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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袋与财富梦,相约1998丨镜相

焦仁 湃客工坊 2024-01-18
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丨焦仁
编辑丨柳逸
编者按
“了解一个城市的最好方式,是去看它的菜市场。这样才和这个城市有了肌肤之亲”(《舌尖上的中国》导演陈晓卿)。在重庆,一个人若只有功夫看一眼市场,这一眼应该看向盘溪市场。
重庆盘溪批发市场诞生于1987年,循着市场经济的生猛势头在新世纪迅速嬗变,最鼎盛时,它满足了重庆主城和近郊县80%以上的果蔬、农副产品采购需求。
1998年,重庆成为直辖市的第二年,盘溪市场车潮滚滚、水泄不通。对于盘踞在市场的贩夫走卒而言,这里是改革开放后财富的集散地,亦是转动一些人命运齿轮的轴承。
在这场“甜美的春风”里,刘凤琼和丈夫李胜德的双手,终于不再和庄稼一并扎进田里,他们和成千上万个塑料袋一起,盘踞着市场的一家“头摊”旺铺;搬货工曾有志则热血地下定决心“要干到六十岁”,要靠他的肩胛、背脊和双手,负担起人生接下来所有重大的事,“早点攒够钱回家盖新房”。他们拼尽全力,将被推到他们眼前的财富揽入怀中。
而如今回身望去,一切陌生而沉默。盘溪市场神秘地将自己连同他们的过去藏匿了起来,像合上了手心的掌纹。
“盘溪市场像一头静默的庞然巨物,多少年来,它剥落了亮白平整的外墙,消解了自九十年代刮起的市场经济的风暴,它的老朋友也如它一般,经岁月淘沥后变得平和。但是,这副平和的面孔下,既余留着黄金时代的骄傲,又涌动着置身于新时代浪潮的惆怅。”
海报设计:祝碧晨

在刘凤琼年轻力盛那些年,她和丈夫每天早晨五点,各自背着满满一篓塑料袋从家里出发,辗转于重庆的各个菜市场,挨个摊位问,“老板,要不要塑料袋,又便宜质量又好”。
第一次听别人喊她老板,还是遥远的1998年。那时,那英和王菲合唱《相约98》,整整一代人相信“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在永远的青春年华”。那是刘凤琼在观音桥农贸市场有自己店面的第一年,而完成流动摊贩到老板这一身份转变她用了七年。
刘凤琼在店铺(左)
1991年,在距离重庆大约110公里的四川邻水县太平村,24岁的刘凤琼抱着未足岁的女儿,坐在堂屋面对祖祖辈辈守护的土地,试着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未来:
早上,一声接一声的鸡鸣,把村庄叫醒,农忙时候,吃一碗红薯稀饭后,戴好草帽开始下地。中午挽着满是泥的裤脚回家吃饭,休息一小会,接着下地,直到太阳西落。人回屋时,鸡也回笼。日子虽比挣工分换口粮的年月好些,但一年从土里刨出来的钱,还是只够一家三口的口粮。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躬身在太平村田野里的农民们,沿袭着传统农耕社会的生活方式,千百年的面貌皆是如此。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不妥,但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刮到了这个四川深处的小山村前。村里不少青壮年劳动力背着尿素袋从县城车站出发,到广州、深圳、南京等大城市打工,胆子大有想法的就在县城里做生意。
丈夫李胜德也去福建闯过,外面陌生的世界从他口中讲出,成了美轮美奂的梦,她认真听着,不接茬,好像睡一觉就会忘得干净。在重庆江北观农贸做塑料袋贩子的堂兄弟有意带他们一把,说收入是种庄稼的好几倍,她仍缄口不言,埋头干活。
庄稼和刘凤琼的手一并扎进田里,田地松软,在传统思想最根深蒂固的村庄,有些东西也逐渐松动。
在某个深夜,刘凤琼摇醒熟睡的李胜德,说想去重庆,跟着堂兄弟做塑料袋贩子,李胜德沉默,似乎不太理解妻子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她自顾自说:“在农村种一辈子地,累死也发不了财,城里总比农村好,大胆去闯,就能赚到钱,我不想娃儿以后一辈子窝在农村。” 
她回忆起那个始终无法入睡的夜,夫妻俩点亮油灯,从柜子拿出用塑料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积蓄,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一千多块。
决定去重庆是从那夜开始的吗?她自己也很难说清,究竟是从肚子里的孩子练习踢腿开始,还是乡村人口大量流入城市的热潮激打着太平村开始?凡此种种,一步一步决定了她命运的走向。
唯一确定的是,这趟行程的起点始于1991年12月15日,刘凤琼放下了镰刀和锄头,把孩子交给公婆抚养,坐上那辆驶向重庆的大巴。那年头车费还是3块钱,准载40人的大巴,挤了60多个,涌向城市的人一个挨一个垒成墙,她从墙缝朝外看,村庄飞快地向后退去,大巴正从一种生活驶向另一种生活,她内心随之起伏。
道路尽头,一座由江北区政府主导,建设于1987年、占地671亩、经营户超2000户的观音桥农贸市场(简称“观农贸”)为这次相逢准备好了机遇、庇佑以及波折。外来者与本地人,城里人与乡下人通通聚集在观农贸的三层楼里、楼外,他们身体力行,在重庆蔬菜、水果、粮油等产品的零售和批发生意中卷起旋涡。
这也使得观农贸注定是个不安定的市场。谁知道市场和谋生者会酝酿出怎样的新局面?当时的刘凤琼更不知道,她站在观农贸楼下,虽是初见,却觉得十分亲切。

盘溪市场内部
刘凤琼感受到的亲切,是一种几乎刻在所有中国人骨子里的印记,一种和土地的连接,一种眷恋。这种亲切在先一步来观农贸谋求生路的曾有志那里,有一个明确的名字——气味。
观农贸空气中的味,终年笼罩着它底下的人和物,那种气味中有蔬菜从大地拔出的鲜气,有商贩呼喊的唾沫星子,有跋涉过山水的鞋底踏过潮湿地面,28岁的曾有志知道,其中还有自己衣服不断被汗水浸湿又风干的味。
他不讨厌这味,相反觉得亲切又熟悉,这些气味总让他觉得像是家里的稻谷熟透了,金黄的一片,等着他回去收。朋友说这是想家了,闻着味就想家了。他憨憨一笑,其实算算时间,他前脚刚离开家。隔着百余公里的距离,后脚就开始操心着家里的很多事情,媳妇、尚小的孩子、农忙、泥瓦房多久能换成砖房……每想到这些,他的手就捏得紧紧的,像是握着一把无形的镰刀,虽然对手不再是几十个秋天的稻田。
关于对手的具体来路和去向,他不太清楚,那些同样来自周边区县或更远地方的蔬菜瓜果和观农贸达成共识,一车一车运往这里,恰如他与生活商量好了,用背后那根竹棒送它们一程。比起前程过往这件小事,他更关心今天能不能多揽几个活,“我们下力的,没想那么多,能养活一家人就行。”
与刘凤琼夫妻一样,曾有志之前不属于江北,也不属于观农贸,他生活在四川广安的农村,靠种地为生。在27岁那年经在观农贸做蔬菜批发生意的老乡介绍,来这里给他当“棒棒”,老乡向他承诺,一件货一角钱,有力气肯干,不愁没活路。曾有志听后琢磨了下活路和死路的区别,坐上大巴就来了。

彼时在市场经济的翻腾中,重庆正经历一场嬗变,生于江北的观农贸便是时代滚滚向前投射下的光影,老乡口中的活路就在其中。
每天早晨六七点,曾有志起床,拿起竹棒,便向观农贸赶去,看看固定合作的几间商铺老板有没有活干,除这以外,他一天中的大半时间都游走于市场里外,寻找需要棒棒的客户。没活的时候就和一些棒棒朋友们摆龙门阵。

板板车师傅搬货后再和店老板对账
龙门阵中的常客是细碎的生活,偶尔也出现摸包贼和讨口子。曾有志的棒棒朋友存的钱曾遭摸包贼摸去不少,往后的几周,朋友去哪都带着身后的竹棒,像一个缺衣少食的人凭直觉守护仅存的珍物,他告诉朋友,得在内裤里缝个包,把钱塞里面,“钱啊钱,命相连”。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和朋友很默契地盯着市场。血汗钱丢了只好再用血汗换回来,至少手脚都在。他们和观音桥转盘天桥上的乞讨者不一样。那群落难者常年跪守在桥上,他们中有脑瘫儿,有拖着一条腿的儿童,有看起来健全却身患重病的男人……虚虚实实,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需要“菩萨”助他们渡过苦海。
曾有志口中的菩萨是他自己,更是那些出手大方,在工厂里上班的职工。
那时厂里经济效益好,曾有志和朋友曾在停留在天桥上的五分钟时间里,看见路过的行人先后扔了张五块和十块给乞讨者。还曾见过乞讨者像抓秋天落叶一样抓着钱,两手抓不下就往包里塞。他们搬货几天都赚不到这么多钱。棒棒朋友打趣说,要不是拉不下脸,说不定自己能过上好生活呢。
1991年的艳阳下,天桥上没一点阴影。曾有志未回应朋友,而是从包里取出一张1角钱放进拖着一条腿的孩子碗里,孩子拉着他的手,说道“菩萨保佑你”。他不信菩萨,把一句堵到喉咙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我挣钱也不容易,只帮得到这点。”
曾有志许了个愿,只要不生大毛病,就干到六十岁。与此同时,他又许下另一个愿望:要一直都有活路,那样就能早点攒够钱回家盖新房。从此在他的生命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靠肩胛、背脊和双手来负担起。

板板车师傅
抱着这般愿望的不止曾有志一人。在离观农贸不远的五里店,一栋三层楼高的砖房里,装着刘凤琼和李胜德的全部家当,不久前,他们把带上来的一千多块钱全部上交,从厂家那赊来塑料袋子,袋子堆满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
住处是堂兄弟介绍的,不算便宜,房间狭小,但好在夫妻俩有敞开嗓门说话的自由。他们住在二楼,楼下住着房东,心思活泛的本地人把多出的房间出租给背井离乡的外来户和本地乡下人。
刘凤琼在心里算了笔账,卖上千个袋子就够30块月租,剩下的除去成本、生活开销就是纯收入。她由此觉得日子有盼头,“在农村,掰指头一算就晓得谷子熟没熟,没熟你拿它也没办法。做生意不一样,你比别人勤快,每天都有钱进包里。“
憋着一股劲,每天清晨五点钟,夫妻俩准时醒来,喝碗稀饭或是下碗白水面,随后各自背着、提着“家当”,穿过好几条街道,迈向菜市场发袋子,他们会先去观农贸发一圈,再去周边的菜市场,若是时间充裕还要奔走到其他市场。
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春节也近了,更是忙的时候,不能歇,一路上极冷,到市场时,刘凤琼打着寒颤,眼泪汪汪的。她觉得没什么,小时候多少次饿着、冷得发抖都忍过来了,可作为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是难以忍受的。
好些夜晚,李凤琼透过窗仰望异乡的一方夜空,看着月亮变幻,她想起来重庆的时候是12月15号,19号就是女儿生日,应该过了生日再走的。她想,等女儿大些了,把她接到城里来,那时候就从这搬走,租个大点的房子,女儿可以在家里跑来跑去。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不久后,刘凤琼搬离了五里店。
搬离的原因有些不光彩。那天刘凤琼睡得正熟,突然被睡着的李胜德一脚踹醒,她睁开眼,看见房门竟大开着,有道身影试图提走大包小包的塑料袋子,那些货值1000多块。若货没了,未来的路也没了。她当即大吼,抓贼。小偷被惊走,慌忙逃到楼下,没了动静。刘凤琼也没去追,她看得真切,那人是房东。
走的那天,房东和她道别,祝她生意越来越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分不清是不是客套,但反正,不管周遭如何变化,她都一直遵循着陈规,“我不去想别人的,别人也莫想拿走我的”。

摸爬滚打几年后,靠着勤劳、良心和本分,房东那句意味不明的祝愿成真了。刘凤琼和李胜德有了一批老客户,他们出摊最早,在观农贸,还占据着“当头摊”,当头摊位置好,人流量更大,生意也更好,塑料袋卖得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挣百多块。
1998,重庆成为直辖市的第二年,怀揣着七年攒下的七万块钱,刘凤琼夫妻在观农贸边上租了个十平米左右的小铺子,租金600块一个月。

刘凤琼在和买姜的客人闲聊
7年以来她第一次坐在敞开的店里,看着各式各样的人涌入观农贸,周边冒出来的新奇物件,所有的一切都刺激着她的感官。可换了角色之后,刘凤琼依旧没弄明白眼前景象所预示的东西,只是觉得“大家都更忙了,忙些好啊,日子也会更好”。
2000年过后,时间像是接受了某种指引,越走越快,以至于刘凤琼像是奔跑起来一般。2002年,她在观音桥派出所旁边的小区花8万8,买了套80平米的房。说来奇怪,时隔多年,家里再次遭了贼,同样是在她突然惊醒时。两个衣着得体的青年刚撬开门就被她吼跑了,不同的是,这次她不用再搬家了。

刘凤琼的塑料袋店
而她没料到的是,她的生活仰仗着的观农贸于三年后整体搬迁至盘溪批发市场。此后多年,这里成为了果蔬、水产、肉类、各类农副产品的大型聚集地,各地的商贩都在这里调货,整个盘溪批发市场常年处于堵塞的状态,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手推车水泄不通,有人开玩笑讲这里可能是全重庆车型最全的地方。
没有人能够解释市场为什么生意这么好。有些人说是因为重庆变成直辖市了,有些人认为中国在高速发展,若让他们细说,他们就以“想那么多干嘛,有钱赚还不好”的反问回应提问者。
无形的力量几乎把钱推到了他们面前,市场里的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将其揽入怀中。跟着市场一道搬过来的曾有志,依旧是棒棒,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是用板车拉大货,巅峰的一天,他能卸三十吨货,一吨货三十块钱。一角钱的工钱,一角钱的小面成了老黄历,转盘天桥上的乞讨者也早因重庆下岗潮后无人投钱而藏匿起来。
对于市场的商户而言,他们正在黄金时代里向阳生长。刘凤琼的塑料袋子销往长寿、涪陵、垫江、开县........盘溪市场建构出一个哪里都是出口的财库,换来的是日流水过万的喜悦。她接连在盘溪和观音桥买了房子,换上价格不菲的衣服,把自己拾掇得体面,每一处都彰显意气风发。
2011年,她报团去了香港旅游,买了条一万块的金项链,但她很少戴,那更像是一种凭证。在同时入行的人之中,有的没撑过早期的奔波,有的在挣钱后,赌博挥霍、重回穷困,只有她俩如当年从邻水驶往重庆的大巴,虽有颠簸,始终向前。
那是清明上河图的繁华再现,也是城市大规模拆建的开端。2014年,观农贸蔬菜、水果市场搬迁至双福,整个市场的音量键好像被调低了几档。接到政府的动迁消息前,刘凤琼就听说了传言,反复提到的就是道路交通拥堵,城市发展和产业转型升级。后来传言成了现实,她打电话关切蔬菜水果市场的老客户,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短暂的沉默,相处了这么多年,早有了感情。
盘溪市场内部
搬迁后,市场并没有集体颓唐,大多商户的生意依旧火热。疫情前,刘凤琼又在市场对面租了个门面,想趁着那股热潮尚未消退之前,赶紧多赚些。
2019年以后,市场的生意渐渐淡了下来,就像那些高光了一二十年的老板渐渐老了一样。当年那批人感慨疫情下生意难做。刘凤琼认为不仅仅是疫情导致的,变化或许在更早前就发生了,“现在有几个人逛市场?都是网上买,以前还只是家庭在网上买袋子,现在连店老板都在网上订袋子,管它质量好不好,价格便宜就行。”她让儿子开过网店,但效果不理想。
有时她会在微信朋友圈发店里的袋子,配上一句“欢迎新老客户光临”,更多时候,几乎感受不到她的担忧,除了在她谈起两个门市和一个库房的月租加起来有近一万块的时候,你能注意到她抿紧的嘴唇,眼睛望着别处。

这种担忧不专属于商户,也倾轧着市场生态中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市场的搬运工。担忧也不止是精神上的,更多时候,它是切肤之痛。59岁的曾有志躺在椅子上歇凉,脚搁在陪伴他7年的伙计身上,商户生意不好,很多个下午他就这样躺着消磨时间。
说起当棒棒的日子,他笑了笑,“现在市场不需要棒棒了,想吃饭,总得跟着变。4000多块的电动板车贵是贵了点,但是搬货省力。”说着说着,他问我从哪里来,得到答复后,他又告诉我,以前各地的人都往这里来,现在连南桥寺的好多人都不知道盘溪市场。
老年手机的嗡嗡作响截断了诉说,是老客户打来的,喊他晚上7点去长安货运部卸货,1000件。挂了电话,他闭上眼睛打盹,好像一个所求不多的智者。但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小儿子24岁了没什么收入,结婚更是遥遥无期,还有刚还了三年的房贷。他现在需要休息,尤其是如今这副躯体,已如年轻时候负着的那根被汗水浸得锃亮的竹棒一样,在耗尽心力前,菩萨保佑,最好不要出什么毛病。
两分钟后,妻子在一旁喊着“上午那家喊送货喏,到长安货运部”,他瘪瘪嘴,“就一点货,几块钱,懒得跑一趟”。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重庆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到来,日子难熬而漫长,被太阳、生计、思绪压得汗水淋漓的搬运工、货车司机,选择没跟上去,纷纷躲在阴凉处蓄存体力,明军亦是其中之一。
他是2021年来的市场,在私人物流公司干货车司机,更久前,他在北碚嘉陵地区一个矿地当煤矿工人,其后在新疆阿克苏地区搞过餐饮,最后一份工作是在某大型机械厂当管理,因不喜领导作风,辞职后经人介绍来了市场。他十分健谈,讲起了自己过往的人生,他用了两个词概括,随遇而安,随性而活。

明军在等货装车
但在市场里,他几乎从不主动和人攀谈,感兴趣的话题才聊上几句,聊完后沉默地待在一旁抽烟,“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他们是指搬运工和老板,他不明白富足的老板和劳作的底层工人,为何都冲他抱怨,生活多么艰难,糟糕的是可能会一直这么艰难,最开始他会劝慰对方,“都是因为时代不同了,没有哪个市场会一直红火下去”。后来他发现对方依然如故,便不再多言。

盘溪市场午饭处
在谈到后面的打算时,他抬头看了眼市场。“先在这干着吧,就像在漂流,我也不知道这条河会转向哪里。”也许是多年的折腾让他像个哲人,为自己生命的诸多告别给出了解释,然后又在这里划下一个句号。
这座生于1987年,长在新世纪的市场,最鼎盛时,满足了重庆主城和近郊县80%以上的蔬菜水果采购需求,为重庆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句号不等同于终结,漂流是盘溪批发市场的命运。既然是漂流,那每一次的驻留都昭示着新的出发。它会抵达下一个终点,然后再缓步启航。
明军已经回身,招呼我回去,他要把这批货送去北碚了,每天下午两点钟,他都会在物流发货站点,所以不用担心下次找不见。

明军在等货装车

明军准备出发
那好,我也要与他告别了。希望下次还能遇到。我在心里暗自祈祷。
再一次相逢,是在8月末,我乘坐轻轨去盘溪批发市场,经过某站点时,一群年轻人往车上挤,他们的神情就和他们的步子一样急切。车厢内,一个挑着担的中年人在涌进来的人潮中护着自己的担子,等到一切规整下来了再缓步向前走去。
我突然想起,30多年前,摇摇晃晃的大巴从邻水驶出,载着一群同样年轻的人,曾有志,刘凤琼和李胜德也在其中,他们摆脱与土地绑定的生活,选择那条通往广阔世界的道路,车厢明暗交替,他们年轻的眼睛里,希望与迷惘交织。
如今,抬抬脚从玉带山站4号口出来,一路向前约九百米,接着右转,下坡,沿着那条曾通往大千世界的路就可以看到他们扎根半生的盘溪批发市场。

盘溪市场外部景观
还未走近,有载着干货的卡车驶过身旁,花椒的香味扑鼻而来。一闻到这股味就安心了,好像离家许久的旅人闻到了自家的炊烟,我站在原地多闻了一会,随后走向物流发货站点,没找到明军,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在得知他是送货去了之后,我又长舒一口气。
我掉头前往市场的对面,54岁的刘凤琼正坐在店里,塑料袋上摆着电风扇,吹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有熟人经过店门口向她抱怨天太热,生意也不好做,不如早点关门回家歇凉。她取乐道,收点太阳过冬。说完,给我看她外孙的照片,说,乖吧,还没满一岁。
如同龄的其他妇女一样,她操心儿子结婚的事,帮着女儿带孩子,计划着退休的事 ,她说,“等他接班了我就把这个门市关了,只留市场里头那个门市,现在生意不好做,白给房租。”
一个接一个,一代又一代在这里汇聚或迁走,我暗自揣想,想必市场也会发问,你来了吗?你何时走?离开盘溪前,我提议拍张照片,刘凤琼嘿嘿笑着,脸上掠过羞涩,说老了,不好看。

刘凤琼
照片里,她穿着淘宝买的红色裙子,鲜艳但不刺眼,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抿着嘴,显得平静温和,背景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款式较之以前没多大变化。

盘溪市场外部景观
回身望去,盘溪市场像一头静默的庞然巨物,多少年来,它剥落了亮白平整的外墙,消解了自九十年代刮起的市场经济的风暴,它的老朋友也如它一般,经岁月淘沥后变得平和。但是,这副平和的面孔下,既余留着黄金时代的骄傲,又涌动着置身于新时代浪潮的惆怅。
我思索着该如何描述这画面,忽然想起或许早在1972年,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就给出了答案,“描述今天的采拉,应该包含采拉的整个过去:然而这城不会泄露它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掌纹一样藏起来。”
(实习编辑吴争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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