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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年轻时付出的代价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30号院 Author 陆耀文

年轻时付出的代价作者:陆耀文

腰,像虾子一样弓着

1970年,我身体已经长成壮实的小伙子的模样。生产队里除了像耕田、播种一些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我还没有资格干以外,其它的跟一个壮劳力貌似没什么区别。


因为是在早春,没什么重要的活计,那一天妇女们在家休息,男劳力挑土填沟。为什么要挑土填沟,等会儿再说。

农闲时候的活,本来是很轻松的,我却因为自己不小心,受了伤。挑担过田埂的豁口的时候,我没控制好姿势适应担子的摆动,跨过豁口的刹那,腰部传来剧烈的疼痛,就摔倒了。我想爬起来,尝试了几下,不行,腰一点使不上力,我就在地上躺着。好一会儿,我像蛇一样蜿蜒着自己的腰啊,勉强挪到田埂上半坐着。但腰不能动,左转右转都不行。慢慢地站起身,发现腰竟然直不起来,只能像虾子一样弓着。

几个老爷家围上来,一个说:“没事,息两天就好了。” 另一个说:“你别听他的,要好好休息,不能动,不能用力。弄得不好就跟张二爷一样,一辈子的老板腰。”

张二爷是我们队里的一个老光棍,他的腰不能弯,插秧的时候,他的腰也是笔直的,和腿形成一个120度的钝角。

第二天,情况更严重。除了腰不能动、不能挺直,坐着要撑着桌子才舒服一点。小便时候疼,咳嗽疼,大便的时候更是因为要做出高难度的动作,疼得哇哇大叫。

这怎么办?什么时候才会好啊?要好不了,这辈子不是完了吗?

幸好,没几天疼痛减轻,十几天以后,我又能活蹦乱跳了。

四十几岁的时候,和很多人一样,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因为症状轻,没拿它当回事。

现在,我的腰已经成了严重的问题。早晨起来坐在床边,腰就是僵硬的一坨,穿裤子腿沉重得抬不起来,总要等到活动开了,腰部才感觉轻松一点儿。平时不能干重活,搬一个花盆,四五十斤吧,第二天腰疼就会加剧。听到别人说腰疼、腰疼,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因为我的腰是无时不刻在疼着,像现在坐在电脑前打字,姿势很舒服,很正确,但是腰也在疼。

听朋友说,现在的医术对付腰椎间盘突出、骨刺之类的疾病,没有任何问题,动个小手术,向腰椎里打一点骨水泥进去,效果非常好。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一直没有动这个脑筋。好像这个痼疾就是我的原罪,年轻时候种下的因,年纪大了自然要背着这个果,修正这个生命轨迹,便是忤逆。

现在说说,造成我腰部受伤的挑土填河是怎么回事。

58年大跃进的时候,江南农村有一项跃进的举措,就是“河网化”。通过人工开挖河道,把自然河道串联起来,形成河网,提高排涝、灌溉、航运、养殖的能力。这在平原地区是非常有益的,但在我插队的圩区则是另一回事。丘陵地区的圩区与那种一荡平漾的纯平原地区,是不一样的。在圩区,内河与外河是不连通的,河网化以后,交通功能的提升微乎其微。水产养殖在圩区也不是很发达。至于灌溉,以后还搞了水渠这样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河网的作用也逐渐变小。

十几年下来,曾经大吹大擂的河网化终究没有显示出什么用处来。生产队就把河堤一段一段地挖开,把土重新倒回河里,恢复了田地原来的样子。这样,土地面积增加了,统购统销的定额却不变,对生产队是个大好事。

而我在土地的涅槃中,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代价。

熬日头,要慢慢来

图片来源网络

在田里干活,天气刚一热,老爷家们就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凉快多了。我跟着学样,没几天,人就晒得像黑鬼一样。


到了初夏,几天大晴,太阳毒辣。我发现,我的背部和双臂不光辣辣的疼,还有点痒痒的。第二天,痒的地方就长出了水泡,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

巧子有点文化,休息的时候,他念了一首诗:“身穿荔枝袍,有眼无眉毛,四脚玲珑走,只少尾巴摇。”我猜想,他说的这几句应该是个谜语,谜底大概是癞蛤蟆。我正要说出谜底,发现大家一起朝我看过来,几个小孩儿还用手指指着我说:“癞塘鼓,癞塘鼓。” “癞塘鼓”是我们那边的说法,就是指癞蛤蟆。我慢慢地理清楚了,他们是在笑我身上长满了水泡,像个癞蛤蟆。

后来,水泡慢慢地破了,冒出的水是淡黄色的,周围皮肤开始翘裂。

也是在休息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去撕翘起的皮肤。没什么痛觉,很好撕,要是足够小心的话,能把整个起泡的部分一整张撕下来。

我请个小伙子,帮我把背部的皮也撕下来。两张a4纸大小的皮,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迎着太阳,晶莹剔透。我把它放在旁边的草地上,收工的时候带回了家。夹在一本杂志里,藏到现在,只给我夫人和儿子看过。

我问老爷家,你们怎么不会晒出水泡?回答是,你也不会再晒出水泡了。熬日头,要慢慢来。你细皮嫩肉的,这太阳多毒啊,晒出水泡还算好的,起疖子、生搭背就苦了。

“搭背”,是在背部的深部脓肿,我见过一个老爷家得过。整个背部隆起一大块,上面有个白点子脓头,赤脚医生用手术刀在上面划了个口子,冒出的脓水有两三公分高。等脓水淌得差不多了,医生就用镊子夹着纱布,伸进那个洞里,上下左右,反复擦拭,然后把药捻子一条条地塞进去。半个白瓷缸子的药捻子都塞进去了,还不够,赤脚医生就叫旁边的小伙子到合作医疗去拿。又拿来一个大茶缸子药捻子,用了一半。

后来,这老爷家的搭背好了。他直说,现在的医疗发达,要在早年,害搭背死人的太多了。

这搭背,要中医说,肯定跟上火有关系,日毒日积月累,总要有个地方发出来。小时候,根本不听妈妈说的“不要到太阳底下去”,夏天头上总要生几个疖子。现在,想不晒太阳也不行,农民总是要干活的。日积月累的太阳的毒,终于在我身上也发足了一回。

有一年“双抢”过后,常州下放户胡迪铭邀我去他南京的亲戚家玩,同去的还有知青范云云,平时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玩。范云云很聪明,77年第一批就考上了大学。胡迪铭就不简单了,拿过常州市某个系统的桥牌冠军、围棋冠军,乒乓球也打得非常好,尤其喜欢看书。反正只要是玩,他没有一个不精的。但是正经上学就不行了,高中没考上,家里把他送到常州老家找了个工作,城里居民下放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就轮上了他。

去南京的时候,我左腿膝盖外侧生了一个小疖子,有点疼,我也没怎么在意。

在南京,我们三人吃住都在他亲戚家。他亲戚很热情,招待非常周到。别的都忘了,就记得两顿饭,印象很深。

第一天桌上有熏肉,我从来没吃过,尝了一口,不能接受那个怪味。主人的弟弟从湖北来养病,熏肉就是他带来的。他说,熏肉很怪,一开始吃都不适应,吃几次就好了,慢慢的还会上瘾。这肉是用花生米外面的红皮,烟熏的,别的熏料都不行。

我是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这样的有学问的人。也不是正经学问啦,而是说到什么,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侃侃而谈,娓娓道来。说到武汉,我知道一点。但是他讲的“百万雄师”,18勇士陈再道,像说书一样,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说到上海我家住的法租界,沿革变化,我听都没听说过。他的话里,慢慢的我弄清楚了,他是武汉一个大学的教员,借养病为名避祸躲在了南京。

第二餐有印象的饭,是主人在外面斩了半只盐水老鹅,很好吃,我吃了不少。

就在这吃了盐水鹅的第二天,腿上的小疖子开始发作。肿了一大圈,又痛又胀,走路腿不能着地,一跳一跳的。显然不能再在南京玩下去了,正好范云云要到他亲戚家去,我就向胡迪铭告辞,一个人先回乡下了。

鹅是最发的发物,我那时候怎么知道?现在对中医这套说法没多少年轻人会相信,可我这条腿脓肿暴起就是一个实证。到柘塘的汽车站下来,回村里的三里路,我走了两个小时。到家坐下来,两条腿并在一起,左腿肿得比右腿一个半还粗。邻居替我把赤脚医生喊来,医生说,现在没有什么办法。这个脓肿还没有熟,过几天等它熟透了,才能开刀放脓。她临走给了我一点消炎药和止痛片。

接下来的三天真是受罪啊。躺在床上,坐在桌前,左腿胀疼不可遏制地让你呻吟不已。肚子饿了,还得拖着一条残腿蹦蹦跳跳地弄吃的。

脓肿熟透了的标志,是肿胀部位不再硬邦邦的,而是按下去有点软了,上面也出了白点。我隔个半个小时就去按它一下,看看有没有发软。

医生每天都会来一次,看看按按,就是不说,熟了,可以了。

第四天,医生终于打开药箱,说,差不多了。

一刀下去,脓水喷涌而出,腿上的肿胀感一下减轻了。下面的程序都是我以前见过的,但是刮骨剔肉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特别是第一次换药,医生从那个深洞里面,把塞进去的一大缸子敷料一根根抽出来的时候,那种拉扯的吸力引起四周麻酥的复杂痛觉,无以言说。

肿胀消失,伤口慢慢收成鸽子蛋大小,里面的新肉隐约可见(至今还留有一分硬币大小的暗圆),我问,烂得这么大这么深,会不会把膝盖的关节搞坏?医生说,脓肿这个东西很奇怪,生长的时候它的周围会形成一圈保护层,炎症腐败都不会穿透这个保护。这个话我印象很深,写到这里,我想确认一下她当时说的话有没有依据,查了一下资料,发现真有这回事情。“由于脓液中的纤维蛋白形成网状支架才使得病变限制于局部,令脓腔周围充血水肿和白细胞浸润,最终形成肉芽组织增生为主的脓腔壁。”(见度娘百科“脓肿”)

“不对,”我说,“那生搭背怎么会死人呢?”

“败血症。”医生说,“现在也不会死啦,有抗菌素。”

“你怎么不给我打?”

医生横了我一眼,“一年才这么几支,你这算什么?”

农民不讲究卫生。时常接触有毒有害的脏东西,不注意清洗消毒,平时干活又很容易磕碰,加上夏天各种虫豸叮咬,细菌感染是常见的事。“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没有想过还要剔除他们身上落后的东西,一股脑儿地融进去,包括他们的不健康、不卫生。

曾经在寒冬腊月里,跳进茅坑清除粪渣。齐膝盖深的粪水,上面浮着冰块,底下全是瓦片、碎砖,还有碎玻璃。我们两个小伙子要把这粪水和渣滓,舀进粪桶,让上面的人提上去,再怎么小心,也会弄得一身的粪水。这一天,老爷家高兴起来,到村中小店赊账,一人买了两个鸡蛋糕。蛋糕拿来,那个小伙子两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来就吃。我也毫不犹豫,行事如仪。


忽然想到我的老寒腿,可能跟年轻时候腿部受冻有关。那时候,从育秧到耙田、插秧,两条腿泡在冰冷的水田里,长达一两个月。现在一到冬天,一早就把羽绒裤穿起来了,腿部的保暖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我的症状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别人一般都表现为膝盖关节的酸疼,我膝盖不疼,而是小腿肌肉的持续酸疼。特别是晚上,在被窝里,两条腿不知道怎么摆放好。现在,看到年轻人把腿部暴露在寒冷的环境中,我浑身就会一打哆嗦。

村里赤脚医生是不收费的,每年每个人交给合作医疗两块钱。我受惠于合作医疗比较多,因为我不会一有头疼脑热就往城里跑。我们村的赤脚医生是个还乡知青,叫张连珍,应该和我差不多大,长得眉清目秀,话不多,总是细声慢语的。

还能用20年的牙,拔了

我的牙特别好,不光整齐,咬力更非同一般。小时候吃小核桃,别人都咬不开,我一咬一个崩碎。


插队后期,在农机厂工作,手里有了几个活钱,老是和几个青年工人,或者和知青朋友,在一起喝酒。开啤酒瓶不用起子,用牙。

77年冬天,我左上的一个槽牙就有点不好了。一开始,吃冷的东西会疼。个把月以后,就持续地疼起来。赤脚医生不会看牙病,给了我几颗止疼的药。


实在受不了了,去了公社医院看五官科。医生说,你现在疼得厉害,我不能给你处理,等不疼的时候再来看。我只好回家。

那天夜里,牙疼剧烈,不能入睡,起来小便。拉开门,吓了我一跳,满天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下着,地上、屋顶上积下了厚厚的一层。忽然脑子里有一个想法,转身去屋里拿了一个大茶缸出来,满满的摁了一茶缸雪,抓一把放手里捏吧捏吧,攥成一小团放在牙疼处。疼得忍不住吱一下,但很快就不疼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木木的。过了大概五六分钟,慢慢的痛觉又恢复了。想了一下,又去厨房把灶头旁边的一个钢精锅拿了出来,装满了雪,放在床头。躺在床上,就这么抓一团放在疼处,睡个十来分钟,疼醒了再抓一团,……,再抓一团,……。


第二天,到医院里跟医生大闹,坚持要医生拔掉我的牙齿。医生见我这个样子有点害怕,耐心地跟我解释。说牙痛大多是因为急性牙周炎之类的疾病引起的,如果在急性炎症发作期拔牙,就有可能导致炎症扩散,这样就会并发一些其他的疾病。必须要先消炎,解决牙痛后才能拔出牙齿。

“那好,请解决我的牙疼问题。”我说。

医生说:“昨天已经开了消炎药和止痛片了,要耐心点。”

我捂着嘴说:“我已经吃了几顿药了,不起作用。你行行好,要么给我打杜冷丁,要么给我拔掉。“那个时候,我在公社工业办公室,跟医院没打过多少交道,但医生肯定都认识我。所以,我讲话稍微放肆一点,他们有这个雅量。

而后的几分钟里,我看到医生拿起笔在处方签上要写什么,又放下,嘴里说着不行不行。我估摸,她是犹豫着要想给我开什么麻醉剂。

最后,她站起身走到隔壁房间,喊了一个男医生过来。两人在门口说了一通,那男医生说:“没事,没事。”

我那个大槽牙非常坚固,女医生弄不动,换了男医生主刀。只听见叮当一声,女医生拿起托盘给我看,大牙齿上面有一点黑点,其它都是完好的。

女医生说:“这个牙,你要是不拔,还能用20年。”

她说的一点不错,我的牙直到四、五十岁才再次出问题。拔掉的那颗牙周围,几颗牙都开始有点晃动,继而生痛发炎,根管治疗,折腾了几年,最后还是一拔了之。

装了假牙效果不好,去年花巨款把5颗牙都种植上了。

牙齿上面的磨难,好像怪不了那一段岁月。但是反过来想,要是能够正常地上学、就业,就可能没有机会那么颓废,那么冒充豪气,学人家样用牙齿咬啤酒瓶盖。

忽然觉得,这篇文章的起意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点抱怨。

但好像又不尽如此。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垂老之际,我仿佛在怀念。怀念那,被少年沧桑压弯了脊梁之前的生龙活虎的躯体,怀念那,心灵扭曲与命运浮沉背后的永不折饶的心劲。

超越一己的悲欢好恶,对过往作严肃的道德评判,我做不到的,也不想做。

作者介绍:陆耀文,1952年上海出生,江苏省溧水县柘塘乡艾园村插队九年半,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中学教师当校长至退休。

文章来源:30号院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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