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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宇烈:中医与中国传统文化

2016-12-08 国际儒学联合会


        由于长期从事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教学和研究,我自己对中医的问题产生了很多的思考。我认为中医不是单纯的疾病医学,而是具有丰富人文文化内涵,包括哲学、艺术、宗教等在内的一种综合性的人文生命学,一种被古人称之为“生生之具”的一门关于生命智慧和生命艺术的学问。中医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人文精神的体现者,具体的实践者。所以我一直在讲,要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只有通过医学,医学在实践的层面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抽象的理念体现出来。所以学中国传统文化,学中国哲学如果不懂一点中医的话,只能够停留在一个抽象的理论的层面,不可能有感性的认识。




        我一直对我的学生强调,他们一定要学两个“yi”。一个是中医的“医”,一个就是中国传统艺术的“艺”,通过这两个“yi”才能把握中国传统文化人文精神价值在什么地方,特征在什么地方。中医就是以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整体关联、动态平衡、顺应自然、中和为用、阴阳消长、五行生克等理念为内核,从整体生命观出发构建起一整套有关摄生、持生、达生、养生、强生、尊生、贵生等等治未病的理论和方法,以及用针灸、按摩、推拿、经方等治已病的理论和方法。这是非常完整的,从治未病到治已病都有非常丰富的理论和方法,中医跟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的思想,道合理同,道理完全是一致的,密切关联的。




  元代的一本医书戴良的《九灵山房集》)里说,医是以活人为务,所以与吾儒道最为切近,结合得非常紧密。但是到唐代,把医列为技艺以后,很多人就不去学医了。即使学医也只是诵一家之成说,守一定之方,少有深入的探讨,也不去求圣贤之意,因而也就不能够博采众议。这就是说,从唐代以来,当时的医学就发生了变化,儒者不学医,医者不通儒书。所以,清代的喻昌写了一本书,书名叫《医门法律》,里面写道:“医之为道,非精不能明其理,非博不能至其约”,所以前人学医首先要读儒书,明《易》理,还要读《素问》,读《本草》,读《脉经》。他还说:“非《四书》无以通义理之精微,非《易》无以知阴阳之消长,非《素问》无以识病,非《本草》无以识药,非《脉经》无从诊候而知寒热虚实之证。”所以学医的人,特别是学中医的人,必需有广博的中国传统人文知识。今天,我仅仅从文化的角度谈一些中医的指导思想中间跟儒释道三教相关联的一些思想。中医影响世界不仅仅只是在治病的技术层次,而是文化理念层面中丰富而深刻的内容。



  

  下面我就简单的从儒、释、道三个角度分别谈一点。


  儒家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要“知本”,要“治本”,要“务本”。魏晋时期的玄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就是“举本统末”,著名的玄学家王弼就讲过,任何的事物都不是随随便便在那里的,一定有他的规律性和道理(“物无妄然,必有其理”),而这些事物之理,又都是“会之有元、统之有宗”的,也就是说,不是杂乱无章的。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都是强调要知本、治本、务本,我们在《论语》里面就读到这点,《论语》中讲到孔子弟子有子就讲过这点:“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对修身养性和治国都要由此入手。荀子在《天论》里面讲到,“强本而节用”,天不能使之贫。这是说,我们经济的根本是农业,只要我们致力于农业生产,而在使用上又能够节约,那么老天也不能让我们贫穷。同样,人们如能“养备而动时”,天也不能让你生病。这些和整个中医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


  在《大学》一文中特别强调“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一观念,一定要搞清楚本末终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本在什么地方?就是在修身。文中最后就讲“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都乱了,末如何能治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抓住天地的“大本”、“达道”,也就是中和,天地才能有规律地正常运转,万物才能够繁荣地生长。




  中医养生无论治“未病”还是“已病”,都是强调要“知本”、“治本”、“务本”。在《吕氏春秋》这本书里面很多讲到养生的问题,如说:“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这是说,阴阳寒暑的变化既有利也有害,不能老是只看到利而看不到害。圣人就是要能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使生命活得更好。又如,在讲到人寿命的问题,并不是把短的接长了,而是要尽其天年。也就是说,生命有多长,要能够尽其天年。那么尽天年的关键在什么地方呢?在去害。什么叫去害?从味道上来讲,就是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从情绪上来讲,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从外部来讲,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最后它的结论是:“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像这些东西在《黄帝内经》里面讲得就更多了。黄帝讲“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也,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治病必求于本。”这些理念跟儒家的思想是完全的相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强调学医要学儒的道理。儒家强调知本治本务本,这在中医的理念里面,也是最根本的观念。所以,张仲景在其《伤寒论原序》中说,现在很多人“崇饰其末,忽弃其本”,结果是“华其外而悴其内”。所以他很感叹地说:“呜呼!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徇物,危若冰谷。”



  

  中医“不治已病治未病”,“养内慎外”(内养元气,外慎邪气),“三分治七分养”等思想,都是儒家知本治本务本的一种体现。


  道家的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刚柔相济等等思想,在中医文化当中也是有充分的体现。



  老子在《道德经》里面讲了很多,如讲“道法自然”、“道常无为”,要“守柔处弱”等。最近我常常讲到,现在的教育老是教人怎么强,要刚、要斗争、要竞争,从来都不讲怎样柔,整个人的思想中间,从社会到人生之间都是刚柔失调,也就是阴阳失调,以刚克刚将是两败俱伤,这是肯定的。只有刚柔相济,我们的生命才能和谐。特别是老子要求我们的“守柔”思想,我想在现在生命科学里面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老子老是强调要恢复到婴儿的状态,要归根,为什么呢?因为柔、婴儿的生命力是最旺盛的。老子举树木的例子说,一根木头如果太刚强的话,一折就断了,如果刚刚生出来的嫩枝,那就怎么弯曲都没有关系,柔表现出生命力的强大。所以,老子很感叹地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这说明老子那个时代,天下人还都知道弱胜强和柔胜刚的道理,只是做不到。而现在人,恐怕是既不知道这个道理,更不能按照这个道理去做。




  特别是道家要顺应自然的思想,在中医里面的贯彻是最丰富的。以至于有人讲道医同源,甚至还有人讲医学就是从道家发展起来的。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全面,但医跟道的关系确实很密切,特别是在“顺应自然”这一方面。我们从《内经》里面可以看到许许多多这样的说法,上古之人之所以长寿,就是因为他们知“道”,能“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志闲而少欲”,“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我们看到《内经》里面讲到三种,一种是至人、一种是圣人、一种是贤人。这三种人共同的一点就是顺应自然。至人是“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圣人则“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贤人则是:“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虽然是三个不同的等次,至人、圣人和贤人,但是,在顺应自然上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内经》里面讲,“圣人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所以它在《阴阳应象大论》里面特别做了这样一个总结:“故治不法天之纪,不用地之理,则灾害至矣”。这就是说,我们治未病和已病的根本原则就是要“法天之纪,用地之理”,否则就是灾害无穷。甚至于在用针(针灸)上,黄帝问歧伯用针的方法是什么时,岐伯也回答说,应当“法天则地,合以天光。”这就是说包括针灸在内,也必需效法自然、顺应自然。


  所以,道家的这种顺应自然,清静无为,刚柔相济等思想,在中医里面也是一些最宝贵的理念。中医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顺”,也就是要顺应四时。




  讲到佛教,在中国整个传统文化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自隋唐以后,我们经常讲儒、释、道三教,佛教虽然是从印度传过来的,但是它传入中国以后,已经成为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佛教以什么为根本的特征呢。佛教的根本特征就是治心。在一部名叫《大乘起信论》的佛经里面讲,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佛教里面认为相由心生,境由心生,所以治心是最重要的。人为什么有生老病死的种种烦恼和痛苦,佛教认为都是起源于心,所以佛教强调要治心。那么这些心是哪些心呢?


  佛教强调有三种心,就是贪、嗔、痴这三种心。所以佛教有一个口号叫做: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所以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也被信众称之为“大医王”。它是从人们心中来解决问题。过去我小的时候,最熟悉的话是“病从口入”,可是了解了佛教以后,我们就知道很多病是由心起的,应当更注意“病由心生”。这一点其实也是我们中医中最大的特点。我们中医讲调情志,就是心理的问题。




  病由心生。其实,现在也可以看到很多问题。从医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有三个心非常厉害。疑心、恐惧心、悲观心,有了这三个心,无病也会起病,轻病会变成重病,重病会变得药无所用以至于死。我们很多人是死于这三个心:疑心、恐惧心、悲观心。我们很多医疗是在给人宣判你的死期,很多的医生一检查出病就说你过不了多少时候,等于给你宣判死期。于是我们许多病人就会惊恐,就会悲观,最后药也起不了作用了,变得无药可用,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佛教称贪、嗔、痴为“三毒”,“三毒”攻心,必需予以重视。首先是贪心,贪什么,我们的贪心就是贪名、贪利、贪食、贪色。我们很多人可以克服食色之欲,克服不了名利之欲,克服得了利的贪欲,克服不了名的贪欲。这里利是实的,名是虚的,可是我们人常常是实的东西可以放下,虚的东西可怎么也放不下。人们有这样的贪心在里面,名、利、食、色,我想身体是好不了的。所以,魏晋时期有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嵇康,写过一篇《养生论》,而另外一位学者向秀写了一篇《难养生论》来驳他的养生论。后来他又写了一篇反驳向秀的《答难养生论》,其中说“养生有五难”。


  第一,名利不灭,此一难也。

  第二,喜怒不除,此二难也。

  第三,声色不去,此三难也。

  第四,滋味不绝,此四难也。

  第五,神虚精散,此五难也。


  关于这一点,清末著名的禁烟人物林则徐写过一篇格言,叫“十无益格言”。

  其中第一条是说,“为人不善,风水无益”。很多人信风水,如果为人不善的话,风水又有何益?还有一条与养生有关的格言是说,“不惜元气,服药无益”。这些都给我们有很好的启发、教育。


  佛教讲的第二个心是嗔心,嗔是怨恨的意思。平常各种各样的嫉妒心、攀比心,比别人强就傲慢,比别人差就嫉妒,但是这些心里面,我们讲更多的是怨恨,表现在怨天、怨地、怨人、怨事。心里总是不平衡,心里总是八七上八下,总是跟人家计较,这样的情绪对于身体是极其有害的。所以要克服嗔心。


  佛教的第三个心是痴心。在佛教上讲就是无明,就是看不清世界的本来面貌。世界的本来面貌是什么,用佛教的话来讲就是一个无常和无我。事事无常、人生无常,可我们斤斤计较于这个常,执着、放不下,所以就各种各样的病都找上来了。


  佛教治心的思想,在中医理念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们一直讲养生先养心,只有心平了才能寿长。所以明末清初著名的哲学家王夫之,在养生方面总结出来的一个看法叫做“六然”、“四看”。所谓“六然”就是:“自处超然”,就是自己对事的态度要超然一点;“处人蔼然”,跟人相处要和蔼相亲;“无事澄然”,没事要宁静致远;“失意坦然”,不要灰心丧气;“处事断然”,不要优柔寡断;“得意淡然”,不要居功自傲,忘乎所以。这就是他的“六然”,所谓“四看”,就是“大事难事看担当”,不管遇到多大多难的事,能担当得起来;“逆境顺境看襟怀”,在各种环境中,能承受得起;“临喜临怒看涵养”,能做到宠辱不惊;“群行群止看识见”,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进退去留看你自己的见识。



  所以这种养心的方法,在中医里面其实也叫做哲理的养生,所以养生其实有生理的养生,有心理的养生,有哲理的养生。我曾经在北京有一次跟同仁堂的孔大夫交谈的时候就说,这三个养生我给他用六个字来表达一下。生理养生就要讲节欲,心理养生要强调养情,哲理养生要懂得明理。所以节欲、养情、明理是中医最宝贵的理念,我们要推广、影响世界的就是这样一些理念,而不是它具体的一些技能。当然,这些理念又必须通过技能来体现出来。



  最近我也对教育事业提了一些看法,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教育,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开发人们的贪嗔痴,而教育的根本却被忽略了。我认为,教育的根本是教育人怎么做一个人,就是“为人之道”。所以我们中医学院的教育,根本上也是要培养学生的“为人之道”——医德。


  上个月协和医学院和协和大外科,请我去讲关于医德修养问题,我也提到了这些看法。所以,中医最重要的是要从医德方面来培养人才。其次是要学医道,也就是这些根本性的理念,再其次才是学医术。我们必须把这几个层次分清楚,这样我们的中医才能自强,才能影响世界。


  【本文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在“中医影响世界论坛”大会上的发言

(责任编辑:李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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