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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离“萨德”基地最近的村庄度过漫长一天 | 镜相

草西 湃客工坊 2020-02-04

离“萨德”基地最近的村庄


文、图/ 草西  编辑/ 刘成硕

湃客号@草西


徒步

我所站的水泥路,是唯一一条通往“萨德”基地的路,也是村庄韶成里的主干道。窗外的大棚反射着刚毅的光,拉长了车胎打转的时间。等身子不再晃动,客车已停在用塑料棚搭的村民活动室旁。我从车里钻出,人字拖刚沾地,抬头就看见一排红色旗帜,上面印着反“萨德”的口号。

韶成里位于韩国庆尚北道星州郡,一个离“萨德”基地最近的村子。村里有 100 户人家,140 多人口。上午九点,韶成里的居民已各就各位。活动室旁的小超市开着门,老人摆出三袋甜瓜,放在超市外的凉台上售卖。警察也开始巡逻。小超市跨街的斜对门,有一栋四层建筑,原来是高尔夫球会所,现已被韩国军方征用。不远处的墙上,有幅涂鸦:小女孩举着白布,布上印着红色大字“NO THAAD”(不要“萨德”);身旁穿紫色上衣的妇女,右手举着点亮的火炬;她俩置身于花丛中,脚下是五彩的四瓣花。现实中,墙下的绿草簇拥着无人在意的白花。

金英才

接待我们的是金英才,大约四十岁上下,是一位活动家。他穿着蓝 T 恤和牛仔裤,踩着一双阿迪达斯球鞋,长得像戴眼镜的马英九,身材匀称。金英才戴着扩音器,走在稀稀拉拉的队伍前。他领着我们这群来自邻国的“观光客”,沿905号地区公路,徒步向萨德所在的那座山靠近。

公路近山一侧,挂着各色横幅,印着“萨德离开,和平归来!”(韩语)“NO THAAD, YES PEACE!”(不要“萨德”,要和平!)等标语。山对面的稻田,插着绿色的秧苗。天空湛蓝,野樱桃不怎么起眼。

路边的标语

途经一山洞。金子给我指了指。“放炸弹的吗?”我问。“什么呀,是存土豆的。”她说。这让我想起中国山区的防空洞,长时间无人使用,阴森潮湿,恐怕还藏着蝙蝠。如果改建成窑窖用来存放红薯之类的,则相当实用。

到了三岔口,金英才停了下来。从小超市走到三岔口的桥边,不足1 公里。过桥再往前 1 公里,眼睛可见的两座山坳间,便是“萨德”基地所在的高尔夫球场。三岔口附近停着两辆警车——警用大巴和4 人座轿车。车上没人。警察站在护栏边,脸向着地势较低的河道,河边开着临危不惧的小黄花。你好,金英才对警察说。你好,警察回应道。他们之间既熟悉又客气,像是老朋友见面。转头他又讲:“我们都在被监视中。”我有点吃惊,毕竟对着外国人,他没必要说这些。


抗议

三岔口的帐篷,分属不同的抗议团体,每天 24 小时,有人反监视。抗议由6 个团体发起。除星州居民之外,因为雷达安装在金泉地界,所以金泉市民也加入了。又因为韩国本土宗教“圆佛教”二代宗师出生在韶成里,“萨德”基地截断了宗师的取经路——现在的朝圣路线,所以一众教徒也加入了抗议。同时,来自釜山、大邱的市民团体和全国活动家团体也活跃其中。在村活动室附近,还有天主教、基督教等不同宗教团体建的集装箱办公室。平时留守的人不多,10 人左右;可一旦发生激烈的对抗,抗议者马上就被召集起来。这座桥是兵家必争之地。警察也兴师动众,不仅派了警车,还支了个更大的帐篷。

阳光打在圆佛教的白帐篷——“和平堂”前,地上立着一块黑板十分抢眼,上面写着“806”及几行韩文。“我们已经抗议了这么多天。”站在黑板后面的金英才说。

抗议作息时间表

06:50 和平祈祷,三岔口

07:30 和平运动,基地门口

11:00 和平礼拜,活动室

15:30 和平运动,基地门口

每周三下午 2 点,聚会

每周六晚 8 点,文艺表演

站在三岔路口,我用相机拍了路标、帐篷、桥和警察。金英才说,桥那边住着一户村民,他们种着地。曾经军队不让人进出,他们去地里,要等半小时通关,回家也要等半小时。村民扫墓时,警察也跟着。这条路到基地的门口,还有一个岗哨。他们每次都要通过 2 个岗哨,到基地门口抗议。直到 2017 年,村民持续抗议,才争得了进出的权利。如今,人人都可自由走在这条路上。但是,村民没有获得胜利,萨德并没有离开。

立在村口的反萨德标语

“大家对萨德了解多少,我不清楚。美国在全世界建立军事联盟,最重要的一部分是防御系统,萨德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建立的。2017 年 4 月 26 日,萨德基地开始建立。美国希望它不仅是军事基地,还是军事联盟的一部分。韶成里的人,世世代代务农为生。为实现军事联盟,国家讲了很多谎言,还牺牲了本地人的生活。所以,我们抗议,让萨德撤出,美军退回。”

“刚才我们走的那条路,是运送萨德装备的必经之路,一旦设置路障,所有装备都进不来。第一次运送装备时,有 150 多人在这儿抗议,来了 8000 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在冲突中,80 多岁的老人,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有一位甚至摔断了肋骨。当时,还是总统候选人的文在寅声称‘萨德有问题’,他给韶成里带来了虚假的希望。因为朝鲜的核试验,当选总统的文在寅改变了主意。2017 年 9 月 7 日,装备又往韶成里运过来。全国来了 500 多人抗议,出动了 1 万名警察。抗议持续了 18 个小时,不少人受伤。”

“随后,劳动者进入基地,开始建设;抗议则一直持续到现在。美军要求使用这条路的权利,但居民不同意。他们就改用直升机空运。从 2017 年抗议后,装备再没有从这条路上成功运送过去。如果有能力,我们希望把空中通道也阻断。”

“在韩国的法律中,超过一定面积的军事基地,需要重新评估它的合理性。为避免触及法律,韩国国防部将萨德基地分割成了几个部分,使用了非法的方式把土地交给了美军。这部分是文在寅总统答应整治的,但现在被推翻了,他们开始建第二个基地。萨德基地周边,目前由 150 人的韩国正规军驻守,美军有 50 人左右。韩军保护美军,这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我们向国防部提出了质疑,但没有得到回复。未来 2 个月,建设计划将继续。所以,我们预计还会发生一次比较大的冲突。”金英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在村里,我没有经历冲突和对抗。居民和和气气、有说有笑,日子就像五月种水稻般自然。若不是韩国人再三提醒“萨德”的问题,我只认为这里是无数衰败中的村庄之一。但现在,我却感觉世界的尽头、人性的坟墓,双双坠入韶成里。这个地方365 天有警察驻扎,他们随时监视居民的动向,找出应对的方法。

“居民想要的不是钱或本地发展的资源,而是希望撤掉萨德基地,把属于我们的土地还回来!萨德不仅对韶成里有害,对朝鲜半岛都有害。我们既不希望萨德基地建在韶成里,也不希望它建在其他任何地方!”金英才说。


奶奶

曾经只有野猪出没,警察才现身的小村,如今成了矛盾的焦点。与中国的情况相似,年轻子女在外工作,村里留下的除了年纪大的老人,剩下的就是小孩。金英才算是留守者里年轻的那一拨,但他不是本地人,3 年前才来这里。他是专职活动家,为反对萨德而来。

抗议的日程是固定的,已成为当地居民生活的一部分。“冲在前面的,是那些奶奶们。”金英才说。这些奶奶,是《韶成里》( Soseongri )纪录片中的女主角。头一晚,我们在村民活动室观看了这部在釜山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纪录片奖的片子。

村里的稻田

影片开头,是移苗的农作场景。前面大段描述了奶奶们耕作、劳动的寻常日子。她们躺在光洁的地板上,聊天吃零食;从田里回来,洗净双脚,麻利地做起泡菜……萨德来了,村里的气氛变了。奶奶们对战争的记忆被唤醒。她们经历过朝鲜战争,面对过政府对赤色人士的清理屠杀。身前的山林与河川,全是痛苦的记忆。

镜头里,西北青年(韩国保守势力)的人举着喇叭,摇着韩美国旗,叫喊着:“为了韩国,你们必须牺牲!”可是,奶奶们才不管,她们只想种地。屏幕里的犬在吠,引得夜下的狗也叫个不停。稻田里的蛙声和金燕奶奶的呼声此起彼伏,这些让我很难置身事外。

“我们都得了叫‘萨德’的病。要么被它砸死,要么就砸死它。”一位叫都金燕的 83 岁奶奶说。她是纪录片中只身挡住美国军车的老妇人,也是 5 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她穿着蓝背心和花裤子,站在我面前。

金燕奶奶

金燕奶奶的娘家离韶成里不远, 19 岁时她嫁了过来。“姐夫总在爸爸面前说,韶成里的青年可好了!所以爸爸就把我嫁到这边。结婚的时候,连新郎的面都没见过。”金燕奶奶提起这个,觉得好笑,“我们家老头也是,连我的脸都没见过就娶了老婆。”

定好 10 月搬到婆家,9 月新郎就参军了。虽然婆家摆了宴席迎接她,但从那天起,婆婆、小叔、小姑和金燕奶奶就睡一个房间,换衣服时她只能躲到厨房或仓库。“那时候的衣服和现在不一样。要先采棉花,然后用弓把棉花里的籽弹掉,放一个晚上,再解开弓上的棉花,才能做衣裳。用布缝好衣服,再填充棉花,这样给老人家做的衣服冬天会很暖和。但是,洗衣服的时候就要疯了!事情好多啊,现在用洗衣机就可以,那时全家的衣服要拎到河里洗,用棒槌敲,还要做浆。”

丈夫退役,已是儿子出生后。“大家都很喜欢大儿子,说长得好。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他 3 岁时就去了。”当时,妯娌生了一个女儿。7 月孩子死后,妯娌就把儿子的衣服给自己的女儿穿。“我感觉被打了一棒,特别疼。一个人哭,停不下来。”小孩死了,身体用石头埋起来,这在当地被称为“婴葬”。“过了几天,打盹时,梦里儿子出现了,喊着‘妈妈,我肚子疼’。我梦到了两次,觉得很奇怪,公公就让我去墓地上看看。”金燕奶奶回忆道。原来,石头墓地被牛踩了一脚,塌方了。重新建好石头墓后,金燕奶奶就没再做过相似的梦。

大儿子死后两年,金燕奶奶生了一个女儿。她一共生养了 2 个女儿,3 个儿子。金燕奶奶嫁来时,住的是草房子。丈夫一直也没有盖新房。在没有煤气的年代,金燕奶奶每天给全家做饭,给公公熬解酒汤,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儿子有时会咕哝一句:“如果去了首尔,家境会不会比现在好呢?”

金燕奶奶不是没机会出去。年轻时,侄子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到首尔的一户人家照顾花园、打扫卫生。可是,由于老人到死都想和他们一起生活,最后她只得留了下来。

“娘家都是女儿,我们没有上过学。爸爸说太照顾女儿会被村上的人嘲笑。我感到很委屈,所以我一定会让女儿上学。”丈夫只想让女儿上到小学,金燕奶奶就跟他吵。她把家务活交给了婆婆,借钱租了块耕地。农闲时,在大邱的酒店打工;农忙时就回家劳作。“当时家里养了牛,我在饭店挑豆子,会把豆荚收起来,拿到村上的公交车站,让司机帮忙运回家。老公挑着扁担来取。家人看到袋子,听说都哭了。”

虽然饭店有剩菜剩饭,但金燕奶奶吃不惯有味精的东西。她从家里带了酱油和大酱,就着米饭吃。拼命想要把五个孩子供上大学的她,愿望还是落空了。她把孩子们供到了高中,大女儿只上了初中。大女儿毕业后,在加工稻杆的工厂上班,早早地结了婚、生了子。提起这些,金燕奶奶“心里像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难受”。

后来,村里挖了一个湖——韶成湖。金燕奶奶在湖边摆摊,给钓鱼的人煮拉面。只有煤气罐和锅,生意就开始了。客人越来越多,后来支了帐篷,放了桌凳。“有一天,庙里的人去放生,结果放了攻击力很强的鱼。小鱼小虾没多久都被吃光了,钓鱼的人也不来了。当时和二儿媳妇一起做生意,我性格不好,说了很多伤害人的话,现在想起来很后悔。”

高尔夫球场建起来后,帐篷改建成了房子。客人从钓鱼的换成了打高尔夫球的。突然有一天,金燕奶奶一直流口水,被医生诊断为“轻微脑血栓”,慢慢就不管餐厅的事了。客人很惋惜,再也吃不到金燕奶奶做的菜。“没办法,身体不行了!”金燕奶奶说。因为及时接受了治疗,所以金燕奶奶的病好了。“但萨德还没赶走!”她说。

儿子原来在高尔夫球场做杂工,工作快 7 年,没涨过工资。后来高尔夫球场成了萨德基地,儿子只能去金川打工。大女儿担心妈妈在参加反萨德的活动中受伤,每天都会打电话叮嘱她:“不要冲到前面!”金燕奶奶却说:“妈妈贼得很,绝对不会受伤的。放心好了!”

在美军基地工作的年轻人告诉金燕奶奶,美军进来会产生很多垃圾,它们被埋在山下。“韶成里的山很多,如果那些东西被埋在地里,就会顺着峡谷的河道流下来。那不就毁了整个村子嘛!还有如果美军进来的话,将出现奇怪的娱乐场所,怎么能眼看着那些东西出现呢?”

萨德进驻的前一晚,金燕奶奶参加了烛火集会,坐在炉边熬到深夜。凌晨响起了警报声。“听到声音,我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没有时间看表,赶紧跑了出来。路口很多警察,家门口也是,我不管他们。本来想跑到路边,但被拦着过不去。该死的警察,老是放警告广播,吵死了!”当萨德装备经过村口时,金燕奶奶一直大声骂着警察:“我也有像你们这么大的孙子呢!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们快滚吧!到你们自己的地盘去抱着萨德吧!小心我把萨德扣在你们的头上!”

警察实在太多。萨德装备进村的 4 月 26 日凌晨两点钟,韶成里的奶奶们和居民,还有相关人员,被层层包围,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无法动弹。

几乎每天,金燕奶奶都要打卡星州的抗议活动。那些腿脚不便的老人,也鼓励她参加。抗议有时要到首尔,金燕奶奶也去,并且总是坐在第一排。

“这个抗议已经持续 3 年了!全国很多朋友都在鼓励我们。我们会继续努力!”说到这儿,金燕奶奶用手抹了抹眼角。

我们去的那天,当地居民已经抗议了 806 天

合影时,大家振臂一挥,做出力挽狂澜的姿势,她却比了个“心”,“和平,这代表和平!”说完,她又笑了。

等待演出的奶奶们,最小的也已七十多岁。后面是小超市


演出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心插柳,我们到的这天正好是周六,晚上有文艺汇演。演出前,金燕奶奶和她的朋友们坐在小超市前的凉台上,闲聊着。有远道而来的外国客人,她们很高兴。关注萨德的人越多,韶成里得到的祝福就越多。

我在小超市买了松针味的饮料,喝了一口,像在喝药膏,差点没吐出来。“这是韩国老爷爷喜欢的口味!”朋友金子嘲笑说。我坐在听不懂中国话的奶奶们和一只随时准备咬拖鞋的白狗之间,啜光了还来不及习惯的饮料。中国朋友买了米酒和啤酒。韩国这边的酒还有用塑料瓶装的,不过听说很快将被废弃。

表演开始,节奏感强的音乐响起,盘坐在最前面的一男一女敲打着战鼓,全体起立,人人右手握拳,唱响了《光州之歌》。

观看演出的奶奶们,穿蓝背心的是都金燕奶奶

我面朝队伍,为这一盛况录制了视频。我们无法预料,战争与和平谁先到来。但就在此刻,中日韩三国的朋友,举起了他们共同的右手,为一个弱小无助的村庄祈祷。

鼓声落下,三位“乐天非正式员工”——无产阶级代表上台了。短发女子对着提词器,左右摇晃着身体,身后的两位男士拍打着手掌。一首轻快的流行歌曲,表达了他们抗议的热情。中日两国的艺术家也表演了节目。韩国一群高中生上台,10 多个男生女生,挤在狭小的乡村舞台上,一人拎着一个堂鼓,演奏了激昂的鼓乐。他们一会儿把大鼓高举在头顶,一会儿又绕着圈击打着鼓面。另一波表演了阿卡贝拉和声乐。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无忧无虑的笑容,台下的老奶奶们沉浸在欢乐之中。金燕奶奶双手使劲地拍个不停。大家的情绪被带动起来。

酒精灌满头顶,观众渐渐失去了矜持。吉他声扬起,大家不分国籍、性别和醉酒的程度,冲到舞台正前方,勾肩搭背跳起舞来。金英才全程举着相机,穿梭于现场的各个角落,拍下一张张面孔和画面。虽然这是工作,但他却也时不时露出欣慰的笑容。

表演间歇,村民用当地的甜瓜招待我们。乡间的大棚里,正生长着一种个头小小、爽脆无籽、甘甜多汁的小甜瓜。这晚,我们都是吃瓜群众。

*文中韩国人名均为音译。感谢翻译金子小姐的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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