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诞辰1000周年丨一民之生重天下

王安石满怀抱负与不安地踏出他为官第一步的仁宗庆历年间，在宋代历史上也是应该特别予以重视与记录的时期。这时，在王安石尚未构思他的变法以前，已经有进步的官员企图改革政治。王安石尽管远在扬州，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朝廷中的这种新鲜空气。

北宋第四任皇帝仁宗是不是明主？他四十年的统治是不是治世？不同的人看法也不相同。既有仁宗皇帝是北宋第一明君的意见，也有人认为他毫无主见是个庸碌之君。生逢仁宗朝的思想家、诗人邵雍留下了这样的诗句：“生于太平世，长于太平世，老于太平世，死于太平世。客问年几何，六十有七岁。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此诗自然表达了诗人的达观。不过假如以宏观眼光来看，仁宗时代的确如邵雍所言几乎没有大的内乱和灾害，是太平世。然而仔细观察这太平盛世的内部即能发现，北宋王朝经过近百年的积淀，仁宗皇帝所统治的社会内部已经淤积了各种复杂的矛盾。

宋仁宗

而北宋王朝的对外关系，也只是勉强维持和平。第三任皇帝真宗时，北宋与契丹人所建的辽签订了“澶渊之盟”，宋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10万两，绢20万匹。这是王安石出生前十七年所发生的事情。北宋不仅要对付北方的辽国，还必须警惕西北新兴的党项人建立的西夏。1038年李元昊建国称帝，他的国家史称西夏，首都定于兴庆（今银川市）。自建国第二年也就是仁宗宝元二年，急速集结发展军事力量的西夏开始年年侵犯北宋的疆土。北宋朝廷启用范仲淹、韩琦等中生代官僚，整军经武，以策防备。不过北宋军队自澶渊之盟以后就未经历过大规模战事的考验，此时已是训练懈怠，装备不足。为了重新武装和训练，北宋的军事开支大幅度增加了。幸好西夏的国力亦难以支撑长期作战，庆历四年（1044年）两国达成和议。西夏李元昊向北宋称臣，但北宋每年给西夏岁币绢15万匹、银7万两和茶叶3万斤。北宋付出岁币成为“君”，保一方“国泰民安”。辽趁宋夏战争时要求北宋割让土地，宋不得已，只好增加对辽国的“赏赐”，达到银20万两，绢30万匹。这虽说继续维持了北宋和辽之间的和平，但是增加了国家的支出，银钱丝绸最后还是要由百姓负担。

上述事件发生时王安石已经开始其地方官生涯。他曾通过诗歌来哀叹这段历史对百姓的伤害：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小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上面讲的是外患，仁宗一朝亦多内忧。首先是豪绅地主兼并土地，许多小农破产沦为佃户，又遭到更残酷的压榨与剥削。其次，官吏的无能、腐败、冗员等朝廷体制性弊病丛生，从而又引起诸多社会问题。第三，汴京以下各地弥漫着享乐主义，奢侈之风影响了社会风气。总之，仁宗朝是在种种矛盾上勉强维持平安，国家的大厦随时有倾覆之虞。敏锐的士大夫已感觉到，这种太平日子虽然还可以维持几年，但倘若不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王朝必将走向崩溃。

王安石

庆历六年，王安石的新任职尚未确定，所以他仍旅居京师。这年二月青州地震；三月有日食，之后登州地震；五月京师地震，天下落下拳头大的冰雹，砸死许多飞鸟，之后北风又卷起黄沙，遮天蔽日。庆历七年朝廷授王安石知鄞县。本来按照惯例，地方官任满一期，可以在朝廷申请中央的文书类官职，但王安石再次申请外放为官。

王安石在鄞县任上目睹了种种社会不公。鄞县临海，近海多岛屿，在岛屿上往往有人违反禁令造私盐。位居王安石上级的转运使为了禁止私盐，出钱奖励人民举发私盐贩，但这个奖金又要从当地官吏、百姓身上摊派。王安石认为这种做法不对，于是上书转运使。他的理由是：第一，私盐制造已成规模，以这种姑息的手段禁止，只会打乱良民的生活，放纵泼皮无赖肆意妄为。第二，私盐贩抓不完，告密者一直会有，只是不断消耗奖金，并无用处。第三，百姓的银钱收入极少，官吏的俸禄也很低，向他们不断摊派征收奖金只会让他们破产、逃跑。总之，王安石认为不应该因国家实行食盐专卖就剥夺百姓的这一点生计。他的这种爱民之思也体现在他的诗中：

收盐

州家飞符来比栉，海中收盐今复密。

穷囚破屋正嗟郗，吏兵操舟去复出。

海中诸岛古不毛，岛夷为生今独劳。

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守无亡逃。

尔来贼盗往往有，劫杀贾客沉其艘。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王安石作为鄞县的一县之长十分积极地改善当地民生。他常常在第一线指挥筑堤、设堰、疏浚等水利工程。为了巡视全县的水利，他晚上就住在堤上。青黄不接的初春、初夏，他把粮食借给农民，等秋收之后再叫农民加上利息归还官府。他还整顿保甲，加强乡村治安，改县内的孔庙为县学，聘请德高望重的学者杜醇主持县学。上述种种措施令鄞县百姓生活有了极大改善。王安石离任鄞县之后，鄞县百姓为他建了祠堂，以感激追慕这位贤能清明的父母官。明代的陈九川曾说，在他的时代鄞县百姓还按时祭祀王安石，那已是王安石身后大约五百年的事了。

杜醇

鄞县的这些政策，王安石日后在他成为宰相时也希望在全国推广。换句话说，王安石的新法在他的鄞县施政中就已有了萌芽。通篇攻击王安石的《邵氏闻见录》的作者邵伯温也要承认他在鄞县的政绩，不过邵氏也指出王安石并不清楚他的成功只限一邑，行于天下则会失败。这一点，就连高度赞赏王安石新法的梁启超也同意。

王安石二十九岁这年的秋冬之际，他在鄞县的任期结束，一家乘船返回京师。翌年即皇祐二年（1050年）五月他们一家回故乡临川，这是时隔六年的返乡。皇祐三年朝廷授王安石舒州通判，他于是离开家乡赶赴任地。

他任地方官愈久，对现实问题的观察便愈深刻。在舒州，他不但留意人民贫困的现状，更着重探究致使他们贫困的根源。请看他在舒州任上所作的《发廪》中的一节：“先王有经制，颁赉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发廪意为开放仓库。这一节最后两句借典故暗讽豪绅富商与地方政府勾结，恣意操弄政治以谋私利。

如前所述，北宋仁宗朝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许多贫农破产转为佃户。王安石也已感觉到这个“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社会不断积累着深刻的矛盾。他认为，地主们占有“先王有经制”的土地以谋私利，是对至尊皇权的亵渎与挑战。梁启超认为此诗中蕴涵早期社会主义思想的端倪，笔者以为这种解释未免过于以近代人之心揣度古人之腹了。王安石是皇帝集权专制的忠实拥护者，平生一次都没偏离过这个宗旨。他说：“某窃谓百姓所以养国家也，未闻以国家养百姓者也。”他的另一首题为《兼并》的诗也表现了相同的思想：

兼并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

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

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

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

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

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

礼义日已偷，圣经久堙埃。

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

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

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

王安石在上诗中首先描绘了夏商周三代圣王爱民如子，国家与人民公有财产的理想社会。他认为皇帝应该掌握天下大权，赋税收取以及财富分配都应出自天子。如果不能做到，俗吏、俗儒就会凭权力以自肥。诗的后半表达了对这些俗吏、俗儒的批判，这种批判的态度是王安石终生都未曾改变的。

嘉祐二年（1057年）王安石三十七岁，朝廷任命他知常州。常州和苏东坡很有缘分，东坡前后去常州十一次，最后去世也是在常州。但当时常州灾害连年，田地荒芜，前任地方官又治理不善，导致民生凋敝。诗人梅尧臣曾作一首饯别王安石的诗，他先是叙述了常州人民在前任知州欺压下的不幸生活，然后希望王安石能救民于水火。在诗中他比较了王与以前的官员，前任官员鲜衣怒马，前呼后拥，待到王安石则是“君又不若此，革辔陪泥乌。款行问风俗，低意骑更驽”。

王安石与梅尧臣这位诗人前辈经常有酬答。他们以农具为主题作的十五首唱和诗，可说超越了对一般日常具体事物的歌咏，达到了类似讽喻警句的境界，尽管难解却难人寻味。例如王安石作以“耕牛”为主题的一诗：

和圣俞农具诗十五首 其三 耕牛

朝耕草茫茫，暮耕水潏潏。

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

自无一毛利，主有千箱实。

睆彼天上星，空名岂余匹。 

王安石欲在常州开拓河川，从上级得到的经费支持很少，加上秋雨连绵，这项水利工程不得已而半途终止了。临近的其他州县听说此事，纷纷中伤他，谣传王安石劳民伤财要在常州做个大水利，结果中途放弃不说，还让许多百姓死在了工地上。王安石听闻此事不免泄气，他把“吾道不行”的忧思寄托于诗中赠与老友曾巩，其诗最末四句是：“高论几为衰俗废，壮怀难值故人倾。荒城回首山川隔，更觉秋风白发生。”另外，王安石和王令之间的情谊也在这段常州任期更加深了。

翌年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三十八岁。二月，他被调任提点江东刑狱（江东地方的监察官），官署在今江西省鄱阳。他不喜乱用刑法，任期中只揭发了五名有罪官员，大罪者降职，小罪者课以罚金。不过到这年十月他又被调回京师，任为度支判官（财政部门书记官）。他照例拒绝在京做官，希望能外放地方，朝廷并未应允。朝廷需要王安石这种有能力的新锐官员。于是王安石历官扬州、鄞县、常州、鄱阳十六年之后，他的地方官生涯就此结束，回到汴京大展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