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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研究

《出土文献》丨马智全:从絮到纸:以汉简为视角的西汉古纸考察

马智全 出土文献 2023-07-05

从絮到纸:以汉简为视角的西汉古纸考察*


马智全

兰州城市学院文史学院

摘  要:传世史籍记载了东汉蔡伦造纸,但考古发现西汉时期已有古纸。对于西汉古纸的研究,除了传世文献与出土实物的考察外,汉简对西汉古纸的记载同样值得重视。悬泉汉简中“赤絮五氏”“绪絮十氏”的记载,说明西汉古纸来源于絮。汉代絮的广泛使用与多样形态,是絮向纸过渡的重要原因。史书记载的“赫蹏”,与简牍中的“赤蹏”“赤絮”类似,都是指西汉的一种赤色絮纸。东汉蔡伦造纸,丰富造纸原料,改进制造技术,扩大造纸影响,为纸张替代简牍作好了物质准备。

关键词:絮  纸  汉简  蔡伦

纸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对人类文明的传播作出了重大贡献。历史文献中将纸的发明权归于东汉的蔡伦,可是20世纪以来考古工作中却发现了不少西汉时期的古纸,[1]特别是敦煌悬泉置出土数量众多的西汉古纸,更加引人关注。[2]关于西汉古纸的性质认定、制作方法、具体用途等引发了广泛讨论,其中也还有不少异议。[3]

考察西汉古纸研究的视角,一是传世文献的记载,研究者已有细致考证,但材料的缺乏仍是制约因素。二是出土实物的考察,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手段鉴定古纸成分,目前的研究已有很大的推进,存在的难点是时代的判定与性质的确认。其实关于西汉古纸的研究还应考虑第三个视角,那就是西汉时期的人是如何记录与使用这些纸张的,在简牍发现以前,或者说在有证明价值的简牍资料发现以前,这一视角缺乏有力的支撑。而西北汉简中数枚与西汉古纸使用相关的简牍,对于西汉古纸形成过程的考察和性质判定等均有重要意义,是研究西汉古纸的珍贵文献。


一、纸源于絮

关于早期纸的源起,汉代文献有纸源于絮的记载。《说文解字》:“纸,絮一笘也。”段玉裁注改“笘”为“”:“,各本讹笘,今正。”并说:“造纸昉于漂絮,其初丝絮为之,以荐而成之。”[4]《说文》:“,蔽絮箦也。”[5]可见《说文》认为纸是因漂絮而形成于箦中的蔽絮。《说文》成书于东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许慎子许冲于安帝建光元年(121)上奏。[6]而蔡伦造纸,史载“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7]元兴元年为公元105年。蔡伦造纸的材料主要是“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8]与《说文》所说不同。许慎如此解释,与《说文》的释义原则有关。许慎说《说文》编撰的方法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9]其实就是从字形出发考察本义。段玉裁说:“许以形为主,因形以说音说义。其所说义与他书绝不同者,他书多叚借,则字多非本义。许惟就字说其本义,知何者为本义,乃知何者为叚借。则本义乃叚借之权衡也。”[10]段玉裁指出许慎《说文》据形以考察本义的特点,而《说文》关于“纸”的解释,正是依据字形对本义的说明。

此外,东汉服虔《通俗文》的记载也值得关注。《初学记》卷二一:“服虔《通俗文》曰‘方絮白纸’。”[11]《太平御览》卷六〇五:“服虔《通俗文》曰‘方絮曰纸。’”[12]对于两种文献记载的歧异,段书伟《通俗文辑校》作:“方絮曰纸。”校语:“‘曰’《初学记》作‘白’,疑字误。”[13]服虔,《后汉书》有传,[14]为东汉后期人,著述颇多。服虔时蔡伦造纸已广为流传,但《通俗文》仍说“方絮曰纸”,应是有文献上的传承。

《说文解字》与《通俗文》均指出纸源于絮,与汉代絮的广泛使用有关。絮作为衣物的填充材料,有御寒装饰之用,汉朝在养老、振恤中常以絮作为赏赐物资。如汉文帝前元年(前179)诏令:“其九十已上,又赐帛人二匹,絮三斤。”[15]十三年(前167)诏书:“赐天下孤寡布、帛、絮各有数。”[16]西汉赏赐匈奴用絮动辄以千、万斤计,甘露三年(前51)呼韩邪单于来朝,赐絮六千斤。[17]次年又赐絮八千斤。[18]河平四年(前25)复株累单于入朝赐絮二万斤。[19]元寿二年(前1)乌珠留单于入朝,赐絮三万斤。[20]汉代絮的产量及广泛使用由此可见。

汉代絮的材质,主要有丝、麻、毛等。从絮的得名来看,早期的絮是指丝絮。《说文·糸部》:“絮,敝绵也。”段玉裁注:“敝绵,孰绵也,是之谓絮。凡絮必丝为之。”[21]《说文》解释的絮,是敝败的丝绵,段玉裁认为就是丝作的絮。《急就篇》卷二:“绛缇絓䌷丝絮绵。”颜师古注:“渍茧擘之,精者为绵,粗者为絮。今则谓新者为绵,故者为絮。”[22]絮也是指丝絮。《睡虎地秦墓竹简·封诊式》:“帛里,丝絮五斤装。”[23]说明丝絮作衣物填充的功用。

以麻为絮,汉代文献记载了纻絮、枲絮、布絮等名称。纻絮,《史记·张释之列传》:“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24]纻为纻麻,纻絮是麻絮,以作填充之用。枲絮,悬泉汉简“马枲絮廿毋”(Ⅰ90DXT0110①:28)。[25]枲为大麻,枲絮是麻作的絮。布絮,汉桓宽《盐铁论·本议》:“间者,郡国或令民作布絮,吏恣留难,与之为市。”[26]《说文》:“布,枲织也。”段玉裁注:“古者无今之木绵布,但有麻布及葛布而已。”[27]则布絮用麻作成。用麻作的絮较为粗糙,为身份低微的人所服用。

以毛为絮,可用于服装填充。汉简记载有橐絮,如居延新简:“第八隧卒魏郡内黄右部里王广,贳卖莞皁绔橐絮装一两。”(EPT51:125)[28]该简记载所贳卖的裤子为“橐絮装”,是用骆驼毛作的絮。汉简中骆驼常作“橐他”,汉代边塞多骆驼,用驼毛作絮符合边地实际。

絮的广泛使用及多种材质,是絮向纸转变的物质基础。絮除了用作衣物填充外,还呈现一些特殊的形制。如在治絮过程中,敝絮堆积于箦底,形成片状物,就成了《说文》所言“纸,絮一箦也。”这类絮或有意加工成方形以供使用,就成了《通俗文》所言“方絮曰纸”。呈片状的方形的絮,正是汉代古纸的源头。


二、从絮到纸

传世文献记载了纸源于絮,但从絮到纸经过了怎样的演变过程,汉简中的一些记载为此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出麦八石赤絮五氏  出麦廿石曾贱䊮石三百八十三  △  出麦三石    Ⅰ91DXT0310③:10A[29]

这枚汉简记载了“赤絮五氏”,是值得关注的现象。赤絮,赤色的絮。五氏,是数量单位。氏,可读为纸。氏为禅纽支部,纸为照纽支部,二者韵部相同,声纽相邻。纸从氏得声,《说文》:“纸,从糸,氏声。”因此从声韵角度看二者可通假。又汉简常见字形省简的写法,[30]读氏为纸,也可理解。再从语义分析,“赤絮五氏”,氏用作“赤絮”的量词,用以统计絮的数量。

这枚汉简记载了“绪絮十氏”,同上,“氏”也应读为“纸”。简文内容是对以纸为量词的絮的统计。绪絮,是絮的一种名称。绪本义为丝头,《说文》:“绪,丝耑也。”段玉裁注:“抽丝者得绪而可引。”[31]在其他汉简中,也有绪絮的记载:“绪絮一斤亖两未入。”(EPT59:342)[32]绪絮的材质,依“绪”的本义,应是丝质。不过文献中也有“绪”读为“纻”的用法,《墨子·非命下》:“强乎纺绩织絍,多治麻丝葛绪。”孙诒让《间诂》引毕沅曰:“绪,纻字假音。”[33]而纻为麻属。从简文“绪絮十氏直卅”的记载来看,絮以“氏”即“纸”来计量,反映出絮加工成了片状,“十氏”就是十片纸,这些片状絮应该是叠放在一起的。再从价格来看,“绪絮十氏直卅”,每一片绪絮的价值三钱,并不是特别昂贵。

以上两枚汉简的时代,均出土于悬泉置遗址第③层,依据悬泉置遗址发掘简报,该地层为西汉时期堆积,从纪年简来看,以元、成时期居多。[34]因此这两枚汉简是西汉古纸存在状态的记载。简文记载的“赤絮五氏”“绪絮五氏”,是以“纸”为计量单位对絮的统计,絮正是西汉古纸的早期形态,呈片状的絮以纸来计量,正是从絮到纸重要转折的记载。

[35]

这枚汉简出自居延甲渠候官(A8),简牍时代约在西汉中后期到东汉前期。据纪年简分析,甲渠候官建武八年(32)之后记载少见,李均明先生考证:“甲渠塞受到全面破坏,时或发生在建武八年,此后直到东汉中期间甲渠塞的屯戍活动似已停顿,或至少规模缩小。”[36]又同一简牍包号214的纪年简主要是元帝建昭、成帝建始、元延等,所以这枚汉简的时代应是在西汉后期,至少要早于蔡伦造纸以前。简文所记是边塞领取物品的记录,其中出现了纸的记载。“二纸自取”,“”字上部残缺,依据上述悬泉汉简的记载,该字应该是“絮”字。“二纸”是对絮纸数量的计量,性质与上两简相似,同时也可证上述简文读“氏”为“纸”的正确。从简文内容来看,边塞吏卒从阁领取衣物、丝绸、絮纸,可知絮纸是边塞常用的物资。

需要进一步考察的是汉代“纸”的词性变化。上述简文中的“赤絮五氏”“绪絮十氏”“絮二纸”,纸是以量词的身份出现,而量词和名词之间有密切的联系。王力《汉语史稿》说:“一般来说,单位词是由普通名词演变而成,并且他们的语法意义就是由他们的本来意义引申的。”[37]就以纸来计量絮的记载看,当絮的义项弱化时,纸的名词化倾向更加明显,汉简中正有这样的例子:

五十一纸重五斤  306.10[38]

这枚汉简出自地湾(A33),地湾汉简的时代大致在西汉中后期到东汉前期,以2018年出版的《地湾汉简》为例,纪年简时代最早者为元凤六年(86EDT15:3),最晚者为建武三年(86EDT6:4),主体还是以西汉后期为主,时代上要早于东汉蔡伦造纸。这枚汉简的形制为签牌,上部呈半圆形,有编绳契口,可见是标明物品的楬。简文记载的内容与常见的实物楬的内容如“官箭二百枚”(EPT49:67)、[39]“六石具弩一完”(EPT51:166)[40]略有不同,对比类似的楬,会发现楬要先登记物品名称,而后记载具体数量,但“五十一纸重五斤”在数词前面却没有记载物品名称。从汉代的数量表述方式看,“纸”应是量词,与前述汉简中的“赤絮五氏”“绪絮十氏”的计量方式一样,“五十一纸”是数量的统计,而略去的内容,也应是类似“绪絮”“赤絮”的名称。不过考虑到该楬形状完整,并不存在简文缺失的情况,而且楬多是系连或悬挂在物品之上,标示作用明显,看到“五十一纸重五斤”的签牌就会明白标示的物品,因此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在以“纸”计量的“絮”的关系上,絮的义项正在弱化,纸的义项正在强化,呈片状能计数的絮已经被称之为纸,这就是从絮到纸的重要转变。

此外,对于“五十一纸重五斤”,我们还可以考察纸的质量。汉代一斤为今248克,五斤为1240克,每一纸的质量是24.3克。现在普通A4纸每张质量约为4-5克,那么汉代每张纸约为现在5张A4纸的重量。考虑到以絮为纸的粗糙性,以及纸张薄厚大小的不同,这些絮纸已充分体现出纸张的特性。


三、汉纸名称:赫蹏、赤蹏、赤絮

关于史籍中汉代纸张的记载,以往研究关注最多的是“赫蹏”的名称,现在结合汉简记载也可以有新的认知。

《汉书·外戚传》:“后三日,客复持诏记,封如前予武,中有封小绿箧,记曰:‘告武以箧中物书予狱中妇人,武自临饮之。’武发箧中有裹药二枚,赫蹏书,曰:‘告伟能:努力饮此药,不可复入。女自知之!’”[41]

这是汉哀帝时司隶解光上奏赵昭仪逼杀曹宫事件。中宫史曹宫得幸于成帝生子,被赵昭仪发现后以药毒杀。这段文字记述,宫内有人将一个密封的小绿盒子交给掖庭狱丞籍武,嘱咐将盒子中的药物与书信交给狱中妇人曹宫。籍武打开盒子中的物品,一是裹药二枚,一是赫蹏书,书信内容是让曹宫饮药而死。关于赫蹏书,旧注家已指出实为汉代纸张,《汉书》颜注如下:

孟康曰:“蹏犹地也,染纸素令赤而书之,若今黄纸也。”邓展曰:“赫音兄弟阋墙之阋。”应劭曰:“赫蹏,薄小纸也。”晋灼曰:“今谓薄小物为阋蹏。邓音应说是也。”师古曰:“孟说非也。今书本赫字或作擊。”[42]

颜注所引诸家之说,孟康、应劭二家皆认为赫蹏就是纸,得到了后世注家认可。王先谦《汉书补注》又引沈钦韩与周寿昌二家为证:

沈卿韩曰:《玉篇》:“㡗,赤纸也。”周寿昌曰:“据此,西汉时已有纸可作书也矣。赫状其色赤,蹏状其式小,孟说未为非也。”[43]

诸家肯定了《汉书》记载的“赫蹏”是西汉古纸,但仍留下了待解的疑惑,因为汉代既然有纸这一名称,为什么又有“赫蹏”的称谓呢?王念孙《广雅疏证》对此有考证:

《广雅·释器》:“㡗谓之。”王念孙疏证:“《广韵》引《埤仓》云:‘㡗,赤纸也。’……《说文》‘繫、’二字注并云:‘繫也。’赫蹏、繫蹏、繫,并与㡗同。”[44]

王念孙指出《汉书》中的“赫蹏”与《说文》中的“繫”含义相同,这就为理解“赫蹏”的语义提供了思路。关于“繫”,王筠《说文释例》的考证也很有意义:

下云:“繫也,一曰维也。”《玉篇》“一曰絓也”,然则“絓”讹作“维”,而又捝“”字也。“一曰”犹云“一名”,谓“繫”又名“絓”也,仍是叠韵字。“絓”下云“茧滓絓头也”,是知“絓”仍是恶絮,特呼之者不同之词耳。[45]

王筠考证指出“繫”又称为“絓”,其含义就是恶絮。又《说文》:“繫,繫也,一曰恶絮。”[46]再联系王念孙的考证,就可以形成这样的认知,“赫蹏”“繫”“絓”的含义相同,都是指恶絮。由于在这类恶絮上可以写字,其功用已与纸相同。

至于“赫蹏”一词的具体含义,特别是“赫”字的理解,以上诸家之说也可梳理。颜师古注所引孟康说,认为“染纸素令赤而书之”,是将“赫”理解为了“赤”,《说文》:“赫,火赤貌。”[47]这一解释是有道理的。但颜师古以当时所见的他本“赫蹏”作“擊蹏”而否定了孟康说。不过王念孙已指出“赫蹏”与“擊蹏”同为一事,那么孟康说就不能轻易否定。孟康将“赫蹏”之“赫”释为赤,以表颜色。王念孙指出“赫蹏”与“繫”同,而《说文》又说“,繫也”,那么,“赫蹏”之“蹏”当读为“”即“繫”,义为恶絮。“赫蹏”一词的含义,就是赤色的恶絮,是西汉时期制作的一种絮纸,这一解释,现有汉简可以作证:

正月十六日,因檄检下赤蹏与史长仲,赍己部掾  敦974A[48]

这枚汉简出自敦煌马圈湾,马圈湾汉简的纪年最早为宣帝本始三年(前71),最晚为新莽始建国地皇二年(21),以平帝及王莽时期最多。[49]简文中有“赤蹏”这一称谓,裘锡圭先生指出“赤蹏”即文献记载的“赫蹏”,就是早期的纸,[50]胡平生先生对此进一步考证,认为本简是说“在檄简与封简之间,夹有‘赫蹏书’,出土简牍文物与历史文献完全吻合。”[51]裘先生、胡先生指出“赤蹏”即是“赫蹏”,是早期的纸,是非常敏锐的见解。将“赫蹏”与“赤蹏”相联系,还可印证上面所论“赫蹏”之“赫”为赤色之义,而“赤蹏”的含义,也应与“赫蹏”相同,就是赤色的絮纸。

理清了“赫蹏”“赤蹏”的含义,再联系悬泉汉简中“赤絮五纸”的记载,就会发现三者在内容上的相关性。“赫蹏”“赤蹏”“赤絮”,都是指赤色的絮纸,是汉代文献记载的西汉古纸的具体名称。


四、蔡伦造纸的再审视

文献与实物证明了西汉已经出现了古纸,但史书却将纸的发明权归于蔡伦,就需要思考蔡伦造纸的意义究竟何在。

伦有才学,尽心敦慎,数犯严颜,匡弼得失。每至休沐,辄闭门绝宾,暴体田野。后加位尚方令。永元九年,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52]

这段文献对“纸”的记述需要辨析。所谓“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纸”,说明东汉以前文字书写载体主要是简牍与帛书,这已经为近世大量考古发现所证明。但“其用缣帛者谓之纸”却是比较笼统的表述。汉代在缣帛上书写,即现在所说的帛书,与后世所称的纸并不相同。但将制作缣帛之余的“敝绵”也就是絮加工成片状,如《说文》所说“纸,絮一笘也”,《风俗通》所说“方絮曰纸”,以及汉简记载的“赤絮五氏”“绪絮十氏”“絮二纸”,说“其用缣帛者谓之纸”,也有一定道理。不过絮的材质多样,除了缣帛的丝质类外,还有麻、毛之类。况且造纸的絮多为恶絮,絮纸并没有广泛应用于书写,这与帛书还是有所不同。

基于对西汉已有絮纸的肯定,史书关于蔡伦造纸的记载,以下三个方面值得关注。

第一,造纸的材料。西汉的絮纸,从文献来看应有丝絮与麻絮,由于丝贵而麻贱,应用广泛的还是麻絮。蔡伦则显著扩大了造纸的材料来源,如树肤、麻头、敝布、鱼网,其中最重要的是树肤,亦即树皮。后世纸张制作,楮树等树皮广泛使用,是大规模造纸的重要材料。麻头取材便捷,敝布、鱼网可以提高纸的质量。《集韵·纸韵》:“纸,古以捣絮,蔡伦后以敝网树皮为之。”[53]正是对这一改变的记载。悬泉置遗址发现的西汉古纸,据研究者测试其成份是大麻,树肤与鱼网并没有明确使用,[54]可见蔡伦造纸在西汉古纸基础上显著扩大了材料来源,是造纸术能广泛推广的重要原因。

第二,造纸的工艺。汉代造纸工艺史籍记载并不具体,史书说蔡伦“监作秘剑及诸器械,莫不精工坚密,为后世法”,可见蔡伦精于制造,在纸张的制作工艺上应有重要改进,才会“自是莫不从用焉”。唐张怀瓘《书断》“汉兴,用纸代简,至和帝时,蔡伦工为之”,[55]说的正是此意。有研究者考察悬泉古纸的制作方法,指出:“这些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的古纸,绝大多数应采用麻纤维作为造纸的原料,纸张主要为厚纸类型,表面粗糙,纤维分布不均,有曲绕现象,无帘纹,说明制作工艺为浇纸法造纸。”[56]但悬泉置后期的个别纸张,却发现有明显的条状帘纹,说明是用抄纸法制造。从浇纸法到抄纸法,是纸张制造史上的重大变化。浇纸法来源于絮的加工模式,造成的古纸质量粗糙,产量较低。抄纸法则是全新的造纸方法,纸张均匀,产量增加。悬泉置古纸显示从浇纸法到抄纸法的转变正是发生在两汉之际,而从蔡侯纸使用树肤等材料来看,应该实现了从浇纸法到抄纸法的重要转变,这正是蔡伦造纸在制作工艺上的重大改变。

第三,造纸的影响。任何一种发明,都有从初创到成熟再到推广应用的过程。西汉古纸以片状絮的面貌出现,用以填充、衬垫、包装、书写等使用,[57]目前发现的西汉古纸,制作总体粗糙,使用还不够广泛。汉成帝时出现的“赫蹏”,是否为宫廷所造还不得而知。而东汉的蔡伦以“尚方令”的身份造纸,汉代尚方属少府,给天子供养,尚方制造天子所用器物,必极天下精美,所造纸张,也应是当时的最高水平。蔡伦造出的纸张于元兴元年(105)奏上,得到了和帝褒扬,从此纸张得到了广泛使用。

 

综上,汉代简牍文献为认识西汉古纸的演变提供了新的视角。以《说文》为代表的汉代文献记载了纸源于絮,絮在汉代的广泛使用是古纸产生的物质基础。汉简记载的“赤絮十氏”“绪絮五氏”“絮二纸”,絮以纸的方式计量,正是西汉从絮到纸转变的重要证明。汉简“五十一纸重五斤”的记载,反映出纸从量词转变为名词的状况。汉代文献记载的“赫蹏”,与敦煌汉简中的“赤蹏”、悬泉汉简中的“赤絮”内容一致,都是指西汉的絮纸。东汉蔡伦造纸,丰富了造纸原料,改进了造纸工艺,扩大了造纸的影响,为纸张代替简牍书写作好了物质准备。正是基于汉简对汉代纸张的记载,西汉从絮到纸的进程才有了更清晰的理解。

 

附记:本文蒙张德芳、郭伟涛先生指正,特此致谢!

注释

* 本文为甘肃省社科规划项目“秦汉简帛书信语词研究”(2021YB097)阶段性成果。

[1] 目前发现的西汉古纸有1933年发现的罗布淖尔纸(黄文弼:《罗布淖尔考古记》,中央研究院,1948年,第168页)、1957年发现的西安灞桥纸(田野〔程学华〕):《陕西省灞桥发现的西汉纸》,《文物参考资料》1957年第7期)、1973年发现的肩水金关纸(甘肃居延考古队:《居延汉代遗纸的发掘和新出土的简册文物》,《文物》1978年第1期)、1978年发现的扶风纸(罗西章:《陕西扶风中颜村发现西汉窖藏和古纸》,《文物》1979年第9期)、1979年发现的马圈湾纸(甘肃省博物馆、敦煌县文化馆:《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10期)、1986年发现的天水放马滩纸(何双全:《甘肃天水放马滩战国秦汉墓群的发掘》,《文物》1989年2期)、1990—1992年发现的悬泉纸(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敦煌汉代悬泉置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00年第5期)、1998年发现的玉门关古纸(张德芳、石明秀主编,敦煌市博物馆、甘肃简牍博物馆、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编:《玉门关汉简》,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289页)。

[2] 李晓岑:《甘肃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古纸的考察和分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0年第4期。

[3] 肯定西汉纸的意见如:潘吉星:《从考古新发现看造纸术的起源》,《中国造纸》1985年第2期;潘吉星:《西汉工匠发明了纸》,《博览群书》2008年第3期;李晓岑、王辉、贺超海:《甘肃悬泉置遗址出土古纸的时代及相关问题》,《自然科学史研究》2012年第3期;李晓岑:《甘肃天水放马滩西汉墓出土纸的再研究》,《考古》2016年第10期。否定西汉纸的意见如:陈淳:《“西汉纸”质疑》,《湖南造纸》2002年第3期;王菊华、李玉华:《二十世纪有关纸的发现不能否定蔡伦发明造纸术(一)》,《中国造纸学报》2003增刊《中国造纸学会第十一届学术年会论文集》;王菊华、李玉华:《二十世纪有关纸的发现不能否定蔡伦发明造纸术(二)》,《文物保护与考古科学》2002年第2期;李玉华:《蔡伦发明的是“造纸术”》,《博览群书》2008年第3期;王菊华等:《尊重历史 尊重科学 实事求是 专家谈蔡伦发明造纸术》,《造纸信息》2022年第12期。

[4]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影印本,第666页上。

[5] 许慎撰,许铉校定:《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影印本,第92页下。

[6] 许慎撰,许铉校定:《说文解字》,第321页下。

[7] 《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13页。

[8] 《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第2513页。

[9] 许慎撰,许铉校定:《说文解字》,第321页上。

[10]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792页上。

[11] 徐坚等:《初学记》卷二一《纸第七》,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517页。

[12] 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六〇五《文部二一》,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影印本,第2724页。

[13] 段书伟辑校:《通俗文辑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78页。

[14] 《后汉书》卷七九《儒林传下》,第2583页。

[15] 《汉书》卷四《文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3页。

[16] 《汉书》卷四《文帝纪》,第125页。

[17] 《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第3798页。

[18] 《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第3799页。

[19] 《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第3808页。

[20] 《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第3817页。

[2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666页上。

[22] 张传官:《急就篇校理》,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42页。

[23]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编:《睡虎地秦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60年,第160页。

[24] 《史记》卷一〇二《张释之冯唐列传》,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331页。

[25] 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悬泉汉简(壹)》,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第360页。

[26] 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页。

[27]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365页上。

[28] 张德芳主编,李迎春著:《居延新简集释(四)》,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22页。

[29] 甘肃简牍博物馆等编:《悬泉汉简(贰)》,上海:中西书局,2020年,第410页。

[30] 黄文杰:《秦至汉初简帛文字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58页。

[3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650页上。

[32] 张德芳主编,肖从礼著:《居延新简集释(五)》,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168页。

[33] 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84页。

[34]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敦煌悬泉置遗址发掘简报》,《文物》2000年第5期,第9-10页。

[35] 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叁)》,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6年,第21页。

[36] 李均明:《居延汉简编年:居延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第264页。

[37] 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234页。

[38] 简牍整理小组编:《居延汉简(叁)》,第263页。

[39] 张德芳主编,杨眉著:《居延新简集释(二)》,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33页。

[40] 张德芳主编,李迎春著:《居延新简集释(三)》,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32页。

[41] 《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91页。

[42] 《汉书》卷九七《外戚传》,第3992页。

[43] 班固撰,王先谦补注:《汉书补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985页。

[44] 王念孙著,张其昀点校:《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568页。

[45] 王筠:《说文释例》,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245页上。

[46] 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278页上。

[47] 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第212页下。

[48] 张德芳主编,张德芳著:《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325页。

[49] 甘肃省博物馆、敦煌县文化馆:《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10期。

[50] 胡平生:《胡平生简牍文物论稿》,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212页。

[51] 胡平生:《渥洼天马西北来,汉简研究新飞跃——读〈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6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76页。

[52] 《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第2513页。

[53] 丁度等编:《集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307页。

[54] 李晓岑:《甘肃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古纸的考察和分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0年第4期。

[55] 张怀瓘撰,石连坤评注:《书断》卷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90页。

[56] 李晓岑:《甘肃汉代悬泉置遗址出土古纸的考察和分析》,《广西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0年第4期。

[57] 刘志一:《纸的发明与包装考》,《株州工业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以纸来包药,悬泉置出土纸张有典型实物,参见马智全:《汉代西北边塞的“市药”》,《简牍学研究》第7辑,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8年,第94页。

  原载《出土文献》2023年第2期,引用请据原文。本刊已收入“中国知网”,欢迎各位读者下载阅读。

 

排版丨陈陶然

审核丨李举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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