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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节创造的乌托邦里,如何抵达真正需要关心的现实?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24-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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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2023.10.5-12

作者:methy

日本电影不是日本的电影,青年文化也不是青年的文化。专和你作对,让系统崩溃。


在2023年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后均缩写为YIDFF)开幕式上,电影节理事长伊藤光一郎在发表致辞时提到,四年来的疫情与战争让世界进入了紧急事态,而这种异样的现实亟待纪录片工作者们的观察与记录。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实际上标志了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独特的时间性与其关心对象“现实”之间的张力。一方面,“四年”在本次YIDFF的不同场合中不断被提及,成为了参与者们心照不宣的时间衡量单位——四年前(2019年YIDFF综述:中国纪录片再次摘下世界最高荣誉),电影人们不曾设想一场流行病会让跨国旅行与大规模集会变得不可能。


开幕酒会 photo by methy


在这四年间,两年举办一次的YIDFF虽及时调整为网络展映(2021年YIDFF综述:亚洲最好纪录片节,会被权力和金钱腐蚀吗?),但人们仍更渴望真实的物理接触。因此,“四年”成为了专属于YIDFF一句咒语:在疫情拨开云雾的今天,它的跨度超越了社会普遍理解的禁闭时期,在与国际事件相关联的同时、却又将关心主要集中于电影节的运转频率本身。而另一方面,在伊藤提到“疫情“与”战争“时,其所指的显然是给国际运转带来极大冲击的”新冠大流行“与“乌克兰战争”。然而,这种叙事本身恰恰凸显了建立在资本主义国际性架构之上的电影节乌托邦与纪录片需要关心的“现实”之间的割裂。事实上,疾病与战争作为特定地区人民的普遍经验时刻存在着,只不过这次,这种“异样现实”溢出了被划定的地缘范围,影响到了仰仗于“主流现实”和平富饶基础之上的国际活动的正常运转。


山形上空的彩虹 photo by methy


结合这两点来看,如YIDFF般身处全球北方、背靠官方的纪录片电影节虽时刻强调对“现实”的记录与批评,但其自身的存在又无可奈何地依赖于“现实”的暴力分层。换句话说,“纪录片/电影节”一词本身或许就是诸多现实矛盾的综合体。在亲身经历了YIDFF的“平常”(2019)与“反常”(2021)之后,我很好奇它在2023年的这次“回归”是否能及时吸取现实给我们的教训、并展现甚至超越其自身所涵有的矛盾,赋予这个有着革命传统与坚实社群基础的集会以新的能量。然而,基于霸权时间之上的开幕式演讲,让人听来更多带有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而非真正的自反。


开幕片《Opus》剧照


而这点,似乎也同样体现在开幕片《Opus》的选择之上。作为坂本龙一生前的最后一部、同时也是其第一部“音乐会纪录片”,它带给人一种尘埃落定的慰藉。诚然,我认同受伤的灵魂亟需照料与安慰、也喜爱本片模糊生死界限并突出坂本凡人肉体性的一系列“反线性时间“与“反大师”的刻画。只不过,这放在本就参杂着宣扬市政建设与推动国际旅游业——本质上是维护现有秩序——的开幕式上,还是令人有些怀疑:是的,我们活了下来、回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并开始悼念逝去的人,然后呢?我默默期待着YIDFF后续的展映与活动能带来更多的洞悉与灵感,而非维持相对保守的姿态。


从竞赛与展映影片的选择上来看,YIDFF回答总体是令人满意的。比起开幕式致辞的“向前看”,YIDFF的选片多是批判性地回溯了疫情时期的生活。并且,与2021年强调直击疫情的极端生态相比,YIDFF今年所做的更多是重新打开疫情生活的可能性,直至解构“疫情”这个宏大叙事本身。其中,波田野州平的《Radiance》通过其感性的笔触与图像直觉,将封闭的疫情中的家庭生活描绘地可爱而生动。如果说波田野呈现的欢乐多有赖于日本相对宽松的疫情政策与其中产生活的宽绰余裕,那么《Knit’s Island》与《洛洛的青春》则表现了疫情时期于家庭单位之外的集体实态:前者着重讲述了欧美曾经活跃的虚拟游戏社群在疫情期间重新相聚于网络并互相照料,后者则大篇幅刻画了中国民间影像组织“草场地工作站”如何相互勉励并在疫情间保持创作激情与战斗姿态。即使这两部作品的出发点并非疫情本身,但它们共同体现了一种“后疫情时代”的创作倾向,即致力于重新审视灾难时刻的积极元素及自助/合作可能,并从中汲取养分以应对未来的变化。


《Radiance》剧照


我今年最喜欢的两部作品,大川景子的《Oasis》与章梦奇的《自画像:47公里2020》,在保有各自的美学特点之上、同样也是解构“疫情”这个大叙事最成功的作品。作为《惠子,凝视》与《春原的竖笛》等多部近年日影佳作剪辑师闻名的大川景子,她在《Oasis》中通过拍摄几组人物在城市中的穿行,记录下了疫情之下于繁华都市东京港区中同时存在的、并未被人类社会阻滞所困扰的复数世界。大川去人类中心主义式的刻画也不乏批判性地巧妙回应了这个原由市政大机构发起的、“命题作文”式的委托项目。


《Oasis》剧照


曾数次入选往届YIDFF的随州导演章梦奇,在今年继续谱写其延续了十余年的《自画像》系列。令人惊喜的是,在疫情对都市生活进行围困的同时,章梦奇反而通过观察村民们的生息劳作及村庄一年四季的变化,为2020年找到了另一种时间性和生活的可能。一个在亚洲特大都市、另一个在中国湖北农村,两位导演却都通过对生活的细微体察寻找到了类似解构“疫情”宏大历史叙事的方法。更重要的是,两部作品所提示的生活姿态其实超越了“疫情”的例外状态,成为一种可以被借鉴且持续实践下去的方法。总而言之,YIDFF所选择的高度依赖疫情背景的作品群存在着一种普遍的对常规“日常性”的反思与多样化书写,让人得以相信历史并非只是由主流所垄断、而是存在着多种超越的可能。


《自画像:47公里2020》剧照


基于被疫情所置于主流话语前景的分化与纷争之上,本届YIDFF显然致力于重新团结志同道合的电影人与观众、赋予人们继续斗争的勇气。从影展策划上来看,这集中体现在了组委会对“香味庵”的重建之上。作为YIDFF社群文化象征的临时夜晚酒场“香味庵”,在疫情期间随着母公司的结业而倒闭。此次,组委会与山形本地的酒店达成合作,租借了酒店二楼的宴会厅并重新命名为“香味庵club”。然而,比起之前透风且易出入的场地,全新的“香味庵club”空间更为封闭、内部桌椅的排列设置不时成为隔断人们的阻碍,甚至在高峰时,连移动与呼吸都变得困难——但这与我们在山形遭遇到的几次不快相比,还算不了什么。


在香味庵club外,就当我们被本地工人搭话,兴高采烈地与其分享电影节资讯时,却受到了其同事的语言歧视(“就告诉你和这些外人是没法沟通的”);我们的朋友在山形的居酒屋甚至还遭遇了直接的排外攻击,被喝醉酒的老人怒喝为何不乖乖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在电影节报告里写下这些不快遭遇的目的,并非为了抱怨与指责,而更多是为了揭示被遮蔽在YIDFF及其他国际电影节光鲜外表之下长久存在的阴影。


YIDFF现场 photo by methy


这些来自本地劳动阶级人民的冷眼,揭露了山形市政府通过YIDFF大力发展旅游业所带来的反冲,合时宜地为全球化下的电影乌托邦撕开了一个现实的裂口。当然,对这些意外事件进行反思并非为了宣扬封闭与推动地方保护主义。因为山形当地存在着更多乐于助人且欢迎沟通的教师、餐馆老板、学生、以及中老年人。他们和来自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的许多志愿者们并肩站在电影节的第一线,共同参与到YIDFF的运营中来,为电影人与观众们自由亲切的交流带来了基本保障。这条跨越许多界限的共同战壕让我们振奋,如同新的“香味庵club”一般——即使存在着诸多问题,它仍然会是所有愿意向外界敞开心扉并且求同存异的人们的集合地、是迈向平等与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说“疫情”在过去几年一直占据了主流话语的中心,那么YIDFF也不曾忘记那些跨越“疫情”却未曾完结的斗争和追寻。从《无知之夜》与《Land of My Dreams》里的印度、到《地上地下》和《Losing Ground》里的缅甸、再到《A Lost Heart and Other Dreams of Beirut》里的黎巴嫩和《东部战线》里的乌克兰,曾经在往届YIDFF中被不断提及的、长久持续在这些地区的族群与地缘政治问题,或以受伤、以鼓动、以坚守的面貌再次被呈现在观众们面前。


《无知之夜》剧照


在这些着重表达现实中正发生着的巨大暴力与不公的作品中,本届山形主竞赛最高奖得主《无知之夜》无疑是在美学与政治性上皆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导演Payal Kapadia通过对运动青年信件的梳理及档案库影像的灵活运用,将个人感情与群体斗争经验进行有机结合,用呢喃的声响爆发出了强有力的反抗宣言。而与这些直接冲突相比,也有不少作品旨在发掘并强调社会施加给边缘族群的、难以被主流体察的暴力:因311地震与核危机而离散的日本东北部老人们,在《Radio Shimo-kajiro》的歌声中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意义;来自麦德林的酷儿们在《暗夜街区》里借由对革命与哀悼的表演,对充斥毒品与暴力的哥伦比亚现实进行反抗;而《Flickering Lights》则是围绕着身处印缅边境的那加人村庄施设电力这一基建问题,对现代性本身发出了诘问。


《不稳定的客体II》剧照


此外,纪录片本身所蕴含的、影响人们感知及理解世界方式的潜力也并未被YIDFF忽视。其中,丹尼尔· 艾森伯格的《不稳定的客体II》客观观察了当今社会的种种生产方式,与记录济州四·三屠杀的口述史《Until the Stones Speak》殊途同归,共同组成了面向未来的档案库。小田香的《GAMA》则更进一步,在冲绳的地貌加持下,直接展现出了作为民间记忆方式的“讲述”的构造。


小田香《GAMA》映后 photo by methy


与上述直接挑战并干预历史话语建构的作品相比,沈蕊兰的获奖影片《列车消失的那天》则是本届YIDFF少有的着重于影像实验的作品,她利用不同摄影材料拍摄出的影像时而共振剧中人物感性、时而呼应影片中缥缈意向的物质性,提示了纪录片重合于当代艺术的美学可能。相比之下,完全在3D电脑游戏环境下制作的《Knit’s Island》就仅仅只是在形式上做了文章,重复单调老套的线性叙事同时、未能进一步探索游戏媒体本身的特点和潜能。


《列车消失的那天》海报


虽然YIDFF2023的选片给了我许多信心,但在经历了长达七天的纪录片马拉松之后,坐在闭幕式会场里的我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个从第一天起就不断萦绕在我脑中的问题:“然后呢?”然而,评审与获奖者们的致辞很快解答了我的疑惑。首先,是评审林家威与陈凯欣在颁发给无法透露姓名的缅甸电影人们所创作的《Losing Ground》时所提到的,要把奖金发给有迫切生存需要的优秀电影人。


《Losing Ground》剧照


其次,是导演章梦奇对其所在创作集体的真诚回馈以及导演Maya Abdul-Malak对加沙地带长期受迫害民众的坚定支持。尤其是后者略带锋芒的话语,正面刺戳了颁奖礼上的梦幻气泡,使观众们在享受“电影节”的激动时,也始终记得 “纪录片”的初衷。这种自反性一直延续到了闭幕影片《The List》之上。


《The List》剧照


汉娜·玛克玛尔巴夫记录下了身处英国的她和她的家人们在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初期,如何试图救出身处险境的阿富汗艺术家们故事。原本试图救出600人的玛克玛尔巴夫一家,因为美国驻军的强力干涉与英法政府的无能,最终只能营救其中20人。在颁奖礼一片欢声笑语过后,仍然放映这样一部探讨复杂现实里的地缘政治残酷的影片,这实实在在地凸显了YIDFF所存在并持续下去的意义。山形的电影人们,始终没有被一时的欢愉和辉煌冲昏头脑,而是切实地相互支持、并时刻准备好把纪录片坚持下去。



2023年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

获奖名单

获奖者合影 photo by methy


国际竞赛单元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弗拉哈迪奖(大奖)

《无知之夜》

帕拉尔·卡帕迪亚

法国 / 印度


山形市长奖

The Visit and a Secret Garden

Irene M. Borrego

西班牙 / 葡萄牙


优秀奖

《自画像:47公里2020》

章梦奇

中国大陆

《电影批注》

伊拿士·奥阿基卢

智利 / 法国


评委会特别奖

Knit’s Island

Ekiem Barbier, Guilhem Causse, Quentin L’helgoualc'h

法国


亚洲新浪潮单元

New Asian Currents

小川绅介奖(大奖)

Losing Ground

匿名

缅甸


优秀奖

A Lost Heart and Other Dreams of Beirut

Maya Abdul-Malak

法国

《列车消失的那天》

沈蕊兰

新加坡



市民奖

Land of My Dreams

Nausheen Khan

印度



日本导演工会奖

《平行世界》

萧美玲

中国台湾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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