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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孤寂的灵魂——知青施庆祝之死

一个孤寂的灵魂
知青施庆祝之死

蔡建民下乡到引龙河农场的几年间,几乎每年都有知青死去,让我切实体会到毛主席说的“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雷击、车祸、溺水、疾病夺去了他们的生命,都是二十几岁,那么年轻青春,生命之花就凋萎了,令人唏嘘叹息。

这些不幸者中,施庆祝是唯一自己亲手把自己的生命给了断的,1972年国庆前的一天,他用一根绳子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保卫干事急冲冲闯进屋来查人:“施庆祝在这儿吗?”我们都惊醒过来,有人回了一句:“急什么,他又不会死的啰!”谁知保卫干事竟然说:“兴许是死了!”这一下,惊得我们顿时都坐起身来,感觉到出事了。看窗外,脚步咚咚,很多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跑,施庆祝上吊自杀了!


在阴暗的猪棚里,施庆祝直挺挺的悬梁吊着,身子比平时长了许多,眼紧闭,嘴微张,垂着的手里握着他戴的黑框眼镜,一身全新的灰色的卡,折缝清晰可见,脚下一张小凳子翻倒在泥地上,周围烟头遍布,还有一盏熏黑的油灯。可以想见,半夜里,在一片风声中,在这阴森森的猪号里,他是怎样在自我斗争,怎样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


施庆祝,你就这样走了吗?你还年轻呀,就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人世间吗?我凝视着他那张惨白的脸,真想问问他,但他魂已西去,不可能给我回答。这个问题在以后很多年间一直萦绕于怀,特别是我在生活中享受快乐的时候,常会在脑海中不觉浮起施庆祝的脸,一张沮丧无比的脸,眼中充满痛苦,又殷殷的带着企盼,似要找人对话、诉说。因为他生前是那么孤独、寂寥,他始终处在不被人理解、毫无温暖、常常遭受冤屈的状况中。

1969年6月,施庆祝和我们一起下乡来到引龙河六分场,他是作为“社会青年”加入上山下乡大军的。“社会青年”是个难听的称谓,专指那些未能考上大学,在家待业、无业,被嘲笑为‘吃老米饭“的人,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小孩子也编着儿歌羞辱他们,使他们走路不敢抬头。社会青年最后的出路不是到新疆就是到黑龙江。施庆祝就属于后一种。虽然他“混迹”于带有革命色彩的我们这批上山下乡洪流中,但还是很快被大伙无情地甄别出来,于是仍少不了背后被人嘲弄,常有人会扯出他这个身份说事,肆意贬低一番。


“吆! 施庆祝不是社会青年吗,怎么还是个团员?”分场开始整建团活动,好几个人都发出这样的诘问。其实很多人不知道,施庆祝不仅是个团员,还曾担任过里弄团支部书记。


大概习惯了,施庆祝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不喜欢和人交往,顾自打理自己的生活,那副近视眼镜后面两只小眼睛灵活、精明,给人一种“小农经济”的印象,他经常会不知从哪里去弄来豆角、白菜,在火油炉上煨上一个小锅菜,改善伙食;他手脚不闲,不是忙着锯就是忙着刨,打个木箱,小凳子,或者搭个搁板架什么的,把自己破陋狭小空间搞得好一点。他的泥瓦工手艺一流,抹个墙是光溜光溜的。应该说,他勤劳能干,很能吃苦。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落个好,人缘很差,别人总要挑他的刺,指责他“自私”什么的。应当说,他是有点自顾自忙活,但那时候谁不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而其实,他心并不冷,也有不少助人的举动,只不过他的举动都被人曲解;

连队里的劳动,他也不含糊,有股猛劲,扛包、灌袋、上跳板,有时候玩命一样的干,须知他是有腰伤的;他还爱动脑筋,总能琢磨点道道出来,出个主意啥的,是干活的一把好手。然而无论怎样,总还是吃力不讨好,大家伙还是不会表扬他半句,还是要诟病他,领导如果有什么不满意,也常常在批评中有他的影子。


因此,施庆祝经常表现出颓唐、无望的样子,垂头丧气,佝偻着背,不像一个年轻人,倒像一个巴结老农。眼镜脚断了,粘着橡皮膏,又平添了几分穷酸。也许因为自卑需要用格外的刚烈来掩饰,他有时候特别争强好胜,强词夺理。我好几次在走廊上经过他住的房间,听到他和同屋的人在争执,声音嗡嗡作响,很远都听得见。但他底气不足,对方唇枪舌剑一来,没多久就闷掉了,继而变成不服气的叨咕、嗫嚅。他和同屋的人都不睦,因而时常吃瘪。他在农场里没有一个朋友,不受欢迎,一次他到我们寝室来借铁锨,看到铁锨靠墙而立,刚要伸手去拿,立刻有好几个人嚷起来:“没有铁锨,没有!”“不借不借!”他顿时无比颓丧,悻悻地走了,这时候,我觉得他十分可怜。


不被理解、不受欢迎的日子就这么过着,其间,霉运又牢牢缠住了他,大伙都知道的至少有三件事,像三把刀子,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第一件事是西瓜事件。下乡没多久,有一次我们大约二三十号人到哈尔滨去玩,回途经过北安车站,看到站台上堆着不少待运的西瓜,知青们正是又饿又渴,于是“狼性”大发作,蜂拥而上,纷纷抱起大西瓜,躲上一列停着的空列车,砸开来就吃。如果瓜馕不红,立刻扔掉,换一个再砸开,尽拣甜的吃。顿时车厢里破碎西瓜满地,一片狼藉,而我们汁水横流,爽得连连叫好。

不久,这“西瓜大打劫”不知怎么反映到农场里来了,而且居然说是施庆祝策划带的头,于是一场批斗会降临到他头上。他被勒令站在人群中央,某干事一页一页读着他的罪状,男女知青好奇加兴奋地聆听他的历史和现行。尽管狠狠上纲上线,但好像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唯有他的恋爱史让人感兴味,给人印象最深。在上海时他同一个女社会青年相爱,后来偷尝禁果,因此被作为“资产阶级生活腐化,不正当男女关系”遭到处分,撤消了团支部书记职务,从此打入另册。女朋友忍冤含羞被迫落户宁波嫁了人。他则从共和新路旱桥跳下自杀,但摔在驶过的煤车上,人没死,腰从此摔残了。(外界曾说他的腰伤因偷窃被民兵打伤的,也是讹传)。当某干事在朗声念到施庆祝同女朋友发生了“21次”关系时,观众群发出了一片惊呼,不少人感到这批斗会“杀根”、痛快,女青年更其愤慨。施庆祝浑身颤抖,额上沁满了冷汗。从此,施庆祝罪大恶极,形象越加丑陋,他干活稍用了点劲,女青年就一片声的讨伐他:表现自己,居心不良!防他胜于防狼。而部分男青年则在背后给他起了个“直快列车”的绰号取笑,从北京到上海的直快车次是21次。


施庆祝自杀后,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三张照片,两张是和父母的全家照,一张是女朋友照片,上面布满了泪迹;他庄重穿着离别人世的新衣服,是女朋友从宁波赶到上海为他送行时送给他的,他平时不舍得拿出来,这是第一次穿,也是最后一次穿。 


第二件事是杀猪事件。71年冬,猪圈失踪了一只猪,到处找,结果在野地里发现了肢残体缺的死猪。群众性排摸工作随之展开。不久,嫌疑人被锁定,又是施庆祝,证据是突然发现他近几天用猪油点灯。于是一系列专政手段接踵而至,开会批判、勒令检查、受领导训斥、到保卫科接受审问等等,据说施庆祝不承认,一如西瓜事件,态度很倔,保卫科姚干事就把枪拍得乓乓响来恐吓他。接下来,就是团组织对他进行组织处理。

在讨论开除他团籍的会议上,除了施庆祝外,另有六个团员,我入团不久,也在其列。当其他五个团员把手举起来决定开除施庆祝的时候,他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眼镜片后朝我投来乞求的目光,就是这张沮丧、痛苦的脸从此烙印在我的心中。施庆祝肯定明白,我的一票根本不能扭转局面,但他仍然寄希望我这一票,他是指望看到有人能稍微理解或同情他,指望在铁板一块与他对立的冰冷世界里,寻觅到一丝温暖。这瞬间,团组织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同时交织在我身上,空气几近凝固,我犹疑着,斗争着,最后慢慢举起了手,那个时代,习惯了不能有自己的意见。这时,我看到施庆祝颓然垂下脑袋,难过地摇了摇,已是满眼泪水,而我掉过眼光,再也不敢看他了。


很多年以后,事情解密了,那只猪是一个陈姓知青给打死的,根本与施庆祝无关。


第三件事是“饭票事件”。72年9月下旬,听说食堂的饭票失窃了,数量不菲,接着听说偷窃者被抓住了,自然不是别人,又是施庆祝。到处都在流传,越传越活龙活现,有说施庆祝半夜从售饭窗口爬进去,刚得手,撞见炊事班长,吓得跪在班长面前求饶;还有说施庆祝已经承认是他偷的饭票,押到总场被保卫部门打得起不来,等等。总之,人们一边愿意相信是施庆祝又犯了案,一边又遗憾故事太简单,有了结局还不如是悬案、迷案来得刺激,于是更添油加醋。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证实,9月29日下午,他被再次传唤到分场保卫室那里确是事实。那天午间,我到食堂打午饭,因前一天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泞和水洼,正巧施庆祝从屋里走出来,仍然是苦着脸。他看我没穿雨鞋,在泥水前踌躇不前,就过来要背我到食堂,我推辞,他已经蹲下身来,我想起了他的腰伤,再推辞,他仍蹲着身子,使我恭敬不如从命。当我被驮着前行时,只听到他口中喃喃说了一句:“等一会叫我到姚干事那里去。”他这话似乎是对我说,又好像不是,而更多像是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午后,他就去了,这导致了他那背我时的温暖肉体在十余小时后变得冰冷僵硬,是不是总场以及姚干事声言要把他送去“强劳”引起的,不得而知,他那天直到傍晚才回来,耷拉着脑袋,步履蹒跚,总之,那个下午使他再次精神崩溃则是真的。夜里,我写文章到十点多,想到食堂去划拉一点夜班面条充饥,路过施庆祝那间小房间,看到房门紧闭,磨砂玻璃映出屋里跳动的火光,我想大概是施庆祝在油灯下写检查,竖起耳朵一听,隐隐有啜泣声,但我也没多想,就走过去了。谁知道这时候他正流着泪在写最后的绝命书,他已决定结束生命。

后来,据看到过绝命书的人说,那是份血书,四个角上用血粘起,里面是血写的“冤枉!冤枉!冤枉!冤枉!”八个大字。而我多年后,想起施庆祝那句似说非说的话,揣摩他是不是要告诉我一点情况,以便留下一点真相和证明。然而当时他终究没有明说。


这三件事一刀一刀把施庆祝杀死了。


施庆祝死的当天,总场保卫科长——一个说话下巴不断抖动的人,慌不迭的到施庆祝的睡炕翻箱倒柜搜寻遗书,始终没找到。原来施庆祝把绝命书藏在同屋孔庆绍的被褥下面,孔庆绍仗义,捐弃前隙,躲过了“组织”逼迫,设法把它转送给了他的上海家人,做了一件大善事。


当晚,革委会一夜灯光未灭,保卫科长率一帮干部通宵开会,逃避责任是主要议题。第二天一早,我作为连队文书,奉命去龙镇发电报给死者家人,电文是“悲观厌世、自缢身死”,无异于说他自绝于党和人民,这就是他们讨论一晚上的最大成果,八个字把一个人的一生无情地打发了。


施庆祝命运是如此的多舛、孤独,伴及一生,即使死后也没有得到丝毫温暖。他和家人关系也不好(据说是大学考不上的缘故),接到电报后,他的父母不愿来,也不敢来,儿子盼望的申冤自然也成了泡影。只有同在黑龙江农场的妹妹来了一趟。

施庆祝的薄皮棺材被拉到东山岗上,没人给他挖墓穴,就扔在乱草丛中,未能落土为安。多年后,人们发现他的棺盖早就不翼而飞,等于是将他暴尸天下。他的墓碑始终没有,也没人过问,后来有人在一块简单的木板上草草用毛笔写了“施庆祝之墓”几个字来代替,没有身份,也没有生卒年月,仍然是没人愿意拉到墓地去给他立上,所以他始终是无名孤魂。这块所谓的墓碑一直躺在一连的屋后。有人恶作剧,把它夜里竖到女生宿舍门口,并装鬼叫“施庆祝来了!”女知青出门乍一见到清冷月光下“施庆祝之墓”,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后来,人们就把这块木头当作劈柴时的垫木,他的名字再次遭受众人刀砍斧劈,没多久就面目全非,终于被遗弃在乱草丛中了,消失了……


数年后,我们都已回到上海。每当国庆,满城火树银花之时,我就会想起施庆祝,想起当年那个国庆。那天家属区在结婚迎亲,锣鼓阵阵,鞭炮声声,而在食堂这一边,知青们正默默看着给施庆祝注射福尔马林防腐剂,气氛沉闷阴郁。当时我非常感慨,知青的命运何其凄凉,生活怎么这样沉重。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国家发展了,社会进步了,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常想,要是现在,施庆祝,你还会孤独吗?你还会走绝路吗?“社会青年”有什么不好,不就是现在的“啃老族”吗?谁还不知道就业困难而去歧视他们呢?“小农经济”有什么可耻,发家致富天经地义,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以你的吃苦能干也许早就踏入老板阶层,过得潇洒舒坦了。“恋爱偷吃禁果”又有什么不可以,时下一夜情、婚外情都满世界是,挺着肚子奉子成婚也不罕见,恋人间的性爱谁还会去指责?特别是,现在人权和法制在中国已有长足进步,什么事都要重证据,你也可以申诉申辩,不必再屈于淫威。那个宣扬你隐私的干事,你可以告他“侵犯隐私罪”;那个摆弄枪支吓唬人的,你可告他威胁公民人身安全,侵犯人权;胡乱冤枉人、给你随意戴帽子的,你可考虑他是否有诬告、诽谤嫌疑;组织上轻率下结论作处理,你也可要求复议、仲裁,等等,社会已经大大宽容、宽松,思想意识日益多元化、开明化,人们的心灵不再封闭、压抑了,我们正逐步走向民主和法制,走向公平和正义,头上已是一片明朗的天,施庆祝,这一切你一定也看到了吧。

2004年夏天,曹伟伟、陈培宗、潘琪等众多战友去农场,千方百计找到了施庆祝的灵柩,献了花,烧了纸,深深鞠躬,代表了我们所有知青战友对他的理解、同情和内疚,尽管这来得晚了点,但他的灵魂从此不再孤寂了,他将重生于我们知青战友亲密的队伍中。

来源:新浪博客《引龙河畔》、《生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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