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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返城前后

爱的洗礼作者:张怡静

住在大通铺旅店里熬到天黑,

我抱着孩子背着东西偷偷摸摸地出发了。

树影摇曳,风声飒飒,

走在坑坑洼洼满是车辙的泥道上,

屈辱的泪水流淌在脸颊,

我的灵魂在滴血,在畸变。

走进连队不见人影,四周出奇的寂静,那一排排寝室熟睡一般,全连几百号知青在我回家期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站在门前我望着铁锁发呆。


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我仿佛经历了整个人生:闪电似的恋爱,结婚、怀孕、分娩。突然间有了个会睁着黑亮的眼睛凝视我的女孩,那粉嫩的小身子在我怀里拱着蹬着,那花骨朵似的小嘴咬住我,细软的头发蹭着我的脸,我的心都融化了。


紧接着是无奈的分离,我恍如梦中,最后看一眼熟睡的小丹丹,机械地下楼,乘上公交车,流着泪又坐上火车。在车上乳房胀痛得不能低头,那是爱的浆流在胸前震荡,刺激我去想丹丹。丹丹醒了,丹丹要妈妈,丹丹要吃奶,丹丹还不到二个月啊!远了远了,火车钻过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一座山又一座山,不知道北京离内蒙到底有几十座大山?

下火车只见白雪皑皑,冰封万里,我木木地坐上畜牧排的牛车回六连,心被掏空一般。牛车在雪地里嘎吱扭动,老牛慢吞吞一步一个蹄印。大雪纷纷下,我一身白雪,呆如木鸡,眼泪冻结在腮边,灵魂还依偎在丹丹身边。


假如有连队的战友迎接我,七嘴八舌地问我长短,给我烧壶热水洗尘,给我端碗热汤暖身,或许会冲淡我们母女分离的悲哀,可迎接我的却是一把冰冷的铁锁。


我突然发现对门的寝室没上锁,赶紧上前去敲门,走出来的却是“老西施”。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脸上满是雀斑,梳两根枯黄的的辫子,是从山西农场转来的老职工。我惊喜地扑上去,却被她老处女的冷漠滞住脚步。


“这是钥匙,连队都去挖渠会战。我病休。”说完她退回屋里关上门,一股暖气漏出来转瞬即逝。


“老西施”与我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她们有几十元的月工资,我们是只有几元津贴费的知青。我只好独自开锁进屋,炕上空荡荡不见一席铺盖,墙纸脱落露出斑驳的黄泥虫眼,冷冰冰的地上是灰蒙蒙寸长的碱毛,灶灭壶冷,阴森森地似一间鬼屋。我急忙去开灯,却依然是一片阴暗死寂,没有电。


夕阳在暗去,我满屋找遍不见一根火柴一块煤,只有逼人的寒冷与孤独。我双手抚肩泪流满面,胸前的奶渍又硬又冷,这零下十几度的夜晚怎麽度过?心中的悲哀在膨胀,我紧缩一团,欲求无门。


忍住泪,厚着脸皮我只好再去对面敲门,乞讨来几块煤和劈材,熬过了这冰寒难忘的一夜。

山西人爱喝醋,老西施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是陈醋还是腌蒜的味道。她说一口山西俚语,不说普通话,不像我们知青南腔北调地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她不爱串班,却爱盘腿坐炕上织旧线旧袄。连里有个山西老光棍,据说因为找不到对象成了花痴。有天半夜闯进老西施的宿舍,不知是站在炕头瞄她还是摸她,老西施吓得惊叫,哭啼啼跑到连部说不清是瞄还是摸。


有人关心过她的婚姻,老职工中物色个好丈夫还是有的,可她发誓要嫁回城里,逃出这个穷窝窝,于是小西施变成老西施。也难怪,号称铁姑娘的女排长也悄悄在城里寻了个二婚男人,怕人家相不中,天天用牙膏搽脸,想褪掉脸上那层黑红的高粱色,回城当个娇滴滴的新嫁娘。

兵团生活虽然单调也光阴荏苒,眨眼间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但知青们只敢恋爱不敢结婚。也有胆大痴迷的,当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依偎在丈夫身边,情爱之上又添了一层更浓厚的母爱。心事重重的丈夫劝我去流产,我当作耳边风。不久丈夫调到内地农场,抛下我独自一人在茫茫戈壁滩。


婆婆有病带不了孩子,我只好把才四个月大的丹丹接回连队,这才悟到为什麽别人只谈恋爱不结婚,我们母女面临的将是一段怎样艰难的旅程。  

没有文化的大漠生活,丹丹是我读不尽的书,听不够的音乐,看不厌的鲜花。这小小的泥屋因有丹丹而生辉,白日充满咿呀笑声,夜里充满温馨。我俨然是她的守护神,我挖苹果泥给她吃,自己乐淘淘地嚼苹果皮。当她睡觉时我担水劈柴,搅煤和泥,忙得喘不过气也不觉得苦。可是上帝不相信我的爱,丹丹生病了。连队缺医少药经常连感冒药都没有,丹丹的病情不见好转,咳嗽一天天厉害直至哮喘,高烧不退,小胸脯吃力地起伏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六神无主,心如刀割。窗外风声哀号,漆黑一片,坐火车到师医院需要一笔钱,可我连火车票都买不起。丹丹的眼睛无力地合上,那细长的睫毛抖抖颤颤,口唇发绀,她缺氧要窒息。我发疯似地冲出门去,哭喊着敲响了会计的窗户。会计也是山西来的老职工,翻着白眼借给我三十元钱。我不顾一切地抱起丹丹冲往火车站。


丹丹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夜间的寒风吹拂着她的小脸,星光下她那翕动的鼻翼似乎平稳了一些。我惊喜又恐怖,这是回光返照吗?不,你不能去,妈妈不能失去你!我拼命地跑,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坟地里闪闪的磷火吓得我胆战心惊,倏地窜过一只兔子又骇得我毛骨悚然。我多想有人接过我已不是抱在胸前,而是揪着被角拖在膝盖的丹丹。我实在走不动了,跪倒地上咻咻喘息,这一马平川的原野只有我们母女凄哀的剪影,这就是爱的洗礼吗?

我开始思念丈夫,天天翘首企盼来信。丈夫在竭尽全力办我的调动。终于,骑着摩托车的通讯员带来喜讯,商调函已寄往团部。


这时的丹丹已会走路,她好奇地摸着会奔驰的铁马,触到滚烫的汽缸哇地哭起来,举着烫红的小手往我跟前跑。我抱起她兴奋地直打转,吹着她的手说:“不疼,不疼,团圆万岁!”


可商调函寄到团部却如石沉大海,我抱着孩子风尘仆仆赶到团部,回答我的是一张冰冷的面孔。那个五十来岁的劳资科长扬着一张肥胖的脸说:“你的商调不符合手续!”


如兜头一盆冷水浸透全身。这可是丈夫申请了两年才批下来的,难道只是一张废纸,我们要永远分居两地?


我抱着丹丹回到连队,漫天的白毛大风刮了一身碱土,我觉得自己突然间衰弱下去,绝望疲惫几乎使我站立不稳。我拖着蹒跚的步子走进连队,却有回城的知青在往马车上整装行李。我痴痴地问他:“你的调动是几级手续?”


“调动的手续都是假的,给菩萨上供,上供!”他赶着马车扔给我这麽一句话,是真理是谬论至今弄不懂。

上供上供,一想到上供我就愁肠百结,就像做贼一样恐慌。这可是贿赂啊!在古代行贿和受贿同是犯罪,是要脸刺墨罚苦役的。我得厚着脸皮,躲开人们的眼睛,低声下气地去乞求那张冰冷的胖脸。


丈夫立即寄来大包小包的名贵礼物,他是如何弄来的我不想知道,愁的是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到劳资科长的家里。


为了团聚我逼上梁山,不是悲怆、不是凛然、只是屈辱。


住在大通铺旅店里熬到天黑,我抱着孩子背着东西偷偷摸摸地出发了。团部的夜晚也是一片寂寥,树影摇曳,风声飒飒,走在坑坑洼洼满是车辙的泥道上,屈辱的泪水流淌在脸颊,我的灵魂在滴血,在畸变。

丹丹在神秘的夜幕下总是特别精神,她搂紧我的脖子又怕又好奇地聆听着风声,瞪视着黑夜。她感觉到我的泪湿,摸着我的脸说:“妈妈不哭,丹丹不怕。”小手却更紧地抱住我的脖子。

在连续的上供后,终于我的调动批下来。知青们来时光荣地戴着大红花,走时却要卑微地为自己赎身。我终于可以走了,可我已经没有钱买火车票,仅有的一点钱交了行李托运费,同行的知青大宝和建军说:“别怕,我们逃票。”

我抱着丹丹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跟着大宝他们挤挤拥拥上了火车,心却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手心汗湿,心在紧缩,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怎麽也放松不下来,仿佛脸上写着逃票,满车箱的人都在乜斜我,唾骂我  。丹丹却挺开心,忽而把鼻子贴在车窗上望景色,忽而又要下地玩耍。我真想打她一巴掌,都是因为你,害的妈妈不像人样,可瞧她纯情的烂漫终没下手,心说小冤家老实点别招人。  


可还是糟了,那边过来一个乘警。我急忙抱起丹丹遮住脸,还是紧张的嗓子发干,浑身哆嗦,我怕自己要瘫软下去,心在哭泣:“大宝你们快来救我!”


乘警并没有查票,大宝倒过来了,他瞧我苍白的脸说:“别这麽紧张,大不了下车罚工,知青逃票的事老鼻子了。”


罚工,这可是拘留罚工似犯人,我泪湿眼眶。


“又过隧道了。”大宝说。眼前一片漆黑,重重叠叠已过了多少座山数不清,只觉得离丈夫越来越近,不知是喜是忧,悬着的心并没有安定下来,预感中注定不会一帆风顺。过了隧道就开始查票,我们都被揪出来,三个人的钱凑起来也不够补足一张票。我抱着丹丹,大宝扶着我,我们象罪犯一样被驱逐下去,交给当地派出所,押到不远处一个隧道工地罚工二十天。

在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山里,漫山遍野竟开满了鲜红的山丹丹花。丹丹扑在草地上捉蝶采花,瞧蚂蚁搬家。在这罚工期间我竟然不再感到紧张害怕,也不再痛苦。是这青翠的大山和烂漫盛开的鲜花慰藉了我的心吗?我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我愿丹丹和所有知青的孩子们都永远拥有这烂漫盛开,火一样鲜烈的自由!

表妹之死张怡静
当地老乡说那天夜里,曾听见渠边有女人嘤嘤的哭声。人们这才在水渠里打捞起她的尸体,腰上还系着两块砖头。

知青们浩浩荡荡地来,又旋风一般地走了,只留下表妹的孤魂游荡在旷野。

表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表舅当年生意做到上海,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解放后被经商的成分压得抬不起头,他严厉训诫儿女做人要规矩小心。再经不起事故。


我刚调到六连时,表妹身边有好几个同乡姐妹围着,嘻嘻哈哈的倒也快乐。后来我和剑恋爱,她竭力反对。因为她一直在六连,亲眼见到剑被连队关押禁闭整整一个多月,还在连队作为反面教材批斗。


剑是叛逆型的,爱打抱不平,讲哥们义气,自称大哥,敢顶抗领导。还会拉一手二胡,爱唱歌。也爱看些文学书。连队就说他看黄色书,唱黄色歌曲。他有个半导体,又说他偷听敌台。


批斗他时,身边的兄弟有个别人揭发告密得以自己入党提干。有的胆小怕事的就疏远他。剑索性剃个光头直挺挺地站在台前,有个女知青当时情绪慷慨激昂,上台扇他耳光。


剑在和我述说这些时眼里有泪光。他会拉“二泉映月”,那凄婉的琴声催人泪下。


表妹的反对已经不能阻止我和他的结合,气的表妹干脆不再理我。后来我调到云母矿。表妹也调到团部的供销社当售货员。那时她身边的姐妹都已离去,上学、招工、参军、病退,有门路的各尽其能。女知青又多一条路,嫁到城里去,就是嫁个二婚或嫁到内地农村,也比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强。


这时团部有个同乡的男知青浪,悄悄地靠近了她。人们看到浪常去找表妹,但他们的恋爱并不公开,这给表妹后来的死留下阴影。


浪是老三届,早在家乡就有男女之欢,但因是干部之家,没有声张,一般人不为所知。在兵团几年,浪以谈恋爱为名早已和几个女知青有染,表妹当然一概不知。


表妹是第一次接触男性,我想她是全身心交给了浪。


其实浪已在办理回乡的手续,而且是以党员干部的身份,等着调回家乡继续升迁。


表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而浪是革命家庭,自己嫁不进去。她不怪浪,浪是爱她的,是浪的家庭不允许。她已经是形单影只,没人商量,父亲又那麽严厉,回家断然不能。眼看身孕已快显露,一个人在这戈壁滩上怎麽活?她走投无路,只有一死。


第二天她没上班,人们找到她住的小屋,一切平静,就是见不到她的人影。


第三天还是没有上班。


人们才觉得不对头,开始到处寻找她,仍然没有一点线索。


人们回忆起,好像前一天晚上有人听到她在小屋里哭,还有人还看到浪从表妹的小屋里走出来,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人们打开小屋翻找,发现床底下有一个空酒瓶,一团哭湿揉皱的手绢。枕头底下还有一本日记本,大部分被撕掉,只留下几首爱情歌曲。


又有当地老乡说那天夜里,曾听见渠边有女人嘤嘤的哭声。人们这才在水渠里打捞起她的尸体,腰上还系着两块砖头。

水渠的水并不太深,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 闹得团部人心惶惶。


后来尸检又发现表妹有身孕三个月。当表舅家人赶到内蒙,得到的回答是:表妹小资产阶级思想,自绝于人民,日记本有黄色歌曲为证。


表舅老泪纵横却不敢再追问,只好默默地带着表妹的遗物回乡。


不久浪离开兵团调回家乡,过他的好日子去了。深更半夜时不知浪还会想起为他殉情的表妹吗?表妹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和浪恋爱的蛛丝马迹,没有一句遗言,她临死还在为浪的前程考虑。


我无法想象胆小软弱的表妹,黑夜里是怎样带着砖头一个人走到渠边,将自己投入到水里?她是要自己必死无疑吗?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心碎,要是我在表妹身边,帮她渡过这个难关,她是不该死的呵!


知青们浩浩荡荡地来,又旋风一般地走了,只留下表妹的孤魂游荡在旷野。

梦魂何依依,空有泪涟涟。

知青返城后:望海张怡静
雪儿的母亲不待见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知青,我们进去连声招呼都没有。

知青的命运并没有随着返城而结束,回到城里的他们一穷二白,甚至连从前的亲人对他们都有了歧视和排斥。他们要急速地改变自己去顺应眼前的环境,否则就要被淘汰,这是第二次蜕变和伤害。


就是这思乡的心结害了她......


雪儿的男人是北方知青,叫强。


雪儿是南方知青,今年终于带着北方的丈夫和孩子全家迁回南方。按理说这是喜事,可是人们觉得强的神经有些不正常,每逢星期天就整日坐在码头痴痴地望海,坐到吃饭的时候还不肯离开。

傍晚,强站起来望着数不清的船只和泛着泡沫垃圾的海,湛蓝的海水早已失去原本的面目变得脏污混浊,只有远处的海才是它的真面目,可强不是在研究海而是在逃避什么。


他傻傻地想着人若不吃饭多好,不吃饭就不用回去坐在岳母家的饭桌上,慢慢地吃饭,小口地喝汤,彬彬有礼地让保姆盛饭,吃完饭要轻轻地说一声:“妈妈慢慢吃”。坐在对面身为副区长的岳母就矜持地点点头。强每次吃饭都恨不得把碗砸在地上。他是在替别人吃饭,他不知道嘴里嚼的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肚子吃饱没有。吃完饭钻进那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卧室,他要是说话嗓门大一点,岳母就会过来问:“又怎麽啦?”有一次他实在憋不住,插上门冲妻子吼了几声,岳母马上过来敲开门说:“ 以后不许插门。”妻子对她的副区长娘是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明明委屈得眼泪汪汪,也会强笑着转过脸去说:“妈,没啥,强说话就是嗓门大。”


强一边胡想着一边不情愿地抬起脚步,回去晚了岳母又会说:“不要在外面瞎逛,要按时回家吃饭。”


岳母什麽都管,什麽都是她说了算。强新调的工作是事业单位,只需坐坐办公室。妻子的工作是党政机关也是坐坐办公室。他们的房子岳母也在策划,据说明年可以搬新房了,可强恨不得立时三刻搬出去,哪怕睡街头也比蹲在岳母的卵翼下痛快。可岳母说不许他们租房子,他们就得乖乖地住在岳母家,吃岳母的饭,说岳母的话,做岳母的人。而且走到那里总有人介绍这是副区长的女婿,好像强没有自己的名字。强有个卖大饼的兵团战友来看他,岳母就查三查四地说不能随便交友,要有选择,岳母要从前的强死掉,可强死得掉吗?想到这儿一股无名火攻上来,强直想骂娘。


强是北方人,听不懂这岛上的“鸟语”,他像个傻瓜一样每天看着人家张嘴闭嘴,然后去猜人家讲的是什麽。强讲话要二遍三遍还得带比划,妈妈的,这鸟地方连国语都不通。因为语言不通他变得疑神疑鬼,人家在叽叽喳喳说话,他听不懂一句话,因为工作挤了人家的位置就疑心是在非议他。强快变成女人了,成天在肚子里嘀咕,鸡肠狗肚的。


强象回牢房似地往家走,刚上楼梯就听见雪儿那压抑的哭声,他心里一急几步跨进房里,只见雪儿头发散乱、衣袖被斯脱,知道岳母和雪儿又吵架了。儿子冬冬的脸上挂着泪痕,看见爸爸扑过来抱住爸爸的腿说:“爸,我怕,我要回家找爷爷奶奶。”


强再也忍不住冲岳母喊道:“雪儿是我的妻子,不许你打她!”


岳母给强一个后背四平八稳地说:“她是我的女儿。”


雪儿忍住泪急忙推强进屋惶恐地说:“你别喊,是我不好,妈没打我。”


她们娘俩的纠葛雪儿从来不和强说,倒是保姆透露点。是雪儿要求她妈让他们再回北方去,原来不是雪儿不愿回去。强曾赌气说你不回北方咱们就离婚,雪儿泪汪汪地望着他,有一次强还写了离婚协议书,其实强心里是恋着雪儿的,否则早跺脚走了。强在北方工作挺顺心,雪儿在那边工作也挺有成绩,可是看到知青们大都返回家乡,她的心就不踏实,她总说家乡的海迷人,家乡的风柔和,家乡......就是这思乡的心结害了她。偏偏岳母神通广大,一手办妥调令让他们回来,可强还是想回北方。


雪儿再也不会去望海。


强不知道雪儿心里比他还苦,两头都是亲人两头难舍。她只有默默地忍受,忍受着丈夫的非难,忍受着母亲的不满。每天下班必须匆匆赶回家,心里再烦也不能象强那样去望海。其实她真想去海边坐坐,她从小就爱海。那时每天傍晚是父亲领着她去海边散步,那时人没这麽多,船没这麽多,碧蓝的海平面上是一片火红美丽的晚霞。后来她去了北方建设兵团,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她天天想海想父亲。现在她回来了,离海近了,可她再没有功夫去看海。她要回家照顾儿子,还要照顾植物人父亲。


母亲原来是父亲的属下,没想到父亲那年突然中风,从此瘫在床上。因为长期卧床肌肉萎缩,人佝偻成一副骨架。太阳好时只有强会抱起岳父到阳台上去晒晒太阳。父亲病后这家中的位置就交替了,渐渐父亲无人过问,只是由保姆照顾着。母亲升副区长后只顾在外面忙,孩子们也都围着她转。雪儿回来后是父亲最亲近的人,只有雪儿会给父亲梳理那几根稀疏的白发,帮他翻身,给他擦背。强有时无辜朝她发火,雪儿坐在父亲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父亲那双像有感知似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喉咙里呜呜地响,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雪儿不怪母亲,母亲忙里忙外,下面弟妹赶着结婚,一个女人撑着家里家外不容易。她也不怪强,强从前一直待她好,不乱发脾气,他现在是心里有火,她只后悔不该回来。她十六岁出门支边,十五年在外,可是现在这个家似乎变得容不下她了。弟妹成天只是围着母亲转,对她这个无能的姐姐和姐夫叫都不叫一声。雪儿只觉得心里珍贵的东西在一点一点被掏空。这时丈夫再发火,她的心就像被细绳勒紧似地疼。她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和人家絮叨。她的同事们当面奉承她,背后也许在唾弃她,她靠的是母亲的权势。她与强有同样的感受总在心疑,想拼命干好工作以弥补她的歉意,可又无事可干。母亲给她安排的工作就是轻轻松松地接接电话发发文件,这轻松反而使她感到沉重,感到无可寄托,感到失去自我。


强坐在斗大的卧室里像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呼呼地喘气。雪儿换件衣服出去帮保姆摆碗筷。门外有人亲热地喊妈,这是雪儿的妹夫,一个头发梳得光光,脸上刮得光光,一副娘娘腔的男人。强喊他太监,可岳母喜欢。岳母说强是土包子,没有太监的一半机灵,给梯子都不会爬。强在心里说会爬的是猴子。强出去胡乱扒口饭又钻进卧室,冬冬也胡乱扒口饭跟进去,缠着爸爸说想吃奶奶包的韭菜馅饺子,想和爷爷打雪仗。冬冬神秘兮兮地趴在爸爸耳边说外婆是狼外婆,老是骂人,骂妈妈是死木疙瘩。


“爸爸,咱们先坐船,再坐火车回奶奶家吧!”冬冬还记着来时的情景。


“外婆不让妈妈走,那妈妈咋办?”


“没事啊,我和爸爸先走,妈妈一看冬冬走了会追来的,妈妈宝贝东东。”冬冬自信地说。


强傻看着儿子,心想还是儿子机灵。其实他私下已经和北方单位联系过,单位还愿意接受他。想到这儿他坐不住了,忽而打开钱包数数钱,忽而收拾几件衣服塞进提包,又把冬冬的一把玩具手枪也塞进去。


“爸爸,咱们今天就回奶奶家?”


强赶快捂住东东的嘴:“别喊,别让外婆听见。”


就这样强一时冲动,给雪儿写下一句话:“我们先走了,你不愿回北方就离婚。”他以为这样一激,岳母就会放雪儿回去。


却不知雪儿的心已经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当雪儿发现强带着儿子不告而别,犹如一记闷棍打她在头上,她喘不上气,哭不出声,一个人在斗室里乱转。她动作凌乱地看看丈夫留下的“休书”,又慌慌地把‘休书’藏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叨叨:“他们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一边满地乱转。

她看见地上儿子的一双小鞋就蹲下去抱在怀里,看见丈夫的一件衣服也抓过来抱着:“儿子丢了,我要找儿子,找儿子!”她瘫倒在地上哭着喊着。


斗室虽小,原是她的一方天地,如今天塌了地陷了,她只觉得有根细绳狠狠地勒紧她再不肯松开,她的心碎成两半,这疼就一直延续下去,她就这样痴痴地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两眼发直,满脸是泪。


母亲还在外屋骂强:“离就离,早就劝你离,我看他就是没出息!”副区长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错轨,只以为是小夫妻闹别扭。突然雪儿光着脚闯开门跑出去,一边撕叫着:“儿子失踪了,我要贴寻人广告,儿子被人拐走了!”


强走了。雪儿疯了。雪儿再也不会去望海。

后记
这个故事也有原型。记得当时我听到雪儿疯了的消息,百忙中抽出时间和另一个女知青一起去看雪儿。雪儿母亲嫌丢人,把雪儿关在那间小屋里,叫医生来家看看,开些药吃。雪儿已经很憔悴,头发散乱,精神恍惚,几乎认不清人。我给她梳头,我说强是爱你的,雪儿要漂亮,要有女人样,不能这样病恹恹的,要好好吃饭,要穿漂亮衣服,去内蒙找强。雪儿果然听进去了,她打开箱子找好看衣服。我很高兴,去陪她几次并开导她。可是雪儿的母亲不待见我们这些一穷二白的知青,我们进去连声招呼都没有。我又连夜给强写信说明雪儿的情况,叫他赶快来救雪儿,心病还要心来治。强开始不相信雪儿疯了,以为是岳母骗他。我接连又写了一 封信,他相信我了,立时焦急万分。强是爱雪儿的,强也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后来雪儿母亲也没了办法,毕竟是母亲,不忍心这样毁了雪儿,答应不再干涉雪儿和强的婚姻。雪儿在亲戚和一个战友的陪同下又回到内蒙,强热情地接纳她,安慰她,雪儿又见到丈夫和孩子,心情好了许多,基本上能正常生活了。他们夫妇至今安好在内蒙。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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