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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者,禁也”:君子琴的建构与琴乐境界

张婷婷 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3-08-28

“琴者,禁也”:君子琴的建构与琴乐境界


张婷婷
上海大学 上海电影学院




张婷婷,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戏曲史论、艺术学理论。


“琴”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传统士大夫文化精神的符号化象征,君子必备的艺术修养。君子操琴谦谦不竞,首重精神,不贵形式,以雅音为正,按弦无迹,走音闲和,气度润朗,微妙圆通,在朴质的音色中,陶写性灵,感想高尚,寻求宁静的况味,获得生命的澄明;艺人弹琴专攻琴艺,化巧急骤、夸奇逞髙,讲究丰富的技巧、追求炫丽的音声。由于君子琴音品格平易,更近古雅,呈现出的独特琴学观念与审美情趣,被视为不同于“艺人琴”的“君子琴”。

君子弹琴在审美上追求中正广大和平,在乐教上寻求端正人心的道德功能,形成“琴者,禁也”的君子琴乐观,所谓“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



一、君子所常御者琴最亲密:君子琴的建构


古琴的地位高于其他乐器,成为儒家精神世界之道器,“大体完成於西汉初期”。随着士阶层的兴起,琴进入书斋内室,贵为君子阶层的“雅器”。

汉初作为“乐”的具体载体,琴被纳入到天道圣统的秩序中,与宇宙的运行相联系。汉儒将造琴者托古为伏羲、神农以及尧舜,在身份上赋予古琴的神圣性:陆贾《新语》、司马迁《史记》、《礼记‧乐记》将琴托为虞舜所造;扬雄《琴清英》、桓谭《新论·琴道》托琴为神农发明;蔡邕《琴操》、马融《长笛赋》将琴的起源追溯至伏羲,“昔庖羲作琴”。依赖于“圣人造琴”的言说与诠释,琴获得与其他乐器不同的身份,具有“改制作乐而天下洽和”的权威地位。

与此同时,儒士取天地之常数,通万物之理,用谶纬学说解释儒家经典,琴的器型也与特定的阴阳五行以及数理相对应。司马迁《史记·乐书》载:“琴长八尺一寸,正度也。”琴的长宽,又有三尺六寸六分之说,四尺五寸之说,均是通过与特定的时间、空间之数相对应,将琴器神圣化与权威化。


[东晋]顾恺之:《斫琴图》局部 宋人摹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圣人造琴的追慕下以及取法自然的数理对应关系中,琴的器形也逐渐定型,被尊为八音之首,统领其他乐器,“八音之中,惟丝最密,而琴为之首”。同时,由于琴的形制结构、音律关系均合于天道,序于万物,“通万物而考治乱”,“琴道”的概念被确立,“琴德”也与君子之德相互对应,成为君子人格的象征,人文精神的呈现,内省达道的载道之器。



二、“琴者,禁也”:君子琴的雅正之德


琴之所以能与君子建立起“情感根基”,乃是因琴中内蕴“琴德”,如嵇康所言“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感性形式的“琴音”,显现形上之“道体”,或者说“琴”是“道”的诗意化存在,丝桐形制与声音表达,均体现“道”的价值与意义,通过音的和谐关系,体现天地秩序、人伦关系、尊卑等级,与政相通,与德相契。乐教以琴为媒介,获得文士主动的价值认同,琴德就与君子之德互为映衬。因此,君子弹琴,第一要义便在听赏的人文活动中展现“德”,而“琴者,禁也”的价值诉求,成为琴论的核心问题被提出。

东汉桓谭在其《新论·琴道》中直言“琴者,禁也”的命题:“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也”。琴以音乐的感化力量,使君子收敛身心,克制欲望杂念,回归心性的本源,达到万物合一的超然状态,从禁中感悟到道德的价值意义。琴乐之德也体现在音乐表现的内容,圣贤仁德、君子操守成为琴乐歌咏的主题。


[明]杨抡撰:《琴谱合璧》书影,明万历37年刊

“琴者,禁也”自汉代开始已然成为琴论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两千多年的发展中,不断被诠释发展,“禁”的内容也不断被深化发展,从音乐技巧层面禁止不平和的“烦手淫声”,到琴乐审美禁止“慆堙心耳”,再从道德理想上提倡“性絜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古琴的音乐以其特有的美感形式,成为士君子阶层的雅器,呈现出君子士阶层对“希声”、“虚境”的超越性追求。




三、五音不彰,孰表大音:君子琴的艺境


 “琴者,禁也”,“禁”既体现在技巧上,也体现在道德上,无论是演奏技巧或者琴音清和、意在声外的审美观念,都体现了这一艺术意趣。

“技”和“道”同样重要,没有“技”的能力,琴中的“道”也无法表现。弹奏者必须谙熟指法,深明乐律,才能轻松自如地演奏。但技巧并非古琴所追求的最高层次,指法等基本功夫纯熟之后,就在技巧的表现上有所节制,禁止过度的炫技,“此弹琴之大端大本也”。

在琴乐的审美性活动展开过程中,指法手势与音色表现既是弹琴的基础,又是最浅层的追求,若仅仅在技巧上做文章,一味追求乐音华丽的技巧繁复,过度张扬吟猱绰注、轻重缓急音色表现,以此满足听觉感官,便容易为琴乐之俗流,所谓弹琴所忌,也是有违大雅之音的俗法。

[明]杨表正撰:《新刊正文对音捷要琴谱真传》插图,明万历元年闽延杨氏金陵三山街书肆唐富春刊本


君子习琴,即需要“技艺”,又要“禁”去技巧,从熟悉中生出“生”,以陌生化的创造,拓展出古琴的况味。“生”并非技艺生疏之意,是指新鲜的“生气”,诚如明代张岱所言:“此练熟还生之法”。

弹琴在技巧上“禁”,于琴音中求“深远”,在气象上寓“广博”,内在精神与指上之音融成一体,在和谐的指法技艺与审美体验中,获得灵性的心灵或生命,又将无限自由圆融的生命体验回向天地,从而“与山相映发,而巍巍影现;与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因此,宋代范仲淹提出“琴不以艺观”的君子琴学思想,反对崇尚“妙指美声,巧以相尚”的艺人琴。

琴音是心声的表达,若人心内在的趣味低俗,则取音媚俗。因此,君子弹琴,去俗达雅,从根本上看仍是个体修养的“琴禁”,通过节制自己的过度欲望,祛除物质的蒙蔽,做到自律坦荡,谨慎不苟,所谓“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在主体虚静、无挂无碍的状态中,空纳万境,以音制静,以实求虚,从而去欲绝俗,趋向雅流,最终契入自性的澄明。




四、结语


在中国传统艺术观念中,“琴者,禁也”是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其实质为一种传统君子的艺术精神。要使琴音宁静,须涵养心中之宁静。在心体上去欲绝尘,归于宁静,归于淡泊,归于清朗,归于纯善,才能宁静至雅。

在君子“禁止于邪,以正人心也”的思想观念影响下,琴始终代表着正统的文化身份,文人围绕“琴禁”为艺术制定规范与法则,并形成一种特定的语汇,以强有力的文化身份,规正着琴乐艺术的创作方向,以图防止琴乐因迎合大众的口味而流俗。即便在最为尚俗的时代,“琴禁”之“以雅归正”,皆无不反映着文人的审美意趣,匡正着艺术的发展路径,避免其越来越走向纯粹讲求娱乐享受的只追求感官刺激的声色艺术形式,为其在理论上灌注了深邃的思想与内涵,最终形成最具中国写意特征与美感特征的艺术表现方法。

太古遗音》插图,明精钞彩绘本台北国家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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