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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锋:数码复制时代的知识分子命运

2016-01-29 严锋 读书杂志

编者按 时常听到人们感叹自己的记忆力大不如从前,感叹者中不乏年轻人。这种现象令人玩味。互联网、云存储、超文本世界……我们所置身的是一个人最聪明同时又最“傻瓜”的时代。数字技术迅猛发展带来种种便利的同时,我们失去了什么?本期推送严锋的《数码复制时代的知识分子命运》,文章虽写于1997年,但对大数据时代知识生产问题的切入角度与深度,在今天看来,仍然颇具警醒作用。
数码复制时代的知识分子命运

文 | 严 锋

原载《读书》1997年1期


本世纪三十年代,犹太血统的德国人本雅明宣告了一个可怕的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在他心目中,这也就是历史的终结、传统艺术的末日。其实,在本雅明的年代,最高级的复制手段也无非是唱片制作、电影拷贝而已。从那以后,复制技术日新月异,在各行各业全面开花,呈现出疯长的态势。复印机、激光照排、全息照相、数码录音、遗传密码破译、单细胞繁殖……所有这一切都围绕一个日趋完善普及的尖端技术:建立在二进制基础上的数码复制。


在机械复制时代萎谢的东西是艺术作品的韵味。(本雅明)


如果本雅明活到数码复制时代,一定会对复制这个命题的深刻性有进一步的认识。比起数码复制来,机械复制要有人情味得多。关于这一点,那些至今仍然坚守密纹唱片的少数老发烧友一定深有体会。机械复制还不是一种“完全”的复制,在制作过程中是有损耗的。例如一盘磁带(不是数码磁带),转录来转录去,声音就会不断地“堕落”下去。但是既然有“堕落”,也就存在着差异和等级,也就能倒推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最完美最“原初”的声音:唱片公司的母带、母盘,甚至还能再进一步推导出一个上帝。但是,对激光唱片来说,母盘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复制过程中毫无损耗,众生绝对平等。如果你敢花三万块钱买台盗版专用光盘刻录机,你手上的所有激光唱片都会当场立刻成为母盘。



比起数码复制来,机械复制要有人情味得多。

密纹唱片的发烧友们一定深有体会。


设想你正在自己的多媒体电脑上观看一张叫做《伟大的艺术家》的光盘,屏幕上出现了康斯泰勃尔的名作《运干草的马车》。画面非常漂亮。拿一只高倍放大镜对准屏幕,你会发现情况开始糟糕起来,出现了很多小点,它们直径相同(在十四英寸的显示器上通常是0.28毫米)、数量有限(一共有307200只)、色彩各异但是也有限(就这张光盘而言一共是256色)。放大镜无情地撕下了这幅乡村风景名作在电脑时代温情脉脉的面纱,而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如果我们再沿着电子枪、视频接口、中央处理器一路追踪下去,这些彩色的小点就会被还原为面目狰狞的机器语言,而机器语言又可以被还原为二进制源代码。最终,一切美妙动人的声音、图像、文章都可以还原成两个最简单的数字:0和1。一切复制都在0和1(阴和阳?)的层面上绝对无损耗地进行着。惊奇吗?沮丧吗?



19世纪英国画家康斯泰勃尔的名作《运干草的马车》(1821)


如果说,在机械复制时代,知识分子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母带、原作、原稿、初版本……作为分隔真/假、复制/被复制的手段的话,在数码复制时代,这些最后的壁垒正在灰飞烟灭。作者带着拷满数码化的文字的磁盘上出版社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下一步就是用E-Mail往出版社传送了。当然,这边数码传进去,出版社那一端流出来的还是散发着油墨芬芳的书本,好比ADD的激光唱片,并没有数码到底。但是请注意,甚至在我们中国,像《人民日报》、《中国日报》、《北京青年报》这样的报刊杂志至少已经有部分内容呈现出非纸张的数码形式了(Internet地址:《人民日报》,WWW.egis.com;《中国日报》,solar.rtd.utk.edu/china/cdaily/cdai.htm1;《北京青年报》,WWW.bta.net.cn/young)。在木材稀缺,纸张价格高涨的今天,你能担保将来《读书》不会以幽灵一般的全数码电子形式出现在Internet的WWW上?




整个一部人类史,知识分子同负载知识的媒体的形式是休戚与共的。如果《读书》不再以纸张的形式出现,知识分子也绝不会以今天的面目呈现在世人的面前。有限的纸张资源、难以普及的印刷技术和被垄断的发行渠道保证了写作的特权地位,也保证了知识分子的特权地位。即使是在知识危机的今天,“我发了一篇文章!”“我出了一本书!”依然可以理解为一种欢乐自豪的呼喊,从这种呼喊中还很容易诱发出使命感归宿感什么的。但是,只有疯子才会为自己的名字和文章出现在Internet上而欢呼,因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完全不需要名气、才华,不需要“达到发表水平”,更不需要同编辑拉拉扯扯。你只需要一点点钱,甚至可以完全免费,当然也别指望得到什么报酬。


可以免费订阅的无纸化的学术杂志《后现代文化》(Post-ModernCulture)在网上已经存在五年了(E-mail地址:PMC@NCSUVM.CC.NCSU.EDU)。它有一部分叫做“后现代哞”(Post-modernMoo)。这与其说是杂志的一个专栏,倒不如说是一间人声喋喋的会议室。这间会议室的惊人之处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在任何一个时刻,都可以在里面(上面?)高谈阔论,并且可以立刻得到回应。想象一下,如果《读书》把所有的来稿、所有的读者来信全部登出来,效果如何?须知,Moo者,牛叫也。


数码复制的时代是一个高兴奋度、强刺激、玩心跳的时代,然而更是一个令人沮丧疲软、精神涣散、无所适从、麻木不仁的时代。如果卢佛宫的名画能像自来水那样,龙头一开,就哗哗地(免费!)流进你家,你对艺术的态度会发生变化吗?(卢佛宫Internet地址:WWW.paris.org/Musees/Louvre)。一九七八年五月一日,粉碎“四人帮”后第一次发行解禁的《悲惨世界》、《欧也妮·葛朗台》、《契诃夫小说选》等世界名作,全国各地新华书店门前,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彻夜等候。那时候知识分子是何等地意气风发!为什么这种事情就再也没有发生?在数码复制时代,就更别指望会发生了!洛阳纸贵的美好传说连想都不用去想。签名售书这种雅事当然会绝迹——纸都没有了,名往何处签?德里达肯定会认为签名售书是一种“在场”的活动,那么,数码复制的空间真是理想的解构空间。当然会有数码化的电子签名,但那是可以无穷复制,人手一份,而且根本无所谓真假的。《围城》里那个热爱作家的某女士要欣喜若狂/意兴阑珊了,在电子数码签名的时代,她可以在自己的硬盘里很方便地拷下众多世界名作家的真的/假的签名,要多少有多少。




版本、校勘、考证……这些中国传统学术的精粹对数码写作来说几乎毫无意义。肯定有一批人要失业。数码写作是无所谓一稿二稿三稿的。数码的时代是一个胡涂乱抹的时代,而且这种涂抹只有结果,没有过程,看不见一点点痕迹。最使初学WPS和Word的作者们兴奋的就是这种随意涂改的乐趣,传统的稿纸变成了完美的儿童写字石板,大家好像又回到了乱涂乱画的童年。传统的修改是有时间性的,受到物质条件的限制,数码的修改则随时随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进行,使得作者们对修改的兴趣越来越浓厚。电脑写作无须乎有序,反正光标移到哪,就插到哪,删到哪,还可以用定义块的方法搬来搬去。有人告诉我,从前他写文章总是胸有成竹,一挥而就;如今坐在电脑屏幕前,刚写下第一行就想去摁Delete和Insert键了。


知识分子胸中的“竹”是什么东西?道、记忆、逻各斯、理念世界、形而上学体系……一切“先在”的东西。在被电脑和高科技污染的知识生态环境中,这根竹子还长得起来吗?电脑写作是非历史化也无需依赖记忆的写作。有不少人真的抱怨自从使用电脑以来,记忆力大幅度下降。电脑写作是一种儿童和精神分裂的写作,它只有一个不断涂抹、充满乐趣的“现在”。Corel公司最新推出的文字处理系统WordPer-fect7.0结合进了Internet功能。当你半个屏幕写作,半个屏幕看Internet的时候,难道还需要什么记忆力?Internet就是你的记忆!在这样一个超级记忆的威力笼罩之下,我们敬畏、狂喜、自卑、麻木,对它越来越依恋(某种精神病的征兆),自己则记忆力越来越衰退,大脑逐渐被掏空,或者说被逐渐换上了电脑。



我手头有一张光盘百科全书,叫做Encarta96(MicrosoftCo0rp.,Aug,1995,price:$79.95)。里面有三十大卷的文字,加上大量的图片、音乐、电影等多媒体材料,制作非常精美,令人眼花缭乱。有一次,我在上面查阅“小说”这个条目,发现内容相当丰富,本身就是一篇挺长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有许多粉红色的关键词,例如“史诗”、“罗曼司”、“文艺复兴”、“薄伽丘”,等等,相当于传统书籍中需要加注的术语、人物、事件。但是,在Encarta96中,注解并不出现在书的角落或结尾处。我用鼠标点一点“罗曼司”,发现自己就立刻跳转到了另外一篇文章,而且又有许多粉红色的词散布其间:“中世纪”、“罗曼司语言”、“亚瑟王”、“圣杯”、“贵族之爱”。因为想搞清楚“贵族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因为鼠标点起来实在又方便又好玩,我来到了“贵族之爱”这篇文章。从“贵族之爱”又跳到了“封建制”。“封建制”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词“Samurai”,忍不住又要用鼠标去点一下,于是知道那是“日本武士”的意思。在“Samurai”这篇文章里,又看到一个很有特色的词“Harakiri”,虽然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但还是想证实一下,于是又点了一下。不错,正是“切腹自杀”。你看,从“小说”出发,最后却闹了个“切腹自杀”。我每次使用Encarta96,都难以逃脱这样的厄运,它像一个极为健谈的人那样,总是离题万里,越扯越远。


Encarta96把结构主义的“文本间性”(Intertextuality)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文章与文章之间的界限被摧毁殆尽。在传统的篇章结构中,相对于正文而言,脚注、尾注这些东西只拥有仆从的、“边缘”的身份,德里达便曾经致力于对这种“中心一边缘”关系的颠覆。现在可好了,无需乎解构的操作,中心自动地烟消云散。脚注、尾注们摇身一变,升格为正文。在这样一种文本的乌托邦中,一切要素都平等地和平共处。我们像风一样自由地在无数的文本之间穿行,而过去则只能乘坐有固定的路线、固定的停靠站点的定班车。阅读不再是一种不可逆的线性的历史过程,而变成了交互指涉的快乐游戏。这种阅读具有一种非时间化的意识流的结构,仿佛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这是一幅全面解构的图景。


法国哲学家、西方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


当“小说”变成了“切腹自杀”,阅读变成了随风飘荡,知识分子是不是注定了要离开故园去流浪?他们还能辨认坐标吗?他们手上有地图和罗盘吗?他们有没有歇夜的地方?


Internet可以看成一部超级的Encarta96,它摧毁的不仅是文章之间的界限,更是书与书之间的界限了。世界变成了一本连绵不绝而且又可以供我们自由复制的大书。我们这些研究者总是哀叹手头的资料陈旧,信息不畅。Internet的发展似乎为第三世界提供了把发达国家的知识在一夜之间全部复制过来的可能性。当我第一次上网的时候,真像饿汉来到了自助餐厅。但是,这场盛宴很快就把人撑得没有胃口了。在Internet上有很多“黄页”和检索引擎,可以帮助你把所需要的知识进行定位。其中最好的一个检索引擎叫做Altavista,可以进行关键词组合查询(Internet地址:www.altavista.digital.com)。有一天,我想知道那个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利奥塔同计算机究竟有些什么关系,就让altavista去查网上所有包含了“利奥塔”和“计算机”这两个词的文章。两三秒钟以后,结果出来了,altavista给了我一千个地址。


这一千个地址(人生苦短,恕不一一列出)中本身又包含了无数可供跳转的高亮度的关键词,也就是新的地址,用网络的术语来说叫作节点。地址中有地址,地址的地址中有地址……这是一个无限庞大而自由的文本空间。坦率地说,在它面前我感到抑制不住的沮丧。我想,任何一个手持鼠标在这些无穷的地址间漫游的知识分子都会感到精神涣散,无所适从,看见自己的渺小。


这就是所谓的“超文本”(Hyper-text),文本中的文本,无穷指涉的文本。在超文本的时代,我们只不过是超文本中的一个节点而已。一个个节点相当于传统意义上的一篇篇文章或一本本书。这些节点没有等级,没有高下,没有谁拥有特权的地位,也没有谁能一眼望到超文本的边缘,超文本是没有地平线的,有的只是节点与节点之间的无穷链接。这些节点是由作者自己创造和维护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改变节点的内容,删除旧的节点,增加新的节点。想象一下,一本书,刚写完(甚至还没有写完),全世界任何一个上网的人都已经有可能(可能!)看到它了。等到了第二天,作者心血来潮地进行了一番修改,于是这本书又立刻像妖怪似地变了模样。超文本是一部永远也写不完的大书,是巴尔特所说的群星闪烁的能指的海洋,是后现代主义者从前的梦想所化成的现实。



法国作家、语言与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


在超文本的海洋里,恐怕很难游出一位能够进行宏大构思、总体把握的巨儒硕师。超文本的世界中只有维护一个个节点的“工程师”。知识的进步变成了节点的新增、嵌入、蔓延和复制。知识体系变成了网络数据库。奇妙的是,当网络与人脑进行德里达意义上的“嫁接”之后,一个个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又能够当场与世界知识宝库合而为一。电脑网络变成了人脑的直接延伸,变成了虚拟的人脑,于是凡人在瞬间成为饱学之士,他们“拥有”的知识足以令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们羞愧。但这种“拥有”具有多少内在化的成份?人脑与数据库的嫁接能够产生新的智慧吗?看来,在数码复制时代,人越是“拥有”(拥有=检索+复制)知识,知识就越外在于他。我越来越不需要也无力对事物进行消化,只要把它们作为节点增加进来就可以了。我不需要把它们放进头脑,只需要把它们放进我的硬盘,或者说只要在我与网络之间加一只电子书签,这是每一个Internet浏览器都具备的功能。



人脑与机器智能的合并正在临近? (Illustraion by David Plunkert)


这是知识最丰富的时代,也是知识最贫困的时代;这是人最聪明的时代,又是人最“傻瓜”的时代。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大陆上的电脑文字处理几乎一律使用的是Wordstar和五笔字型,那时需要记住许多繁复奇特的指令和天书般的口诀,于是文字处理变成了一门学问。学问是需要教材和学习班的,学习班需要老师,老师可以借此养家糊口。学问又需要靠考试和证书来确认,于是又有了考试委员会,初级中级高级证书……你看得出来吧,学问是很能养活一大批人的。到了九十年代,WPS出现了。比起Wordstar来,这是一个飞跃,不须死记硬背了,只消摁一下键盘左上角的ESC键,就会出现所有命令的菜单。但是,甚至在WPS把Wordstar完全逐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全国初级程序员考试仍然把Wordstar作为考试内容,这里的奥妙,我们也能猜出几分吧。到了视窗下的Word,一切就更加傻瓜化了,你几乎什么都不用学,甚至连指令都可以根本不管,工具条上有非常形象化的按钮:“剪切”就是用鼠标去点一下一把剪刀的图形,“打印”就是用鼠标去点一下打印机的图形。如果还想了解进一步的操作,摁一下“F1”键,就会以超文本形式出现详细的说明,这是所有视窗程序的标准特征。视窗95下的Word95傻瓜化到了这样的地步,如果你在输入英文的时候不小心打了一个“teh”,程序会自动帮你把它改正为“the”。从Wordstar到WPS到Word,冷冰冰的程序变得越来越漂亮、友善和“人性化”。视窗平台上的程序越来越把教学的内容包含进自身,或者干脆就取消了教学的必要性。


当你使用的程序本身就在不断地教你(或者用不着教你)的时候,还用得着传统意义上的老师吗?当全世界的知识都可以声色俱全地通过电话线或者电缆像自来水一样廉价和方便地流进你家的时候,你还用得着辛辛苦苦地去买书交学费上学堂吗?作为老师,我忍不住要打一个寒噤。学校是知识分子最终的家园,老师是知识分子最正统的形象。难道这最后一个据点也会最终失守吗?一个幽灵一般的电子数码老师和一个肉身的老师都能传授知识,但只有后者才能传授知识以外的东西,比如说道统。


阿西莫夫写过一篇很有意思的科幻小说,叫做《他们有过的乐趣》。小姑娘梅姬闷闷不乐地走进教室,教室就在她的卧室隔壁。一个电子味道的声音让她把昨天的作业塞进一只机器的槽里。小姑娘想着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有过的乐趣:小朋友们在学校里嬉戏、欢闹、一起回家,多么好啊……



美国知名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1920—1992)


本雅明说:“在机械复制时代萎谢的东西是艺术作品的韵味。”那么在数码复制时代萎谢的是什么呢?是价值。人从来都追求价值和无限,但是至少有一种无限会摧毁价值,那就是无限的复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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