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览室}

关于摄影书，无论这个概念再炫酷再诱人，无论我们再怎样大张旗鼓地做书与做展览，在没有读者的情况下，它们都显得有些一厢情愿。这么看来，“阅览室”实在是个好地方，由于读者的出现，书的生命价值得以彰显。

OFPiX从五月份起，将不定期推出“阅览室”活动，组织一个主题之下的若干图书请大家一起阅读。阅览室是临时的、流动的、游击式的；主题可以是一位摄影师，一家出版社，一种摄影书的形态；在阅览室里会有泛读、导读、深读，以及读后的讨论。

那些书，你不读，就不存在，这是我们做阅览室的初衷。

{须田一政阅览室}

五一期间，OFPiX的第一间阅览室正式开放，桌上摆放的是十九本日本摄影家须田一政的摄影书，这些书皆来自藏书人白叨叨。

这间“须田一政摄影书阅览室”开放的时间为一天。

阅览室的读者们先是藉由自己的兴趣翻阅，之后藏书者白叨叨谈论自己为什么在一年内疯狂收藏十九本须田的摄影书，他自己如何解读这位摄影师的创作。阅览室的活动还延展到对日本摄影书文化背景知识的介绍，读者们一起阅读了相关文献。

尽管短暂，我们希望这间阅览室聚集的是真正爱看书的读者，以及对摄影书真正的阅读。

假如你也是一位摄影书读者，请关注我们的通知，下一次阅览室开门之时，我们会为你办好临时阅览证。

以下是白叨叨所撰写的他和这十九本摄影集的故事，权当这间阅览室闭馆之后的总结。

冬夏青青

白叨叨/文

从去年4月份起，我用一年时间疯狂收集了20本须田一政的摄影集，颇有“追星”的意味。自己也变得节衣缩食，甚至每个月初就已经把生活费预留出来，即便这样到月底也仍然有意外情况。为什么我会痴迷到如此地步，至今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想起第一次看到须田一政《松之物语》时的震撼之感。

这是一本松树与情色裸体结合的摄影集，薄薄的小册子，但在两个题材过渡之处让我惊叹竟然有如此巧妙的衔接。

当时正刚看完《庄子》，在《德充符》这篇中有一段谈到松柏：“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松树是常青或者说平稳的，而肉欲又是及其短暂与迸发的。这其中的“稳”与“躁”、“长久”与“刹那”的人生哲学力量，在那一页过度中得到凝聚。书的前半部分，红外胶片下的松树显着扑所迷离，就是加以闪光灯拍摄，也仍然是虚影重重，后半部分的裸体则隐去了脸，与树干类似的肢体形则态完全呈现出原始的肉欲。松是常寿，性是小死，全书充满了对“生”的质疑。难道，活着最终就是为了死去么？年过花甲的老爷子重新质疑人生，凭这份勇气，这是一本不可低估的摄影集。

之后我开始疯狂购买他的其他影集，同时也试图从仅有的信息中了解他的一切。以下我分几点，简单转述别人的观点同时也浅显地谈谈自己的感受。

在《转角烟草店之旅》这本摄影集中，须田这样谈到：“正因为是看惯了的风景，才会对它的变化激动不已。旅行有很多种，那么，感受小小的偶然之旅，最合适的范围就是穿着拖鞋行走的距离。那是隐藏于自己内心的旅行。没有什么新鲜稀奇的事情，也没有需要说给别人听的故事。仅仅是默默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行自我满足的时间之旅。”艺术的作用就在于化解人与人之间或者自我的隔阂，正如好的照片会让人看后也特别想去拍照一样，艺术传达的是情感，须田一政的日常照片让我感受到他所传达的浓郁而纯朴的情感，是一种我也有但还没察觉的情感。这并不是多么复杂化的表达，完全是精炼简洁的表达，这些行云流水的照片，看似平常又似乎蕴藏着某种处世态度，能如此调和自己与外界的关系，真是功力深厚。

《转角烟草店之旅》内页

须田的照片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错半拍”，拍的时刻好像错开最完美的一刻。大辻清司曾这样说，“否定表面、情绪、感觉的表现，通过彻底记录的手段，抱持对自我内部凝视的质疑，由自我内部的现实与真实的冲突，诞生新的影像”（来源知日杂志）。

大辻清司先生从现代艺术的角度强调了照片中的冲突感。我的感受首先是这种错位的快门时机正是其照片观看的开始，它就好比一扇虚掩的门，留出一道缝隙并欢迎我的想象力随时做客。每每看到这样的照片，我都会不由得在我的脑海中描绘照片中的拍摄场景和剧情，那个笑开心的人是听到有趣的话了么？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样呢？按下快门后又如何离开的？总有这样那样虚构的片段从这扇门进来，类似GIF格式的想象。有个叫布留洛夫的画家曾讲到，“艺术始于‘稍微’”。稍微，这个词真是巧妙至极。须田的日常照片看似我们拿着同样的相机也能拍个八九不离十，他传达的情感也是欢乐，悠闲，坦然这样的人类大同小异的情感，但就在“八”、“九”和“十”之间，在这“小异”之中，蕴藏的他独有的一切思想。这不是我们能从别人那里学到的技巧，而是属于每个人自身被激发的“稍微”，只有沉溺在自己最真实的情感之中才能找到。这并不是“把戏”，每个人都有自我的“度”，在无限的自我肯定与否定循环中，找到一个“平衡”，而这个“平衡”在旁人的眼中却又是“错拍”的，或者说相对于人们已经习惯甚至懒得去细品的“美”来说，拍的“丑”了。惯性容易催生懒惰。

须田一政摄影集 《风姿花传》内页，此书题名源自世阿弥所著的能剧理论书《风姿花传》，后者既是能剧的技艺理论，也是日本美学的古典作品。

须田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使用闪光灯，他本人也表示即使白天正午的时候也仍然会使用闪光灯，因为“一般使用闪光灯的照片，色调会远远偏白，但我在冲洗相片时强制地曝光，照片的影像就会软绵绵的出现，那个质感真是好到无法言喻”（来源：知日杂志）。在这里，须田所说的是摄影中的暗房工艺环节，简单表述就是拍摄时光照强，附着在片基上的银盐离子会多，胶卷底片就会变厚。在放大机上时标准的光照时间可能“打”不透底片，须田用更强（灯泡瓦数）或者更长时间的曝光使其在相纸显影，由于银盐离子丰富，所以呈现出好到“无法言喻”的质感。

须田的照片中无论是开闪光灯还是自然光拍摄，都具有浓郁的光与影。在《风姿花传》的前言中，作家富冈多惠子就这部作品发表了评价：“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无论他拍摄隐藏灰暗的表情或者灿烂的表情都能够表现出人们日常内心的黑暗彷徨”，而须田本人这样谈到：

“可我觉得，现在人们那种‘暗’与‘亮’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说的再明了些，人们那种绽放的表情逐渐在消失。随着时代的发展，日常生活中黑暗不明亮的一面在不断膨胀，或是说，已经无法隐藏了。就像70年代的我无法回到30年代，日本人也无法变成过去的日本人。抓拍人物已经关系到了‘危险行为’。夏天到海边沙滩拿着相机晃来晃去，会被警察制止，镜头对准小孩子的话会被母亲狠狠责备。这时只能一味地道歉。照片已经不再是一种表现手段了，社会也不会留存每种留存记忆而继续发展下去。”

在我看来，这是须田照片中光影的意义所在——“明”与“暗”、“光”与“影”的无限循环，正如世阿弥强调的“要懂得万事万物达到阴阳调和之境便会成功”一样。然而时光荏苒，面对时间的流逝却只有无可奈何的伤感。命运是无主宰的，生命的开始即同时存在结束，后羿的箭比作生活中的变故的话，那我们谁又能逃脱这一箭呢？如果选择躲藏，一杯水就是藏在孤岛也躲不掉被蒸发的宿命，就算水藏于水中，人大隐于市中，也只是蒸发的慢些罢了。世阿弥的《风姿花传》把演员的表演魅力比作“花”，讲求“花”即给人新鲜之感，须田的《风姿花传》中鲜活的人与物则给人以“眼前一亮”之感，但照片中“光鲜”身后的“阴影”和世阿弥悲剧的人生，也正是其“赏心悦目”之下的“泥土”。

须田拥有优越的经济条件，但他没有必须要当摄影师的愿望，生于1940年的他，没有像那个时代的日本人步履匆匆，而是背着相机游走四方，一直保持着摄影之外、日本经济腾飞时代之外的清净。听上去很羡慕，但仍逃脱不了的被时代所照耀下的阴影部分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论是“‘花’即给人新鲜之感”的《风姿花传》，还是用红外胶片拍摄而显着阴沉晦涩的《松之物语》，鲜活的人物及他们的“暗”与“影”，徘徊在生死之间的“松”与“人”，无不传达出对时光的眷恋与哀伤。如果摄影可以用来表达艺术的话，那它仅能表达时间的艺术。

我无论如何也拍不出类似须田一政式的照片，但我觉得他与我情感的某些部分是十分吻合的。能如此疯狂的收集他的一切影集，一定是这一小块吻合的驱使。

在此感谢帮我翻译序言的赛娜老师和帮我包了一晚书皮的fofo以及在任老师、詹老师鼎力协助下的这次OFPIX读书会。

                                               2017年4月25日

不只须田一政

白叨叨还在阅览室里为大家推荐了一些有助理解须田一政摄影风格的图书，如下：

• 世阿弥所著的《风姿花传》

• 梶井基次郎的小说《泥泞》和《K的升天》

在这几本书里都提到了光与影：

在位的将军是“光”，而将军的后代是“暗”，随着老将军的逝去，继位者的出现而产生新的“光”与“暗”。“光”与“暗”处在永远的斗争之中，“光”与“暗”是动态转换关系……

世阿弥是影子。而“影子”，却是在“光”的照耀下才具有生命的“傀儡”，它的光鲜与灵动，甚至整个生命随着“光”的明与暗的转换而沉浮。严酷的是，人不是傀儡，人只有在甘心为傀儡时，才感谢“光”的存在于赐予。当其厌倦失去作为“人”的自我，即“傀儡”的身份而试图摆脱时，“光”就不再是使其灵动起来的“光”，而变异为烧毁他的熊熊烈火！“光”既赋予其以生命的活体，艺术的光鲜，也夺去了其作为人的尊严及其向往的自由。缘乎此，“影子”在骨子里憎恨“光”。（出自《风姿花传》，再版弁言，作者 麻国钧认为，在《世阿弥》这出话剧中，话剧作者山崎正和先生从世阿弥与老将军及其儿子间复杂关系中，提炼出光、暗、影三种关系的富于哲理的普世命题，令人深省）

不知何故，只有这个影子令我觉得熟悉而亲近……月光这才神秘地把积雪的风景照亮。在这幅美丽的幻影般的图景中，我明白此时的自己心无旁骛，而且这种心情将会有增无减。自己的影子只是从左移到右而已，始终在自己的前面，清晰鲜明，不散不乱。走在路上，对于刚才的熟悉和亲近感，我开始怀疑却又依恋。望着带着变形的软呢帽的脑袋，貌似纤弱的脖颈，还有消瘦的肩膀，我渐渐迷失了现实中的自己。在灯影中，似乎有某种生物出现的迹象，在想什么呢？不错，的确是在想看什么——原以为是影子那东西，其实就是活生生的自己！（出自《泥泞》）

K君说：“没有什么东西比影子更奇妙，你也试试看，一定会有同感，一直盯着影子看，生物的形态就会渐渐显现出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且说一直看着月光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就会从中感觉到生物的存在，这是因为月光是平行光线，所以映在沙滩上的影子与自己是等身大，这谁都知道。影子短一些为好，一两尺长最好，而且最好静止不动，这样精神更集中。但是影子要有些晃动更好，我时进时退时停就是这个原因。就像杂粮店的伙计在盆子里找烂豆子一样，你晃晃影子试试看。你如果一直端详自己的影子，就会渐渐从中看到自己的摸样。没错，这已经超过了‘迹象’的范畴，进入了‘可视’的领域”——K君继续道。（出自《K的升天》》

须田一政阅览室书单

1.恐山（1963首次印刷）2013

2.Early wotks （1970-1973 ）2013

3.Childhood days （1970-1980 ）2015

4.毕生的杰作 1968-2006

5.三浦三崎（1975）2012

6.风姿花传（1976）2012

7.人间的记忆 1996

8.红花 2004

9.民谣山河 2007

10.转角烟草屋之旅 2011

11.Rubber 2012

12.松之物语 2013

13.东京景 2013

14.碎片 2013

15.我的东京一百 2014

16.走马灯 2000\2014

17.Rei 2015

18.房总风土记 2015

19.Suddenly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