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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皖:这么早就回忆了

2016-01-08 李皖 读书杂志



这是个喜欢怀旧的年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一边怀旧,一边成长。《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夏洛特烦恼》,直至近期的《我的少女时代》,观看这些电影的人群正年轻。“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这不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吗?”然而,谁不曾在早年涌出暮年般的怀旧?
李皖的《这么早就回忆了》,以同代人高晓松的音乐为入口,透过怀旧的表象,挖掘出六十年代人的观望态度、距离意识、矛盾心理,还有天然的感伤。谈的虽是音乐,串起的却是这一代的人生。时隔近二十年,重读此文,却毫不觉久远。
看来,这真的是个怀旧的年代。




这么早就回忆了

文 | 李 皖

(原载《读书》1997年第10期)


本文作者(照片由作者提供)


这一年,高晓松二十七岁,但已经开始回忆。他给我们带来了《高晓松作品集》,好像最美好的东西都留在身后了。他开始回忆,如此旁若无人,如此铭心刻骨,如此叹喟感伤。唱歌的人哭了,他想起了他和女友一起在八中校门口树上刻下的字。这时,他在唱《青春无悔》。


于是高晓松说:感谢你们,还能记得那些日子,唱那些多年前的老歌。感谢你们在录音棚里还能流下眼泪,洗刷这肮脏名利场带给我们的羞耻。


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这不是件令人惊奇的事吗?作为高晓松的同龄人,我不只是惊奇,简直是震惊。二十七岁,本就是我们所说的青春年华,本应该朝气蓬勃、开创事业、一往无前,但他没有,他什么也不做,只是为过去感动。


如果联系同样年龄的一群,这震惊也许还要大。从窦唯《艳阳天》到桦梓《不要匆忙》、从章鹏《走在瞬间》到金得哲《梦幻田园》……他们不也在忘情地回忆吗?或者跟回忆差不多的幻象?“这一切都让人生出恍惚之感。多么像呵!像什么呢,‘真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各种记忆中残存的声响——电子游戏机的配乐,乡村河边的桨声,社戏的喧闹,城市里现代生活的杂沓,以及花开花闭的想象空间……多么完完全全的记忆呵!看来,‘可爱’的窦唯在帮我们回忆了。回忆‘多么好’呵,连痛苦都可以细细揣摩,品尝,一点点地咽下去。”(王笑领《琥珀》)


我不得不进入“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这个命题,虽然在一篇文章中,我已经否认这是一个真的命题。代,从本质上说并不是一个时间概念,代就是一群人共同的命运。从一开始它表现为一种共同的经历;随后它表现为对这经历的无可奈何,以后的人生都被这经历所左右。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他们的共同经历吗?有,但只存在于他们生命的初年,对其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事件,莫不产生于成年以后,并且,后来的这些事件,是个性的不是共有的,是分散的不是整体的。所以在那篇文章中,我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是一个假问题”,从这一代开始,新的群体将是在新的、并非一统的社会环境中形成的新的阶层、族群。


但这生命初年的经历却开始真真切切发生作用了,在这个转型的时期,在这个过渡的时期。怀旧,早年就像暮年那样的怀旧,或者说跟怀旧一模一样的东西,幻想、漫游、疏离、感伤等等东西,从一部部作品中散发出来,竟是那么浓郁、清晰、经久不散。


我们可以从高晓松的作品里寻访这经历的部分秘密,它半露在歌词里,透露在文案中,隐藏在真情滚落的每一个音符之间。一方面他是小布尔乔亚的,一方面他又是豪情灼人的,这后一部分最深刻,我将之称为“想象中的辉煌”,一种六十年代人特有的辉煌。


喝罢黄河之水天上来
酒醒杨柳残月且偷欢唱罢笑傲江湖祭沧海雁渡寒潭有几只高飞


《好风长吟》用了那么大的难度、那么高的腔调、那么激昂的乐器,到了人声能胜任的极限,并且说:“开大所有的音量,再开大,这将是我们最后的勇气”,而歌中所言,是歌者只在武侠书中“经历的”酒喝不醉、独骑万里、一笑泯恩仇的千古豪侠。《白衣飘飘的年代》,用大乐、合唱,我想有可能,如果条件许可,高晓松或许会拉来一个最大规模的合唱队,齐声共唱“白衣飘飘的年代”那一句,那是一个他好像经历过的诗人的时代,剽悍的壮阔的伟大的时代。没有多少人还看月亮了。那个诗的时代死去很久以后,有一天孩子们问“那本书写的是什么”,“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唱起了歌,我唱起了歌。”这一段回答口不择言一涌而出,是已经忘记?是拷问自己?还是长歌当哭?都是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紧紧地裹住了这首《月亮》——像开头说的:你是唱挽歌,还是祈祷?


有一天孩子们问我那本书写的是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唱起了歌



而《回声》也会用四十年代严肃歌曲的那种曲风,唱“我终于没看清你说的是不是再见”,而这整个都是一个回声,回声里才有生命,高晓松所认为的生命中的价值,就留在这回声里:它面对着直冲过来的社会大潮,以“向后看”的姿势标明自己的热爱永不更改,这热爱是情感、心理、未被社会教化的真情、歌,和诗。


许晖是一个对这一代有深刻体悟的论者,关于这种“想象中的辉煌”,可以引用他在《疏离》一文中写的一段文字作映照,对说明这种辉煌,这段文字有着惊人的揭示性,同时可以作为我们揳入这一代的一个极好的楔子,许晖说:


我曾经提出过“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概念。这个概念是想说:我们诞生在六十年代,当世界正处于激变的时刻我们还不懂事,等我们长大了,听说着、回味着那个大时代种种激动人心的事迹和风景,我们的遗憾是多么大。我们轻易地被六十年代甩了出来,成了它最无足轻重的尾声和一根羽毛。崔健一九九四年出版的专辑,其实是对我们这代人下的一个精到的定义和总结:红旗下的蛋;但是,它下得太晚了。

这就决定了我们的宿命:一方面,我们不甘平庸,因为我们毕竟赶上了大时代的尾声,它使我们依然心存向往而不像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样一张历史白纸;另一方面,我们又有劲没处使,因为所处的是日益规范化、组织化的当下社会,大环境的平庸有效地制约了人的创造力。

那么,我们就“只有回到内心左右看看”(张楚歌词),在内心寻找一种渴望已久的历史完整性。时代是前定的,它恰巧轮回到了这一圈:我们出生的时辰也是前定的。这就是困境所在。

所以我们对世界的感觉是“碎片”,所以我们是“碎片之中的天才一代”,所以我们集体转向个人体验,等待着一个伟大契机的到来。


许晖所谓“碎片中的天才一代”,我却宁愿称之为“志大才疏的一代”,他们以“想象中的辉煌”来表达这一代征。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为深刻的另外一些代征。这一代人共同经历了这样三个阶段:

童年。没人管没人问,在野地里疯玩,时代的震荡偶尔经过他们并不十分在意的眼帘。

少年。上中学,毕业后有的上大学,有的赋闲;经历平凡,校园平静。写诗、唱歌、读书、幻想。

成年。上班,进入社会。社会开始变幻。从国家而言,这是从政治本位向经济本位的转化;就他们而言,生活开始从玩味滑向无玩味,从精神世界落向无精神的世界。世界突然开始加速度了。


这一代人的共性就在这个经历中发生了。除了高晓松,我们还可以看张楚、窦唯、骅梓、小柯、金得哲、章鹏、金武林、张亚东甚至陈劲,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幻想的气质、漫游的气质、甚至梦游的气质。因为他们的童年在漫游,他们的少年也在漫游,那漫游让他们只有一个世界——自我的世界,心灵的世界,他们就一直在一个封闭的、诗意的、远离现实、充满玩味的世界游荡和嬉戏着。不知怎么,生活一下到了他眼前,社会一下到了他眼前,漫游断裂了,同时因这断裂而更见刻骨铭心。于是他们最美的记忆,便永远留在了那最初的日子——童年和少年、田园和校园、儿时玩伴和大学女生。


你沉默倾听着那一声驼铃像一封古早的信你转过了身深锁上了门再无人相问


高晓松所念念不忘的白衣飘飘的年代,便是他的校园时代,推想起来,那大概是八十年代的中后期,那是中国当代史上诗人如云、诗情如云的几年。校园里亦才子佳人,一时之盛。校园生活闲荡的特质,它的率性风流、随心婉转,刚好是对童年漫游生活的贴切延续,而毕业则是断裂的开始。确实,这一代人一生(?)无重大经历,但他所处的跨时代性(文革—改革—工业化—市场化),却使社会的重大经历像放电影一样(对,仅仅像放电影)一一掠过他们的眼前。所以这一代人能够感知时代,但又和时代有着距离。他是夹在中间的。他的童年落在文革的尾巴上,跟他有关又跟他无关,过朴素的生活,受道德的教育;他的成年搭在新时代的车头上,几乎是突然间加速了,上班、守点、奔波、拼命。而他几乎天然的是习惯了散淡的,从童年到少年,他品味着自己的心,看着世事变化,若有所思,若有所解,而任何世事不和他发生肉体的、生存的、物质的关联。这件事后来让他感到是一种多么好的生活,一种精神的生活,他知道那里面心灵的丰富,从而知道现在不得不容身的世界的逼仄,知道孜孜求利的无趣和缺陷。

这城市已摊开她孤独的地图我怎么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

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



于是,这代人是观望的。生活在他的外面,革命在他的外面,这些被他的父母、兄姊们抵挡着,使他们不陌生,却又能置身事外,若即若离。于是,他最习惯的姿势是坐着,漫无目的地随想。像窦唯坐在湖边,看着水中的光线失神,可以看一天,看一年,看十年(他一直就是这么看着过来的,但现在他不能看了)。无从表达,无物表达,业已哑默。最后想什么都不知道了,模糊的词句渐渐弥漫,成为毫无意义的单字,在脑中一闪一闪。想一想,从《晚霞》到《黄昏》,为什么正是这一节成为窦唯音乐中最贴心贴肺的瞬间?因为,这正是这一代人反复经历过的体验之一——处在生活的边缘,无所事事,无所思思,像禅宗里的坐忘,隔着尘嚣,塑造了一种——坐着的人生。


这代人有着天生的、永恒的距离感。他成了历史的观看者。“文革”他经历过,远大理想的教育他经历过,但他却并不是个参与者,这些东西没有跟他发生切切实实血肉相连的关系。其后,实利社会来临了,这二十年来中国最重大的变化,他也在经历了。但这种经历因为和他理想主义、道德主义的幼年根茎相悖,也产生了一种疏离,这使他并不能毫无顾忌地去拥抱一个新时代。而在他其后出生的一群,如七十年代后期出生的那拨人,却不存在这种疏离,他们一开始就处在致富、竞争、创业、发迹的现实中,所以极容易表达出彻底入世的品性,他们是崇尚功利的,他们是崇尚现世的奋斗的,这种底色与六十年代人有着鲜明的差异。而六十年代人所经历的心史什么也没留下,却令人惊异地留下了对理想和道义的敬重,虽然这种理想和道义的内核却随着一个时代的转型,随着这代人校园生活的结束被紧随而来的现实一层层的消解了。过去的东西没能固定他,现在的东西只是消解过去,也不能固定他,未来的信念在他最幼小的心灵中扎过根,但成长在不断地摇晃它,所以这代人和过去有距离,和现在有距离,和未来也有距离。这塑造了一种——观看的人生。距离,这是这代人最核心的东西,其实这代人身上几乎所有的特质,都和距离多多少少保持着联系。


这代人是生在城乡结合部的。这不仅因为他栖身的童年和少年,因为抓革命促生产家长无暇,和教育要革命的学制松散,而成了无人过问的野孩子,在树林、废墟、野地、田间留下了他一生都不会磨灭的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像是城镇、又像是农村的日子;而且,培养了塑造了他的七十年代的城市,其清冷萧条和今日城市的繁华忙碌相比,也十足地像一个城乡结合部。城乡结合部,已经塑成这代人精神上的一种形态。他对城市和乡村都似懂非懂,既熟悉又陌生:对自然状态倾心,但没经过农村的作息;城市是他的栖身地,但又感到格格不入。因为无人过问,他的周围从来都没有规范的社会组织,他想让他的以后也没有规范的社会组织。这种经历教给他的最深刻的东西,是对无拘无束生活(艺术生活?)的着迷,这致使一些人在成年后不惜以流浪的方式去回味,去尝试。而他所经历的在他的生命中可以说是断裂的两个时代,使他对两种生态都有撕心裂肺的观照,他的立场和情感,永远有农业时代/工业时代,本士文明/外来文明,个人体验/社会规范两种界面,这两种界面的相反相成,也是他经常所能提供给你的风景。


这代人是极度矛盾的,因为他生在现代中国变动最快的年代,这个年代刚好横过他的整个成长阶段。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所以他相信善良的价值。并且这几乎成了他在各个时期安身立命去除不尽的底色。从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再到九十年代,刚好是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成年,他在成长过程中所一点点改换、一点点建立的价值观,又在这成长过程中随时地一点点地蚀落。所以他在这里,又不在这里,相信着什么,同时又不信着什么。在思考和抒情中,他会一边建立,一边拆除,既保有对价值的认定对高尚的敬仰,又对这种认定和敬仰保持距离,既肯定自己,又打趣自己;既贬损自己,又赞美自己。这几乎成了他表达意见的一种方式。比如,《白衣飘飘的年代》是纪念一位诗人的,是扎心扎肺的纪念,代表高晓松内心里最动情的深处,但高晓松接着就会说:谈不上纪念,找个机会抒怀罢了。摆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当然,这只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例子。足道的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可能其先其后的两代人,都还有一种比较坚定的处事观,因为他们都得到了比较稳定的社会塑造,面对生活可以比较坚定,背弃或投入,都可以比较彻底,而这一代却是实实在在的首鼠两端,游移不定。通常的情况是,他认可每一个价值,同时承认每一个的局限。他相信得很深沉,怀疑得也很深沉。这既不同于一个有信仰的人,也绝然与怀疑论者相异。在崇高的事物面前,他是非常深切和动感情的,不会像他的后辈那样浑不在意;在新的事物面前,他有探究的欲望,也不会像他的前辈那样一味地排斥。他有历史感,他有信念感,区别于最新一代之轻;他崇尚精神境界,但又不否认世俗玩味,这又跟老中一辈判然有别。


这代人是表达不清的,在他成长过程中就不断接受一个价值,又不断看到一个个价值的流失,所以他始终没获得一个稳固的、核心性的东西。他们几乎一下子无法表达了,刚要开口,他内心中的矛盾已将要说的内容抵消一空。因为无法自表,他们是甘于朦胧的,或者说,朦胧是他们面对世界的一种方式,一种立场。他们对已逝的东西脉脉含情,对现实的东西保持距离,对自我倾情,对未来忧心,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这代人是天然地感伤的,像高晓松说的:“写歌是一种瘾,就像回忆是一种病,而感伤是终身不愈的一种残疾。”


这代人是边缘的,他们喜欢在时代的边缘行动。少年时期,他在“文革”的边缘,青年时期,他又在经济大潮的边缘。


总之,他们是过渡年代的过渡体,拥有前后两代人的特点,并同时成为两代人的观察者。看戏,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事了,而内心矛盾的相互抵消,会让这一中间的一部分人失去行动能力,甚至失去说话能力。


你挥一挥手正好太阳刺进我眼睛我终于没能听清你说的是不是再见



明了了这一切,我们才可以听懂窦唯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的碎片一样的田野美景,听懂“阴晴圆缺在窗外,心中一片艳阳天”的暗示,明白为什么窦唯那颗心会变成琥珀。窦唯的大意或许可以用他的一段歌词略解:何不来抱着我,何苦要不停地说,也许最好不说,也许不必太难过。


才可以听懂骅梓对人生的幽迷和对情感的珍惜。感受他伤感的唯美情怀所连接的两个年代,原来一边是伤逝的过去,一边是匆忙的现实。桦梓的批判也可以用它的一段歌词略解:人们不知原来,似乎懂得现在,时间虽然向前,却永远经历朝代。


才可以真正听懂高晓松,懂得“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之句背后的内涵。即使那些浅浅的风花雪月,也落满了变故,落满了永恒。校园是冬季的,宁静里有着冷清,可是没有了爱情诗人和流浪歌手。青春是无悔的,因为它已远去,但总有人不断重演我们的事。而事也是久违的,但它想起来还是甜的,而久违的人还在相册第一篇,而最记住的话是“会永远”。俱往矣,但俱往的东西是多么好。一切都是追忆式的,对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而言,追忆中的一切即便再平凡,仍会有一股强大的内心驱动把它化为永恒。他们太爱永恒了,愈不可得愈爱;不变,像一个永不企及的梦,在他们的经历中一次也没发生过。事实上,真正促使高晓松激情辗转的,是现在的生活——上班、谋生、运转——一个没有心情、匆匆忙忙、动荡不已的世界。


岁月不留痕啊!天地不仁,我们终会模糊得连相片也看不清吧。但那又怎么样呢?那过去多么美,它留在童年里,留在少年里,时时地拿出来揣摩,变得日益光滑,而经历着动荡的时代之潮的剧烈冲洗,它竟变得像珍珠一样珍贵和灿烂了。


在这个过渡的年代,六十年代出生的一代隐约登台了。随着工业化的深入,随着紧接而来的科技时代,所谓的代却会瓦解。新的社会现实,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去面对。我想,也许不会有许晖所说的“一个伟大契机的到来”,它能够留下来的,仅仅是面对方式上的一些特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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