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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的灵魂 引龙河畔的坟茔地

一个孤寂的灵魂:
知青施庆祝之死

蔡建民

下乡到引龙河农场的几年间,几乎每年都有知青死去:范亚平、施庆祝、何根发、姜××、陈惟慧、邓发余、朱文等,让我切实体会到毛主席说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雷击、车祸、溺水、疾病夺去了他们的生命,都是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青春,生命之花就凋萎了,令人唏嘘叹息。

这些不幸者中,施庆祝是唯一自己亲手把自己的生命给了断的,1972年国庆前的一天,他用一根绳子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保卫干事急冲冲闯进屋来查人:“施庆祝在这儿吗?”我们都惊醒过来,有人回了一句:“急什么,他又不会死的啰!”谁知保卫干事竟然说:“兴许是死了!”这一下,惊得我们顿时都坐起身来,感觉到出事了。看窗外,脚步咚咚,很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施庆祝上吊自杀了!


在阴暗的猪棚里,施庆祝直挺挺的悬梁吊着,身子比平时长了许多,眼紧闭,嘴微张,垂着的手里握着他戴的黑框眼镜,一身全新的灰色的卡,折缝清晰可见,脚下一张小凳子翻倒在泥地上,周围烟头遍布,还有一盏熏黑的油灯。可以想见,半夜里,在一片风声中,在这阴森森的猪号里,他是怎样在自我斗争,怎样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


施庆祝,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还年轻呀,就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人世间吗?我凝视着他那张惨白的脸,真想问问他,但他魂已西去,不可能给我回答。这个问题在以后很多年间一直萦绕于怀,特别是我在生活中享受快乐的时候,常会在脑海中不觉浮起施庆祝的脸,一张沮丧无比的脸,眼中充满痛苦,又殷殷的带着企盼,似要找人对话、诉说。因为他生前是那么孤独、寂寥,他始终处在不被人理解、毫无温暖、常常遭受冤屈的状况中。


1969年6月,施庆祝和我们一起下乡来到引龙河六分场,他是作为“社会青年”加入上山下乡大军的。“社会青年”是个难听的称谓,专指那些未能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无业,被嘲笑为‘吃老米饭“的人,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小孩子也编着儿歌羞辱他们,使他们走路不敢抬头。社会青年最后的出路不是到新疆就是到黑龙江。施庆祝就属于后一种。虽然他“混迹”于带有革命色彩的我们这批上山下乡洪流中,但还是很快被大伙无情地甄别出来,于是仍少不了背后被人嘲弄,常有人会扯出他这个身份说事,肆意贬低一番。


“吆! 施庆祝不是社会青年吗,怎么还是个团员?”分场开始整建团活动,好几个人都发出这样的诘问。其实很多人不知道,施庆祝不仅是个团员,还曾担任过里弄团支部书记。


大概习惯了,施庆祝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不喜欢和人交往,顾自打理自己的生活,那副近视眼镜后面两只小眼睛灵活、精明,给人一种“小农经济”的印象,他经常会不知从哪里去弄来豆角、白菜,在火油炉上煨上一个小锅菜,改善伙食;他手脚不闲,不是忙着锯就是忙着刨,打个木箱,小凳子,或者搭个搁板架什么的,把自己破陋狭小空间搞得好一点。他的泥瓦工手艺一流,抹个墙是光溜光溜的。应该说,他勤劳能干,很能吃苦。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落个好,人缘很差,别人总要挑他的刺,指责他“自私”什么的。应当说,他是有点自顾自忙活,但那时候谁不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而其实,他心并不冷,也有不少助人的举动,只不过他的举动都被人曲解;

连队里的劳动,他也不含糊,有股猛劲,扛包、灌袋、上跳板,有时候玩命一样的干,须知他是有腰伤的;他还爱动脑筋,总能琢磨点道道出来,出个主意啥的,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然而无论怎样,总还是吃力不讨好,大家伙还是不会表扬他半句,还是要诟病他,领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也常常在批评中有他的影子。


因此,施庆祝经常表现出颓唐、无望的样子,垂头丧气,佝偻着背,不像一个年轻人,倒像一个巴结老农。眼镜脚断了,粘着橡皮膏,又平添了几分穷酸。也许因为自卑需要用格外的刚烈来掩饰,他有时候特别争强好胜,强词夺理。我好几次在走廊上经过他住的房间,听到他和同屋的人在争执,声音嗡嗡作响,很远都听得见。但他底气不足,对方唇枪舌剑一来,没多久就闷掉了,继而变成不服气的叨咕、嗫嚅。他和同屋的人都不睦,因而时常吃瘪。他在农场里没有一个朋友,不受欢迎,一次他到我们寝室来借铁锨,看到铁锨靠墙而立,刚要伸手去拿,立刻有好几个人嚷起来:“没有铁锨,没有!”“不借不借!”他顿时无比颓丧,悻悻地走了,这时候,我觉得他十分可怜。


不被理解、不受欢迎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其间,霉运又牢牢缠住了他,大伙都知道的至少有三件事,像三把刀子,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第一件事是西瓜事件。下乡没多久,有一次我们大约二三十号人到哈尔滨去玩,回途经过北安车站,看到站台上堆着不少待运的西瓜,知青们正是又饿又渴,于是“狼性”大发作,蜂拥而上,纷纷抱起大西瓜,躲上一列停着的空列车,砸开来就吃。如果瓜馕不红,立刻扔掉,换一个再砸开,尽拣甜的吃。顿时车厢里破碎西瓜满地,一片狼藉,而我们汁水横流,爽得连连叫好。不久,这“西瓜大打劫”不知怎么反映到农场里来了,而且居然说是施庆祝策划带的头,于是一场批斗会降临到他头上。他被勒令站在人群中央,某干事一页一页读着他的罪状,男女知青好奇加兴奋地聆听他的历史和现行。尽管狠狠上纲上线,但好像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唯有他的恋爱史让人感兴味,给人印象最深。在上海时他同一个女社会青年相爱,后来偷尝禁果,因此被作为“资产阶级生活腐化,不正当男女关系”遭到处分,撤消了团支部书记职务,从此打入另册。女朋友忍冤含羞被迫落户宁波嫁了人。他则从共和新路旱桥跳下自杀,但摔在驶过的煤车上,人没死,腰从此摔残了。(外界曾说他的腰伤因偷窃被民兵打伤的,也是讹传)。当某干事在朗声念到施庆祝同女朋友发生了“21次”关系时,观众群发出了一片惊呼,不少人感到这批斗会“杀根”、痛快,女青年更其愤慨。施庆祝浑身颤抖,额上沁满了冷汗。从此,施庆祝罪大恶极,形象越加丑陋,他干活稍用了点劲,女青年就一片声的讨伐他:表现自己,居心不良!防他胜于防狼。而部分男青年则在背后给他起了个“直快列车”的绰号取笑,从北京到上海的直快车次是21次。


施庆祝自杀后,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三张照片,两张是和父母的全家照,一张是女朋友照片,上面布满了泪迹;他庄重穿着离别人世的新衣服,是女朋友从宁波赶到上海为他送行时送给他的,他平时不舍得拿出来,这是第一次穿,也是最后一次穿。 


第二件事是杀猪事件。71年冬,猪圈失踪了一只猪,到处找,结果在野地里发现了肢残体缺的死猪。群众性排摸工作随之展开。不久,嫌疑人被锁定,又是施庆祝,证据是突然发现他近几天用猪油点灯。于是一系列专政手段接踵而至,开会批判、勒令检查、受领导训斥、到保卫科接受审问等等,据说施庆祝不承认,一如西瓜事件,态度很倔,保卫科姚干事就把枪拍得乓乓响来恐吓他。接下来,就是团组织对他进行组织处理。

在讨论开除他团籍的会议上,除了施庆祝外,另有六个团员,我入团不久,也在其列。当其他五个团员把手举起来决定开除施庆祝的时候,他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眼镜片后朝我投来乞求的目光,就是这张沮丧、痛苦的脸从此烙印在我的心中。施庆祝肯定明白,我的一票根本不能扭转局面,但他仍然寄希望我这一票,他是指望看到有人能稍微理解或同情他,指望在铁板一块与他对立的冰冷世界里,寻觅到一丝温暖。这瞬间,团组织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同时交织在我身上,空气几近凝固,我犹疑着,斗争着,最后慢慢举起了手,那个时代,习惯了不能有自己的意见。这时,我看到施庆祝颓然垂下脑袋,难过地摇了摇,已是满眼泪水,而我掉过眼光,再也不敢看他了。


很多年以后,事情解密了,那只猪是一个陈姓知青给打死的,根本与施庆祝无关。


第三件事是“饭票事件”。72年9月下旬,听说食堂的饭票失窃了,数量不菲,接着听说偷窃者被抓住了,自然不是别人,又是施庆祝。到处都在流传,越传越活龙活现,有说施庆祝半夜从售饭窗口爬进去,刚得手,撞见炊事班长,吓得跪在班长面前求饶;还有说施庆祝已经承认是他偷的饭票,押到总场被保卫部门打得起不来,等等。总之,人们一边愿意相信是施庆祝又犯了案,一边又遗憾故事太简单,有了结局还不如是悬案、迷案来得刺激,于是更添油加醋。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证实,9月29日下午,他被再次传唤到分场保卫室那里确是事实。那天午间,我到食堂打午饭,因前一天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泞和水洼,正巧施庆祝从屋里走出来,仍然是苦着脸。他看我没穿雨鞋,在泥水前踌躇不前,就过来要背我到食堂,我推辞,他已经蹲下身来,我想起了他的腰伤,再推辞,他仍蹲着身子,使我恭敬不如从命。当我被驮着前行时,只听到他口中喃喃说了一句:“等一会叫我到姚干事那里去。”他这话似乎是对我说,又好像不是,而更多像是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午后,他就去了,这导致了他那背我时的温暖肉体在十余小时后变得冰冷僵硬,是不是总场以及姚干事声言要把他送去“强劳”引起的,不得而知,他那天直到傍晚才回来,耷拉着脑袋,步履蹒跚,总之,那个下午使他再次精神崩溃则是真的。夜里,我写文章到十点多,想到食堂去划拉一点夜班面条充饥,路过施庆祝那间小房间,看到房门紧闭,磨砂玻璃映出屋里跳动的火光,我想大概是施庆祝在油灯下写检查,竖起耳朵一听,隐隐有啜泣声,但我也没多想,就走过去了。谁知道这时候他正流着泪在写最后的绝命书,他已决定结束生命。


后来,据看到过绝命书的人说,那是份血书,四个角上用血粘起,里面是血写的“冤枉!冤枉!冤枉!冤枉!”八个大字。而我多年后,想起施庆祝那句似说非说的话,揣摩他是不是要告诉我一点情况,以便留下一点真相和证明。然而当时他终究没有明说。


这三件事一刀一刀把施庆祝杀死了。


施庆祝死的当天,总场保卫科长——一个说话下巴不断抖动的人,慌不迭的到施庆祝的睡炕翻箱倒柜搜寻遗书,始终没找到。原来施庆祝把绝命书藏在同屋孔庆绍的被褥下面,孔庆绍仗义,捐弃前隙,躲过了“组织”逼迫,设法把它转送给了他的上海家人,做了一件大善事。


当晚,革委会一夜灯光未灭,保卫科长率一帮干部通宵开会,逃避责任是主要议题。第二天一早,我作为连队文书,奉命去龙镇发电报给死者家人,电文是“悲观厌世、自缢身死”,无异于说他自绝于党和人民,这就是他们讨论一晚上的最大成果,八个字把一个人的一生无情地打发了。


施庆祝命运是如此的多舛、孤独,伴及一生,即使死后也没有得到丝毫温暖。他和家人关系也不好(据说是大学考不上的缘故),接到电报后,他的父母不愿来,也不敢来,儿子盼望的申冤自然也成了泡影。只有同在黑龙江农场的妹妹来了一趟。


施庆祝的薄皮棺材被拉到东山岗上,没人给他挖墓穴,就扔在乱草丛中,未能落土为安。多年后,人们发现他的棺盖早就不翼而飞,等于是将他暴尸天下。他的墓碑始终没有,也没人过问,后来有人在一块简单的木板上草草用毛笔写了“施庆祝之墓”几个字来代替,没有身份,也没有生卒年月,仍然是没人愿意拉到墓地去给他立上,所以他始终是无名孤魂。这块所谓的墓碑一直躺在一连的屋后。有人恶作剧,把它夜里竖到女生宿舍门口,并装鬼叫“施庆祝来了!”女知青出门乍一见到清冷月光下“施庆祝之墓”,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后来,人们就把这块木头当作劈柴时的垫木,他的名字再次遭受众人刀砍斧劈,没多久就面目全非,终于被遗弃在乱草丛中了,消失了……


数年后,我们都已回到上海。每当国庆,满城火树银花之时,我就会想起施庆祝,想起当年那个国庆。那天家属区在结婚迎亲,锣鼓阵阵,鞭炮声声,而在食堂这一边,知青们正默默看着给施庆祝注射福尔马林防腐剂,气氛沉闷阴郁。当时我非常感慨,知青的命运何其凄凉,生活怎么这样沉重。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国家发展了,社会进步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常想,要是现在,施庆祝,你还会孤独吗?你还会走绝路吗?“社会青年”有什么不好,不就是现在的“啃老族”吗?谁还不知道就业困难而去歧视他们呢?“小农经济”有什么可耻,发家致富天经地义,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以你的吃苦能干也许早就踏入老板阶层,过得潇洒舒坦了。“恋爱偷吃禁果”又有什么不可以,时下一夜情、婚外情都满世界是,挺着肚子奉子成婚也不罕见,恋人间的性爱谁还会去指责?特别是,现在人权和法制在中国已有长足进步,什么事都要重证据,你也可以申诉申辩,不必再屈于淫威。那个宣扬你隐私的干事,你可以告他“侵犯隐私罪”;那个摆弄枪支吓唬人的,你可告他威胁公民人身安全,侵犯人权;胡乱冤枉人、给你随意戴帽子的,你可考虑他是否有诬告、诽谤嫌疑;组织上轻率下结论作处理,你也可要求复议、仲裁,等等,社会已经大大宽容、宽松,思想意识日益多元化、开明化,人们的心灵不再封闭、压抑了,我们正逐步走向民主和法制,走向公平和正义,头上已是一片明朗的天,施庆祝,这一切你一定也看到了吧。

2004年夏天,曹伟伟、陈培宗、潘琪等众多战友去农场,千方百计找到了施庆祝的灵柩,献了花,烧了纸,深深鞠躬,代表了我们所有知青战友对他的理解、同情和内疚,尽管这来得晚了点,但他的灵魂从此不再孤寂了,他将重生于我们知青战友亲密的队伍中。

三十多年前,我曾被“雷倒”文:北风吹

范亚平遗像近年,网络上频频爆出了“雷”式新词,如“雷人”、“雷我”、“雷倒”、“雷友”等等,夸张幽默,很新很别致,可是在我,这“雷”字总觉得吓人到怪,很是悚然,因为下乡那年头我曾有幸被真正“雷”过一次。要知道真的“雷”可不是好玩的,我们几个都曾命悬一线,其中一个同学年轻轻地送掉了性命。

那是1971年6月,到引龙河农场后第三个夏锄时节,已被北大荒风霜雨雪褪尽了学生本色的知青们,天天淌着汗,在烈日灸烤下,舞动锄头,为一望无尽的苞米地除草间苗,劳动强度之大,难以言说。我体力差,尽管每天天亮出工时都对自己下要求:今天一定要干在前面,不能落后,但一到下午,就人疲体乏,像被晒蔫了的狗尾草,再也提不起劲来,面对望不到头的苞米垅和暑热蒸腾的黑土地,手中的锄头似有千斤重。

每当这时候,我就有意无意地运用“精神转移法”来支撑体力和意志。一种是拼命驰骋思想做“白日梦”,置身于庄稼地,却想象自己坐在有电扇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或者在公园凉亭前喝着冰镇汽水等等,有如“望梅止渴”,倒也真的能驱散劳累起到效果。说来也许不信,有一次我想着想着,竟然还真的隐隐听到了外滩海关《东方红》的钟声和公共汽车的驶鸣声。


也有时候,我就和同样干不动落在后面的同学唠嗑,天南地北,边干边聊,这也能借以麻木掉眼前的艰苦疲累。聊得最多的当然还是学生时代,游泳啦,被老师罚站啦,溜出校门去吃小馄饨啦等等。每次说到小馄饨,我总想,如果现在回上海,我一口气会吞它十碗。


令我一辈子难忘的“雷事”就发生在我们聊着天“磨洋工”的时候。


6月15日下午四点多钟,天空依然发亮发烫,草帽下的脸蛋依然个个是被汗渍红了的酱窝瓜,我和两个同学落在后面,自然又搭上了话。边说边干着,看见带工的指导员王成贵提着锄头走到我旁边的一条垅,朝我们身后的坡下看了看,就弯腰兀自锄起草来。他是当地的老复退军人,很和善。我转过脑袋,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朝后望去,发现坡下几十米处还有一个身影,弯着腰在奋力劳作,那是统计员范亚平。范亚平原在食堂工作,后来下连队负责统计,平时拿着大木尺在地头走来走去,丈量地皮、派工排垄。他是不必干体力活的小干部,但这天他也亲自拿了一条苞米垅来干,想为“打好夏锄这一仗”做点贡献。当然,他毕竟不如我们下大地的专业,把式不行。王指导员看他干得慢且累,就过来帮他接垅锄掉一段,便于他赶上来。不一会,范亚平就提着锄头一歪一歪地走上坡来,和我们后尾几个人“并肩作战”了。


范亚平工作一向都很努力,锄草也是如此,他在我们身旁,却毫不注意我们聊天,始终腰弯得虾似的,像在闻嗅脚下的苞米株,他是怕分不清草和苗,所以加倍认真仔细。这种“头拱地”姿势很别扭,也最累人,难怪草帽下他汗流满面,呼呼喘气,每一锄头铲下去都要费很大的劲。左一下右一下,杂草纷纷倒毙在他的农田鞋下。


大约过了刻把钟,前方天际出现了一块乌云,悬在半空,像个大锅盖渐渐罩上来,这情景我们早习以为常了。须臾,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劈劈拍拍打在草帽上、锄头上和泥土里。我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对两个同伴说:“别聊了,快猫腰干吧!一会儿雨下大了,锄头粘满泥,就更不好干了。”话毕几个人都噤了口。然而,就在我们弯下腰这一瞬间,范亚平却恰恰直起身来仰头矗立,边擦汗边唱了一句:“暴风雨更增添战斗豪情~”说是迟那时快,天地之间突然闪发一片白光,极炽烈、刺眼,就像原子弹爆炸,所有的一切顷刻在强光中颤栗、熔尽、化为一片空白。天猛然塌了下来,犹如一块巨大铁板重重砸在我头上,天和地瞬间合并在了一起,我被完全压扁在当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据在水房工作的同学事后讲,当时他们从分场远远观望人影点点的7号地,以为快下雨了会提早收工的,突然伴随闪电,一团火球从天飞降,直击坡地,旋又弹起来,再击下去,接着是巨烈的霹雳声……他们惊呆了!


而我们就是火球猛击的靶标!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黑暗中浮了出来,感觉头顶很疼,“这个雷不寻常!”恢复了意识并睁开了眼,发现周围好几个同伴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还没等我叫唤,他们就都和我一样,纷纷伸动手脚爬起身来,这时只有范亚平还躺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垅沟里,一动不动。


“范亚平!范亚平!”大伙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呼唤着他。他浑身一股焦糊味,头上的草帽被击穿出一个大洞,青烟隐隐逸出,布满紫色血斑发黑的额头下,一双昔日灵活的眼睛木然大睁着,失神漠视着天空,仿佛在痛苦地责问天公:为什么要用雷来打我?他的裤线全部崩裂,脚上的农田鞋胶底也被打脱了,露出了焦黑的脚掌。


“完了,完了,没救了!”王指导员悲嚎着,疯了一样在垅沟里跑来跑去。


“你们还不赶快把锄头扔掉!”他声嘶力竭地朝青年们喊着,带着巨大的恐怖,“还有水桶,铁的,都扔得远远的!”


奇怪的是,天转而又晴朗了,既没下雨,也没再打雷,先前的炸雷仿佛是一场游戏,专门来逗我们玩的。


然而,范亚平确确实实是停止了呼吸,直挺挺的躺在泥土上,没有了生命体征。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个朝夕相处的战友,转眼就阴阳两隔。我们年轻,都初涉人世,没有经历过身边的死亡,相信生命是坚韧的,虽不能永恒至少是长久的,因此范亚平只是遭受了重伤,并不会真的死去。大家手忙脚乱地给他做人工呼吸,期盼他苏醒。看看不起作用,我和八九个人就抬起他离开苞米地,上了公路往场部方向跑。我们心里都一个劲地念叨着“时间就是生命!快点!再快点!”上海不久前一起成功抢救触电愈二十分钟伤员的事例,给了我们极大鼓舞,尽管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抬着的躯体也越来越沉,但我们一刻不息,坚持再坚持,加速再加速,想着一定要把范亚平抢救过来。


抬了好几里地,分场得到了消息,派了蓬蓬车来接应,范亚平被紧急送到场部,抬进了医院的抢救室。


医生和护士围着范亚平展开了抢救,轮番给他挤压心脏,进行人工呼吸,我们则聚在门外,群情激昂,等候着佳音。过了好一会,医生护士全撤了下来,都累得气喘吁吁,有的拼命舒缓着手臂,表示已经用尽力了。我们涌进房去,接替医护们继续做下去,一个累了再换一个,轮流上。我们仍然固执地认为,只要功夫用到家,范亚平会活过来。


我像摇船似的不停地摆动范亚平的手臂,一边紧盯着范亚平的紧闭的眼睛和鼻翼,期盼着奇迹发生:在我们不懈努力下,范亚平渐渐眨动起眼皮,然后淡淡舒出一口气,像睡醒一样睁开眼,环顾四周……,然而这不是电影,一切没有发生,范亚平依然纹丝不动,生气全无。我默默对他说,中午回分场吃饭时还在食堂里看到你排着队,好好的,怎么到晚上你就这样人事不知了呢?你平时能言善辩的,而现在你真的停止思想了吗?真的沉入到了无边无际的死亡黑暗中去了吗?那是怎样的滋味呢?我的双手越来越酸累,而他的手臂已变得冰凉,僵硬得难以再弯曲了。


“歇手吧,他已经死了。”一个高个子大夫过来劝止我们。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抢救台,然而内心却突然涌上了一股巨大的悲愤,象决了堤的洪水,撞击着五脏六腑,寻找着宣泄的地方,泪水顿然喷出眼眶:我们一起从上海来的战友死了!范亚平死了!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伴永远消失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为什么会这样?这世界谁该对此负责?


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了阵阵怒吼声,惊动了四面八方。从分场赶来的知青们围住了总场党委书记高磊,要求他下令叫医生不惜代价继续抢救,好些人搬出了上海用阶级感情抢救触电工人而获成功的事例来争辩,高书记竭力解释什么,但青年们根本不给这位农场的大拿讲话机会,义愤填膺的抗议浪潮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只好泄气地坐了下来,听凭年轻人劈头盖脸的指责和批判,然而当有人怒骂“你是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政治骗子”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腾地弹起来:“放肆!”青年们一下被震住了,顿时鸦雀无声,旁边保驾的人保科长孙某武狗一样挤上前来查面孔,灯立刻被人拉熄了。黑暗中只听高磊说:


“小伙子们,你们太冲动了,雷击是什么?2万伏高压电呀,能救得过来吗?刚才医生是看你们太激动,照顾你们情绪,明明知道没有用还进行抢救的!你们也得讲点科学嘛!”


大伙儿这才冷静下来,开始相信范亚平无可复生了。


六分场的男女知青们越来越多地赶来了,层层围在范亚平身边,默默地瞻仰着他的遗容。一场简易的追悼会就在抢救室里举行了。革委会李干事悲哀地致悼词:“毛主席的好红卫兵、上海工人阶级的好后代范亚平同志与我们永别了……”顿时,屋里屋外悲声四起,李干事也哽噎了,而女生们更是泪水滂沱,哭成一片。这悲恸滔滔汹涌,大家与其说用眼泪痛悼亡友,不如说同时也为自身的知青命运而悲泣。


6月19日下午,我们在东山岗上埋葬了19岁的范亚平,他的墓穴正对南方,朝向上海。他和19有缘,墓上花圈也恰好是19个。“高山青松傲然屹立,亚平同志虽死犹生”,挽带在风中凄然飘动,他是我们下乡后第一个捐躯黑土地的战友,被一个“雷”轻易夺走了青春和生命。肃立在散发着松柏野花清香的坟茔前,我伤感而又不无侥幸地想道,雷击倒在地的有我们几个,为什么偏偏选中范亚平死呢?假如那天范亚平不自己去铲一条垅,依然只是轻松地量量地皮;假如王指导员不帮他接上一段活,他没因此从洼地走到坡上来;假如那一刻我没说“快猫腰干”那句话,而他也没高高仰起身擦汗,那么躺在墓里的会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呢,还会是他吗?生活中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假如”,而一个偶然的念头,一句无意的话,一个细小的动作,就会改变人的命运,甚至拯救或者断送人的性命,人生实在太无常了,命运真太神秘莫测了!而这一切是什么力量在背后指使着?我们的命运是谁在安排着呢?胡思乱想着,我被惊悚和绝望攫住了整个胸臆。

葬下范亚平那天夜里,悲凄的风雨交加发作,雷神又来光顾知青了,这次无情的雷公狂施淫威,霹雳接二连三从窗子炸进来,电光在宿舍里乱窜,地动屋摇,震耳欲聋,一刻不停,我们这些远离家乡孤苦无助的知青都紧紧蒙头在被子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雷公的再次选择和判决……

三十多年前,我“睁睁地”
看着陈惟慧被淹死

张文华

陈惟慧遗像

陈培宗与蔡光战友在博客内讲到陈惟慧游泳被淹死情况,我是亲身经历过的,至今刻骨铭心。三十多年前,我"眼睁睁地"看着陈惟慧被淹死,回想往事我只能扼腕叹息。


那时,王剑是马车老板,我与另一位(名字忘了)是马车跟车的,尽管那天是休息日,我们还是接到上山砍柴的任务,在下山的路途要经过蚕场,再经过“水泡子”,然后回到农场宿舍。

当我们拉着满满的一车柴火下山准备回农场,在途中经过蚕场的时候,只见陈惟慧与楼佩芬要搭我们的车,想到山下“水泡子”里去游泳。在当时,能够有当马车正老板的资格,就像现在能开“奔驰”轿车荣誉,会引发女生不一样的眼光。当时情况男女生还是比较封建的,本人还不太敢与女生说话。再说本人年龄最小,也没有任何值得打动女生的资本,只能默默地看着王剑老板眉飞色舞地与她们“神砍”,只能默默地做忠实的听众,听到有趣的话题,也不敢插嘴或笑出声。从山上往下望去,只见远处绿色的麦浪滚滚,山沟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真是风景秀丽、诗情画意。我只认得出名字的一种野菜叫“黄花菜”就是我们现在常吃的“金针菜”。不知不觉到聊到了“水泡子”附近,陈惟慧与楼佩芬就下车往“水泡子”里走,我们赶着马车继续走下山,准备把柴火拉回农场交差。


其实,我与陈惟慧是小学同班同学,我家到她家只有半分钟的路程,在读小学的时候,我是中队学习委员,她是小队长,乔和德是中队长。陈惟慧高高的个子,长得端庄秀丽,文静沉稳,凡事总是礼让三先,没有说话脸先红,读小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只是当时的“运动”形势,只能“上山下乡”。就因这些种种原因,我们之间就是话语不是很多。


尽管没有和她们说什么话,在当时工作生活很枯燥的日子里,对女生的关注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再说楼佩芬也确实长得很漂亮,嘴唇红红的,皮肤尽管日晒雨淋,照样雪白雪白的,再加上匀称的身材,真是尤如仙女下凡,是我们大家心中的白雪公主,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在下山的时候,因为我是跟车的,所以可以脸朝后坐。王剑是车老板,因为要赶车,脸只能朝前。随着马车的逐渐下山,离开“水泡子”越来越远,而离开农场越来越近了,陈惟慧与楼佩芬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后到了只有指甲那么大小了,估计也要有十几里路的距离。远远望去,楼佩芬穿着一件大红的游泳衣,在漫山遍野绿浪滚滚的背景下,只有一点鲜红,只见她在“水泡子”边欢快地跑动,所以显得分外妖娆,使我不得不展开遐想的翅膀。


突然,我看到一个红点拼命在挥动,一下子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仔细一看,好像楼佩芬在挥舞双手呼救,我马上叫王剑看,证实是在呼救,我们猜测可能陈惟慧有事。当然,当时还没有想到会淹死。我们马上作出决断,把满满一车柴火迅速卸下,迅速调转马车,空车快马加鞭往回赶。当然,十几里机耕路距离很远,在加上坑坑洼洼,直把我们颠簸得五脏六肺都要吐出来,但是我们还嫌马儿跑的慢,王剑使出浑身解数,连续打出震耳欲聋的“响鞭”,而我们把所有棍棒都砸向马匹,什么也不顾了,马儿跑得四蹄几乎腾空,好几次差点要把我们掀下马车,我们只能紧紧地抓住车架,当时只想到坚持、再坚持。只见我们随车的斧子、绳索、麻袋、随身衣物沿途抛晒一地,十分狼狈。直跑的马儿大汗淋漓、差点趴下才到达“水泡子”。


但等我们紧赶慢赶跑回到“水泡子”,眼前的情景使我们一愣,只看到“水泡子”边风平浪静,周围也没有任何人,四周寂静的可怕,只有我们三人在大喘气和马儿不时地在打“响鼻”。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水泡子”里的水照样静静地流淌,仔细端详,只见小鱼照样在“水泡子”中游来游去。

正在纳闷之间,楼佩芬带着蚕场的一些人从山上跑下来。当时楼佩芬非常着急,从她的急切的语言表达中,我们才知道在她们游泳的时候,互相聊的非常高兴,陈惟慧一边说话、一边倒向后退,一不小心踩到一处悬空的地方,一下子滑进“水泡子”深处,再也没有露过头。


我们马上试图打捞了一下,由于“水泡子”的面积很大,我们人手少,打捞毫无结果(实际上陈惟慧已经死亡,漂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山下的大部队上来了,但是开始打捞还是没有效果,由于人多,慢慢就扩大了打捞范围,而不是局限在陈惟慧滑下去的区域,结果在“水泡子”的出水口处打捞到了陈惟慧尸体。由于打捞到陈惟慧时她已经死亡,一群战友在拉着她的手臂往“水泡子”岸边游时,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手臂刚一出水,只见手臂皮肤显得非常苍白,没有任何血色,和我们棕黄皮肤颜色完全两样,现场对比非常强烈和震撼,我一下子就惊呆了,世界仿佛就凝固了,我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眼前晃动的只是许多战友忙碌的身影。很明显,我意识到“陈惟慧已经死亡了”。等把陈惟慧拉上岸边时发现,由于溺水呛着,她中午吃的面条从鼻腔中涌出,那时场景真是惨不忍睹,至今还是历历在目。


在回农场的“28”拖拉机车厢里,陈惟慧静静地躺在中间,身上盖着一块布。当“28”拖拉机行驶在机耕路上时,由于颠簸,只看到陈惟慧浑身在动,我当时真怀疑陈惟慧是不是真的死亡了,真希望她趁势爬了起来,说“你们‘干哈’看着我”。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事以至此,任何人都是回天无力的。

引龙河畔的坟茔地曹伟伟

引龙河畔的坟茔地,地处场部东南边三里多地的小山坡上。站在山坡上往南看,弯弯曲曲的引龙河水日夜不停向东流淌,如在这条小河的流水上放几只纸船,它能流到上海的黄浦江、苏州河畔吗?静静的躺卧在坟茔地上的知青荒友:范亚平、施庆祝、邓发余、陈惟慧,你们的灵魂能随着这条小河魂归故里吗?


四十年,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时常怀念曾经共同战斗的荒友:

范亚平墓

范亚平中等个,高鼻梁,一双大眼晴充满了睿智和精明。勤奋好学,在连队食堂干过,后做统计员。一九七一年六月十九日,我们一连在七号地铲大豆,下午四点左右,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在坡地最高处的范亚平不幸被雷击中,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一年他才十九岁(详见蔡建民博文“我被雷倒过”)。

施庆祝墓

施庆祝中等个偏矮,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那双忧郁的眼神,显然巳淹没了往日的自信,整天默不作声。他属于社会青年,由于爱情失败及家庭原因,随我们知青一起下乡。他的年龄要比我们大五六岁,虽然苦活累活没少干,但总不落好。倒是连队坏事好像都和他沾边,屡遭冤屈,常受批判(详见蔡建民博文“施庆祝之死”),最后自缢身亡。


邓发余外号大毛,中等偏高个,大眼珠,长得彪悍,浑身肌肉发达像个健美运动员。据说是女朋友身体欠佳,大毛到场部水库去捞鱼,想给女朋友补营养。结果跳下水后便没了身影,同去的同伴想,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下潜游十几分钟。知道出事了,赶紧跑回分场,叫了一帮水性好的去打捞,一个多小时后,捞上来了。人和鱼网(东北人称丝挂子)紧紧的裹在一起,网上还挂着很多鲫瓜子(鲫鱼),鱼没吃着倒断送了年轻的生命。

陈惟惠墓

陈惟惠,女生,身材苗条匀称,面容姣美,为人老实,工作勤勤恳恳,追求她的男生不少。那年月每年夏天七月十六号,是毛主席畅游长江纪念日,全国人民必须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意志。农场没有大江大海的条件,只能到水库去 “畅游”。女生也想去学一把博击激流的精神,苦于没有游泳衣,在大众面穿件汗衫,湿水后落出关键部位轮廓总归不雅。所以只能约女伴,一起到蚕场下面人烟稀少的水泡子里去“畅游”。东北的水泡子和南方的河湖有两点不同之处:一是没有坡度,直上直下。二是水泡子是死水,水温差异大,夏天离水面半米以下水温最多只有五度,底部有的还冰冻着呢?陈惟惠会游泳,但她不知其中的险恶,下水后便遭没顶之灾,加之冰冷的水导之其抽筋(推测),很快便被水吞没。一个花季少女香魂断送,悲哀!(详见张文华博文“三十多年前,我眼睁睁的看着陈惟惠被河水淹没”)。


二00四年,我们一行二十多人重返引龙河农场。并请老领导刘殿国,带领我们去场部引龙河畔的坟茔地,去祭奠长眠在这块黑土地上的荒友。

刘殿国领着大家,在半人高的蒿草中寻找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四人的墓地。三十多年过去了,很少会有人去祭扫。眼帘中的坟墓,正可谓惨不忍睹,乱草丛生的墓穴已经塌陷,有的仅存一个长方形土坑,里面还能看得到几根骸骨,木刻的墓碑移裂歪斜,只有范亚平的墓碑朝着东南方向孤独地站立着。难道这就是和我们同坐一列火车,朝夕相处,共同战天斗地的知青的悲惨下场吗?痛哉!呜呼哀哉!!!

我们烧了香烛纸钱,祭奠了夕日的同伴,含着泪水离开了这伤心之地。

夕日黑土情,风雨脚不停。

故友撒手去,泪水湿沾巾。

陈词抑悲痛,哀号祭奠之。

黄泉若灵验,同食尚飨行。


清明节将至,特写此篇博文,以表达对已故荒友的哀思和缅怀。

来源:新浪博客《引龙河畔》、《生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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