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银宝十年追凶记

作者 ｜ 陆炎

十年前，“杨银宝”是一个轰动全国的名字。

彼时，他在西安一家足疗店打工，因工资纠纷，被人从六楼扔出窗外，身负重伤。

住院治疗期间，他在微博上实名举报足疗店老板“雇佣黑社会杀人”“开展色情服务并招待省公安厅长”。

知名调查记者刘虎向杨银宝求证核实后，加入到对该名“省公安厅长”的实名举报中，后遭跨省抓捕、羁押346天。

杨银宝也从“故意杀人案”的被害人，变成了“诽谤高官”的犯罪嫌疑人。

杨银宝向陕西政法部门递交控告材料。

最终，刘虎、杨银宝均未被追究刑责。杨银宝被取保后，自知得罪了“上面的人”，仓皇逃离西安、只求“保命”；十年间，他成为了一个丈夫、一位父亲，凭推拿按摩的手艺养妻活儿。

但当年发生的事，终究难放下，重伤他的人，无人被追责。

2023年11月，满身后遗症的杨银宝，携带厚重的《刑事控告书》回到西安，正式踏上追凶之路。

「“雇凶杀人”」

陕西省西安市凤城二路上，当年那家足疗店的痕迹已经不在。原址上，如今是一家信息服务公司的办公场所。

回到旧地的杨银宝，对十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仍历历在目：

“他们就是把我从那个窗户直接扔下来。幸运的是，我摔在了五楼的露台上，不然早就已经死了。”

足疗店原址。如今是某公司办公点，走廊张贴着扫黑宣传海报。

2013年4月底，时年27岁的杨银宝和女友一起从甘肃老家来到西安打工。

他们都毕业于中医专科学校，学过推拿按摩，很顺利便应聘到了一家主营足疗按摩的“唐韵会馆”工作。杨银宝担任经营经理，女友负责前台接待。

根据杨银宝的讲述，工作半个多月后，唐韵会馆的老板解西莉为了牟取暴利，决定在会馆内开展“打飞机”、“胸推”等涉黄服务。

“我们知道开展涉黄服务是违法的，包括我和女友在内，很多员工都第一时间提出辞职。”杨银宝说，但解西莉表示“要等到下月15日发工资才能辞职，现在辞职一分钱工资都没有”，迫于经济压力，他们决定等领了工资再辞职。

杨银宝还回忆，当时，面对诸多员工对开展涉黄项目的反对，解西莉曾称，其丈夫是警察，“我老公托人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就摆平了。”

而根据知情人士的介绍，解西莉的丈夫，确系陕西省榆林市的警察。

解西莉所经营的西安唐韵实业公司已被吊销。

2013年6月15日，到了发工资的日子，一些此前打了辞职报告的员工发现，6月1日—15日这半个月的工资没发下来。员工们与解西莉发生了激烈争执。

“解西莉认为，员工闹事是我在后面指挥。”杨银宝告诉笔者，随后，解西莉将他召至一个包间内“单独沟通”，进屋后，解西莉的弟弟解晓宇带着多名社会闲散人员也进到包间，并将门反锁。

很快，惨剧发生了。杨银宝回忆，在包间里，有人手持着半米长的大砍刀，对他进行威胁恐吓，有人扇他耳光、殴打他，“我一下子脑子就懵了。”

杨银宝说，大约在持续十几分钟的恐吓、殴打后，他听到解晓宇说“把他扔下去”，随后，多人强行将他抬起，扔出窗外。

杨银宝被人从六楼扔下，摔至五楼。

会馆位于六楼，五楼是一家KTV。杨银宝很幸运，摔在了五楼的露台上。

忍着剧痛，他爬进屋内向人求救，又从五楼楼道爬至四楼，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被送到医院抢救。

笔者获取的病历资料显示，杨银宝被诊断为“腰椎爆裂性骨折伴不全瘫”“闭合性颅脑损伤”，在入院时，他也自述了被“黑社会成员”从六楼扔到五楼的情形。

杨银宝当年的病历资料。

「举报公安厅长」

“入院治疗后，为了筹集十多万元的手术费，我本身贫寒的家庭已然倾家荡产了。”杨银宝向笔者回忆，但唐韵会馆老板解西莉等人，却对他的生死不闻不问，反而安排人员到病房威胁他“不许声张，只许私了，我什么都不怕，公安厅有的是人……”

杨银宝还回忆，事发当天，他及家人就曾打电话报警，警方也曾到病房对他做笔录，但一直没有抓人，这令他感到困惑：“我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一直不抓犯罪分子？”

他想起解西莉派人威胁他时，曾提到“省公安厅有的是人”，想起解西莉丈夫的警察身份。

他还想起，事发前不久的2013年5月，解西莉的一名朋友曾领着一名5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来会馆接受“服务”。

案发后，杨银宝多位同事写下材料，证实杨银宝被殴打重伤。

“在大厅里，解西莉的这名朋友招手喊我过去，让他安排一个美女技师给‘领导’。我还很纳闷，是什么大人物。”杨银宝回忆，在安排好技师后，解西莉的朋友在与其闲聊时介绍，该中年男子系“公安厅一把手，姓杜，在西安很多事都能摆平”。

杨银宝还回忆，他曾进入包房询问该客人“是否需要果盘”，在昏暗的灯光下见到了这位“杜厅长”。

杨银宝回忆，后来，他经过网络查询，发现包房里的这位“杜厅长”，确实和官方所发布的时任陕西省公安厅杜厅长“很像”。

“我只能说，长得很像是同一个人，毕竟我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杜厅长。”杨银宝向笔者回忆。

眼见那些将他残忍扔下高楼的人员“逍遥法外”，杨银宝认为，与警方存在关系的解西莉，或许受到了包庇。

在病友们的帮助指点下，他在微博发文求助，讲述自己的遭遇，并实名举报足疗店老板解西莉“雇佣黑社会杀人”“开展色情服务并招待省公安厅杜厅长”。

笔者查询获悉，涉事的足疗店“唐韵会馆”，和陕西省公安厅，均位于西安市凤城二路上，距离不足600米，步行五分钟即可到达。

陕西省公安厅与涉事足疗店相距不足600米。

杨银宝的举报，引起了知名调查记者刘虎的关注。

在向杨银宝求证核实后，刘虎也在网络发布了“会馆经理曝陕西公安厅长接受性贿赂”的举报帖；在网帖中，刘虎对“杜厅长”的姓名作了进一步的清晰化处理。

「“诽谤高官”」

2013年8月，北京警方对刘虎实施跨省抓捕，舆论一片哗然。

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2013年8月23日，刘虎在重庆渝北区家中，被北京警方和当地社区民警带走；随后，北京警方证实刘虎因涉嫌“制造传播谣言”被刑拘；同年9月30日，北京警方以涉嫌“诽谤罪”对刘虎执行逮捕；同年12月31日，刘虎被以涉嫌“诽谤罪”移送审查起诉。

在抓捕刘虎前，陕西省纪委针对“陕西省公安厅杜厅长被曝接受性贿赂、并对解某进行庇护”一事进行了“辟谣”：

“经调查，网上帖文反映的有关杜同志个人的问题失实。”

陕西省纪委对“杜厅长被曝接受性贿赂”予以辟谣。

刘虎被抓同时，尚在医院病房的杨银宝也未能幸免，他和女友被西安警方以涉嫌“诽谤罪”刑拘，“一瞬间，我从一名被人扔下楼、身负重伤的被害人，转变为一名‘诽谤高官’的犯罪嫌疑人。”

杨银宝向笔者回忆，当时，西安警方不顾他的身体条件，将他从医院带到了看守所，住在看守所医疗室内，每天接受“讯问”。

直到2013年11月22日，杨银宝被取保候审，走出看守所。

取保后，自知得罪了“上面人”的杨银宝仓皇逃离西安，“我根本不敢在西安待下去，怕哪一天就横尸街头了。”

杨银宝于2013年11月22日被取保候审，走出看守所。

杨银宝还向笔者回忆，关于这桩“诽谤案”，他没有收到过立案及拘留通知书，他们手头只有警方作出的一份《取保候审通知书》。

此外，根据当时媒体报道，2014年11月13日，杨银宝及女友被解除取保候审。

杨银宝于2014年11月被解除取保候审。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起’诽谤案‘究竟有没有撤案。没有任何人通知我。”杨银宝说，但他十年来未被起诉、未被判刑，“是不是意味着案子已经撤了？”

刘虎则被羁押至2014年8月3日方被取保；2015年9月10日，北京市东城区检察院正式对刘虎作出不起诉决定，称“经审查并退回补充侦查后认为，刘虎涉嫌犯罪的事实和证据不符合提起公诉的条件”。

这意味着，无论是刘虎还是杨银宝，他们针对杜厅长的举报，最终未被司法认定为“诽谤”。

「十年追凶」

2023年11月，旧事已过去十年整，杨银宝再次回到西安。

十年来，几枚钢钉始终附在他的腰椎上，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腰椎的伤病永难复原，他没法久坐，也没法弯腰，部分神经受损，导致他的腿部时常麻痹，“我没有做过伤残鉴定，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就是个残疾人。”

他掀起衣物，腰背部手术后的疤痕清晰可见，无声控诉着当年的残酷事件。

杨银宝因腰椎骨折做手术后留下的疤痕。

杨银宝说，这十年来，他如惊弓之鸟，不敢见陌生人，与人走近一些，都会产生下意识的恐惧。

时移势易，当年与他案件相关的“领导”们，有人升了官，有人退了休；十年间，杨银宝也成为了一个丈夫、一位父亲，远赴宁夏银川，开了一家推拿店糊口度日。

但当年发生的事情，他却始终无法释怀：他被人从高楼扔下，伤残至今，那些人却始终逍遥法外；他举报杜厅长包庇他人，却变成了“诽谤罪”的犯罪嫌疑人，还牵连了为他发声的记者。

这些年来，他偶尔在微博上讲述自己的遭遇，表达自己的诉求，但不敢再回到西安，不敢正式地提出控告。

直到今年4月，他在网友的鼓励下，正式委托了律师，开始为当年的事情奔走。

杨银宝（左）与其代理人范啸虎律师正在整理控告材料。

在《刑事控告信》中，杨银宝提出了以下诉求：

1、依法追究2013年解西莉、解晓宇等人对其实施故意杀人致其重伤残疾案件的刑事责任，并进行民事赔偿；

2、依法撤销2013年西安市公安局非法错误立案侦查其涉嫌“诽谤罪”的刑事案件，并追究相关人员的违法违纪责任；

3、依法对其因涉嫌“诽谤罪”，导致其从刑事被害人转变为“犯罪嫌疑人”、被错误羁押进行国家赔偿。

2023年11月，在其代理人范啸虎律师的陪同下，杨银宝向陕西省政法委、陕西省公安厅、陕西省检察院、西安市检察院等多个部门递交了控告材料。

杨银宝递交的控告材料已转至西安市公安局。

日前，杨银宝已收到西安市检察院的短信回复：“经审查，从现有材料看，您反映的问题依照法律和相关规定，我们已将该材料转西安市公安局。”

杨银宝说，希望有关部门能还他一个清白，能严惩凶手，也还法律一个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