,站在门口的水晶脚踏上踌躇不前,茫然地四处打量。大花猫不见它跟上,回过头慈爱地看一眼,轻轻地招呼一声,小猫仍然不敢动,可怜巴巴地叫一声喵呜,好像在喊妈妈

孩子走过去,弯下腰把小猫捧起来,说:小猫,不怕,进来吧!

老人也说:进来吧,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小猫好像听懂了,在孩子的怀里轻轻叫了一声:喵呜!



END



安勇

An Yong

「其人」


 安勇,197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居锦州。近年来,有小说发表于《天涯》《山花》《小说选刊》《文学界》《大地文学》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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