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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六)重新定位

《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黄新原 著

谨以此书献给50年代出生的兄弟姐妹们

愿他们健康、平安、快乐

重新定位

本文目录

国家的涅槃

一份检查

一封信

恢复高考

戏剧性的几幕

有限的机会

归来

一段历史的终结

忙碌中到了80年代

婚礼

国家的涅槃

历史走到了1976年,它裹挟着中国,裹挟着整个民族,连同50年代出生的人一起,走到了灾难的尽头,按今天的话说,开始出现“拐点”。

一份检查

那一年的年初,一件让50年代出生的人猛然走向成熟的事发生了:周恩来于1月8日逝世。那天早上消息传来,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喉头猛地紧了两紧,似乎来不及想什么,就赶紧去为父亲打早饭。到了食堂,看到就餐的军人们拿着馒头,低着头,发着愣。其中一位,猛地把馒头往碗里一摔,站起来走了,只见他眼睛里有泪光一闪。这一闪的泪光,让我刚放松的喉头又紧了两下。回到家,我发现从小就讨厌我们哭,常说“不要动不动就咧咧”的父亲在揉眼晴,但似乎在我面前又想掩饰什么。那天早上我们谁也没吃什么,就出门上班了。


真正我想哭,是几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缓过神来想哭的时候。单位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说起总理时,就像爆炸一样,哇地哭了出来。

顿时所有在场的人,脸上的肌肉都拧着,眼里喷出泪水。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写这段往事时,只要一提到总理,我仍然喉头发紧。好久之后我都很难相信:我们从小听着“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如何如何”的新闻长大,他真的会死吗?


四人帮”的“作死”,也到了最后疯狂的程度,他们不准各单位悼念总理。但至少在北京,几乎没有人理会。我们单位的悼念会,是在一个能容纳两千人的大饭厅里举行。第一个悼念“发言”的,是位工宜队的工人,他就像念批判稿一样,生硬呆板。在场的人,让他的别扭声调憋得喘不过气来。第二个“发言”的,是位团委女干部,她只念了几句就哽咽了,那哽咽的声音一发出,整个会场,就像闷雷一样,哭出了声。我从小看《三国演义》,记得诸葛亮的灵柩从汉中入川时,有“百姓哭声震天”的形容,那天我相信了这话。能让百姓哭声震天的人,此生我见到了。几千年,这样的人能有几个?我在悲恸中感到幸运。悼念会结束时,我回望会场,我绝不夸张,那水磨石的地面,就像水洗的一样被眼泪淋湿。

接着是“四五”清明,我4月4号去了天安门,带着两架照相机。但我的政治智商低得可笑,竟把胶卷拿到我家所在的院子里一个小照相馆去冲。等取胶卷儿时,一个脸上有白癜风的老头儿说派出所传话:这胶卷儿是谁的,让他不能走。老头儿立刻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来了两个警察,把我带到派出所。当时形势的严峻让我紧张,不少“四五”的参加者都进了监狱。但一位提审的警察出我意料,他第一句话竟是悼念总理,在哪儿不行,你非赶这时候上天安门。”他表情沉静而温和。忽然他对在屋里一个被抓的小偷凶狠地大吼:“看什么看?滚外边站着去!”接着对我说:“你的政治条件不错,更应该听毛主席的话,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你明天交个检查,我们就不通知你们单位了。”我至今感念那位警察,他就这样例行了“公事”。几十年过去,不想当我翻检过去的旧物时,竟翻出了这份检查的草稿,这里引一段:

当前的大好形势对自己是一次极为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使自己更进一步认识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阶级敌人的阴险毒辣,并感到自己4月4号(星期日)去天安门并且还照了相,是极为错误的。


那天天安门的情况,由于人很多,花圈也很多,具体的印象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到处拥挤,到处是花圈因此照相选景也很受阻碍,很仓促。天气很阴,所用胶卷又是五六毛钱一卷的处理品,加上人的不断碰撞,自己是否能照好很没把握,于是又买了一卷较好的胶卷,把纪念碑前花圈比较集中的地方照了照。


我刚到天安门的时候,在靠近长安街的附近,有一个人站在高处,手举一块写着血字的白布,不时转动着身子,让大家看,当时拍照的人很多,我也站在远处把这个镜头照了下来。照片的其他内容已经记不太具体了,只记得什么地方花圈多,或者个别花圈制作得别致或很大,就照下来,再就是照了纪念碑的全景。大约在天安门逗留了两个多小时。


对这件事,我开始的认识是很不深刻的,通过星期日(11号)派出所同志和我谈话,对我进行了教育,才认识到,由于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政治嗅觉不灵敏,起了不利于当前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作用……

一封信

那一年,接下来是朱德逝世,唐山大地震。最后是毛泽东逝世。

关于毛泽东逝世,朋友大刚说的话比较贴近我当时的感觉:“主席逝世,说实在话,我不如总理逝世眼泪多。总理逝世我感觉有点像特亲的亲人走了,加上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觉得特憋屈,眼泪也特别多。主席逝世,我第一感觉并没有想哭,只是觉得天大概要变了,一个时代好像要结束了。有一种头上没有了‘天’的恐惧。觉得后面的路谁带着走呢,自己能走吗。”


但同一代的人,感觉也不尽相同,有一封当时部队朋友给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这次我给你写信,心情万分悲痛,我是淌着热泪写的这封信。


9月9号下午4时,惊悉毛主席他老人家与世长辞,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想你一定也十分沉痛,都会为失去的英明领袖和导师痛哭流涕。几天来,每次唱国际歌时我都没完整地唱下来,就泣不成声了。我思绪万千,想到了中国的明天……要坚信中国共产党会完成毛主席未完成的事业, 擎旗自有后来人!


部队已进入一等战备。

信中他还把自己登在黑板报上的一首词抄给我:

晴天霹雳,/拯乾坤救星殒落,/量耗传。/日月暗淡,/江河退色。/八亿人民动地哀,/革命战士肝胆裂。/万里疆土哀乐回旋,/重孝裹。


抬望眼,/泪成河,/俯首哀,/痛欲绝。/举世悲切切。/普天同默。/领袖业绩永世存,/光辉形象心中活。/令悲痛化无穷力,/宇红彻。

不管眼泪多还是少这代人的共同感觉都是“想到了中国的明天”。


“明天”的晨曦来得比想像的快。一天晚饭前,父亲到家直奔厨房,一脸晴天,对母亲说:“都抓起来了,连那个老娘们儿!” 三个人的那顿饭吃得格外解气。


但刚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绝大多数也只停留在“解气”的层面上。当时的感觉并不像几十年后的今天,从远处看“文革”,那么清楚,那么理性。可以说,除了极个别人以外,当时绝大多数都抱着两种感情。


一是对毛泽东的念,一是对江青一伙的恨。老百姓对毛泽东仍抱着最真挚的崇敬和信仰。就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刻,谁敢说,甚至谁敢想:毛泽东在晚年是犯了错误的。不光老百姓,就是最顶层的理论家,也不能对毛泽东的历史地位想那么清楚,直到3年后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间题的决议》,才对毛泽东的功过有一个初步评价。


正像有人说的:刚受伤的当时,并不感觉疼,得过一会儿才能觉出疼来。只有一点,人们的感觉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文革”那种社会生活,大家都烦了、膩了、疲了。人们不愿意再那样继续下去了,而那伙坏蛋仍然想接着搞这一套,搞到什么时候算个头呢?于是烦、腻、疲,转成了恨。


50年代出生的人,几乎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生活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有毛主席在,有周总理在,习惯了闹闹哄哄;国门紧闭着,他们能看到的,就那么大块儿“天”;收音机听短波是违法的,“莫斯科之声”和“美国之音”,谁要听了并被发现,那就是反革命,他们只能听到中国一只喇叭传出的声音。但让这两个伟人从小用手捧着长大的一代人,忽然失去了这两双温暖的大手,他们第一时间的感觉,只有迷茫。他们最想知道的,当然就是“中国的明天”是什么样。而在那10年中被造就的无知,使他们又根本没有能力去想明白这样的大问题。以至于就在几年后第一次提出“改革”这个字眼时,他们竟觉得那么新奇、陌生,不知所云。“什么叫改革?改什么?革什么?”我就常以这样的问题去问同龄人,我所看到的,也大多是游移迷惑的眼神。今天看,我们这代人让上一代人给“圈”傻了,比起世纪初的“五四青年”来,差到了天上地下。同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人家敢冲破军警阻挠,痛打了章宗祥,火烧赵家楼;敢提出民主”、“科学”的主张,而我们,那时还没明白自己该怎么活?该做些什么?缺乏起码的理性思考。


回想起来,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那些过渡的年份中,我们仍然只能跟着走,党指到哪儿,我们就走到哪儿。边走,边学着思考。说到思考,真的很惭愧,直到三四年以后,社会上出现了各种大讨论,才一下拍醒我们——原来我们很多同龄人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惑,也一直都在求索着类似的答案。然而求索之肤浅,问题之幼稚,如果在今天,恐怕连初中生都不屑于回答,但那时,我们却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深刻。朋友们关心着各路的观点,并且激烈争论,用马列主义理论做“武器”,去辩论国家、前途、人生……振振有词,却又莫衷一是。当时一些高校里的大字报,和大学生们与校、系领导关于民主问题的激烈辩论,都让人激动、气愤、抱怨,可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还是莫衷一是。实在说,那时的怨气,没有今天那么大,那时的悔恨,没有今天那么深。用大刚的话说,那时还没纳过闷儿来,还处在昏昏欲醒之前。

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代人,在1976年10月,举着大标语在大街上狂欢,举着酒杯与朋友狂饮时,还是感到无比的畅快,于朦胧中,感到了中国在火中又一次涅槃。

恢复高考

今天我们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起点”是从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算起。这个“起点”,按邓小平的话说:实现了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组织路线的拨乱反正。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的新决策,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启动农村改革新进程,是新中国建国以来党的历史上的伟大转折。

凡历史分期,总得有个标志,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为一个划时代的标志,当之无愧。


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从1978年12月18日开始,在此整整一年之前,作为50年代出生的人,就已经迎来了“伟大的转折”。就在1977年12月10日,以50年代出生的人为绝对主体的应考大军,于上午9点整,接过了他们渡过整整十年蛮荒时光后的第一份正规高考试卷,那天上午考的是数学,北京(文科类)试卷的第一道小题是:

这恐怕是一道让所有那天参加考试的人都既紧张又兴奋的题。当你开始提笔去解它的那一瞬间,你可能不意识(因为你当时不可能想这些),这对50年代出生的人,意味着什么——应该还是那句话,那是时代和自己命运的“伟大的转折”。

戏剧性的几幕

事情过了30年。在这30年中,不断有提及当年恢复高考往事的文章出来,有那时考生自己的故事,有当年决策圈里人士的论述。今天看来,恢复高考之所以始于1977年,从上层来说,似乎充满了历史的戏剧性。


文革”中,大乱过去之后,每年照例要召开一次全国招生会议,1977年也不例外,这年的招生会议于6月29日到7月29日在太原召开。召开这次会议时,邓小平还没有复出。会议按照“两个凡是”的精神,拿出的招生方案仍维持的“文革”做法,但那时“四人帮”已经被粉碎了,人们都在振奋中,盼望着教育的“解套”,盼望着在招生中会有新意,但没有。各省招办,对教育部的做法很不满意,一个月的会议,争论甚至争吵十分激烈。但教育部抱定一个说辞:招生方案中央已经批准。而就在这次会议还没结束的7月16日,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一幕:


邓小平复出了。并自告奋勇抓科教,而且首先考虑恢复考试和招生问题。指出:要经过严格考试,把最优秀人才集中在重点中学和大学。邓小平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指示教育部,召开一次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他明确提出:“要找一些敢说话有见解的,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是行政人员,在自然科学领域有才华的教学人员”参加座谈会。52岁的武汉大学化学系副教授查全性应邀参加了这次会议。一个远在武汉的副教授,何以能参加这样一个全国性的座谈会?这是因为原来同是武汉大学化学系的教师刘道玉,被借调到教育部,这时已被任命为教育部党组成员兼高教司司长,负责选定教育界15位大学教师代表参加座谈会。“敢说话有见解”的与会者条件,让刘道玉想起了武大的同事、耿直的査全性。他亲自去机场接查全性。

刘道玉果然慧眼识人,下面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二幕。作为会议中最年轻的学者之一,一向敢说话的查全性,在会上抛掉顾虑,痛陈利害:不是没有合格的人才可以招收,而是现行的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如果我们改进了招生制度,每年从600多万高中毕业生和大量的知识青年、年轻工人中,招收20多万名合格的学生,完全可能。他直言招生制度的四大弊端:


一、埋没了人才,大批热爱科学、有培养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而某些不想读书、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占据了招生名额。


二、现行招生制度,卡了工农子弟上大学。群众里流传着,17年(指“文化大革命”前的17年)上大学靠分,现在靠权”。


三、坏了社会风气,而且愈演愈烈。如果制度不改革,“走后门儿”就刹不住;


四、严重影响了中小学教师和学生教与学的积极性,现在甚至连小学生都知道,今后上大学不需要文化,“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


他建议,大学招生名额不要下放到基层,应改成由省、市、自治区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并要严防泄露试题。要真正做到让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应届高中毕业生、社会青年,没有上过高中但实际达到高中文化水平的人都可以报考。


此一番话,让很多学者激动、解气、热泪盈眶,连人民大会堂里的服务员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鼓掌。


邓小平听完查全性的发言,没有表态,环视四座问:“大家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吴文俊、王大珩、苏步青等代表纷纷表示赞同。邓小平又问当时的教育部长刘西尧“今年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查全性和几位教授赶紧插话说,还来得及,今年的招生宁可晚两个月,不然又招20多万名不合格的学生,浪费可就大了。邓小平沉吟片刻,说“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


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出现了戏剧性的第三幕:刘西尧在他的回忆录中记录了同邓小平的一段对话:邓小平间刘西尧当年恢复高考“来不来得及”,刘说“如果推迟开学就来得及。邓问:“报告送出去没有?”刘说:“刚送出去。”邓说:“赶紧追回来,就下决心今年开始改。”那天是8月8日。已经离往年的招生时间不远了。


教育部立即又召开第二次全国招生会议,而且从8月13日一直开到9月25日,时间长达45天。在会上,“四人帮”关于教育的“两个估计“怎么评价,招的学生还叫不叫“工农兵大学生”,这种招生方式是不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路线?在三中全会还没召开,“两个凡是”还当道,这些“重大原则问题”还没有厘清的时候,这样的新生事物能实行吗?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也得承认,除了邓小平,中国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推动这件事的实施,他老人家就像是开着一部铲车,向那些拦在面前的铁丝网和路障生生地铲过去,一往无前。

于是,才有了推迟两个多月的1977年高考,那年冬天,是50年代出生的人热气腾腾的冬天,全国有570万人参加高考,录取278万人;再隔半年,1978年夏天,全国又有610万人参加高考,录取40.2万人。


再强调一句,录取的这两届共68万人中,绝大多数,是50年代出生的人,我对我们学校77级、78级两年陕西考生作了统计:77级我校在陕西共招生27人,50年代出生的有26人,其余一人是40年代末出生;而78级在陕西共招生19人,有13人是50年代出生,其余6人均为60年代出生。按今天“官样文章”的话说:这两届学生“大多数是政治立场坚定,有理想、有才华的知识青年。这批人后来都是改革开放各个领域的骨干,如今已成为社会的中坚。”而当年掷出“重磅炸弹”(座谈会上记者的话)的查全性,如今已是82岁高龄,1980年被评为中科院院士。但在我们这代人眼里,他当院士的贡献,远不如那颗“炸弹”威力大。

有限的机会

对于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恢复高考,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历史的眷顾,但这种眷顾并不深厚。按同学老钟的话讲:“回过头想想,我们这代人上大学的机会,如果按次数算,只有两个半次’加一个‘整次。


这话怎么理解?

应该说,1977年的恢复高考,对教育部长刘西尧是件措手不及的事,而对广大考生来说,更是措手不及。他们那时都被撒落在基层,大量的都还在边远农村和兵团。往年该招生的时间没招生,除了有希望被推荐的人感到突然之外,其他人不会留意这些。但没有人会想到,接着会下来一个“霹雳”般的消息:取消推荐,改为考试。而且规定考生的条件那样宽松:“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的均可报考。录取比例,应届高中毕业生占招生总数的20%—30%,绝大多数生源来自社会。”而且甚至宽松到把传统的审查条文中的“单位同意”都取消了,只剩下一条限制,那就是“年龄不超过30岁”。这一消息立刻掀动起一大批人思想的波澜。但也仅是波澜而已,时间的紧迫,几乎使所有参加考试的人都是仓促上阵。老钟当时在陕北插队,听到这个消息后,离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复习资料。朋友志健,1956年生人,是72届的初中生。他们是北京在“文革”期间学得最好的一届,是第一届以考试升高中的学生。按他的话说:“初三那一年学得特玩儿命,是为了考高中。接着高一是抱着上大学的希望去学习,也特玩儿命。但到了高二,开始反右倾回潮,一下全完了,课不正经上了,改成了开门办学。”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有底子的。他高中毕业后去插队,后又当工人,几年没动书本。报名后他也只复习了一个月,单位不让请假,只能靠晚上的时间。他说:“到了考场,一看那些题,哪个都不难,但就是不会做。就像胳膊磕了麻筋儿明明那苹果能拿到手就是没力气抓。”朋友小树回忆1977年他也去考了但简直就是场演习县里没当回事儿单位没当回事儿自己也没当回事儿。最后听说自己分数线过了但却没有下文。又听说那年主管部门还是按推荐的路子安排的天高皇帝远谁也不敢问。朋友万群当时在部队当兵部队正在陕西施工他甚至事先就没听说恢复高考这件事儿。我问了大量78级各校的朋友其中很多高分考生都参加过77级的考试但都没考上。考上的很多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和少数老三届的初中生还有部分应届高中毕业生。这应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没有充分的准备不仅是课业准备还包括心理准备。这就是老钟说的第一个“半次”。

到了1978年,应该算给了一个“整次”。那年,整个这一代人(当然还包括少数40年代末出生的和60年代初出生的)中的“有志者”已完全醒过梦来,半年的复习时间不算长,但“拼命”的已经大有人在。老钟豁出去了,给厂领导找了半立方米打大衣柜的水曲柳,达成了默契:他姐姐在医院,7天一次,活活给他开了半年的病假条。那年考试的保障机制也严格多了,万群从部队复员后,复转军人安置办对参加高考的复转军人格外照顾,代办一应报名手续,并告知:凡参加高考的人,先不分配工作,让他们专心备考。而且据万群说,安置办里恐怕有有识之士,应考的这些人的工作,是在发榜之前分配的,凡参加过高考的人,不论考上与否,分配的工作都不错。小树说,他们县的考务工作较之前一年,正规、严肃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语,整个考场内外的气氛和今天的考场没什么两样,也有不少老师和家长在外面等着。当时的复习资料也丰富正规多了,万群回忆,他的政治复习资料,是托亲戚从山东肥城一所中学弄来的,那已是一本完整的书,已很接近今天高考复习资料的模式,十分成熟,有时事题,有论述题,还有答案。万群考试时有一道20分的论述题,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押上了。志健他们虽然单位还是不给假,但底子在那儿,靠晚上的复习,他已经够了。这一“整次”,人们有备而来,拼命而来,不怨天,不尤人,有能力的,都抓住了上苍给的机会。在北京,还有一个特殊机遇,那就是很大一批落榜考生,把强烈的上学愿望不断上达,有的人还组织了游行请愿,结果很多大学都纷纷成立分校和分院,把落榜考生吸收了一大批。

还有“半次”是79级。这一年,整个形势有了很大变化。对社会考生资格有了进一步限制,年龄限制在28岁以内,结过婚的不准报考并更加重视外语成绩。那一年的外语成绩满分是10分,但已不像78级仅是参考分,而是被纳入总成绩中。更要命的是,大量应届高中毕业生,经过1977、1978两年的激励和准备,实力已经大有提高。如果说77、78级应届生与社会生势均力敌、甚至还稍弱于社会生的话,到了1979年,力量对比则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据朋友洪波讲,他们79级一个班30人,50年代出生的社会考生只有七八位;朋友梁丰是1959年出生,在50年代出生的人中是“小尾巴鱼”,她们已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了。理工科的社会考生就更少,我所在的学校,整个79级的学生中,我认识的大龄社会考生只有一位。这很好理解,数理化对社会考生来说,逾越的难度比文科要大得多。朋友林华1953年生人,她回忆,1979年高考时,她所在的考场,社会考生寥寥无几。据她分析,1978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高峰,这批人回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工作,很多人为此错过了1978年的高考。而到1979年高考时,又有很多人已经找到了工作,有的工作还不错,饱经沧桑之后,再经历一次“变动”的心气已经很小。


我征询朋友们的意见,他们都一致认同老钟关于“半次”和“一次”的“理论”


50年代出生的人,又开始了他们新的分化。这是“文革”后,第一次社会承认的公平分化是开启一个新时代后一次有自主选择权的分化它靠的是自身能力而没有靠谁的赐予因此它被主流历史评价所肯至今仍被视为一次货真价实的自我腾跃。

归 来

也就在上面说的那些朋友进入大学的同时,50年代出生的其他人,也纷纷开始了新一次的就位。首先我们关心着与高考几乎同一时间发生的一幕。

一段历史的终结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果从潮流的启动,也就是从1968年开始,到它从政策上宣告终结,整整是10年。这10年,近2000万知青,以他们青春的能量,点起同一支悲情而灿烂的火把,燃烧在祖国的天际。他们所做出的牺牲,应该说是“创世纪”的,过去没有,今后也不可能再有,全世界都没有!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不知演绎了多少故事,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难写难书。它的壮阔,它的厚重,至今无人能够说清道明。然而无论是可口的鱼肉,还是难咽的糠菜,10年,是应该让这席时代的怪宴散去的时候了。

最近读到《重庆晚报》张卫的文章《知青大返城的率先行动,为什么偏偏是云南知青》,记述了知青经过10年的磨难,如何用鲜血和泪水召告政策的制定者:“他们要回城。要结束做了10年的、为祖国奉献青春的梦。”文章惨烈而动人,我把其中的部分章节转引于下:

1978年10月,一封《给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在西双版纳知青中悄悄流传,作者是景洪农场十分场原云南兵团一师一团十营)学校的教师、上海知青丁惠民。信中列举了知青生活的困苦,反映知青运动造成的“三不安心”问题,认为局面已经“严重影响社会安定团结”,希望中央领导能够重视。丁惠民说“这封信还隐约表达了回城的愿望”。其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即将召开,知青作为“文革”遗留物,虽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但有关部门一时还顾不上、也拿不稳,“但全国都在拨乱反正,为什么对关系千百万家庭稳定的知青问题,却讳莫如深呢?


第一封信摁上300多个知青指印,寄往国务院。国务院按常规批转云南省处理,自然没有了下文。知青们没有气馁,又写了第二封信,发起者仍是丁惠民。在第二封信中,明确提出了回城要求。……到12月初,联名信的签名超过万人,以它为媒介,在西双版纳6万知青中,一个以回城为目标的群体正在形成,丁惠民与重庆知青刘先国、上海知青胡建国(如今两人均定居上海)组成了三人核心小组。


恰恰此时,上海女知青瞿玲仙之死,引发轩然大波。瞿是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七分场知青,因怀孕难产,在农场卫生所大出血身亡。这一非正常死亡事件,在农场并非最严重的,却因死得其时,引发数千人抬尸游行,激起知青情绪。12月8日,在西双版纳首府景洪,“云南各农场知青联席会议”召开。这次会议的代表共120多人,代表们的入场证很特别,全是知青的签名,每个代表至少要持有100人以上签名才能入内。会议目的是:商讨“北上请愿”事宜。丁惠民被推举为总指挥,组建北上筹备组。会后知青们发布《北上宣言》,决定15日那天派代表进京10日,北上代表团尚未组建好,第二届全国知青工作会议在京闭幕的消息传来,该会议决定次年(1979年再派遣80万知青下乡,更重要的是,“会议还决定不再承认兵团知青的身份,而把我们作为一般农场职工对待”。


丁惠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消息也让知青代表产生了重大分歧,一批人要求立即北上,但丁惠民认为时机不成熟。最后通过筹备组表决,丁惠民的主张被否定,43名代表先行北上。丁惠民担忧的事情发生了:第一批北上代表辗转到达昆明后,竟莫名其妙地弄丢了募捐来的几千元经费。失去资金的代表们,冲进火车站直接上车,被阻拦,他们便使出了最激烈的一招一一卧轨,致使贵阳到昆明的铁路线中断三天,而留在西双版纳的6万知青,几乎全部停工了。

1978年冬天的形势空前紧张!这种过火的局面是丁惠民最不愿意看到的。当第一批北上代表在昆明火车站闹僵时,第二批代表紧急暗度陈仓。发着高烧的丁惠民被知青们抬过了澜沧江,“我是准备死在路上了”。50名代表经过艰难辗转,终于从昆明城边一个叫读书铺的偏僻小站上车,绕道成都北上。途中,24名代表因喝酒、赌烟,被丁开除,就地下车返回各自的城市去为代表团募捐。


12月27日,剩下的26名代表到达北京,国家农垦总局接待了他们,又冷又累的知青们换上了簇新的军大衣,得到了医疗、食物和住宿……


1979年1月1日,国家农垦总局发出1号文件,承认知青请愿代表团性质合法,同时强调应该复工。1月10日,代表们终于得到一位身居高位的老将军的接见。被接见的代表限定为10人。


丁惠民说,1月10日上午的那次接见,气氛不很融洽。面对那位以军垦驻屯闻名的老将军,“我们不能再像与自治州、省调查团的“谈判”时那样针锋相对。”丁记得老将军是在民政部部长陪同下,接见代表团的。老将军一身藏青色中山装,风纪扣紧扣,银发整齐往后梳,拄一根拐杖。大家鼓掌后,本以为能听到几句亲切的问候,没想他表情严峻,突然将拐杖往上一扬,又咚咚地在地上狠狠杵,接着就是排炮般的严厉训斥,“不是批评,是训斥”,代表们大气不敢出,“完全被老将军的威严震住了。他训斥我们丢掉了军垦的光荣传统,现在全国都在抓纲治国,你们却闹事,对得起国家吗?……代表们全懵了,没人敢提返城的事。接见完后,“大家都觉得该说的话竟没说出来,有的代表急得哭了!老将军显然也意识到了知青们的不痛快。出于灵活的领导艺术,他派人邀请全体代表当晚看电影。与白天的接见不同,老将军没在会议室坐等,而是站在电影院门口迎接。丁惠民坐在老将军身边,放映的是刚刚翻译完成、并准备送南疆前线的《巴顿将军》,据称部队要排级以上干部才能观看。电影结東后,老将军首先打破沉默,说,西双版纳是个好地方嘛,要热爱她,中央并没忘记那里,恰恰相反,要建设好那里,邓副主席说了,不久就要大规模投入资金,资金不够,外汇也可以动用嘛。


这时知青中有人抱怨结婚难。老将军风趣地说,晚一点有什么不好,我们当年打仗,在你们这个年龄,哪里顾得上结婚嘛!我可以给邓(颖超)大姐说说,让她张罗从山东江浙调一些漂亮姑娘到西双版纳,到时候让你们走,你们可能还舍不得走哟。听说丁惠民有病,老将军立刻叫医生给他检查身体,还开了一堆药品。暖流正在形成,气氛应该是不错的,但一位姓刘的重庆知青莽撞的冲动言行,打断了一切。当时,老将军见大家脸上有了笑容,又说了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让代表们回去安心工作,中央会对大家提出的要求认真考虑的,他特别说:“你们的信我已经转达给了华主席、邓副主席和叶帅了。”说着,老将军转身欲走,这位姓刘的重庆知青忽然从后排站起身直呼老将军的名字,大声吼道:“你不准走1你还没回答我们的实际问题!”说罢就往前排冲,当即被警卫反扭住双手。老将军也愣住了,估计多少年来,除了毛泽东、周恩来等曾对他直呼其名外,哪轮得上一个愣头青对他这样叫?他毕竟是军人出身,火气也大。只见他把手中的拐杖恨恨地往地下一杵,用湖南话大声骂了那愣小子。(骂话的大意是:你是个捣蛋鬼,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等等)场面一下僵住了。双方最终不欢而散。离开电影院,丁惠民决定,全体代表立刻返回西双版纳,其沮丧可想而知。

西双版纳知青的大规模行动,迅速引起中央的高度重视。就在知青代表北上的同时,中央即派出以农垦总局局长赵凡为首的调查组南下。同时,地方政府也开始正视知青的要求。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当时西双版纳已完全陷入瘫瘓,生产停止,一些农场领导甚至被知青扣为人质。在6万知青的背后,是他们在全国各地焦急等待的父母和亲人,还有全国上千万知青的关注,当时又正要面临对越自卫反击战……种种因素促使政府应当尽快按“人民内部矛盾”来解决知青问题。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临沧耿马勐定农场,发生了更为激烈的绝食事件。当时,中央调查组进入勐定调查,成都知青们以绝食来表达回城的决心,几百人水米不进静坐三天。当调查组组长、国家农垦总局局长赵凡接见绝食代表时,一位知青竟割开自己的手腕,喷溅的鲜血震惊全场。


赵凡是1937年参军的老八路,作风务实,他亲眼目嗜了知青们艰难的生存现状,当几百名知青跪在他面前放声大哭时,他也流下热泪,并大声说,“孩子们,都起来!你们的情况,我一定如实向中央汇报。你们的苦我都知道,我也是知青的父亲,也有三个孩子正在插队啊。


在赵凡的协调和敦促下,1月中旬,四川、上海、北京和云南有关部门在昆明联席召开“三国四方”会议,各省市对知青回城均表示认可。1月15日,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安平生发表《15条讲话》,其中一条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也就在这一天,丁惠民在返滇途中解散了筹备组,并向那位老将军致电,就知青的过激行为向国家道歉,新华社、《人民日报》报道了这一消息。


安平生的讲话和接踵而至的国务院“六条”开启了大闸,返城洪水一泄不可收。西双版纳各农场知青无不争先恐后回城。王庆华清楚记得,短短几天,整个农场走空了,连队静得可怕!大家丢下武器,抛弃农具,有人还把农具架起来烧掉。很多人搭乘为对越自卫反击战运送物资的返程军车回昆明,由于拥挤过度,发生了好几起翻车事故;也有人拖儿带女,不顾一切地搭车北上"。知青们在慌乱中告别了边疆,直至回到昆明,才松了一口气,“就像在做梦,所有人都挤到昆明东站邮电所给家里发电报,告知平安,告知我们回家了!”


10年天涯游子,终于踏上归乡之路。


这时候,西双版纳回城风潮迅速波及全国,几个月内,上千万知青返回城市,历时10年的知青运动就此终结,“知识青年”遂成为历史名词。1980年初,在国务院知青办起草的知青工作回顾与总结中指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来是为解决就业问题,但在“文革”10年中,当成政治运动去搞,指导思想偏了,工作上有严重失误,造成劳民伤财,人民不满。


然而,事情远不是一个文件和一个总结就能结束的。又过了一个10年,直到90年代初,还哩哩啦啦地有知青因各种遗留问题,在为办返城手续奔波,或者自己虽然因各种原因已经无望返城,却在按政策打点自己的子女返城。

留守草原的北京知青陈丽霞

1986年,我带着暑期进行社会实践的大学生来到延安。大学生们热情地要去采访当地的老红军,但交通不便。有学生提议能否设法借几辆自行车。正这时,我听到下榻的招待所的厨房里有一个纯正的北京女声在说话。我推门进去,发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炊事员,围着围裙,正坐在小板凳上和几个人一起择菜。我问“你怎么是北京口音?”对方回答:“我就是北京的。”“你是知青?”“是。”“怎么没回去?”“咳,旧社会的事,别提了。”她凄然一笑。我没敢再往下问,知道她一定是在这儿成家了。我向她求援,她毫不犹豫地把食堂的几辆自行车都借给了我。第二年,我又带学生去内蒙古,正好赶上当地的“那达慕”大会。按计划,我们要采访一位北京的老知青。但临期却得知那位知青的丈夫病危住院。我急忙派人去打听,原来她嫁的那位牧民因“那达慕”过节高兴,喝多了酒,酒精中毒,已经两天不省人事了。这里的许多牧民嗜酒如命,整天都处在酒精作用的晕乎中。一天最清醒的时候,是早上醒来,但那恰是他们身体最难受的时候,因为已经有了酒精依赖,所以一起床就得先灌上一碗。

忙碌中到了80年代

久别的人终于回来了。所谓回来,不是买张火车票回来探亲,而是怀里揣着各种能落户口的证明彻底回家了。户口一落上,自己就又成了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或者其他10年前离家的各个城市的人了。关于重新上户口,和10年前的销户口大有不同,不少人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我印象很深的是,70年代末的一个周日,我在颐和园后山不期遇到一位初中同班的同学,他是到内蒙古兵团的。相见之下,他并不问候什么,也不容我问候,第一句话就是:“我昨天上上户口了!”上户口在知青返城大潮中,已经并不困难,只要有证明就能上,但一位朋友说:“这个户口啊,没迁出北京的人没体会,可看着民警给你盖完最后一个章,把一张户籍卡递到你手上时,给他跪下的心都有。”


林华是1978年8月从内蒙古兵团回到北京,跟我谈1979年的高考时,她有一句话让我听着心里有种特殊的滋味。她说:“因为家里条件很好,父母能养着我,可以先不工作,专心准备高考。”她是幸运的,父母可以养着她。但和她一样幸运的同龄人能有多少呢?金羊也是1978年从东北兵团回到北京的,他就没那么幸运,家里兄弟姐妹多,虽然哥哥姐姐们都出去了,但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母亲没有工作。他的回来,父母喜忧参半,这不像过去过年过节他回来,家里人越多越热闹,打个地铺就能睡觉,热闹完了,人也走了。这回是彻底回来了,家人和金羊自己都面临重新适应、重新定位的问题。金羊勤快自觉,家里的活儿他抢着干,对妹妹非常好,多少年后他妹妹有点心酸地回忆那段时光,觉得他哥哥有种“自己是个家里多余人”的感觉。他不能长期在家待着,他在家呆不起,找工作是他的当务之急。所以他没等到分配工作,就用自己攒的钱去学了车,他成了差不多北京第一代“的哥”,不久他开上了一辆人人称羡的日本皇冠牌出租车。


当代史学家习惯于把每10年作为一个分期标志: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但作为一代人的成长,却不能简单地用这种“分期法”来研究和界定,因为要面对的是人而不是书。回想当“21世纪”到来的那一刻,电视里主持人在兴奋地“八、七、六、五……”地读秒,但到了2000年零点过一秒的时候,人还是那个人,什么都没有因为“国际日期变更线”的一秒钟移动而起变化。他可能看完电视后困了,于是关上电视去睡觉,因为第二天还要去上班。所以当80年代到来的时候,我敢说的是,大部分5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谁也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都很忙,他们面临着大转折后的适应期,面临着自己社会化过程的重要阶段,他们没心思去“读秒”。所以我没有把“80年代”作为一个大标题来写,它什么时候到来的,我都忘了。


但我却记得我“文革”中因住院认识的一个叫正江的朋友,大我一岁,因风湿性心脏病、二尖瓣狭窄没有出北京。久未联系,大约是1980年春天,我去他们厂子看他。那是在北海附近小胡同里的一家街道小印刷厂,专印透明商标。在临街低矮破旧的小厂房里,他正和几位家庭妇女模样的同事守在印刷机旁。见我来了,他带着几分夸耀向几位女工介绍我:“这是我哥们儿,我们得有10年没见了吧?”高耸的颧骨,带着风湿病人特有的潮红。他告诉我,国营单位不要他这样的,他又不能再待在家里吃闲饭,就被分到这里,一个月37块钱,街道厂子还没有劳保,已经干了5年了。老北京人好面子,他非要请我吃中午饭,我推托还有事,走了。我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是那句“10年没见了”的话,因为我住院记得很清楚,是1970年。这大概就是我进入80年代的“分期标志”。当时出院后我去过一次他家,那是西城区一个杂院里南房和东房拐角处的半间耳房,据他说只有6平方米,住着他们一家4口:父母、一个妹妹和他。80年代中期我又想起了他,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儿子,妻子长得不难看,高个儿;他也因为病情加重,手术换了一个牛的心脏瓣膜。还记得他对我说:“我不能死,不然孩子这么小就没爸,多可怜啊。”以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正江不是我们这代人中的主流,但他却仿佛是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破折号,破折号后面的话是——“我们这代人活得不容易。”

不管多不容易,到了80年代初,50年代出生的人,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总算有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归宿。同学晓明复员后被分到一家工厂当模具钳工,那时正和同厂的一个女孩儿谈恋爱;刚子结束了房山的插队生活,被分到一家橡胶厂,每天被橡胶味儿呛得喘不上气来,但每月有几块钱的劳保费,战友建廷也复员了,因为当兵前是北京东升公社的农民,所以被分到东升公社卫生院中药房抓中药,80年代取消了“人民公社”,这个卫生院的牌子就成了“东升乡卫生院”,后来卫生院迁走了,原址上建起了人民银行研究生部。安友是内蒙古插队,后来辗转到山东、河北“转插”,到80年代中期也回到北京,被分到一个区的科委开车。记得是1982年,我们一批“发小儿”有了第一次聚会,那几乎是清一色的复员兵。多年不见,“开会”前每人都自报这些年的经历,并自报如今在哪儿工作。工作的单位五花八门儿,因为是复员兵,又大多是党员,工作不错的不少,市级或区级党政机关的、海关的、税务所的(那时税务工作大家都不知是干什么的)、图书馆的,但也有工作不咋样的:如某街道房管所的,某环卫公司团委的,某钟表修理门市部的,某影院的。


据林华说,1978年知青大返城后,至少北京对这批多年在外漂泊的“游子”以很快的速度分配了工作,但大都是服务行业。那时服务行业在人们心目中比国营企业要矮一头,如果被分到哪个商店当售货员,在同伴中是件很难启齿的事情。总之,工作虽有好有坏,但起点都差不多,没人一上来就能当领导,都在最底层。


但有一批人在50年代出生的人中仍然保持着优越地位,那就是截止到1980年最后一批毕业的各届工农兵学员,和同在1982年毕业的77级、78级两届,以及后来陆续毕业的各届“真正的大学生”。后者的走入社会,冲击着工农兵学员的优越地位,更被用人单位高看一眼,但若在同一单位,论在岗的工作经验和资历,工农兵学员又略胜一筹。等到他们能分出伯仲,至少是80年代中期以后的事情。至于说当领导,那时“文革”刚结束,离退休制度还没有出台,不要说局级、处级、被解放的干部大都是解放前的老革命,就是科级干部,也都是40岁至50岁之间的人,一时还轮不到50年代出生的人。但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同样是“铁饭碗”,他们比兵团、插队、复员回城的人们,已经有了明显的优势。

成 家

撇开工作和社会地位不论,作为“自然人”,共同的属性是没有层次高下之分的。走到了80年代初,50年代出生的人中,像1959年出生的梁丰,那时还是个小姑娘,但再大上几岁的人,却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如果把“成家立业”作为一个人“社会化过程”的主要标志的话,那么“业”不管好坏,已经算“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们该有个自己的家了。有的人在十年颠沛中,在“晚婚晚育”的号召下,已经被耽误得很迟了。

人”是什么?就是俗称的“对象”,即成家的另一半。于是这时的“人”,和前面写到的初恋已经大有不同,目的就是要“搞对象”,然后好成家。少男少女的朦胧已经没有了,有的就是着急找“人”。


一位朋友,平时对生活很细,很讲卫生,平时到捯饬得利利落落的。爱逛商店,是我们俗话讲的“娘们儿唧唧”的那种人,人是好人,就是对象谈一个吹一个,他自己有房间,这在当时是很优越的条件,当时买家具凭票,他不知从哪儿抓了一张双人床的票。没结婚就买双人床,有点为时尚早,但他又舍不得把票让给别人,于是就买了。接着又去逛商店,买了双人床单、4个枕套,还有被面之类。朋友们开玩笑你买了那么多床上用品,最重要的床上用品没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还有什么没买?”大家说“媳妇儿!”

全福的老婆在一家纺织厂,一个车间几十个女工,据她说,那时一下班,急着赴约的能占一半;工间休息,给对象织“毛活儿”的也占一半。80年代前期,那是个50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50年代头几年出生的人,大拨儿找对象的时期。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很有意思,题目叫《羞怯征婚后,煤矿工娶了个大专生》。说的是1984年《中国妇女》杂志社接到一封信,问能不能登找对象的启事,信是河南焦作煤矿一位“学雷锋”的矿工想为自己哥们儿帮忙而写的,他哥们儿叫朱芳雨,是他们班组年龄最大的光棍儿。杂志社大受启发,开了一个专栏叫“鹊桥”,登载了朱芳雨的征婚启事。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前无古人”的事情。就在这时,一位叫李萍的音乐专业大专生也因为找对象问题和家长产生矛盾,被父亲打了一个耳光,负气离家出走,上火车前随手买了一本《中国妇女》。她到北京转了一圈儿后,钱快花完了,于是想到了杂志上那则“启事”,买票去焦作,见到了朱芳雨,并为这位朴实汉子所动。那年国庆节,在“家长型”的矿务局领导主持下,他俩和其他“两大车新人”一起,参加了集体婚礼。

事情就这么简单,速度就这么快,小学文化的朱芳雨和大专文化的李萍距离就这么大,照片上白皙的李萍和呆乎乎的朱芳雨反差就这么强,但他们却结婚了。事隔30年,朱芳雨被尊为“中国媒体征婚第一人”。你可以说这件事不具有典型意义,


但它却是一个符号,解读出来的是:那时的大龄青年急于想成家,他们和她们所缺的,就是“人”。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QQ,没有手机,更重要的是,没有今天的观念。


一位朋友说得好:周围到处是“窗户纸”,就是不知道往哪儿“捅”。——当然那个时代,登启事毕竟是稀罕事,找对象还是靠亲戚、朋友之间介绍的居多。


一位曾经专爱保媒拉纤的朋友,跟我聊到了一个他曾给介绍了七八个小伙子的姑娘,摇头苦笑说“你就没见过那么难缠的女孩儿,她一直缠了我好几年呀。”他这段当媒人的经历很有意思那女孩条件确实不错,人长得漂亮,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脾气绵软,却外圆内方,经历坎坷,是个“理想主义者”。对“人”近乎挑剔,否定的理由按今天的话讲:“净些没用的”。第一个对象,她否定的理由是:“别的都好,就是太迷邓丽君。”第二个对象,说人家“有点像二王’中的一个。”“二王”是当时正通缉的两个持枪杀人犯当时满大街贴着通缉二王”的照片。其他被她“检阅”又被她否定的对象理由五花八门诸如“精神被污染了对华山抢险的英雄事迹无动于衷”、“竟然不知道三毛是谁,她的书一本都没读过”、“大男子主义希望将来我到家当慧芳”、“他爸妈爱打麻将麻将是好人玩儿的东西吗?那是赌博”、“他还没长大成人老和他侄子一块看《唐老鸭》和《铁臂阿童木》”、“刘文正、罗大佑的歌多棒他根本就不爱听男人的歌”、“他不像好人戴着蛤蟆镜”等等。据这位朋友说“到现在她还撂在家里呢五十多了早就不找了人也有点儿神神叨叨了。”


同样,一位朋友也和我聊到他找对象的经历,也是挑了无数个。我问能不能写写,他笑笑说:“你别用真名。”他的姓的第一个字母是A,加之我们都喜欢电视剧《士兵突击》,我就叫他老A。老A是个才子,身材魁梧,但不修边幅,邋里邋遢,有时邋遢到让人不能容忍的地步。有一年在我家吃饭,我爱人腌了一坛泡菜,他最爱吃这口,但泡菜切忌用沾了口水的筷子去拨拉,以免细菌污染后长毛,我紧着提醒他,他可好,把刚从嘴里拔出来的筷子往裤子上反正一抹,就伸进了泡菜坛。


1987年有一部叫《邋遢大王奇遇记》的动画片上映,他立刻就有了“邋遢大王”的雅号。直到现在快60岁了,他的衣襟还不如他外孙子的围嘴干净。一次在公共汽车上,他旁边一位中年妇女被熏得恼怒而幽默地大叫:“呵!这哪儿来的一股榴莲味儿啊?”吃过这种水果的人都知道,一扒开,有一股刺鼻的臭烘烘的味儿。就是这个毛病,当年不知吓跑了多少姑娘。

他讲了几段他的故事,绝口不提女方甩他的“走麦城”,只提他甩人家的“过五关斩六将”:这些人都不识货,像我这样又忠厚又有文化的人,上哪儿找去。只能说我没交上桃花运。我遇上过一个,长得不错,头烫得在胸前打着卷,那时挺扎眼。我们去看《追捕》,看《佐罗》,挺高兴。忽然有一次她拿给我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上面有她画的笔道,让我“好好学习”,文章写的是关于如何穿衣服,其中有“如果穿着漂亮的西装而不经常换衬衣,就很不像样,会客要有会客的衣服,在家要有在家的衣服,工作要穿工作服”,其中有一句她画了双道:“谁要穿一身脏工作服挤公共汽车,就会受人指责。”我一看,不干了,我就是穿着工作服挤公共汽车。


那时都那样。你要嫌我衣服脏就直说,干嘛让我看报纸。就吹了。还有一个,是个做服装生意的,那时的个体户,干好了就是万元户,文化低点也没什么。但我妈不干,说你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找一个摆摊儿的,你不嫌寒碜呀。有一次她送我一条牛仔裤,我向来对衣裳不讲究,就穿回了家,我妈拿着鸡毛掸子指着我,非让我脱下来,我脱了,老太太可好,顺手从窗户给扔出去了。我一下急了,你不让穿就不穿,你不能给扔了呀。在这之前她还扔了我一条领带,说我们看不惯的东西你别往身上穿,别往家带。我知道这位肯定不行了,家里根本不能接受,加上我心里也嘀咕她的行当,老坐火车上南边进货,跟什么人都打交道,今后咱降得住吗?也吹了。后来听说人家在秀水街有两个铺面,干大了。有一个当工程师的,工农兵学员,我妈很满意,可就是太爱跳舞,还老拉我,逼我换衣裳。男步女步都会跳,说了,舞场如果男的少,我就跳男步,女的跟女的跳,人家没顾虑。跟我说,咱俩边跳边谈,多浪漫。还跟我贴面。有朋友警告我,大厅广众跳“贴面”,你也不怕“严打”给你抓起来。那时有个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她那大红裙子,我不算脸皮薄的,可在舞场上我跟着她,脸上直发烧。也吹了。还一个,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我现在有时做梦还梦见她,但她找我就一个目的,见面第一回就说,知道我有海外关系,最好能带她出国,她最想的事儿就是出国,不出国,到香港也行。我受不了,你是看上我这人了,还是看上我的海外关系了,这人能靠谱吗……

成家需要钱,这在刚一改革开放时,是很尖锐的问题。那不像“文革“中结婚,两个铺盖卷往一处一搁,就算成了家,没人笑话,没有攀比。到了80年代,成家对一般阶层的人来说,带来很大的困窘。一改革,工资是涨了点儿,大约80年代初,一般工人从41块5,涨到60块钱左右,没有质的区别。但外来的风却吹来了新的消费观念,新的消费品。我记得我成家买了一台两个嗽叭的收录机,是同事给了个票,花了700多块。这足足是两个人整整一年省吃俭用,颠着脚尖才“够”着的。那时的“恩格尔系数”很高,除了吃饭外,想买件像样的东西,要攒上几年。

80年代初的成家,还不像几年以后外国电器扑入中国那么凶狠,记得1982年家里买了一台21英寸德律风根彩电,那时我正好结婚,就把淘汰下来的那台14英寸电子管黑白电视给了我,我很满足,因为周围有的人还在看9英寸电视。但到了1985年前后,彩电开始风靡,进口原装彩电大都是那时出国人员带回指标,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去提货,是很让人羡慕的事。记得牡丹电视机厂那时出了松下套件国内组装的21英寸彩电,1530元,要票。一位老师给了张票,彩电买回来,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好像还跟父母要了一点儿。当时我的工资大约不到70元。我很犹豫,总觉得国产的不如进口原装的,最后还是把它退了,不久托人买了一台海关罚没的16英寸松下原装彩电,价钱是1100元。它一直跟我们走到了2000年以后。记得我结婚时买了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不要票,143元;一张床也不要票,80元。整了点散碎木料,做了一个写字台。仅此而已。当时爱人的哥哥搞外贸,可以买到钢琴漆的成套家具,1000元左右,因钱不够,放弃了。直到1989年,又有机会,才买了一套罗马尼亚组合柜,1700元,当时很为人瞩目。这就是80年代成家后全部的家当。

宋丹丹有个小品,演个28岁的农村姑娘,有点儿缺心眼儿,眼神儿也不好,到人家相亲,非要人家有彩电才肯出嫁,弄得男家用电视机盒子假装彩电。看似搞笑,好像只有农村才会发生。其实当时在城市成家,不少人也是要备齐多少条“腿儿”,姑娘才肯出嫁。必备的有床、写字台、两开或三开门大衣柜、酒柜、高低柜、钢木折叠圆桌、几把红色人造革包海绵的折叠椅等等。有人称这种做法是市民的俗气,其实如果你设身想想,一个插队知青回到北京,好容易成个家,女家想要,男家想置,一辈子结一次婚,实在无可厚非。这和今天动辄几万元,花着父母的钱,轿车成行,鲜花如雨比起来,那时用自己攒的钱,安一个小家,实在是既硬气又悲壮。当时流行的颜色是地板黄,凭票买来的两开门大衣柜,一扇柜门有一块衬了绿布的玻璃窗。只要你是拿家具票买的,家具的款式都大同小异。如果说这些家具里有什么最不该买的,就是写字台,又占地儿,又没实用价值,不少人上面摆着电视机,有孩子后,摆满奶瓶奶锅,零乱拥堵。酒柜那时新家必备,两扇玻璃拉门里,常被主人摆进几瓶好酒,这成了一个新家最具装饰性的景观。沙发也必备,分简易和“全包”两种,简易的,扶手露在外面全包的,扶手包一层海绵。沙发上蒙块线毯,线毯流行图案是上山猛虎或者迎客松。因为家具要票,所以很多人找木匠做,个体流动的木匠很吃香,街道边上,小区的空场上,常能看到木匠做活,一家做完了,邻居看着不错,也请他做,木匠往往不动地方就能一连干上一个多月。

但所有这些都要钱,不少人为结婚欠账。孩子多的家庭,父母不像今天,四个老人接济两个年轻人。那时平民百姓,没有多少钱能支援孩子,只有靠自己。工资低,奖金很少,只能从嘴里抠。一位当年的同事,结婚前说过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他说:“明儿就办事儿了,我还没件儿像样的衣裳,上午才借了条料子裤子。”他们两口子都是回城的插队知青。我倒不怜惜他的艰难,但我很佩服他的新娘子,这种家境,她能嫁给他,那一定是感情高于一切,会踏踏实实地跟他过日子。


全福跟我说过他的结婚。第二天要办事了,头天晚上他觉得不踏实,因为还缺个酒柜。他是我见过的最巧的人:计算机硬件、强弱电、木匠活、车钳工、泥瓦工、装修、裁缝、烹饪,他无所不会。他儿子从4岁就穿西装、打领带,都是他自己做的。就在那天的下午,他现下料现做,半夜,酒柜做好了,接着上漆。婚礼开始前两个小时,他才来得及去洗澡。电器太贵,那时谁家有音响?他自己做。我见过他那时做的音箱,用铜板倒成圆角围起的黄灿灿的边框,把索尼电器的商标拓出样子,腐蚀出来,镀成金色,镶在音箱一角,箱体棕色钢琴漆,光可鉴人。

如果说缺“人”可以通过各种办法找只是个社会观念和信息障碍问题其实人有的是而缺钱可以攒吃得差一点儿置的东西简单点儿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但如果缺了房那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房改是90年代后期的事儿买商品房在80年代的中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批人要结婚如果刨去感情因素(如果是介绍的对象就谈不上感情因素)最重要的基础就是房。

一些在大机关或者有职工宿舍的大企业工作,还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周旋变通,或许大小能找个安身的“窝儿”,这类单位最吃香也最难当的,就是房管部门的头儿,有的是人向他们赔笑脸,也有的是人骂他们,有的还挨过打。但如果是没有职工住房的单位,那可真的是求告无门。前几年有个电视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张大民在杂院里盖了间小房一棵树从房顶上伸出去很形象地说明了当时普通老百姓住房的困境。在北京很多四合院为什么成了“大杂院”就是因为要成家的人多没办法只能在1976年地震棚的基础上搭盖起各种材料、各种样式和各种面积的小房朝向东南西北不拘三角形、梯形什么都有。各房之间的过道儿只要能将将推过一辆自行车邻居就不说话“杂”是当然的。


云南、李雯两口子是我的亲戚,一个1957年生人,一个1958年生人。他们1982年结婚,住的就是从云南父母家的房山上接出来的一间,当时很有不少人羡慕,因为面积不小,足有20平方米,也足够高,很豁亮。我曾到过一位朋友的新房,只有8平方米,石棉瓦的屋顶,大部分砖都是他和他妈捡来的,整块儿的不多。要置备的东西很多,钱得一块一块数着花,盖这间小房时,请来的都是好哥们儿,供应的饭只有饭馆买来的馒头、酱豆腐和白开水,这位朋友说:“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吃着馒头、酱豆腐给我‘絮窝儿’的哥们儿。”


最让人堵心的故事,也是听朋友说的。一个女孩儿,从兵团回来家里的孩子多,只有两间房,可怜她多年不在家,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因突然多出她这么个人而不能相容,经常吵架。她没地方住,长期在走廊里打地铺。最后齐齐哈尔一位当年对她有好感的男知青给她来了信,她毫不犹豫,转了户口,离开了北京。


在住房问题上最让人羡慕的是衣村户口的人。战友建廷就是一个。当年他就住在北京二里庄附近,那里当时还是衣业社的庄稼地。他结婚时,在分给自己的宅基地上盖了五间北房加三间东房,院子里还砌了一个大花坛,其声势之“壮阔”,气宇之“轩昂”,让我们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我结婚时,单位分给我一间小平房,是几十年前单位初建时的工棚,只有10米,还要自己生炉子,水笼头和厕所都在外面,冬天真是难熬。恰这时房管科一位好心人问我们想不想搬两家合住的单元房,只是面积也不大。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有这样的好事?那好心人说:“但有一个问题,单元里的另一家是回民,你们行不行?”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回答:“行。”接着他诡秘地一眨眼,说:“要行,就快搬,今天下午就搬,趁那家没反应过来,先搬进去再说,要是他们知道了你们是汉民,一闹起来可就搬不成了,这里有民族政策问题。”接着就给了我们钥匙。我们几乎是拼命似地收拾东西,请来朋友,蹬着平板车,也就两个小时就把家搬完了。回民那家两口子都是教师,恪守教规。开始他们还以为我们也是回民,并没说什么,但到了晩上下班时,他们打听到了“底细”,女主人开始大叫:“为什么骗人,为什么骗人。”这时我们不得不说话了,我向她郑重承诺:我们虽然是汉民,但只要和你们合住一天,我们保证尊重你们的民族习惯。由于这个承诺,两家在一起合住了6年,我们从没在这个单元里吃过一次大肉,甚至我爱人怀孕,需要补充营养,也没有“破戒”,由此,两家相处得很融洽,直到他们搬了新房,还来看我们。直到他们全家移居比利时,还时时有联系。

婚礼

50年代出生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有一个毛病,就是想起来就抱怨丈夫没能办一个像样的“婚礼”,没有照一张像样的结婚照。其实她们嘴里抱怨,心里也明白,并不是谁不愿意办得像样,而是那个时代,就是那种水平。不可能像今天:西装革履的新郎把一身婚纱的新娘从加长的林肯婚车上抱进大厅,一路有人喷着彩丝,撒着花屑,几十桌大宴宾朋,专业主持人煽情地排布着各种程序,一切都程式化。


说到婚礼,50年代出生的人结婚,在程式上,似乎已经和40年代以前的人结婚有了些变化。变化之一,就是开始摆“席”了。建廷的父亲是厨师,家有所传,所以建廷也炒得一手好菜,经常去给人家置办结婚“席面”。那时没有几家在饭店定得起婚宴的,都是临时搭个棚,有的现垒灶,高级一点儿的借个煤气灶。头一天借好桌凳和盘碗家伙,备好各种主要原料,比如炸好鱼、煸好肉,豆腐过好油,买足了豆泡,到第二天配上青菜,锅里一颠就上桌。请的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都随了“份子”,买的锅、盆、暖瓶之类,样样都用红纸贴上,写着“随喜”人的名字。一个婚礼,仅此而已。

永生讲起他的婚礼,很有意思。头一天他拿着一包飞马烟去了理发馆,跟师傅说:“您给我留点神,理细点儿,我明儿结婚。”接着递上了烟。师傅客气两句,但还是没“留神”,一推子下去,把一只耳朵上边“豁”了一道沟,师傅很抱歉,紧着往回“找齐”,沟是没有了但头也快理秃了。永生后来嘀咕:“是不是给飞马烟师傅挑理儿了?给恒大可能就好了。”但永生还是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他竟和朋友借了辆上海轿车,这在当时是很风光的,没几个新娘子是用局长坐的上海车接的。等第二天,他坐车去接新娘,新娘家人很多,“秃头”的新郎一进门,丈母娘就不高兴,嗔着“傻姑爷”给她丢人了。水生到现在还记着丈母娘当时一句话:“快上车,别跟这儿现(眼)!”


改革开放,人的观念也在变,婚礼学外国学到极致的,是旅行结婚。李雯和云南结婚就是“旅行式”的,从苏杭转了一圈之后,新娘提出,一辈子结一回婚,怎么也得坐坐飞机吧,于是他们坐上了从天津到北京的飞机,据李雯回忆,她刚系好安全带,感觉飞机就要降落了。

我的婚礼很“老派”。没有“摆席”。那时我住在单位集体宿舍,是个筒子楼。同住的是位年长的教师。我和他商量好了,趁他出差,我们把他的床和我的床并在一起,铺上新褥子新床单,就成了新房。那是个9月份,爱人穿了件花衣裳,没有娘家人送,骑着自行车来到新房,迎接客人。桌上是糖和烟,我请朋友从北京饭店买了两条中华烟和两条三五烟,记得很清楚,三五烟是11块钱一条。客人来得不少,领导、老师、同事、同学,不下几十人。屋里坐不下,几只凳子都让给了年纪大的,年轻人就站在楼道里。我到楼道里发烟,拿的是中华,一位年轻同事坏笑着说:“不行,我们得让新娘发烟,而且要三五的。”印象很深的是,一位过去在工厂的老师傅,兴冲冲地拿来两盆盛开的菊花;一位老师用他相机里彩色胶卷的最后一张给我们照了一张相。

八十年代结婚照

这张照片成了我们真正的结婚照,当时北京还很少的有冲印彩卷的地方,一个月后,那张照片送到我们手上,老师说,是拿到香港冲印的。



摘自:黄新原 著《五十年代生人成长史》中国青年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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