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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亚碎片:难以铲除的网诈产业和回不了家的“裸命”劳工丨涟漪效应

涟漪效应 湃客工坊 2024-01-18

提起东南亚,大家第一印象是什么呢?是热带雨林与海岛风光?还是战争冲突与动荡腐败?一面是闲散自由的旅游胜地,一面是屡遭诟病的治安环境?与此同时,在海风与椰林的背后,诈骗产业链也在这块土壤生发,并以各种方式进入我们的视野。今年以来,失联诈骗、“嘎腰子等关键词总和东南亚一起频频出现在热搜上。
如今,日益猖獗的网络诈骗是如何在东南亚发展起来的?在去除污名化与妖魔化之后,当地的生态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些海外中国人的生存又面临哪些困境?
本期节目我们邀请到了在柬埔寨当地从事文化研究的学者李萍,以及澎湃新闻国际部记者许振华,欢迎两位嘉宾与大家一起揭秘东南亚的网络诈骗行业,一探真实的东南亚现状。
以下为文字节选,更多讨论请点击音频条收听。

嘉宾

李萍(东南亚文化研究学者)
许振华(澎湃新闻国际部记者)

主播
吴筱慧(澎湃新闻镜相栏目编辑)

为什么是东南亚?

什么导致了网络诈骗

产业在当地的滋生?

李萍:最近几年一直在东南亚这边做文化研究,我最初接触到这样的产业,也是因为东南亚真的是一个旅游胜地,在一次去菲律宾旅游的过程当中,当时我只是住在一个背包客会去的旅馆,发现旅馆里居然藏了很多被称为“狗推”的人,他们刚从网投公司逃出来,想办法回国。后来又因为另外一次的旅游经历来到柬埔寨,就一直在追踪这个产业的一些发展情况。
许振华:基于 2019 年至今的有关于东南亚国际报道所积累下来的经验,想跟大家讨论一下,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诈骗园区,或者说是跨境犯罪生态背后,关于东南亚自身历史、社会、政治的背景。希望我提供的一些信息能够帮助听众朋友们更好地去理解这些摆在眼前的问题。
涟漪效应:谢谢李萍和振华的介绍,近期也有不少关于网络诈骗的事件发生在东南亚,为什么今天我们要以柬埔寨为分析对象,当地涉及网络诈骗的生态又有什么特点呢?
许振华:其实过去几年有关于跨国诈骗产业、网投园区的报道跟讨论已经有不少了。
那这些扑朔迷离的事件和话语背后,其实能够看到在柬埔寨已经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一种网投园区的生态,那我们要讨论它,就可以看到更完整的有关于这个极端的各种犯罪事件的一个宏图,它涉及到比如说经济、人口流动、社会发展、政治困局等等各种的因素。
李萍:据我们现在所熟悉的那网络诈骗其实很多都是跟网络赌博捆绑在一起的。那柬埔寨它,因为他金边有一个Naga赌场,但是柬埔寨政府规定Naga赌场的方圆200公里之内是不允许有赌场的存在,那这些赌场就分布在了刚好离金边200公里远的西港。
柬埔寨在西港发放了非常多的牌照,在2019年的时候,统计已经发了91张牌照。那由于这种政策的吸引,很多的网投园区慢慢地聚集到了柬埔寨,特别是西港这个地方。
柬埔寨,金边
涟漪效应:把柬埔寨作为这个产业的发展的典型案例,它最大特点是什么?是否是某种系统漏洞导致了网络诈骗产业在当地的滋生?
李萍:我们可以看到网投园区,它们的组织、运作方式可能看似一样,以柬埔寨作为一个典型案例,最大的特点是它这里有着非常混乱的土地制度,实际上柬埔赛在过去的60年的时间里,土地产权是发生过非常多变化的,包括政权的交替和国家体制的变化,尤其是在1970年代,在波尔布特统治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红色高棉,把所有的关于土地产权的证明都销毁了。

1973-1975年:柬埔寨内战期间的民众生活

以至于在后来柬埔寨推翻了波尔布特的统治之后,对于土地的问题并没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在这之后又经历了越南接管10年,还有包括联合国接管的那一段时间,其实对于这个土地的问题都没有进行一个很好的处理。那在这样子的一个土地制度混乱的情况下,我们看到有一些在党人士或者是一些当官的,他就利用这个土地产权的混乱,把很多的土地收为己有,然后再卖给中国人,在这样的一个土地制度基础上,建立了大量的园区。
其实柬埔寨的赌博行业的发展,吸纳了很多跟这个产业相关的人员涌入到柬埔寨,就包括围绕着诈骗园区产生的,比如说超市、饭店,这些产业其实当时都是围绕着诈骗园区发展起来的。
涟漪效应:有点像这个诈骗园区变成了当地的CBD,然后围绕着这个CBD,它可能很多配套的设施也建立起来了。
其实可以看到柬埔寨这几年的经济发展增速迅猛,如何看待经济发展和网诈产业之间的关系呢?当地政府又是怎样的态度?
许振华:柬埔寨这几年的经济发展非常高速,GDP的增长率可能在7%左右,但这样的一个经济增长背后的主要发展产业是成衣制造业跟房地产行业,甚至可以说更多是依赖房地产行业,也就意味着它这些因素是不足以提供一个非常庞大的稳定就业社群的。那因为这样一个背景,可能非正式就业,甚至是非正式的社团啊,非法的犯罪社群生态就这样滋生了起来。
菲律宾、柬埔寨等国家的经济状况,并不能够让他们有很充分的就业。所以在经济发展的一些想法上,每一届新的政府试图拉拢投资的时候,他们就有动机将这个产业投注在比如说赌博这样的产业上,成了合法化的赌博、有监管的赌博、给国家创收的赌博。
国内盘到国际盘,
网络诈骗如何转变成

国际犯罪集团?

涟漪效应:“嘎腰子”的传闻登上热搜之后,会有不少人感到不理解,既然国外这么危险,为什么还有人要出国打工呢,甚至是去所谓欠发达地区打工。这样的现象跟我们要讨论的诈骗园区和诈骗生态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许振华:刚刚讲到有一些中国企业或者说中国的这种经济活动,它开始蔓延或者说拓展到柬埔寨等东南亚国家。那我觉得这其中有一个很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在这些中国对外投资项目里面,有大量的中国平民或者说是传统的农民工,跟着这一浪潮出海出国去打工了。所以其实对于很多的中国人而言,出国打工并不是一个很新鲜的事情。
那这背后是一个有点独特的现象,就是中国的资本出海的过程,不仅把企业还有生产线、工厂带到了国外,同时也把大量的中国劳工跟着带到了国外。跟其他国家不一样的就是我们看到可能日本、美国或者欧洲国家,他们也有很多对外投资,但你不会看到对外投资的过程之中同时也会有他们国家的劳工。
究其原因来看,其实也跟我们国家发展的不均衡有关系,就是在我们的资本或者企业出海的同时,也有很多来自欠发达的地区的民众仍然想要一份好的工作。
那对于资方,也就是管理方而言,虽然很多时候跟其他国家的合作,会有一些本地化的要求的指标,但目前来看很多合作国家,他的劳工的技术化程度,能够符合这个生产线、符合这个工厂的人力资源的匹配程度还不够高。
中国工人
比如做稀有金属开发之前还需要搭棚做工地,那这些先期准备工作里面,其实中国工人能发挥的能量是很大的,中国企业也就跟着把中国劳工带出去了。但我不觉得说这是一个一定要限制在中国这个国家本身的一个现象,其实只是经济发展的一个阶段而已。像上个世纪90年代韩国对印尼的一些投资的过程里面,其实也把一些中低端的韩国劳工带到了印尼那边去工作。
但为什么会说这个现象是跟我们要讨论的这个诈骗园区、诈骗生态有关系,当然不是说这些出国打工的人都是诈骗,而是我们现在看到这种关于诈骗或者说被“嘎腰子”的这种恐惧弥漫到整个网络之后,人们也突然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的中国人想要出国打工,而且去的可能并不是我们理解中的法国、美国、英国、日本、韩国这些发达国家,去的可能是在GDP、人均GDP 表现、经济发展表现上甚至还不如中国的国家。
涟漪效应:近几年中国其实一直在做反诈宣传,那李萍老师,据你在柬埔寨当地的观察,国内的宣传手段和反诈政策对当地的网诈生态有什么影响吗?
李萍:其实在中国的政策调整下,还有包括柬埔寨政策的调整下,这样的市场发生了一个改变。首先是中国最近几年一直在做反诈宣传,还有包括断卡行动。实际上我觉得这个行动是其实还蛮有效力的。很多的网络诈骗公司,它在中国大陆诈骗得到的收益没有办法转移到海外,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也考虑说,那如果中国不可行,好,中国人不骗中国人,那我们可不可以骗印度人,或是我们去找印度人或是巴基斯坦人过来帮我们干活,所以他们就逐渐地不管是从劳动力来源还是在诈骗的对象上面,都慢慢地转向,比如说美国、欧洲这些地方。

涟漪效应:可以理解为,诈骗对象转移之后,参与诈骗的人员也由此改变了?
李萍:应该说它是一个相互作用的过程,尤其在过去疫情3年的时候,世界各地的政府对边境的管控都相对严格了起来,然后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他们要安排偷渡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且偷渡的费用也越来越高,所以这也是导致说为什么后来不管是买一个人或是招一个员工的价格会变高的原因。
就算在中国诈骗成功,资金也会卡在中国出不来,因为中国的断卡行动,很多资金都被冻结了。那在这样的一个双重打击之下,就是缺乏劳动力,又缺乏这个利润转移途径的情况下,他们就把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海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区分国内盘和国际盘,现在柬埔寨基本上做的都是国际盘,他们招募的人群也变得越来越丰富,不仅限于中国人,甚至会招募一些以英语为母语的,或者是英语比较好的一些国家的劳动力来源,比如说非洲,然后还有巴基斯坦。据我了解,现在园区里面也蛮多巴基斯坦人在里面工作的。
许振华:补充一下,疫情3年期间,犯罪集团不仅是将被骗的对象从中国大陆扩展到华裔地区或者是全世界,同时也将那些诈骗行业从事者的选取范围,从中国大陆扩充到了中国大陆以外的华裔聚集的地区,以及其他的说英语的国家和族群。在每一个意义上都是跨境跨国的一个生态了,所以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种跨境的诈骗犯罪生态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
涟漪效应:疫情对整个诈骗的运作也带来方向性的改变,由于大陆偷渡费用的增加,导致诈骗团伙将目标转向华裔,以及英语为母语的群体,这也就是李萍老师刚刚提到的,国内盘扩展到国际盘的一整个连锁反应。
李萍:是的,其实网络诈骗公司的运作也像刚振华讲那样越来越具有跨国性,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办法战胜网络诈骗。
它们不管是在柬埔寨,还是在格鲁吉亚、缅甸,跨国的洗钱链条可以随时帮他们转移资金。然后倒卖信息的人,不断为他们提供各种有关个人的信息和隐私,包括旅游中介公司或是一些蛇头公司,也会源源不断地提供一些比如说签证服务,或者是偷渡户的路线。所以他越来越变成一个非常国际性的组织。
涟漪效应:可以说,它的整个运作,其实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成熟的链条,甚至可以复制到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

李萍 :是的,而且它内部也在发生不断地转变,洗钱跟输送员工的方式,可能是旧有的机制,诈骗模式一直在改变。它有一个很完善的所谓公司体制可以随时可以复制到其他国家。

“裸命”劳工:
终于被救了,

可我不想回家

涟漪效应:很好奇诈骗园区里具体是什么样子?是否真的如传说般戒备森严?李萍老师可以跟我们描述下吗?
李萍:它看上去就是办公室写字楼的样子,但是里面是封闭式管理的,有小卖部,有住宿,有食堂,它长得就很像学校或是一般的工厂。
涟漪效应:跟国内的产业园差不多。
李萍:对,但是一般的园区没有那么大,除了最大的园区,它可能会有十几栋楼,可是这样的大园区其实在西港也并不常见,那更多的一种模式是建在赌场的楼上或者是周边,里面只有一个公司,一个团队在里面,管理的方式基本上是一样的。我有一次给一个朋友送烟,第一次去的时候,他们的大门口会有一个保安,叫我停住,不能再往里面去。他们出来拿东西或者是拿外卖的时候,也只能站在铁门的后面,我们就是这样,通过那个门口的缝,我把烟给他送过去,但是第二次去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园区突然加多了一道铁门,离他的第一道铁门可能还有10米的距离,这样可以预防他跑出第一道门,跑不出第二道门。必须要有那个园区的通行证,才会放你出来。
涟漪效应:所以封闭式管理是用来控制园区里的员工的手段吗?里面的人员是否都是被控制的?还有其他控制的方式吗?
李萍:其实封闭式管理是非常常见的方式,为了更好地控制员工的流失。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控制的方式,押你的护照,就是你进园区之后,必须要把护照上交给公司,那有些公司可能真的会及时帮你把商务签证续上,但是有些公司其实没有帮你续签,你又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算之后你离开了网投园区,会发现你已经黑掉了,要回国,以一个正规的途径出国的话,其实是需要支付每天10美金的罚款。所以通过这两种方式,网投公司可以控制他们员工一直在那里工作。
另外每个网投公司都会有赔付制度,因为你进公司之前,可能比如说劳动中介介绍你进来的,那网投公司会付给他们一笔钱或者是偷渡的费用。还有一些人本身就是因为走投无路,去跟公司借了钱,就是欠了钱,然后主动到网投公司去上班,那他们会提前跟公司预支一笔工资,这笔工资就当是你借了公司的钱。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要离开网投公司,必须要赔付这个钱。
除了这种你还觉得没有很不可思议的赔付之外,还有一些比如说公司的水电费,什么电脑的损耗费,甚至还有空气费这种,就是通过信息不对等的赔付制度让你离不开公司,当你提出离职的时候,公司会说你欠了他多少钱,然后一笔一笔算给你看。
还有一些可能我们看得很多的,有些公司会用电击棒去电你,或者是直接拿棍子去打你,这些都是身体层面的规训和管理。
还有,因为其实生活在网投园区是非常无聊的一件事情,每天上班时间那么长,那么强的绩效压力,还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唯一可以消费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些KTV,或者是一些色情场所,甚至是毒品、赌博。
那会造成一个死循环,就是有些人可能本身就是赌徒,他赚了工资,马上又去赌场赌掉了。有一些网投园区,虽然不能外出,可是办公室连接赌场,所以员工发了工资就去赌场梭哈,又输光了,回去上班。这样陷入了一种死循环。

涟漪效应:刚刚提到他们每个人都有个非常高的绩效,这个绩效具体是多少?
李萍:就是一周或者一个月要诈骗多少钱。比如说一个月要有 500 万美金的业绩。
涟漪效应:一个月的目标要达到500万美金吗?
李萍:我举一个例子,比如拿网络赌博来说,他手上会有你的信息,有专门的人跟你聊天,摸你的家底,到最后也会评估你这个人如果从其他平台借钱的话,大概可以借到多少,以这个评估作为一个人可以承担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涟漪效应:在这样如此高的“绩效”要求下,这些园区里的员工又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李萍:整体而言,通过我们对园区工作环境的了解,包括他们对员工的控制,你会发现其实他们的生活变得很真的很单薄,除了工作或者是一些娱乐性的消费,没有其他的东西,生活里面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这样的一种生活状态真的是我们说的"bare life"(赤裸生命)的一种状态,我翻译成“裸命”,这种裸命的状态不仅仅是来自于园区制度的封闭管理对你人身自由的一个剥夺,那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们一点英文也不会讲,然后也不会讲柬语,在语言的障碍上就已经很大程度地缩小了他们的社交范围。而且刚刚讲到的签证问题,有些公司没有帮你续签,当你离开这个公司之后,会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赚到钱,也回不了国,就是这种不仅是对于人的自由的这样的一种限制,而且是对社会生活的一个很大的压制。
涟漪效应:这样的生存困境是否只存在于诈骗园区?我们的海外劳工是否也会面临这样的处境呢? 
许振华:刚刚李萍老师有提到为诈骗集团打工,对于“中国劳工”的管理方法就是扣押护照,其实这种行为并不只局限在诈骗园区,很多中国人在海外工作时候都会遭遇到被扣押护照所谓集中管理的情况。
这背后其实有很多的因素。首先企业从管理角度,那他觉得要有必要控制你,因为很多时候我们国人之所以愿意出国打工,是获得了承诺包食宿、包机票钱,那这些前期的很多准备费用都是靠企业来完成,他已经有了投入。如果这些人到了国外,马上就换公司,对企业来讲是一种损失。
那第二就跟签证制度有关系,很多时候这些签证都是要靠中介或者是企业跟当地政府去谈才能办好。那就涉及到了什么时候续期,什么时候让移民局的官员来对接这些事情,那把护照集中管理,就有助于企业去完成比如说签证续期,或者是各种业务对接的这些行为。但这对于普通工人,就变成了一种人身控制。
所以除了诈骗园区的这些人之外,还有很多的中国劳工在海外遇到了这种被扣押护照之后动弹不得的困境。
更何况是在诈骗园区这样一个充斥犯罪的非正规行为跟违法行为的地方,那些掌握人力资源的资方,诈骗园区的老板跟头头们,更加有动力去以护照为理由,以护照为名义去情感勒索你,去勒索你的劳动,让你不要回去,控制你的人身自由。
因为现在有一个误区,就是说你只要是出国工作,就是把你骗去“嘎腰子”或者搞诈骗行为。不是的,很多工作其实是正规的,或者说做的事情跟在国内做的技术劳工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但就是因为中国人在海外的这个身份,管理上的各种欠缺,各种制度的不完善,以及发展中国家的种种本地的社会问题,让出国工作变成一个需要非常谨慎思考之后才能做出的决定。
很多时候把人招募出去的中介不会讲得那么具体,我们的大众也没有那么完备的,关于移民、关于跨国、关于经济活动、关于劳权保护的各种法律文化跟社会的知识。所以即使我们这些中国劳工最后到海外,不是做诈骗行业,也可能会面临这些危险。
涟漪效应:网投园区里的员工的构成是怎样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李萍:讲到网投园区,或者说网络诈骗园区里面的人员构成,从新闻媒体上看到,好像大部分都是强迫劳动,然后是被骗过来的,但是这只是网络诈骗公司的一小部分的劳动力来源,其实大部分的人是在很多不同的境遇下,自愿加入网投园区的。我有认识两个人都是因为在赌场输了很多钱,还不起才去网投公司上班,甚至有一个人后面还变成了绑架杀人的罪犯。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柬埔寨的2019年的禁赌令带来的连锁反应,赌场倒闭关停,店铺转让,有很多人都在这个过程中失业了,或者自己之前投资的生意失败了,为了生活就把自己卖到网投园区去上班了。
那还有一部分人纯粹就是为了赚钱。所以我觉得在这样复杂的人员构成里面,其实很难区分出强迫劳动或自愿劳动。因为哪怕是自愿进去,过程中你就是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受到了人身安全的威胁。
这个当中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其实有些网投园区是明确说不要被绑来的人,也不要这些被骗来的人。可是问题是他在买人的过程中,也很难核实。
涟漪效应:但是对他来说有区别吗?自愿和非自愿。
李萍 :其实是有区别的。比如说如果是非自愿的,不认可公司,或是怎么都不想要参与到这种诈骗行业里,怎么洗脑都没有用的话,留在公司是做不出业绩的,还要管你吃,管你住,还要发你底薪,对于公司来说是没有利益可图的。所以会出现很多人被卖了五六次,当中可能就是因为他极度不配合,网投公司就会把这些人包装,再卖给其他的网投园区。
涟漪效应:在这样的转卖中是没有尽头的。那我们传说中的“嘎腰子”是真实的发生过吗?

李萍:据我所知在柬埔寨是没有,我也比较倾向于是谣言。比如说柬埔寨的医疗环境,医疗水平其实是很有限的,如果涉及到器官买卖,怎么保存器官?怎么进行器官移植?其实都是需要成本和蛮高的技术含量的。柬埔寨之前也没有报道或者发现过这种器官买卖的链条。而且对网投园区来说,他嘎你腰子,还不如把你卖给另外一个网投公司呢,他何必去想这么多,又要另外找渠道去嫁接一个器官买卖的生意。

无法被铲除的黑产

和背后的真相

涟漪效应:我们也听说了很多救援的案例,那么网诈园区的受害者是如何救援的呢?为什么针对网诈的救援这么难?
李萍:其实从柬埔寨的园区救援的案例来看,不管还是这边的义工机构,还是一些通过黑社会去交涉的救援方式,很大程度上是依赖私人关系的。所以从这些救援机制的背后可以看出它是缺乏可以长期稳定运作的方式。
还有一个问题,把人救出来之后,也会面临一些困境,走正规的程序,费用很高,从当事人的角度来讲,也会有一些顾虑,他会害怕,我确实在网投公司上过班,通过一些正规的途径回国会不会有麻烦?
许振华:为什么说网投园区的行为涉及人口贩运,就是因为一旦这些国外在身份保障上很脆弱的中国人,像是一个资源、一个物品一样,被不同的网投园区转卖。你可能在这个公司达不到业绩要求或者不听话,他就转手把你给到另外一个公司,那他就可以再从中抽取中介费、转卖费。如果一个人在不断地被转卖,那后面再被家属赎的资金需求也就越来越高,到后面可能从柬埔寨,甚至直接卖到缅北,又经历一个跨境的迁移,再要救人就变得非常困难。
这些事情都可以在很多公开报道里面找到,所以也因此有一个比较直观的感慨,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之下,还愿意为这些被困的人付出,这些救援的人其实是很值得敬佩跟感谢的。
李萍:对的,我非常认同,在一个走正规的渠道没有办法保证救援的情况下,仍然有这么多的人,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其实真的是非常值得钦佩。
许振华 :刚提到说,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加入到援助的行业,但背后也是某一种悲哀,就是这一行业好像永远没有办法消灭。
我们很多时候会困惑,比如说为什么国家层面不管,或者为什么当地政府、这些东南亚国家不铲除这些产业?但像我们刚刚讨论的,它背后是非常错综复杂的政商关系,涉及到无穷无尽的利益链条,很难期望说在短时间内将这些不法产业斩草除根,真的是从很多层面来讲都做不到。
因为只要有犯罪的土壤,这种产业就会一直存在下去,所以我会觉得说,目前有很多很恐吓性的、很惊悚的讨论,无法排除这些极端事例的存在,你永远无法证明说有个地方它没有人被“嘎腰子”,因为总有可能会举出反例,万一哪天举出来好像就被打脸了。但如果讨论都是关于这种很惊悚的情绪,把东南亚讲成是不可以踏足的地方,我们可能就永远都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
涟漪效应:我们对东南亚的理解可以更丰富,并不只有说他美好的那一面,或者只有说园区残忍的那一面,它就是复杂的,它就是丰富的。最后我想问李萍,在柬埔寨这么久,目前对柬埔寨的印象是什么样子?
李萍:其实我还蛮喜欢柬埔寨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多次进出,还是决定留在这里的原因。其实我觉得,当地的大多数人都非常热心,也很愿意交流,但是因为一些负面新闻,或者是他们接触到的一些外国人或是中国人,因为语言的障碍而没有办法流畅地或是深入地进行交流,造成了一些隔阂。但其实,在柬埔寨的人,都是非常认认真真地在工作、生活。柬埔寨也是一个可以不用特别去内卷,哪怕我再穷,也可以找到享受生活的各种乐趣的这样的一个地方。
游客拍摄柬埔寨风光
涟漪效应:振华呢,做国际报道这么久,你对东南亚有怎样的理解?
许振华:从开始做东南亚的政治、经济、社会报道,三四年下来,我会感慨时运的不公。因为像国际新闻也有分条线,从一个地缘政治的分配来讲,美国是很重要的,所以一般做美国报道的人是专职叫美国条线记者。但因为像东南亚乃至于南亚整个地方,被认为不那么重要,或者说是没有那么有分量,它就会被打包成一个地方。但越了解、越观看、越讨论,就发现我越看不懂。这种看不懂是因为它真的非常复杂,比如说这几亿甚至十几亿的总人口,就加上南亚的话,有这么多不同的族群,不同的文化,有这么多后殖民的历史,好像是会感到很困惑。但也就是这种困惑的过程会让人很欣喜地意识到,对于这些异文化的了解跟接触,如果真的有人在中国或者说在中文的世界里愿意去理解跟讨论的话,其实是真的能够让中国更加深刻地理解世界。
其实也只有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整个世界的样貌,才更有可能让更多国民避免陷入漩涡的危险,或者是能够更加有底气地去应对可能出现的困难。
涟漪效应:谢谢李萍和振华,最后也提醒听众朋友们不要抱侥幸心理,如果发现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及时切断联系,及时的报警,保护自己,希望天下无贼。

时间轴
4:03 柬埔寨当地涉及网络诈骗的生态有什么特点?
8:08 柬埔寨混乱的土地制度与网络诈骗产业在当地的滋生
13:15 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出海出国去打工的现象
25:30 网诈园区到底是什么样子?
36:00 任何人都有可能上当受骗,被骗的名人也很多
38:10“裸命”劳工:终于被救了,可我不想回家
47:05  传说中的“嘎腰子”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48:30 为什么针对网诈的救援这么难?
57:35 对异文化的了解跟接触,能让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整个世界的样貌
音乐
Joel Hanson / Sara Groves - Traveling Light
Robbie Williams - 16 T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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