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魏芙蓉 钟艺璇 杜苏敏 程自强 涂宇豪

摄影丨潘子虎 曾亚彪

编辑丨穗子

人总是会因为时间的流失而淡忘很多事情，何况只是去年暑假的一场风波。

又是一年暑假时，架空层商业街搬迁工作也基本结束，但其中曲折的过程外人无从了解。传播人记者在去年曾历时数日调查，拼接了搬迁过程中的那些瞬间，并试图描摹其背后的法理与人情，纠葛与计算。

这是传播人记者去年12月底写完的一篇“旧文”，半年多时间后首次通过网络发出。

文章很长，共有5968字，需要您大约阅读9分钟。

博弈：架空层商业街搬迁调查

不到下午6点，瑶湖师大的天色渐近暗沉。长胜园灯火通明，在其南面入口处，红黄蓝三色霓虹灯交替闪烁，LED屏幕滚动播放着的红色促销语耀眼夺目。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长胜园正对面只隔了一条马路的七栋商业街，人群喧嚣但却灯光微暗。

“轰轰轰——”在“绝味鸭脖”、“晨光文具”和“春晖果艺超市”门前，三架发电机一刻不停息地运转，巨大的嘈音已把文具店老板挂在竹竿上的喇叭声给淹没，只有靠上前，你才能从中分辨出来：

“因店面到期，所有商品清仓大处理。因店面到期...”

商业街前的大马路边，一个路灯灯杆的门盖被打开，门盖里的电流通过一个排插中转，顺着匍匐着的两条电线，一条指向“金冠”，另一条指向“都市丽人”。店家通过这样的方式维持店铺的基本照明。

“哗——啦——”，7点30分，“宝岛眼镜”老板拉上了卷闸门，转身驾车离开。

这天是2016年10月13日，当晚，七栋架空层的24家店铺，10家店铺大门紧闭。架空层店铺的商户们又等来被断电的一天。

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在今年8月初，“学生公寓架空层商业将全面清退”的消息已被租户和现经营主知晓，但出于利益算计和对学校决心的怀疑，商户们以观望和拖延抗争。

好好的店面为什么要搬呢？三个月来，有关个中缘由的猜测，从未停止。

清退公告

2016年8月11日，“江西师大学生会”微博率先爆出了一份署名为“店面工作组”发布的《店面清退通知》。《通知》显示：“根据学校决定，瑶湖校区所有宿舍架空层除保留候车售票点和自助银行外，不再做任何店面”；“请店面经营者按照要求于8月5日以前安排好店面的善后工作”。时间落款为7月23日。

同日，校团委“青春师大”微信公众号以《宿舍楼将有大动作——超市快递神秘失踪》”为题对“店面清退”一事再次披露。

在师大，自新校区开始投入使用，宿舍楼架空层店面就一直存在，资产经营公司提供的数据为“80余家”。大家早已习惯的并长期存在的店面为何突然要搬？

资产经营公司总经理王飞军说，学生宿舍架空层原本设计是给学生活动提供空间，放置杂物，但因为学校远离商业区，早期校园内商业网点稀少，考虑到学生购物不便，“学校决定临时占用架空层，将其建为商业街”。

“但事实上，这些做商业是不符合要求的，特别是消防要求。就说是它的用途是不适合做商业。”王飞军说。

在王飞军看来，架空层商业街属于“违章搭建”，而且商业街自建成至今，在给学生带来便利的同时，出现了安全隐患、噪音干扰、学生维权无法保障等一系列问题。而此次整治，能实现“把商业集中起来，与学生宿舍隔离，确保同学的安全”的目的。

8月初，学校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同意对瑶湖校区学生公寓架空层改造。校长办公会形成的办公纪要的核心内容，被引用进了店面专项工作组起草的《店面清退通知》，代表着学校的最终决定和整治的决心。

商业街整体搬迁的消息最先是以电话的形式传达给架空层店铺的“一手房东”们的。“当时打电话叫他们来领，或者是一个一个到店面送达”，王飞军说。

暑假刚过去一半，校园相较之前颇为沉寂，但店家们的生活显然静不下来了，听到消息，7栋楼下开超市的程爱清当时犹如晴空霹雳，夫妻俩茫然无措。而更多的商家因商业利益迅速聚拢，开始商讨对策。

8月10日，学校架空层第一次被断电。失去了电力供应，程爱清无奈，关了超市，回到家中。但与程爱清不同，大部分店铺则提前备好发电机和电瓶，营业继续。

商家和校方的这场博弈，也刚刚开始。

游行

从进入那个微信群后，胡玉生（化名）的手机就“突突”地震动个不停。他不知道这个群是什么时候建成的，从一手房东把他拉进去的第一天，他的手机屏幕上就开始涌现各种信息：

8月11日，店家们提议共同前往老师大行政楼和学校商谈搬迁事宜。

8月16日，第二次去老师大行政楼商谈。

8月17日，接校方通知18日上午10点先骕楼开会。

8月18日，下午4点集体去洪城大市场批发发电机。

微信群里80多个成员，大多是架空层店铺的房东。胡玉生明白，群里的几十号人是紧紧站在统一战线上的。店家们所有的情绪在这里郁集，胡玉生和他们悲欢共通。

胡玉生夫妇的鞋店在师大开了半年，由于提前知道一手房东和学校签下的合同在暑假到期，所以胡玉生在16年2月份和一手房东只签了半年，计划着暑假之后续签。获悉店面清退，夫妇俩整日郁郁寡欢。这意味着数十万元的货物囤积和五万余元的装修费打水漂。

胡玉生夫妇有些担忧：开学后的经营是没有付租金的，按理，学校随时可以赶自己走。转念想之，他们觉得气愤：你应该在我盘下店铺之前告知我店铺是将要清空的，或者你至少给我一年时间清空库存。

关于租期的问题，王飞军说，资产经营公司早在去年与商家签订租赁协议时，便只与房东签了一年，并曾“明确表示一年后不再续签”；“在今年四月份，已一再通知店面不再续签了，一定要做好这种可能要搬迁的准备”。

“这个是早就多次跟商家已经沟通过，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没时间哪’，‘临时知道啊’，没有的事情。”王飞军说，“只是他们都希望继续在这里经营，继续是由他经营。” 

由于资源稀缺，租户为了赚钱差价，私下多手转让，由此形成的“信息不对称”，也是王飞军认可的部分商家可能“不知情”的重要原因。

担忧和愤懑在夫妇俩心中交织对抗着，久久不得和解。但更多时候，愤懑战胜了担忧。

8月26日上午，胡玉生和大部分一手房东们在七栋门前的大道上聚集。三十余人手持横幅一字排开，组成一个方阵，浩浩荡荡沿着中环北大道朝先骕楼走去。大道上，白底黑字的横幅触目：“江西师大不顾百姓死活，停水停电，强制拆迁”。

这场被外人看来是“表演性抗争”的游行通过自媒体得到了广泛传播,各方又坐到了谈判桌前。诸如此类的谈判进行过很多次，店家们寄希望于给学校施压以改变搬迁的决定，如果这条路行不通就另寻出路，店家们不想“坐以待毙”。

“听起来像是猫抓老鼠。”在这场博弈中，胡玉生的妻子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角色定位。

不过，越来越多的店家很快意识到：僵持并非长久之计。因为学校同时还祭出了另一招数：一食堂二楼店铺的招标活动就要开始，“同等竞标条件下，对配合搬迁工作且按时搬出的经营者，学校优先安排。”

和很多商家一样，在胡玉生夫妇俩的潜意识里，“搬离”似乎逐渐成为一个不可拧转的事实，如果继续耗下去，他们可能将彻底失去机会。

胡玉生夫妇花“大价钱”接下了三食堂一楼的一家铺子并着手装修，并给尚在营业的七栋店铺前贴出告示：店面即将搬迁，全店清货......

微信群开始变得安静，房东和经营户们临时形成的“利益同盟”逐步瓦解，一些商户开始背后责骂那些率先与学校和解的商家：“叛徒”。

茫然

“老板，你们这家店关吗？”进店的学生一边付款一边问道。

“不知道唉。”程爱清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前面那家店老板说不久就关。”

这已经不是程爱清夫妇第一次感到困惑了。作为第三手房东，有关店面搬迁的消息他们大多从周围店铺和学生口中得知。到底什么时候停水停电？什么时候封门？他们心里毫无定数。

今年上半年，经老乡介绍，上饶人程爱清接手了这家杂货铺。店铺临近七栋圆通快递服务点，大大小小的货架摆满了15平米的空间。一年三万八的租金，程爱清一口气和老乡签了五年的合同，租金按年支付。

超市经营的第一个学期，程爱清进了近四万元的货物。附近楼栋大四学生大量外出实习，生意不尽如人意。“上半年基本上是保本，除了三万八的房租开支，没钱赚的。”程爱清无奈地摆摆手。

指望着下半年新生入驻能够捞回成本的想法如今已经变得虚幻，而他们正被这几度回转的消息精疲力竭。

“一开始说开学就不能开，后来又说到九月15号不能开，又说到九月底不能开，月底过后是国庆嘛，说不能开了，现在又说10月13号不能开，要停水停电，你说这不是搞死人嘛！”10月12日这天，夫妇俩刚从邻近的店铺老板口中得知新的消息，明天开始停电。

王飞军说，学校原计划于暑假全面禁止架空层店铺营业。但因为迎新在即，商家希望能营业到迎新结束之后。一食堂二楼商业区装修也未能完成，综合两方面考虑，才会出现搬迁日期几次易更的状况。

程爱清暑假短暂关店后在开学又重新开了起来。现今超市里部分货架已经空了，因为拿不准搬店日期，程爱清不敢贸然进货。

傍晚时分，几个男生从店门口路过，和程爱清打完招呼，手指货架笑着说：“老样子”。往常，程爱清定会笑着回应他们，这一天她只是伸出手，从身侧上方的货架上拿了一包槟榔递给他们。“老样子”还能维持多久？程爱清高兴不起来。

“这关系到法律”

精品店没有贴出任何关于商品降价等折扣信息。

“这是个人的style，告示太low了”，徐明（化名）穿着宽松的绿色卫衣，边刷着手机边回应道。

进店的客人，只有在和老板攀谈之后才知道店里的促销活动。深棕色的双肩背包，原价75元，现价60。

停电之后，徐明买来电瓶和逆电器自行供电。因为电压不稳，嵌在天花板上的电灯多次被烧坏。他16平米的小店里，灯光昏黄，在他身后，平时用来消遣办公的电脑也黑着屏。

半年前，长胜门多流动摊贩，密集的人流为七栋的众经营者带来了好生意。4月7日，在装修一新后，店面正式开张经营。作为二手房东，徐明和校方并无直接接触，架空层店面清退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已经是八月下旬。

“我可以说脏话吗？”徐明拿起电脑旁半空着的矿泉水瓶，“咕噜咕噜”灌下几口水后提高了声音分贝：这批货怎么办？这边装修怎么办？我投下去七万块钱，现在一分钱没收回来，现在这些货都在批发价卖，你说我损失多少？

租赁合同被搁置在电脑桌的一角，徐明用食指划过合同上那串醒目的阿拉伯数字：四万三千两百元。合约期限为一年。

这份不是与学校而是与其他自然人签订的合约上有一细则明确指出：校方为了建设性或政府性的收回，将无条件收回店铺，没有任何补偿。

担着风险签下这则合同时，徐明没有料到这么快就会栽跟头。还有半年的合同期，徐明不甘心。他支吾着：“要求赔偿是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唉，这个也是很纠结的事情，这个关系到法律。”

按照法律，徐明没法找学校，但找原来的房东似乎也难办。合同被徐明折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放在手里左右摆弄着，他喃喃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不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竞价招标

当店铺门前发电机的轰轰声依旧喧天的时候，一食堂二楼的装修工程也紧锣密鼓地开展着，“本店将搬至一食堂二楼”的大红告示逐渐爬上越来越多店铺的门窗。

“老板你们也要搬了吗？搬哪儿啊？”

“搬一食堂二楼。”

这样的对话已经数见不鲜，学生们走出店铺时，除了手中拎着的折价商品，还带出了店铺将要迁移新址的消息。与店面被清退的消息传播路径一样，这些消息载着商家们沉甸甸的希冀，一路四散开来。

一食堂二楼商业区可提供的铺位有四十余家，考虑到架空层店铺在校经营多年、熟悉校况等情况，学校首先对现有架空层店家进行开放，合约期限为两年。两年之后，二楼的店铺将全面对外开放，竞价招标。这在许成一（化名）看来，是学校给予他们的优待和补偿。

一食堂上楼后右转行走数十步就是许成一的理发店，这是他亲自挑选的铺位。10月18日晚8点，许成一站在自己24平米的小隔间里，指挥着店里的伙计照着原来店铺的装潢贴上新的壁纸。“下面的店铺都快没了，不如把这里装修好算了。”他小心地接过镜子说道。

理发店的原址在1栋架空层，从老店到新店，不过百米距离，可对接下来的生意，许成一没有信心。包括新店的装修，许成一也是一切从简。

“资产经营公司讲了能简单就简单。他也是为我们担忧嘛。叫我们不要做得太好，做得太好的话两年后重新竞标可能又不是我们的了。”

两个月前的许成一也曾心有不平，手持黑白条幅站在中环北大道中央。而当初的愤恨却在三个月的僵持中被他眼里的定局一点点消解。

“别提游行的丑事了。现在老实了。”许成一扬扬手，笑着说，“领导也通知了，所有架空层店铺明天全部关闭”。许成一想着，这段僵持似乎终于要进入尾声了。

“通融”

10月19日，“关于瑶湖校区学生宿舍架空层商业店面停止经营的通告”经资产经营有限责任公司的网站上公布，通告要求“学生宿舍架空层商业店面停止经营”。同日，校内所有架空层商业区前拉起了警戒线。

警戒线之外，“架空层店面停止营业，店面搬迁至一食堂二楼，敬请谅解”的大红条幅横陈眼前。其内，近半数的商铺仍在营业，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结着伴，俯身避过警戒线，进入商铺。

在13栋的架空层，“放心超市”深蓝色的卷闸门紧闭。下午5点半，涌动的人潮里有一股流进了与之相邻的“美园超市”。

“听说又有两家超市搬到二楼去了，是哪两家？”超市里，老板娘一边收银一边和对面守着水果摊的老板娘高声谈论着。

“七栋哪家？春晖果艺超市吗？”在得到对方回应之后，老板娘麻利地计着水果称补充道，“只要他们不来封门，我就不关门，我现在只卖一些热销水果，反正只要有一盏灯、刷卡机和就电子秤就够了。”话刚出口，旋即被超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吞噬。

这样僵持的态势，刘喜（化名）感觉到了。今年暑假因为考研复习留校，在韵达领快件时，工作人员告知她韵达快递包括其他架空层店铺将要搬迁。三个月过去，她发现大部分店铺仍在营业。

迎新结束之后，商家又提出了希望留到国庆之后的请求。这一次，校方再次“通融”后给出的最后期限是10月30日。

入驻

商家们的新店铺在一食堂二楼的装修渐至尾声，驻留在架空层的店面也在一家家减少。随着店面的迁入，越来越多的广告纸密布在一食堂二楼的过道。常有学生感到新奇，会在饭后走上二楼逛一圈，细数着那些熟悉的店铺并发现有新的店铺入驻。

远方，新的筹划正在逼近。王飞军告诉记者，待一食堂一楼、三楼合同到期后，学校计划把一食堂改造成为商业综合楼，集合学校的所有商业。到那时，“一食堂不再是食堂”。

徐明没有参与一食堂二楼的竞标，“钱不是浪打来的”，他担心，如果在一食堂没有发展起来自己就再难翻身。徐明笃定：“我可以失败，但是不能再失败。”

胡玉生夫妇在10月底就搬进了位于三食堂一楼商业区的新店铺。店铺刚开张的那几天，他把扩音喇叭安置在了三食堂南面入口处，这样店铺的促销信息可以让过路的每个人都清晰耳闻。

到11月初，店面的搬迁工作似乎基本完成，许成一的理发店也开始正常营业了，他发现在二楼已经或准备营业的理发店达到6家。伴随着冬日里的寒潮来袭，商家们已开始摩拳擦掌，准备迎来另一场“战争”。

对峙未完结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直到11月13日。

在12栋的架空层，看到同在12栋的美园超市尚在营业，当初随放心超市一起率先搬离的水果店又再次迁回了超市旧址。水果店老板称，“打算一直开到学期末”。

在12月20日，记者数了数，除去快递点，学校仍在营业的架空层店铺还有9家。

已经关门停业的店铺均被红砖砌起的石墙封门，而装载着砖石和混凝土的货车也开到了12栋尚营业的两家超市门前。

不过，多年前新校区建设时拆迁安置在架空层的个别店主，他们并不满足学校此次的重新安排，置身于杂乱的土堆和新砌的撞墙之间的他们，接过学生递过来的水果，称重、计价、收款……

截至记者发稿前（2016年12月），对峙尚未完结。

写在后

到今天，架空层店铺的搬迁工作基本完成。当旧日铺面被砌上水泥墙时，一食堂二楼的商业区也渐成体系。

暑假开始了，我们将此篇报道作为本学期的收尾。而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传播人将短暂停更。

但别忘了常回来看看，也许有意外之喜啊。

暑期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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