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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高考日

刘夙 刘夙的科技世界 2023-06-20
  6月3日,“第三届全国高等农林院校课程思政建设研讨会”在哈尔滨的东北农业大学召开。我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个研讨会的呢?因为第二天,有与会者拍摄了其中一个会场报告的照片,发了朋友圈,然后这照片辗转流传,被我看到了。在这个报告里,某农业大学生科院的一位副教授展示了她开展课程思政建设的教学设计,把ATP合酶比作佛祖拈着一只莲花的手,并配以如下的打油诗:
    咏 酶
  古莲池边一朵花,
  众生微笑渡无涯;
  妙笔生花画生化,
  何惧会把生化挂;
  灿烂绽放把能供,
  清心净气一身轻。
ATP合酶与佛手莲花的比较(据会场报告Powerpoint文案另外绘制)
  所谓“课程思政建设”,简单来说,就是要在所有高等院校的所有课程里面全都贯彻同一套思想政治教育,不分一本二本,不分必修选修,不分文科理科。文科的思政建设相对比较容易,这自然不必多说,但理科就比较麻烦。比如“地球是绕太阳公转的一颗行星”,这是普世公认的现代科学理论,是用一套自立、自洽的科学方法论所得出的必然结论。无论是这个具体结论还是支持它的方法论,都可以剥离所有历史文化背景。对所有积极融入现代文明的民族都普遍成立,既不专属于中国,又不专属于西方。你如何能在这样的普世知识之上,非要去附加什么“政治认同、家国情怀”呢?
  但既然教育部在2020年下发了《高等学校课程思政建设指导纲要》,勒令理科课程也全都要整合到思政建设工作中来,那么各所高校的教师,也只能绞尽脑汁,去寻找融合之道。
  我曾经买过一本华东师范大学编写的《生物学科课程思政教学指南》,号称是“全国首本课程思政教学指南,为全国课程思政落地生根提供‘上海方案’”。翻过之后,我确信这是一本有收藏价值的奇书,因为你可以在其中看到,为了在一门课程的所有章节中都体现出思政教育,编者紧咬牙关,硬起头皮,竟不惜引入了巫术思维
  在人类学界,苏格兰人类学家弗雷泽(J. G. Frazer)及其巨著《金枝》(Golden Bough)是耳熟能详的名人名著。这本书最大的理论创见,就是把巫术思维概括为两大类,一类叫“相似律”,也就是被人们视为相同或相似的东西,会遵循相同的运动规律;另一大类叫“接触律”,也就是曾经接触过的物体在相互分开之后还会继续保持远距离的相互作用。根据相似律思维执行的巫术叫顺势巫术或模仿巫术,根据接触律思维执行的巫术叫接触巫术,二者统称“交感巫术”。
  事实上,巫术思维并不只是从事巫术时才使用的思维,而是一套广泛的、全人类普遍存在的传统思维。从小学就开始教的“打比方”修辞,其实也是相似律巫术思维的体现。在现代思维(包括最基础的批判性思维)看来,绝大多数打比方都是荒谬的,顶多可以作为某种严肃论证的辅助工具,但绝不可以用作真正的说理手法。就好比中国传统文化为了宣扬三纲五常、男尊女卑,想出了大量比方,但无论是《三国演义》里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还是近代学者辜鸿铭的“茶壶茶杯”论,在现代思维看来,都是无效论证,是口头上的顺势巫术。
  华东师大编的那本教学指南,里面就充斥着各种生拉硬凑的比喻。比如有一段是这样的:

  在讲授细胞结构的时候将细胞比喻成一个工厂,细胞壁是工厂的外墙,细胞内各个细胞器是执行不同功能的车间,都在细胞核这个中枢调度室的指挥下相互合作,平衡发展,维持工厂的平稳运行。此时可以借细胞来比喻我们每个人,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社会,每一个人就像一个细胞器一样,都是必不可少的,都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每个人都是整体不可分割的部分,但每个人也都离不开集体中的其他组成部分。

前面把细胞比喻成工厂,还多少有其合理性,作为讲授细胞生物学的辅助方法是不错的。但后面非要拔高到集体主义,就实在荒唐了。人怎么可能是细胞器呢?细胞器完全没有“自由”,一辈子只能被囚禁在细胞里面,没日没夜地工作,连给自己放个假去别的细胞里面观光旅游的机会都没有,莫非这是想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集体中的奴隶?
  这就是打比方这种传统说理方式的害处,本体和喻体之间,什么地方应该类比,什么地方不能类比,随心所欲,全凭主观,权威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样的巫术思维,与生物学所代表的现代科技思维格格不入。
  本来,中华文明就一直背负着沉重的传统思维负担,想要向国人传播现代思维,真正提升科学素养,向来就阻力重重。而现在,中国的高校竟然要在最需要传授现代思维的理科课堂中,也引入巫术思维,连千辛万苦挤过高考这道龙门、本应享受到最好的现代思维教育的大学生也不放过。对这种做法,恕我完全不能理解。
  有些竞赛,一旦开始,参与者便会越来越放纵自我。看过华东师大那本书之后,我当时就预言,今后一定会出现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思政教育案例。果然,现在连佛教的东西(这算中华传统文化?)都出来了,连不怎么押韵的打油诗都出来了。本来,ATP合酶是地球生命演化中的一个非常奇妙的“发明”,非要打比方的话,它就是一台具体而微的水力发电机,利用“水流”(跨膜质子梯度导致的质子流)推动“转子”(ATP合酶露在膜外的F1部分),把能量储存在合成的ATP分子里。在现代生物学思想的框架里,这个知识点在讲授时,能且只能引导学生去感叹生命演化的奇妙(而且是可以理解的奇妙,不是神秘主义的奇妙),跟佛教有什么关系?如果“众生”真要“微笑渡无涯”,难道不是应该竭力摆脱六道轮回,彻底放弃这些尘世才有的奇技淫巧式的化学反应吗?
  (而且,我实在看不出来,ATP合酶到底哪里像荷花。)
  今天是6月7日,“三年大保健”过后,我们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高考,社交媒体上照例一片祝愿。但我一直在想,就算金榜题名又如何?就算学了“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数理化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继续沐浴在巫术思维的氛围中,就这样稀里糊涂学上四年(或七年,或十年)出来,片刻不停地投身社会,参与残酷的内卷。如果一个学生真正想了解现代思维,真正想生活在现代社会之中,以至真正想为现代文明做出自己的贡献,上这样的大学,他会甘心吗?
  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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