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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色情与淫秽

D.H.Lawrence 暴风骤雨 2022-06-09

色情与淫秽



劳伦斯著,姚暨荣译

选自《在文明的束缚下》,新华出版社,2006年。


色情与淫秽是什么,这通常完全取决于不同的个人。对某个人来说是色情的东西对另一个人则可能是天才的笑料。

我们被告知,色情这个词本身意味着“同妓女有关”——是妓女这个词的标绘图。但是,时至今日,什么算是妓女呢?如果是指那些以上床睡觉换取钱财的女人,那么,过去大多数做妻子的都出卖过自己,而真正的妓女则可能在她们高兴的时侯,无偿地奉献自己。可以说,一个女人如果不具备一点“妓女”的气质,那就无异于一根干枯的木棍,而大多数妓女很可能都具备一些女人的慷慨。为什么一定要一刀切得那么齐,那么干巴巴呢?法律是枯燥乏味的,法律的判断与生活并没什么关系。

淫秽这个词也一样。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假设它是从淫猥剧这个词演变来的,这种剧可能不会搬上舞台,你又取得了多大的进展呢?什么也没有!对你来说是淫秽的东西,对我或对其他人来说就不一定是。其实,一个词的意义有待于大多数人去决定。如果一出戏使十个观众惊诧不已,却没使其他五百个观众震惊,那它只对十个人来说是淫秽的,对那五百人则丝毫无害。因此,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它就不是淫秽的。《哈姆雷特》曾经使克伦威尔时代所有的清教徒大为震惊,但今天却激不起任何人的惊异。相反,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会使今天的观众震撼不已,但在古希腊后期,却不会在观众中间引起轩然大波。人是变化的生物,词的意义也会随之不断地变化。事物不总是它们过去的形象,过去存在的东西今天并不一定存在。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儿,正是人类不断变迁的结果。我们得把一切留给大多数去决定,把一切留给大多数,一切留给民众、大众、公众。他们知道什么是淫秽,什么不是淫秽,他们知道。如果地位卑贱的一千万人不比地位高贵的十个人更懂得好歹,那就说明数学有毛病。请投票表决一下!同意的请举手!大众的呼声便是上帝的声音。我痛恨世俗的羔羊!世俗的羔羊!

于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你同大众交谈,你所用的词语的含义就具有大众的意义,由大多数人所决定。正像有人写信告诉我:美国法律对淫秽非常清楚,美国将强化这方面的法律。不错,我亲爱的,不错,一点也不错!民众知道什么是淫秽。那些同唾液或滑稽戏押韵的、温顺的小词就是最大的淫秽。假如有哪位印刷工人错把h放在唾液(spit)中P的位置上(这样,唾液就变成了大便),那么,广大的美国人就知道这个人干了一桩淫秽的事,一桩不光彩的事,他的行为就是淫猥。作为一位排版工,他就是下流的印刷人员。你不可能愚弄公众,不管是英国的或美国的公众。Vox pupuli,VOX Dei(拉丁文,民众的声音就是大众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吗?如果你不清楚,我们会让你知道的。与此同时,这个“上帝的声音”却在大声地称赞那些在我这样有罪恶本性的人看来是完全虚假、晦涩的电影、图书、报刊文章,像一个真正过于拘谨的人或清教徒,我不得不掉转头去。当淫秽变得令人作呕——这正是它适合大众胃口的形式,当Vox pupuli,VOX Dei的喊声在多愁善感的丑行中声嘶力竭时,我便不得不改换方向,就像法利赛人一样,生怕受到污染。有某一种普遍存在的黏乎乎的沥青是我不愿意触碰的。

所以,结论还是这样:你要么接受大多数人,接受民众,接受他们的决定,要么就不接受。你要么在Vox pupuli,VOX Dei面前顶礼膜拜,要么塞上你的耳朵不去听它淫秽的叫嚣。你要么故作姿态地去迎合大多数人,要么根本就不去理睬公众,而只是偶尔去拉拉他们笨拙而可鄙的粗腿。

当需要你判断某件事情的意义,哪怕是最简单的一个词的意义时,你必须三思而行。因为万物都有两类意义,相互永远对立。一种是大众给予它的意义,另一种是个别人给予的意义。就拿面包这个词为例吧,就大众的意义而言,面包就是把白面做成能吃的卷。但个别人给予的意义就不同,面包的意义太多了,它可以是白色的、棕色的、玉米面捏的、自家烤的、刚从烤炉里出来的带香味的面包、面包皮、面包屑、不发酵的面包、祭神用的面包、主食面包、发面面包、乡村面包、法国面包、维也纳面包、黑面包、陈面包、大麦面包、燕麦面包等等不一而足。面包这个词会带领你走到时空的尽头,走到遥远的记忆大道。这就是个别的意义。“面包”这个词将带领这位个别人士走自己的路程,它的意义将是某个个人给予的意义,是根据此人真正的想象而产生的。当一个词以其个别人的特性来到我们身边,就在我们内心引起个别人的反响时,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欣喜。美国的广告商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比方说,美国最微妙的文学可以在肥皂广告中觅得,这些广告简直可称为散文诗。它们赋予肥皂溶液一种闪光的、噗噗有声的意义。这是一种绝妙的诗作,妙得几乎可以使心灵忘记这么一个事实:这些诗一般的语言其实都是带着诱饵的句子。

商业正在发现词语所具有的个人意义和充满生机的意义,而诗歌本身却正在失去这些意义。诗歌越来越倾向于从远处寻找词语的意义,因而又一次导致了词的大众意义,这只能唤起人心中的大众反应。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大众的自我和一个个别的自我,其所占比例各不相同。有的人几乎全是大众的自我,毫无个人具有的那种想象的反应。这类人的极端分子常常可以在职业人士中,如律师、教授、牧师中找到。商人十分阴险,表面上似乎是顽固的大众自我,但内心却有一个受惊的、不稳定的,然而仍然活着的个别自我。公众作为一个整体,智力低下,无异于白痴,无能力抵抗剥削者的诡计而保持其个性的反应。大众过去被剥夺,将来也不例外,只是剥夺的方法不同罢了。如今,大众被引诱去下金蛋,人们用具有想象力的词语和个别人的意义欺骗大众像鹅一样咯咯叫苦表示同意。大众的声音便是上帝的声音,过去如此,将来还是如此。为什么?因为大众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区分普遍意义和个别意义。大众永远是粗俗的,因为他们无法区分什么是自己原有的感觉,什么是剥削者骗出来的感觉,大众总是世俗的,因为他们受外部的控制,骗子的控制,而不是受制于内心,受制于他们自己的真诚。乌合之众永远是淫秽的,因为它永远是第二手货。

这就使我们又回到色情和淫秽这个主题上来了。任何一个人对任何一个词的反应,要么是大众的反应,要么是个别人的反应。这取决于一个人的自问:我的反应是个别人的吗?还是仅仅根据大众的自我作出反响?

谈到所谓的淫秽词,我敢说,一百万人中也没有一个能逃避大众的反应。头一个反应几乎可以肯定是大众反应,大众的义愤,大众的谴责,大众却不会因此而进步了。但真正的个人会接着想下去并说:我真的吃惊了吗?我真的感到气愤了吗?任何一个个人的回答都肯定会是:不!我不吃惊,不气愤,不愤慨。我认识这个词,实事求是地对待它。我不会被人骗去用鼹鼠打洞挖出来的土去造山,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

如果几个所谓的淫秽之词能使男人和女人吃惊不已,从大众的习惯中被拣出来,进入个别人的状态,那太好了。用词上的假作正经是如此普遍的一种习惯,现在是幡然悔悟,摆脱它的时候了。

我们至此只讨论了淫秽,色情问题则更有深度。当一个人被吓入个别人状态时,他可能依然无法在内心里判断拉伯雷究竟是否是色情分子。他还可能会因为阿雷蒂诺,甚至卜伽丘而困惑不已,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所折磨。

记得有一篇论述色情的文章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艺术中的色情,就是那种会引起性欲或性冲动的东西。那文章的重点是想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即看作者或画家是否有意撩起性意识。这是一个历来让人伤脑筋的动机问题,今天已变得非常无聊,因为我们知道,下意识动机是多么强大和有影响。为什么一个人要对他的有意识动机负罪,而对他的无意识动机却可以一点责任不负呢?我想不通。因为每个人,与其说是由有意识动机组成,倒不如说更多是由无意识动机组成。我就是我,不是我思维中的我。

然而,我想我们都承认,色情是某种低下的、令人不快的东西。总之,我们不喜欢它。我们为什么不喜欢它呢?是因为它惊起了人的性意识吗?

我想不是的。尽管我们可能会竭力装出别的样子,但事实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愿意有节制地唤起自己的性意识。因为它温暖我们,激励我们,就像阴郁日子里的阳光一样。在清教主义盛行了一两个世纪以后,这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真实的。只是因为谴责各种形式的性的大众风俗太强,使我们不敢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一点罢了。当然,也有不少人确实对哪怕是最简单、最自然的性骚动都加以抵制。这些人是性变态者,他们已堕落到仇恨自己同胞——人类的地步,他们遭受过挫折,灰心失望,欲望得不到满足。遗憾的是,在我们这个文明社会中,这种人实在太多了。但他们差不多总是偷偷地享受某种复杂的、不自然的性冲动。

即便是很先进的艺术批评家也试图让我们相信,任何具有“性吸引力”的图画或书籍说到底都是一幅坏画、一本坏书,这实在是一种伪善的虚假。可以说,这世上有一半伟大的诗歌、绘画、音乐、小说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们具有性吸引的美。提香、雷诺阿、《所罗门之歌》、《简·爱》、莫扎特、“安妮·罗里”,他们的可爱之处是与性的吸引、性的刺激编织在一起的——随便你称它们是什么都行。甚至那个十分仇恨性的米开朗基罗也不由自主地给康纳科佩安上了生殖器。性是人类生活中很有力度、很有益处,又十分必要的刺激。当我们感觉到它像阳光一样温暖,自然地流经我们全身时,我们每个人都会产生感激之情的。

所以说。我们可以排除艺术中的性吸引就是色情这样一个观点。对灰色的清教徒来说,它或许成立,但灰色的清教徒是病态的人,从灵魂到肉体都有病。我们何必为他们的幻觉去花费心思呢?当然,性吸引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有无数的种类,每一种又有无数不同的程度。也许有人会说,程度浅的性吸引不是色情,而程度深的就是,但这仍然是谬论。在我看来,卜伽丘表现得最露骨的地方也不及《帕美勒》、《克拉丽莎》甚至《简·爱》色情,不及那些没经过新闻检查的现代书或电影更色情。与此同时,我觉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就很接近色情,甚至一些十分流行的基督教赞美诗也一样。

那么,到底什么是色情呢?它不只是性吸引的问题,也不是作家或画家有意想激起性冲动的问题。拉伯雷有时是故意表现性,卜伽丘也以不同的方法这样做过。而且,我可以肯定,可怜的夏洛蒂·勃朗特,或写《情人》的那个女作家,一定不是故意想在读者中激起性意识。然而我感到《简·爱》已朝着色情迈进,卜伽丘则似乎总使人感到清新、健康。

已故的英国国务大臣以自己是虔诚的清教徒而自豪,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灰调人物。他曾愤懑地对那些他认为不正派的书大发议论,“……这两个年轻人,本来是十分纯洁的,但在读了这本书以后,就发生性关系了!!!”我们的回答是:这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可英国这位道德的灰色卫道土却似乎认为,如果那两个年轻人互相残杀,或互相折磨得心力衰竭,问题倒可能不会那么严重。真是灰色的疾病!

那么,说千道万,到底什么是色情呢?它不是艺术中的性吸引或性刺激,甚至也不是作家或艺术家故意撩起或激起性意识的企图。性意识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只要它们是直率的,不是偷偷摸摸的、狡猾的。正确形式的性刺激对人类生活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没有它,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暗淡无光。我愿向每个人推荐快乐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它们能帮助人们摆脱一些灰色的自高白大。这种灰色的妄自尊大正是我们现代文明患的疾病。

但是,甚至我也会十分严格地检查,剔除真正色情的东西。这不是什么难事。首先,真正的色情差不多总是地下的,并不公开露面。其次,你可以从它对性,以及对人类精神的侮辱去识别它。

色情就是企图侮辱性,玷污性,这是不可原谅的。就拿那些在大多数城市的黑市上偷偷出售的照片和明信片来说吧,我所看到的这类东西,丑得简直要让人大哭。那完全是对人体的亵渎,对至关重要的人类关系的亵渎!他们把裸露的人体弄得那么丑,那么不值钱,把性的举动描绘得那么粗俗、下流,那么浅薄、低劣、龌龊。

在黑市上出售的书也一样。它们要么丑得让人作呕,要么蠢得只有白痴或性变态者才去写、去读。

人们茶余饭后编造的那些肮脏的打油诗也一样,还有那些买卖人在吸烟室里互相拉扯的下流故事。偶尔也会出现一个真正滑稽的故事——这多少可以挽回一些声誉。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些龌龊、可恶的故事。所谓的“幽默”,无非是为玷污性而玩的把戏罢了。

现在,绝大多数现代人裸露的身体是丑陋、堕落的,现代人之间的性行为也一样,只能说既丑恶又堕落。对此,我们实在没什么可骄傲的。这是我们文明的灾难。我相信,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文明——甚至古罗马文明——曾展示过这么多不光彩和低级的裸体,这么多丑陋、卑劣、肮脏的性。因为没有任何一种文明曾把性赶入地下,把裸体驱进厕所里。

谢天谢地,一批有头脑的青年人似乎有决心改变这种现象。他们正在把自己年轻的裸体从长辈们那令人窒息、充满色情的地下角落里拯救出来,他们不愿意以偷偷摸摸的方式对待性关系。无疑,对这种变化,那些灰调子老年人是深恶痛绝的。但事实上,这是一个朝着好的方面变的很伟大的变化,是一次真正的进化。

令人吃惊的是,那些普通庸俗的百姓要玷污性的意志是多么坚定。我年轻时,总抱着这样一个幻想:那些看上去十分健康的普通人,在列车车厢或旅馆吸烟室里的普通人,都具有健全的情感,对性都持有一种健康的、怡然自得的态度。错了!完全错了!经验说明,普通人对性的态度令人生厌,他们看不起性,千方百计地想侮辱性。这种人如果同女人发生性关系,就会得意洋洋地感到自己作践了她,使她变得比以前更低下、更卑微、更让人瞧不起。

正是这类人满口说着下流故事,口袋里装着下流明信片,对淫秽下流的小说最内行。这是一个色情味很浓的阶级——真正的男妓和女妓。他们像那些灰调子的清教徒一样,对性怀有极大的仇恨和蔑视。当性吸引他们时,他们总是站在天使那一边,他们坚持认为,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必须是中性的,是没有性别的纯乎其纯的尤物。他们还坚持认为,只有那些坏男人或坏女人才会表现出真正的性意识,低级的欲望。在他们看来,提香和雷诺阿都十分猥亵下流,因而不愿自己的妻子女儿看到他们的作品。

为什么?因为他们患有仇视性的灰色疾病,同时还患有肮脏肉欲的黄色疾病。虽然人身上的性功能和排泄功能发挥作用时相距甚近,但可以说它们的方向却完全相反。性是一种创造流,而排泄流则流向分解,趋于反创造——如果我们可以用这个词的话。对那些真正健康的人来说,这两者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人最深刻的本能也许就是区分这两种完全相对立的流。

但在那些堕落了的人心中,这种本能早已死亡,两股流已合二为一了。这便是真正丑恶的色情者的秘密:对他们来说,性流和排泄流完全是一码事。只有当人的精神堕落,控制本能崩溃时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到了那时,性便是肮脏,肮脏便是性;性冲动就成了肮脏的游戏,女人身上任何性的迹象都成了她龌龊的表现,这是那些丑陋的普通人的心境,这些人的名字就叫“大众”。他们提高嗓门喊出:大众的声音即是上帝的声音。而这一切,便是一切色情的源泉。

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承认,《简·爱》或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比卜伽丘的作品更接近色情,瓦格纳和夏洛蒂·勃朗特都处在本能崩溃的高峰状态之中。在他们眼里,性作为一种令人沉迷其间的东西未免有点淫秽,因而遭到鄙视。罗彻斯特先生的性激情是不可尊重的,只有当他被火烧伤,瞎了双眼,变成残疾后才能被尊重。到了那时,他这种感情,才在极其屈辱的条件下得到承认。这以前的一切冲动都有点不正派,正如在《帕梅拉》、  《弗洛丝的磨坊》或《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情况一样。只要性冲动的目的是为了刁难性的情感,屈辱它,使它堕落,那色情的因素就会出现。

由此,我们发现几乎所有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都含有色情成分,而不少号称纯洁的人,都有其色情的一面,色情的胃口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大。这是人体政治发生病变的迹象。对付这种疾病的方法就是把性和性刺激拿到光天化日之。真正的色情者并不喜欢卜伽丘,因为这位意大利小说家清新、健康的自然风格使现代的色情小人感到自己无异于一条肮脏的可怜虫。卜伽丘的作品应该发给所有的人,不管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只要愿意都可以读一读。唯有以自然、清新的坦率来对待性才是上上策。我们现在却被神秘或半神秘的色情包围着。也许,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如卜伽丘、拉斯卡等,是我们今天最好的解毒剂,而清教徒们的膏药却是最有害的治疗方法。

在我看来,整个色情的问题都是个隐秘的问题。一旦秘密被捅穿,也就没什么色情可言。但隐秘和羞怯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隐秘总带有一点害怕的成分,并且常常上升为仇恨;羞怯则比较温和、含蓄。如今,羞怯被丢进风中,甚至当着那些灰色卫道士的面。而隐秘却被紧紧地抱着不放,实际上,隐秘本身就是一种罪恶。那些灰色卫道士的态度是:亲爱的姑娘们,只要抱着你们肮脏的小秘密,你们就可以抛弃一切羞怯。

这种“肮脏的小秘密”已成了当今大众的宝贝。这是一种暗藏的伤痛或炎症,一旦受到摩擦或抓伤,就会产生强烈的、看起来似乎十分美妙的兴奋。所以,人们一再摩擦,抓挠,直至它暗暗地越来越热,人的神经和精神状态也就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损害。我们不妨说,如今的爱情小说和电影有一半都要依靠这种悄悄摩擦肮脏小秘密的举动来取得成功。你尽可以把这种小秘密称为性激动,但这是一种遮遮掩掩的、偷偷摸摸的、十分特别的性激动。那种大大方方、朴素自然的性激动(你可以在卜伽丘的小说里找到它)一刻也不能同现代畅销书里那种靠摩擦肮脏的小秘密而产生的偷偷摸摸的激动相混淆。这种偷偷摸摸地摩擦想象中的发烧点的做法,是现代色情的核心,它十分残忍,十分危险。由于它很狡猾,鬼祟,你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揭露它。于是,廉价的畅销爱情小说和电影便兴旺发达起来,甚至受到道德卫道士们的称赞,因为所获得的一切偷偷摸摸的性兴奋,都是在纯洁的内衣下面进行的,没有一个粗俗的词告诉你此间正发生着什么。

如果没有秘密,也就无所谓色情了。但是,如果说色情是偷偷摸摸的结果,那么,色情本身的结果又是什么呢?它会对个人产生什么影响呢?

它对个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并永远是有害的,但有一种影响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今天的色情,无论是橡皮色情物商店还是畅销小说、电影、戏剧中的色情,都毫无例外地是自我虐待的手淫等恶行的兴奋剂。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现代色情都是手淫的直接诱因。只可能是这样。当那些灰色卫道士哀叹某对青年男女又去做爱时,他们实际上是在哀叹这对青年男女没有各自去手淫。性总得有个去处,对青年男女来说更是如此。于是,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文明时代中,它便往手淫的方向发展了。而我们大多数流行文学,广受欢迎的娱乐项目都是为了刺激手淫而存在。手淫是人类最大的隐私,远比排泄要隐秘得多。它是性隐秘的一种必然结果,完全是我们那美丽色情的“伟大”文学逗引起来的。这种文学在你不知不觉中,便把那肮脏的小秘密往你身上涂。

我听到现在的男士、教师、牧师等人士谈论手淫时,把它当作解决性问题的唯一方法,除此便别无他法。这至少是诚实的。性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你无法随心所欲地赶走它。就这样,在母亲、父亲、教师、朋友和敌人都把它当作秘密和禁忌的情况下,性自己找到了解决办法——手淫。

这种解决方法怎么样?我们接受吗?世上所有的灰色卫道士都接受吗?如果接受,他们现在就应该堂而皇之地公开接受。我们不能再对手淫,男女老少中的手淫现象视而不见了。那些随时准备查处所有公开、直率的性表现的道德卫道士们,现在被迫拿出他们唯一的正当理由了:我们情愿大家手淫。如果公开宣布这种选择,那便可使现存的检查方式合理、合法化。如果道德卫道士们宁愿人们去手淫,那么他们现在的做法就是正确的,流行的娱乐项目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性生活是彻头彻尾的罪孽,而手淫则比较纯洁和无害,那么一切都好极了,就让事物照现在的样子继续发展下去吧!

然而,手淫果真无害吗?果真比较纯洁和无害吗?我不认为是这样。对年轻人来说,一定量的手淫是不可避免的,但并不因此而是自然的。我想,没有一个小伙子或姑娘在手淫时,会没有羞耻感,没有愤懑和无出息的感觉。性冲动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羞耻、愤懑、屈辱和无出息的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感觉加深,直到发展成一种压抑的愤恨,因为总有一种无法摆脱它的感觉。手淫一旦成为习惯,是不容易摆脱的。尽管结了婚,或有其他风流韵事,它也总是持续下去,直至老年。而且,总使人暗暗地有一种无能和屈辱感。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文明时代最深刻、最危险的癌症。手淫不是什么比较纯洁、比较无害的罪孽,从长远的观点看,它是一个社会可能存在的最危险的性罪恶。也许它可以说得上是比较纯洁——纯洁居然就是这种样子。但说它无害!!!

手淫的最大危险在于它只表现出销蚀性。正常的性生活,总是既有付出又有获得。原先的刺激消失,又会产生新的刺激;旧的快感完结,又有全新内容来补充。在所有涉及两人的性生活中,甚至在同性恋者之间都是这样的。但在手淫中,除了失去,便什么也没有了,根本没有循环再生。只是消耗掉某种能量,没有任何补充。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在自我作践之后,身体就像一具死尸,没有变化,只有继续死亡。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彻底的损失。两人之间的性生活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两个人可能在性生活中彼此毁掉对方,但决不会产生手淫那种无效感。

手淫的唯一好处似乎在于可以使某些人释放出某些精神能量,但这是精神方面的能量,经常以同样的方法表现出来,在对无能进行分析和指责的恶性循环中表现出来,或在虚假和廉价同情、多愁善感的恶性循环中表现出来。大多数现代文学中的多愁善感和细微分析(常常是自我分析),正是自我作践的一种标志,是手淫的表现。无论是男是女,这都是因为手淫而产生的一种有意识的活动。这种意识活动的一大特点在于它不具有真正的客体,有的只是主体。无论是小说还是科学作品,都统统一样。作者从来无法逃离自我,他总是在自己那个恶性循环中缓缓地兜圈子。在如今活着的作家中没有一位走出他自己那个圈子——画家也不例外。因此,总是缺乏创新,没有惊人之作。这就是手淫在自我循环中的结果,这是一种公开化了的自我吸收。

当然,这个过程也是消耗精力的。英国人真正的手淫始于十九世纪,从那时起,一直持续到今天,把真正的活力和人的真正存在大量挖走,以致今天的人只剩下了一层空壳。人的反应已经迟钝,感觉已经失灵,一切建设性的活动都已几乎终止,剩下的只是一副躯壳,一个被掏空一半的尤物,它关心的只是自己,既不会给予,也不会获取。人具有生命力的部分既不会给,也不会拿,这就是手淫的结果。禁锢在自我的恶性循环里,不同外界发生任何有生命力的联系,这个自我势必越来越空洞,直至沦为虚无,化作乌有。

虚无也罢,乌有也罢,它却仍然抓着那肮脏的小秘密不放,而且仍然在那儿偷偷地摩擦它,点燃它。永远是恶性循环。它自有一种怪异而盲目的意志。

一位最同情我的批评家这样写道:“如果劳伦斯先生对性的态度被接纳,那么,有两件东西就会消失:爱情诗和淫猥故事。”我想,这是事实。但问题是,他所说的爱情诗是指哪一篇。如果是指“谁是西尔维亚,她是做什么的?”那么,让它消失也罢。所有纯洁、高贵、被上天祝福的作品都是那些淫猥故事的翻版。你就像一朵花!正是!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年迈的绅士把双手放在纯洁少女的头上,祈祷上帝让她永远如此纯洁,如此干净和美丽。真是太好心了!但也不过是色情!一方面是那个肮脏的小秘密,另一方面却翻着眼睛仰望天堂!他完全明白,如果上帝果真让这位少女保持如此干净、纯洁和美丽——他那种庸俗意义上的“干净”、  “纯洁”、“美丽”——那么,再过几年,她就会变成一个不幸的老姑娘,既不纯洁,也不美丽,而只是干瘪,可怜。所以说,多愁善感肯定预示着色情。为什么少女纯洁可爱,年迈的绅士就一定要“心中掠过一丝悲愁”呢?除了手淫者,我们每个人面对这么一位少女都会高兴地想:哪个幸运的小伙子会得到这么可爱的新娘啊!——那些自我封闭,满足色情意识的手淫者是绝不会这样想的。悲愁一定会袭击他那颗残忍的心!让这种爱情诗见鬼去吧!我们中它们的毒太深了。玩弄着那肮脏的小秘密,翻着眼睛仰视天堂。

但是,如果指的是那些健康的爱情诗,如“我的爱人如红红的玫瑰!”那又该另当别论了。只有当我的爱人不是那纯而又纯的百合花时,她才可能是红红的玫瑰。反正今天这种纯而又纯的百合花,似乎到处都在泛滥。让这些百合花和那些抒情诗见鬼去吧!让它们同那些淫猥的故事一起统统滚蛋。它们是伙伴,一个比一个更色情,同那些肮脏的故事如出一辙——一方面玩弄那肮脏的小秘密,一方面却把眼睛盯着天堂。呵,如果罗伯特·彭斯能按他的原样被人们理解和接受的话,那么你的爱人或许仍有可能是朵红红的玫瑰。

恶性循环,手淫的恶性循环!自我意识的恶性循环——从来不可能充分认识自己的自我意识,从来不会彻底而公开地醒悟的自我意识,但却对肮脏的小秘密喋喋不休。在家长、教师、朋友——每个人中间,这恶性循环都是个秘密。尤其是家庭的恶性循环,更是邪恶无比。一方面是新闻界对秘密大耍阴谋,另一方面仍不停地玩弄肮脏的小秘密。毫无必要的手淫!没完没了的纯洁!邪恶的循环!

怎么才能摆脱它呢?只有一条路:公开一切秘密!不再要什么秘密!要想阻止精神方面可怕的性瘙痒,唯一的办法就是坦率自然地公开性的秘密。这不是一桩易事,因为这个秘密就如螃蟹一样狡猾。但总得有个开头,如果做父亲的能对自己恼人的女儿说:“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唯一乐趣就是生你的乐趣。”那就算做了很多工作,使他本人和他女儿从肮脏的小秘密中摆脱出来。

怎么才能摆脱那肮脏的小秘密?事实上,对我们这些遮遮掩掩的现代人来说,这是相当困难的,仅仅具有智慧和科学头脑(像玛丽·斯托普斯医生一样)不行。当然,像玛丽·斯托普斯医生那样聪明和有科学头脑总比那些虚伪的灰色卫道士好得多。但是,如果是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智慧和科学,那也只能给肮脏小秘密消毒,你便有可能要么严肃和聪明过度而把性也一块儿消灭掉,要么把它搞成一种消过毒的秘密,有许多人把肮脏的小秘密拿出来用科学词句彻底消毒,这种人不幸的“自由”和“纯洁”的爱情很可能只会比一般“肮脏的小秘密”式的爱更加哀婉动人。其危险在于,在消灭肮脏的小秘密的同时也完全消灭了充满活力的性,只留下科学的、深思熟虑的机械手法:

许多在性方面真正地“自由”(自由和纯洁)的人,都遭到了这种结局。他们把性精神化,直至它变成什么都不是,只成为精神上的量。这样做的后果总是灾难性的,从来没有例外。

从更大的范围上看,那些思想解放的波希米亚人亦遭到了这样的结果。今天,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无论他们是否到过波希米亚,都变成了波希米亚人。波希米亚人是“性自由”者,对他或她来说,肮脏的小秘密根本不是秘密,相反,倒是一个相当公开的问题。他们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一切能披露的全都披露了。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么,结果怎么样呢?显然他们消灭了肮脏的小秘密,但他们也同时消灭了其他的一切。也许,有些肮脏仍然沾着没掉,性仍然被视为是肮脏的,但秘密带给人的激奋消失了。因此,现代波希米亚人就感到一种可怕的乏味和压抑,正如今天许多年轻人内心产生的乏味和空虚一样。他们以为自己已消灭了肮脏的小秘密,秘密带来的激奋消失了,可有些肮脏的东西还在。此外,就是压抑、惰性、死气沉沉、因为性是我们活力的源头,可如今水源已不再胃水了。

为什么?有两个原因,玛丽·斯托普斯那样的理想主义者以及今天年轻的波希米亚人,就他们个人来说,已经铲除了肮脏的小秘密,但就整个社会而言,他们仍然受制于这个小秘密。在社交界、新闻界,在文学、电影、戏剧、广播中,到处都是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占主导地位。在家庭里,吃饭时,也是如此。无论你走到哪里,都碰到一样的情况。姑娘们、年轻的女性总被人们心照不宣地认为是纯洁的、贞洁的、无性欲的。你就像一朵花!可她,可怜的人儿,知道得很清楚,花朵,即便是百合花,也有黄色的花药和粘乎乎的柱头,也有性,周而复始的性。但在一般人脑里,花是没有性欲的。如果把一个女孩子说成一朵花,那就意味着她没有性欲而且应当没有性欲。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没有性欲,也并非只是一朵花。但她怎能抵挡得住整个社会对她施加的压力呢?她不能!她屈服了,肮脏的小秘密胜利了。她失去了对性的兴趣,起码对男性的兴趣,但更深地陷入了手淫和羞愧的恶性循环之中。

这便是当今年轻人的一大灾难。就他们个人而言,或者在他们之间,绝大多数都已经把性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在那肮脏的小秘密的尾巴上撤上一把盐——实在是件大好事。但在公众中,在社交圈子里,青年人仍被笼罩在灰色的长者们的阴影之下。这些灰色的长者是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人,阉人的世纪,撒谎的世纪,企图摧残人性的世纪——十九世纪的人。我们所有灰色调子的人都是那个世纪的遗物。他们统治着我们,用那个撒谎的世纪的谎言来统治我们。谢天谢地,我们正在慢慢地远离那个世纪。但是他们仍然在用谎言,为了谎言,并以谎言的名义在统治我们。他们的力量太强,人数众多,这些灰色的家伙们。不管什么政府当道,都是一样。他们都是些灰色的人物,上一个世纪的遗老,那个撒谎的世纪,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的世纪的遗老遗少们。

这便是年轻人感到压抑的原因之一:他们受着谎言、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的公开统治,虽然他们自己早已彻底推翻这一切。年轻人在自己私人的生活中,已消灭了大量谎言,但仍然受到灰色分子在公众中散布的谎言的包围和束缚。于是,便出现了无节制纵欲,歇斯底里,然后是现代青年人的虚脱、衰弱和茫然不知所措。他们都被囚在某种监狱中,弥天大谎的监狱,老骗子社会的监狱。这便是年轻人的性流正在衰亡,真正的动力正在消失的原因之一,也许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们被谎言所包围,因此性不再奔流。一般来说,谎言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代人,现在的年轻人已是十九世纪谎言的第四代。

性流正在衰亡的第二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年轻人仍处在自我意识的手淫的邪恶包围圈中,尽管他们自己已经解放了思想。当他们试图突围时,却被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的巨大社会谎言挡回去了。思想最解放的波希米亚人谈性最有胆量,但仍然被带有自恋性质的手淫习惯所包围。也许他们比起那些灰色的长者更缺乏性欲。一一切都被塞进他们的头脑里,甚至连肮脏小秘密的一个潜在漏洞都找不到。他们的性比他们的算术还要来得抽象,作为活生生的人,他们比鬼魂更不存在。现代波希米亚人确实是一种幽灵,甚至连自恋者都不是,只有自恋的影子反映在他们的脸上。肮脏的小秘密是很难消灭的,你可以公开让它死一千次,但它还会出现,就像一只螃蟹,偷偷地从个性的岩石下走出来。被认为对性最大方的法国人,也许是最后消灭肮脏的小秘密的人,也许是他们不想那样做。不管怎么说,反正只靠宣传是消灭不了它的。

人们可以拿着性到处游行,但却不能消灭肮脏的小秘密。你可以把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全部小说尽可能详细地读完,可还是无法消灭肮脏的小秘密,倒可能使它变得更为狡诈。你也许会表现出完全冷淡,对性毫无反应,但还是没有消灭肮脏的小秘密。你或许是当今最潇洒、最让人倾心迷恋的小唐·璜,但你精神的核心只不过是那肮脏的小秘密。也就是说,你仍然处在自恋——手淫的圈子里,处在自我封锁的邪恶圆圈之内。因为,只要肮脏的小秘密存在,它便是手淫的自我封锁的邪恶圆圈的中心。而只要你处在这个手淫的自我封锁的邪恶圆圈之中,你的核心就是肮脏的小秘密。那些思想最解放的年轻人,如今也许正是在手淫的自我封锁的圈子中最紧张、最脆弱的人。他们也不想摆脱它,因为走出这个圈子后,他们便什么也没有了。

但确实有些人是想走出这个可怕的自我封锁圈的。今天,我们每个人实际上都有自我意识,并关在自我意识的圈子里。这是肮脏的小秘密的快乐结果。很大一部分人都不想走出他们自我意识的监狱,因为他们能带出来的东西不多。但确实有一些人想逃脱自我封锁这个厄运——这也正是我们这个文明时代的厄运。肯定有少数具有自尊心的人希望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肮脏的小秘密。

要这样做的话,第一,便是与有关贞洁和肮脏的小秘密的谎言作斗争,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你心里还是在外部世界,只要遇上它就与它斗争。反对十九世纪的弥天大谎,这谎言已渗透我们的性和骨头。这就意味着我们每时每刻都必须战斗,因为谎言是无处不在的。

其次,人在他自我意识的历险中,必须限制自己,同时认识到自己以外的东西。人必须有足够的自我意识,能意识到自己的界限,意识到那些超越自己的东西。超越我的,就是我身上的生存欲望,这种欲望促使我忘掉自己,服从刚刚萌生的冲动,去粉碎世上的弥天大谎,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如果我的生命只是沿着手淫的自我意识、自我封锁的圈子延续,生命对我来说就毫无意义了。同样,如果我个人的生命被围在当今社会的腐朽谎言——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之中,生命对我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自由是一种伟大的现实,但自由最主要的含义就是从谎言中解放出来。首先是从自我中解脱出来,从自我的谎言中解脱出来,从自尊自傲的谎言中解脱出来,对我自己也要如此。也就是说,要从我这个自我封锁,自我意识的手淫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从纯洁和肮脏的小的谎言中解放出来,从社交界普遍的谎言中解放出来。所有其他罪恶的谎言,都潜伏在这个弥天大谎的斗篷下。有关金钱的谎言就潜伏在纯洁的斗篷之下。击破有关纯洁的谎言,那么有关金钱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们应该有足够的意识,足够的自我意识来认识自己的界限,并认识我们身上或身外存在的更大的欲望。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像最初那样,只是对自己感兴趣了,我们就能学会在任何感情中心不再纠缠自己:不以任何形式强迫自己的感情,强迫自己的性。我们就可以在解决内心谎言之后,全力以赴对付外部的谎言。这就是自由,就是为自由而作的斗争。

当今世界最大的谎言莫过于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的谎言。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灰调人便是这种谎言的集中体现。他们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在新闻界、文学界及其他领域都占着主导地位:自然他们还带领着一大批普通的民众:

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任何反对纯洁和肮脏小秘密的东西都要被置于永恒的审查下,而那些被称作允许存在的色情、在内衣下进行的纯洁、肮脏的小秘密都会受到永恒的鼓励。那些灰色的卫道士会放过并指挥大量含糊其辞的色情,但压抑任何公开说出来的话。

法律只是人臆造出来的东西,前内政大臣维斯孔特·布伦特福德在他十九世纪发表的文章《书刊审查》中说:“切记:出版一部淫书,发行一张淫秽明信片,或色情照片,都违背这个国家的法律。国务大臣是维护法律和秩序的总权威,他断然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在执法时歧视一方面袒护另一方。”

他在绝对权威地、一贯正确地警告人们了。但仅仅在这句话上面十行的地方,他曾写道: “我同意,如果根据法律,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的话,那么印刷和发行诸如《十日谈》、本韦努托的《生活》、伯顿的《天方夜谭》等,都可以构成起诉的内容。但是一切法律的最高判决是民意,因而我一刻也不认为,起诉流传了几个世纪的书会得到民众的支持。”

好极了!那么民意万岁!再过几年就能解决问题了。但我们已经确切无疑地看到,国务大臣确是不顾自己的职责,在执法时歧视一方而袒护另一方。作为他来说就是简单明白的歧视!但这个民意到底是什么呢?只是灰色卫道士们又一个谎言。如果他们有胆量的话,他们明天就会镇压本韦努托,但他们不会把自己弄成笑柄,因为,传统是支持本韦努托的。这根本不是什么民意,而是那些灰调人物害怕自己出更大的丑。事情很简单,假如公众站在那些灰色家伙们一边,那么,任何一本攻击十九世纪谎言的书一出版就会遭到镇压。然而,那些灰色家伙们应该明白,现在的大众是很不稳定的!对那些散布老谎言的灰色卫道士们也不那么有感情。另外也还有一批公众,少数派的公众,是痛恨谎言,痛恨一再重复谎言的灰色卫道士的。他们对色情和淫秽自有一套有力的理论。你不可能老是愚弄所有的人,甚至用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也不行。

这个少数派民众知道得很清楚,许多当代作家,无论是出名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他们的书远比《十日谈》中最生动的故事都来得更色情,因为它们玩弄了那个肮脏的小秘密,激起了个人手淫的欲望。这些,健康的卜伽丘是从来不做的。少数派也很明白,古希腊花瓶上最淫秽的彩绘——你这静静的新娘——也不及现在电影上的接吻的特写镜头来得色情,这些镜头引得男女们去悄悄进行手淫。

也许,终将有一天连普通大众也希望正视一下现实,亲自区别出现于新闻、电影、流行文学中偷偷摸摸的手淫色情,和我们在卜伽丘、古希腊花瓶彩绘或庞贝艺术中发现的性冲动。这种性冲动对完善我们的意识是必不可少的。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大众的头脑在这一点上是糊涂的,糊涂到几乎白痴的地步。当警察突击检查我们的画展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应该取走哪一些,于是,他们把画有哪怕只是一丁点儿性暴露的画都统统带走。根本不顾画的主题、含义或其他。这些圣洁的警察,能够容忍画展中的一切,唯独不许有哪怕是暴露一点点人类性器官的画。这是对警察的一次测验。就这部分“民意”而言,贴一张小小的邮票——尤其是那些可以被称为叶子的绿色邮票——就可以使他们满足了。

我们只能说,这是一种无知状态。如果有关“纯洁、肮脏的小秘密”的谎言再持续下去,整个社会都会变为白痴,而且是危险性很大的白痴。因为社会是由个人组成的,而每一个人又都有性,都是以性为轴心运转的。如果你用纯洁和肮脏的小秘密把所有人都赶到手淫和自我封锁的圈子里,并让他呆在那里,那么你将造成普遍的白痴状态,因为手淫的自我封闭只能产生白痴。如果我们都是白痴,也许我们就都感觉不到白痴了。但上帝拯救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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