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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陆小曼与上海戏台风云(上)

陈建华 书城杂志 2024-01-20

陆小曼在北京就喜欢唱戏,来上海自从认识了翁瑞午而跟他学戏,因体弱多病多亏翁瑞午擅长推拿手到病除,又跟他吸上了鸦片,徐志摩为此仄逼无奈。这一段家庭隐私给小报《福尔摩斯》作了影绰可辨的色情渲染,致使陆徐等人将该报告上法庭而闹得满城风雨。这些事我们都知道,凡陆小曼传记也都讲到她唱戏,但本文根据当时上海的报纸,颇多有趣的细节。其实陆小曼演戏这件事远非这么简单。我以前已提到她力捧小兰芬含有戏剧改良的意涵,实即推动了女伶崛起的潮流。而她所参与的妇女慰劳会更涉及当时上海的政治舞台,其间的戏中戏、戏外戏牵动各界名流、文化势力、传媒与大众欲望,比起当时流行的“革命加恋爱”“三角恋爱”的小说段子实在要闹猛复杂得多。

说来也是气数,起始于《思凡》和《汾河湾》,终于《玉堂春》,前后五个月陆小曼一塌刮子串了五场戏,灵光一现就此告别了舞台。算不上退出历史舞台,但从此这位名震南北的“交际明星”几乎在交际场中销声匿迹。

 

慰劳北伐的感情动员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十七、十八日一连三天,在南洋大学举办了对上海人来说颇不寻常的“妇女慰劳前敌兵士游艺会”。以往这类游艺会有过不少,一般以赈灾募捐为目的,但这次游艺会借的是慰劳北伐兵士的名头。从游艺会节目单来看,三天里从下午四时开始到午夜,像大世界游乐场一样各类表演不下四五十种,除了个别小提琴或歌剧,武术、魔术、电影、话剧、京剧、滑稽戏、口技、大鼓书等应有尽有,极具本土特色。许多演艺界名人如胡蝶、郑正秋等都来串场子,特别是黎锦晖的中华歌舞团承担多个节目,其爱女黎明晖的《大葡萄仙子》大出风头。当然演出出自自愿,比如节目里有杨耐梅唱《乳娘曲》,结果放了白鸽。会场里兜售东西是募捐的一种方式,洪深花一元四毛买了花和糖果,分给朋友吃。

陆小曼没跟这次游艺会沾边,然而七月十五日开幕前一日,《上海画报》特地制作了“妇女慰劳游艺会特刊”,她的玉照却出现于头版,标题曰:“北方交际界名媛领袖陆小曼女士”,介绍说:

小曼女士为徐志摩君之夫人,芳姿秀美,执都门交际界名媛牛耳,擅长中西文学,兼善京剧昆曲,清歌一曲,令人神往。顷任妇女慰劳兵士会委员,并于本月三十日在中央大戏院该会开游艺会时,表演昆曲《思凡》,及与名画家江小鹣君合演《汾河湾》云。

有种说法是游艺会没能完成募款目标,所以要继续办,但《上海画报》这么预告月底将再度举办妇女慰劳游艺会,那时南洋大学的游艺会还没开始,募到多少还不清楚,这说明慰劳会早有计划,且不再是综艺大杂烩,而是以租借大戏院售票的方式,因此像陆小曼这样的“名媛领袖”出场,意义就非同一般。

徐志摩、陆小曼来上海之后很快成为社交界新宠。六月里《上海画报》已刊出过陆小曼的大幅照片,接着该报记者鄂吕弓的《陆小曼女士的青衣》一文说她喜欢唱戏,“倜傥风流,有周郎癖,天赋珠喉,学艳秋有酷似处”。但是这回她担任妇女慰劳兵士会委员,要登台亮相确是个大动作,促使她这么做恐怕有各种因素。虽说小曼于京昆情有独钟,毕竟是个性要强,不甘在“诗圣”的光罩之下;她与徐志摩结婚已备受各方压力,与徐家关系也闹得很僵,从这角度她似乎要争口气活个样子出来。而且素来在交际场上迷倒众生,来到上海要么冷冻这文化资本,要么不鸣则已。果然一出场就盖住了南斗星唐瑛,就在这张《上海画报》上也有唐瑛的大幅照片,却被放到第四版上去了。陆小曼担任妇女慰劳兵士会委员也多少带点政治性,这也有家庭渊源,她的父亲陆定早年留学日本便加入了同盟会,在北京历任税务司长等职,现在国民党得势,表示支持也顺理成章。

陆小曼演戏很可能是受唐瑛等人的鼓动,然而她答应担任慰劳委员会的干事,详情不清楚,有个人物不能忽视,即郑毓秀。徐志摩在一九一九年的留美日记里写道:“郑毓秀女士,革命巨子。曾与汪兆民谋炸摄政王。其后历经印度、东瀛,留法巴黎大学,新以法律学士卒业,由美回国。今晚大放厥词,讲当日不签字经过情形,声容并茂。此君浓眉高额,雄喉杀眼,真女丈夫佩真、群英之俦匹也。”(《徐志摩未刊日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所谓“不签字经过”指的是一九一九年六月郑毓秀随从外交总长陆征祥赴“巴黎和会”,而中国政府没在和约上签字,郑毓秀起了重要作用。徐志摩对她敬佩之至,却以“雄喉杀眼”来形容,大有吓煞宝宝的意味。徐陆在上海时,郑毓秀是上海地方审判厅厅长,夫妇俩对她十分恭敬,这在下面还会说到。

1927年7月15日《上海画报》上的陆小曼

 

思春尼姑与守德贤妇

 

八月三日(报道原说演出在730日,后延期至84日)陆小曼演出前一天,《上海画报》又刊出“妇女慰劳前敌兵士会特刊”,不少戏装照片预先曝光,蹊跷的是陆小曼和唐瑛的照相。唐瑛的题为“少奶奶扇子中的少奶奶”,登在第三版。而陆小曼的一幅出现在第一版,直视镜头的双瞳笑意微漾,风情含蓄,前刘海发型,穿皮大衣,胸前一把打开的折扇,雍容华贵——分明一副少奶奶扇子的扮相!无论有意无意,似不免有抢风头之嫌。这张照片后来又用作九月号《良友》画报的封面。

1927年8月3日《上海画报》不同版面上

刊登的陆小曼(左)、唐瑛照片


陆小曼演出之后传媒一片叫好,风头一时无二。看来陆小曼不仅有表演天赋,也可理解为何对唱戏如此迷醉,似乎在戏中更能安放她的丰富的情感世界。八月七日炯炯的《妇女慰劳会剧艺拾零》写道:“陆小曼女士昆乱俱擅,《思凡》与《汾河湾》,体贴戏情,前后俨若两人,思凡壮情窦初开之尼僧,《汾河湾》写极目天涯之思妇,均曲曲入微。”又如她所选择的《思凡》和《汾河湾》,一面是憧憬感情解放,一面恪守妇道,对于她的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来说也很富有象征意义。把新旧放在一起,不可能完全分而治之,有融合也会有冲突,但是不管发生来自内外的冲突,其中有着她一贯的感情逻辑在。

陆小曼演《思凡》

(《上海画报》,1927年8月3日)


陆小曼演戏,徐志摩鞍前马后须臾不离。夫妻俩唱戏的美名已流播人口,妇唱夫随似乎体现了徐志摩的民主价值,堪作现代丈夫的典范。陆小曼在台上,他颇觉失落之时,机会在向他招手。原来节目单上欧阳予倩有一场演出,此时他与田汉都在南京总司令部政治训练处负责培养话剧人才计划。据《新闻报》上空我的《艳歌趣屑纪中央》一文,欧阳予倩被徐志摩催促着赶过来,根据节目单他要演《人面桃花》一剧,但角色道具等均未齐备,临时改演了《玉堂春》,徐志摩自己扮演了押送苏三的崇公道。(87日)另有人报道说:“徐志摩先生演《玉堂春》,人咸其疑非饰王金龙,即饰刘臬司,孰意饰解差崇公道。滑稽突梯,全场鼓掌,当堂开枷后,徐仍侍立,院子不能忍,乃令下去,徐鞠躬而退,台步亦有诗人之风焉。”(《上海画报》,89日)《玉堂春》也称《三堂会审》,除了巡按大人王金龙,另有地方官潘藩司和刘臬司,此文替徐志摩抱不平,怎么连个刘臬司也轮不上。说实在,我们的大诗人不是演戏的料,这个小角色也演得笨拙,这一点没有分享陆小曼的专业精神,不过能在同一天演出,他大概也很满足了。

一连数日有关慰劳会演出的不同叙事,犹如众多的纸上舞台,同一场戏透过各人的视窗可见文采纷呈,趣味各异,有不少涉及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的浇头,有时道听途说,有时听旁人说,常以“趣闻”为标题,皆有关名人的隽言妙语,这里摘录一二个。

关于志摩的表演,有不同说法。空我说徐志摩在台上“目插眼镜,身穿西装,气宇昂昂。当察院点名时,崇公道既承认兼任崔公差使后,徐君似乎慷慨而谈的发过几句议论,惜予立稍远,未聆其果作何语”(《新闻报》,87日)。因为站得稍远,空我没听清楚志摩在讲什么。照周瘦鹃的《红氍三日记》,徐志摩“登台跪公案之前,诉其连日筹备剧事主持前台之苦,累累如贯珠,闻者鼓掌不绝”。如果周氏没有听错,这里传递了一个暧昧却重要的信息,即这么“慷慨”陈词中我们听到的不是崇公道而是徐志摩自己的声音。换言之,徐志摩在表演中为表彰陆小曼把自己的私生活掺和了进去。须知这种募捐剧艺毕竟与专业演出有区别,本来以陆小曼、徐志摩等人作招徕,是因为名人效应。徐志摩是深度近视眼,脱不了眼镜,穿紫色花衣,光脚拖着鞋,这幅模样够发噱,观众报之以掌声,因为知道是“诗圣”徐志摩。当他自诉连日因为筹备演剧而不辞辛苦时,其实在当众秀他对陆小曼的一片至诚,观众报之以掌声,因为明白了其中的戏中戏,显然愈加过瘾。

周瘦鹃又说:“小曼女士见之大笑,几不复识其所爱之大大矣(按:愚曾倩志摩释‘大大’。‘大’者,英语‘大灵’,亲爱者Darling也)。叠呼大大者,以示亲爱之至也。”(《上海画报》,89日)陆小曼看了开怀大笑,不知在真实生活里徐志摩能有几回赢得她这样的笑声。本来这次义演中陆小曼就是主角,周瘦鹃捕捉到她的笑声,并使之出现在他的报章叙事里,说明陆小曼台上台下一颦一笑都成为公众的焦点。事实上很自然的,就像陆小曼以“大大”称呼徐志摩这一家庭细节一再经过周氏渲染已经传为美谈,且不断被炒作,如三天之后八月十二日《晶报》上一篇题为《大大大大》的豆腐干短文写道:“或戏问徐志摩君,夫人是否呼君为‘大大’?徐云:‘小曼固呼余为大大,余有时亦呼小曼为大大’。”(按:实即“太太”,记者故意误读为“大大”)像这样的问答尚无伤大雅,但是小报是一架感情机器,主要靠消费名流为生,在满足大众窥私欲的时候也承担着某种道德监察的义务,而作为名流来说,聪明的知道如何在保持公众的好奇心与保护自己之间拿捏分寸。

不光徐志摩有这种私密化冲动,《汾河湾》即将上场时,鄂吕弓在后台听到江小鹣和陆小曼之间一段对话。剧中薛仁贵在窑屋里看到一只男鞋,顿生疑心,怒声责问柳氏此鞋的来历。柳氏没直接回答,反问道:“你问这穿鞋的人儿么?”薛仁贵应该回答:“我不问这穿鞋的,难道是问靴子的么?”江小鹣想改成“难道问戴眼镜子的么”,“戴眼镜子”明指徐志摩。跑离原剧,给朋友幽上一默,对于这类表演并无大碍,也是为了讨好观众,期望博得观众会心一笑,由是给演出增加气氛,然而这么一改动就把薛仁贵变成了徐志摩,却触及徐陆的私生活。对于这个主意“小曼极力反对,故在场上并未更改”。(《上海画报》,89日)

陆小曼、江小鹣合演《汾河湾》

(《上海画报》,1927年8月3日)


从“极力反对”来看,小曼头脑比较清楚,她对唱戏是认真的,并不欣赏这类玩笑。的确再仔细一想,不管她是否意识到,表面上秀夫妻恩爱,实际上涉及偷情之嫌,这个玩笑开得不得体,但是按照弗洛伊德的“漏嘴”理论,其中有力必多潜意识在起作用。

这些趣闻或如饭后擦嘴剔牙了无痕迹,却能映射出一种看戏的文人生态与报纸的文化消费,虽是娱乐消闲,却与社会习俗法规等息息相关。它们与本文后面要讲的故事多少有点关联,或许留存于记忆之中,说不定哪一天发起酵来会发生“蝴蝶效应”而成为一连串典故段子或脚本戏码。

 

《玉堂春》真人秀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六日、七日上海美术社团天马会在夏令配克戏院举办了两天的演出,陆小曼演了两场戏,第一日与翁瑞午、徐志摩、江小鹣合演《玉堂春》,第二日与著名坤伶琴秋芳合演《奇双会》(也称《贩马记》)。对于陆小曼这两日的表演,剧评赞多弹少,一致首肯其演技的进步。其实大多数观众是来看陆小曼和徐志摩的,两人来上海已经一年多,传奇色彩仍浓郁,正如一篇报道写道:“陆小曼徐志摩伉俪亦欣允加入串演,盛会罕觏,群欲捷足。”(《小日报》,128日)另一篇报道说:“陆小曼饰苏三,将上场时,新闻记者纷纷至后台,环立而观。票界怪人王燧之曰:‘他们都去观新娘子,我也去瞻仰瞻仰。’遂急趋而入。”(《小日报》,128日)记者忙于追捕幕后花絮,如《晶报》上转陶的《天马剧艺中之一对伉俪》一文:

陆小曼女士,尤为群众注意之点。陆所演之玉堂春及奇双会,博得好誉最多。新派诗人徐志摩在会场中,亦极奔波劳碌,然与陆形影不离。第一日郑毓秀博士戾止时,徐陆夫妇引入包厢;郑博士就坐,徐陆夫妇亦随侍于侧,文农即为速写一像。未几,陆女士戏将上场。化装时,徐亦随侍于旁,为调脂粉。陆有小婢,伫立以待驱使,而陆挥手令去,独让其夫婿在旁照料,可知徐诗人体贴夫人,别有独到处也。女士上装后,徐则时加慰问,陆女士亦屡问:“扮相佳否?”徐必答曰:“漂亮,漂亮。”陆女士始冁然微笑,从容登台。(12月9日)

文中透露出徐陆与郑毓秀的亲密关系,对此周瘦鹃的《天马剧艺会琐记》一文有所补充:“是夕司法界名人如王宠惠、魏道明二博士与郑毓秀女博士俱戾止。郑女博士与陆小曼为素识,特探之后台。会玉堂春将登场,因亲为化装,涂脂抹粉,有若内家,小曼称谢不已,化装既毕,款款登场。”(《上海画报》,1215日)转陶此文给配上漫画家黄文农的速写,一幅是徐志摩牵着陆小曼的手,另一幅是徐陆站在郑毓秀的背后,形象颇为滑稽。

现在我们的聚光灯须移至《玉堂春》里的另一要角——翁瑞午。在开演前三天,《上海画报》刊登了他的一幅《春香闹学》的剧照,并介绍说:“翁瑞午君吴县人,幼承家学,书画并皆精妙,而推拿术更为海内独步。暇时喜研究戏剧,昆乱均所要优长,为票友中不可多得之人材。天马会因请其客串,翁君因事关提倡艺术,概允加入表演。翁君原青衣花旦,近改习须生,天马会串青衣。”(123日)在这次天马会演出中他有四场戏,戏份最足,作为名票友,无论是生是旦,演来皆当行里手。

翁瑞午《春香闹学》

(《上海画报》,1927年12月3日)


翁瑞午字恩湛,其父翁绶祺是翁同龢的门生,官至广西梧州知府。说他“幼承家学,书画并皆精妙”,此言不虚,在四月一日的《联益之友》刊登了翁瑞午的一幅画,题曰:“名票友翁瑞午君之艳荷图,绘赠无锡花国总统谢文玉者,并有文学家赵眠云先生题句,为可珍。”所谓“花国总统”即经由选举而居榜首的花魁女,大多是文人品题的结果。看来翁是花界常客,颇有袁寒云的做派,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翁瑞午(《联益之友》,1928年4月)


而对《玉堂春》的评论则集中在王金龙和苏三身上,且对两人的默契搭配赞叹有加,如迪庄的《天马会之第一日》:“小曼上妆后,娇小玲珑,较平时益美,嗓音不高却还清脆,叫板一声‘大人容禀’,如出谷雏莺,惟运腔转折处,略有特殊声浪,谅因久习昆曲之故。翁君本以青衣名于时,忽易钗而弁,居然能落落大方,一段南梆子唱来珠圆玉润,耳鼓一新。”(《小日报》,128日)陈小蝶说陆小曼演《玉堂春》,“得瑞午之王公子为配,顿觉生色不少,瑞午聪明隽逸,无角不能,予谓瑞午小生犹胜旦角,一片清新俊逸之神,与振飞有异曲同工之妙,使振飞为王公子,必不能胜瑞午”(《天马聆歌记》)。说王金龙这个角色如果让俞振飞来演,也绝对没有像翁瑞午那么出色,这等于说翁瑞午把王金龙演活演绝了,而对于小曼来说也幸亏得到这样一个绝配。至于剧中的江小鹣和徐志摩,有人也会提到,如周瘦鹃的《红氍真赏录》:“陆女士之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翁为王公子,潇洒可喜。江被蓝袍作吏,一洗其法兰西风,亦居然神似”,而徐志摩则“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上海画报》,1224日)

其实就戏论戏不会有什么问题,然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就像抛空一枚铜板卜彩头,对于艺术世界的虚构与真实,中国人善于翻云覆雨,最精粹的莫过于《红楼梦》中的表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戏里的一对情人演得如此情深意真,观众也看得如此如痴如醉,在一旁穿着红袍的徐志摩是否会突然眼皮一跳,会把此当作现实生活中的情景?事实上据一则报道说,就在小曼演唱《玉堂春》时,“有人台下大叫:‘大家自家人,还要问些啥?’”看戏发生这种情况似乎很突兀好笑,也很可怕。正如作者解释的“盖江翁俱徐陆之好友也”(《罗宾汉》,129日)。说明有人不是在看戏,而是在看人,对真人的相互关系更为好奇,而“大家自家人”似话中有话。陈小蝶在《春申旧闻》里说自从翁瑞午演了《玉堂春》,“小曼的五百风流孽冤,却从此引起”。这么说过于戏剧化,可是对于徐志摩这恰恰是在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情景,而《玉堂春》像一场噩梦,几乎击碎了他的“妇唱夫随”的价值观。

关于陆小曼几时遇上翁瑞午有几种说法,陈小蝶的肯定不可靠。陈巨来在《安持人物琐忆》里说陆小曼时有晕倒不省人事,对这种“奇疾”医生束手无策,“后经人介绍,请瑞午推拿,他一搁小腹穴道,立即清醒如恒了,故志摩及陆氏夫妇遂认瑞午为最知己之人了。同时小曼遂向之学习《汾河湾》、《玉堂春》二剧”(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照这么说在八月演出《汾河湾》之前小曼就认识了翁瑞午。很有可能是通过江小鹣的介绍,同是票友。翁瑞午曾跟名医丁凤山学习推拿,得其丹田运气的真传。圈里人都知道翁瑞午,坤伶们也找他看病。再有徐志摩的《小言》、陆小曼的《自述的几句话》以及其他一些报道都说陆小曼跟徐老太太学的《思凡》,至于《汾河湾》是她原先学的还是来沪之后受高人指点,则未见说明。

靠谱的是周瘦鹃的《曼华小志》一文,刊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三十日《上海画报》上,说晚上“与小鹣、小蝶饭于志摩家,肴核俱自制,腴美可口。久不见小曼女士矣,容姿似少清臞,盖以体弱,常为二竖所侵也。女士不善饭,独嗜米面,和以菌油,食之而甘。愚与鹣蝶,亦各尽一小瓯。座有翁瑞午君,为昆剧中名旦,兼善推拏之术,女士每病发,辄就治焉”。这给徐陆的私密空间露出个裂隙,可知在中央大戏院演剧之后陆小曼已是奇疾缠身,好似身边总要有翁瑞午在。翁瑞午开始浮上媒体的台面,应当说在朋友中间已算不得秘密,如陈小蝶《春申旧闻》所述,翁瑞午“常为小曼推拿,真能手到病除。志摩天性洒脱,他以为夫妇的是爱,朋友的是情,以此罗褥襟掩,妙手抚裟之际,他亦视之坦然。他说:这是医病,没有甚么避嫌可疑的”。很可能因为陆小曼与翁瑞午的关系令人产生疑问,才会有志摩“坦然”的回应,且有他一套“爱情哲学”,对此陈小蝶作了深度评论:

瑞午本世家子,父印若历任桂林知府,以画鸣时,家有收藏,鼎彝书画,累箧盈厨。小曼天性爱美,则时时袖赠,以博欢心,而志摩不能也。又常教吸阿芙容,试之,疾良而已。于是一榻横陈,隔灯并枕。志摩哲学:男女的情、爱,既有分别,丈夫绝对不许禁止妻子有朋友,何况芙蓉软榻,看似接近,只能谈情,不能叙爱。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榻。最暗昧、最嘈杂的是打牌。所以志摩不反对小曼吸烟,而反对小曼叉麻雀。实则志摩的爱小曼,无所不至,只要小曼好,甚么也都能牺牲。但是女子的心理,是复杂、神秘的。小曼确是爱志摩,但她也爱瑞午,爱志摩的学问,爱瑞午的风流。

志摩的“爱”是从概念出发的,对陆小曼的爱也难说完全无条件。即使在狂热的追求期间,“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徐志摩没有花好桃好的满嘴涂密,对于“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之类的道学家训诫,陆小曼好像是一种被动的接受,却也暗示两人在性格和生活习惯上的差异。新婚之后必须面对各自和对方的真实,他送给小曼的“年礼”是一本《曼殊斐尔的日记》,代表他的“美的理想”。当陆小曼被置于这样一个“纯粹性灵”的模特儿旁边,不免会逊色。他说:“总有一天我引你到了一个地方,使你完全转变你的思想与生活的习惯。”结果到了上海,却坠落到失乐园里,他开始发现“最容易最难化的一样东西—女人的心”。这些日记里的话记录了他的理想的破灭。在陆小曼方面,也不外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人生,几年的婚姻生活感情上千疮百孔,说她任性也是有限的,最终也是为了一纸婚约如戳不破纸糊的灯笼。

千不该万不该演了这么一出《玉堂春》,徐志摩、陆小曼和翁瑞午把私密空间中暧昧的三角恋搬上舞台。如果徐志摩演的是王金龙,或者他干脆不参演倒也罢了,然而恰恰让这本戏造成角色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了小人之心的猜疑。如媒体反复提到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苏三的出场,如前面提到叫板一声“大人容禀”,“如出谷雏莺”,或如周瘦鹃说的“一声哭呀,已博得彩声不少”。(《上海画报》,1215日)有人问唐瑛对《玉堂春》中陆小曼的观感,她回答:“扮相既美,唱工亦佳,几声‘大人容禀’,叫得人心花怒放。”(《罗宾汉》,129日)“心花怒放”的这个“人”,难道仅仅指观众?反正此时此刻无论君子小人在迷醉之余莞尔一笑,舞台与人生浑然一体,也不由人不浮想联翩,更堵不住人们嘴五舌六。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是有身份要体面的人家讲的,乃上流社会的金科玉律。梁启超在徐陆的婚礼上的严厉训斥,与其是关乎两人的私德,毋宁是针对其高调炫耀的浪漫,也是讲给自家子弟听的。两人逃离北平而落脚上海,颇有冒险家色彩。上海固然更为包容,但在放逸风流的表象之下潜规则处处在是,其中首重家庭价值,而且尤其在半殖民五方杂处的条件下,家庭是激烈商战中凝聚战斗力的桥头堡。从这个角度看《玉堂春》这场戏是徐陆高调浪漫的余波,却踩着了公众的道德底线。

徐志摩与陆小曼,黄文农速写

(《晶报》,1927年12月9日)


的确徐志摩有苦说不出,在日记中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戏。”(《徐志摩全集补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一般认为徐志摩是被陆小曼硬拉演了《玉堂春》,其实很难说是小曼一个人拿主意,一只碗碰不响,何况卷入四个当事者。江小鹣几乎是局外人,有人认为他是“胡调”(即“掏浆糊”之意),故可不论。最受伤害的是徐陆,当然对于女人更为不堪。就徐志摩而言,你说他百依百顺也好,忍让也好,说到底做了他自己“美的理想”的牺牲。自来上海后大秀特秀其新婚幸福感,藉此显示自己无边的爱,似在对公众作一种自由浪漫精神的启蒙。常言道“入乡随俗”,他反其道而行之,不懂上海人的游戏规则,而且总觉得世上最优越之物莫过于“主义”,这也是中国精英阶层的通病。

在陆小曼方面,在演出《汾河湾》时反对江小鹣改动台词,不管她是否意识到“出轨”的陷阱,至少在舞台上下公私分际上她还是清醒的。按理说《玉堂春》的角色安排更为犯忌,她却迷糊了,此时她入戏已深,台上比台下更为真实,戏里人生更为过瘾。其娇弱资质堪比捧心西施,美人心不止有七窍,而陆小曼宁愿万窍生烟,当“一榻横陈,隔灯并枕”之时,香烟萦绕中雾里看花,什么都不真切,但是眼中的他——宁愿与她朝夕相处喷云吐雾谈戏说艺的俊俏小生,却万分真切——是她千载难逢的捧心人。因此此刻使陆小曼唱戏获得一种新生的意义,这次却是终极性的;而徐志摩与她渐离渐远,戏是唱给知音知心的人听的,就像苏三一声“苦哇——”只有王金龙能听懂,徐志摩在不在场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的确《玉堂春》给陆小曼的人生带来了转折,接下来发生的《福尔摩斯》“侮辱”案使她颜面扫地,也无法改变或者更加固了这一转折。陈小蝶说“小曼确是爱志摩,但她也爱瑞午,爱志摩的学问,爱瑞午的风流”。但鱼与熊掌岂可兼得?这令人想起李笠翁的一篇叫《合影楼》的小说。代表“道学”与“风流”的两户人家各有一女一子,道学家长怕他们谈恋爱,在两家庭院之间建起一道高墙,神不知鬼不觉俊男靓女却隔着墙通过水中倒影互诉衷情,最后冲破道学的禁锢而高奏风流的凯歌,正所谓“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负窃的负窃而逃”。这可说是当日陆小曼的心理写照。徐志摩要飞,她也要飞,飞来飞去飞不到一块,她的心已经飞到别人的怀里,你要咋办也没戏,就陆小曼个性中的任性坚执而言,此刻在她内心里完成了一种选择——对于她可说是最疯狂、对志摩最残酷、在名人婚姻史上最具反讽与真谛的选择。

说到翁瑞午,男人遇到这样的情敌,就好似情场末日。可叹徐陆已给梁启超贴了封条,再也冲不破铁屋子,唉,说自由婚姻也是作孽。当日徐陆等把《福尔摩斯》告上法院的新闻轰动一时,如果发生在今天,翁瑞午必定要被网友狂轰滥炸千刀万剐。而网上的翁瑞午照片比《人间四月天》里的形象要好得多,这大概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不是站在徐志摩或张幼仪的立场,而是从陆小曼或她和翁瑞午的两人世界来看的缘故吧。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书城2017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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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华:陆小曼与上海戏台风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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