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督卒》——知青偷渡记（下集）

救命啊！救人啦！

阿坤指着海天一色的天际线，大声告诉我：“看见海岸线啦”！我赶快解开绳子，取出眼镜戴上……哇！竟然在远处还看见有条船！这回终于有救啦！我们马上把衣服脱下来，拼命挥舞，感觉整个天都明亮了。

阿昆转身对我说："我实在感到不大对头，昨晚我下海时呛了口水，是咸水。刚才试了一下这里的水，是淡水”。

"啊！不会吧? 问题这么严重？”

举起双手别动！千万别乱动，我的枪很容易走火的！

那只船离我们还有好些路，我就证实阿昆的推测不是多余。船桅上飘忽着五星红旗。船大，近不得礁石，两个武装民兵举着枪。撑着小艇向我们扑来。……

有没搞错啊？！需要救人时，那些神自己不来，反派整船的海防民兵来，你叫我今后如何信神？拜神，我拜来拜去有啥用啊！现在真是糟糕透了！

阿昆哥，你说说，救命时没人来，取命时就有人扑过来，……莫非那神仙泡女风流去了？

你们两坏家伙闭嘴吧，没淹死你就口中胡言，连神都敢咒。

这两个海防民兵，看来天天吃海鲜多，吃咸菜少，两只手臂粗壮有力，把我们拎上船，还要我们双手抱头。被别人用枪指着头，真是九十九个不爽，但我和阿昆已是十足软脚蟹那模样，听天由命就是。

两位小兄弟，你们从哪来？想去哪？想干啥? 姓啥？名啥？住哪？

连长姐姐，我们两个是下乡的广州知青，听收音机说，毛主席几十岁都畅游长江，昨晚我们心血来潮就畅游珠江，结果一场大水就把我们冲到了这里……

我们被拖上大船后，一个女民兵连长（在中国，民兵最大的的官只有连长)，一开口就審得我们几乎原型毕露。我和阿坤顾左右而言他，装糊涂扮傻瓜。总之，只凭一件海魂衫，一个大大的充气内胎，又不能证明我们督卒。反正我们是知青，三言两语，那帮民兵火气就上来了，站在我们身后那个长着暴牙的民兵，对着我们，举起枪托猛撞……

喂，怎能这样狠啊，这样会打死人的呀，他有老爸老妈的呀！

谁叫你们两个家伙如此嚣张！

可能文质彬彬的阿昆说话不中听："你们这些人都没文化，与你们讲也讲不清，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啦……！”(没办法，他老爸是教书先生，教出来的儿子当然是这样了)。阿昆说的这类言语，激怒了那个暴牙仔民兵，他用枪托两下就把阿昆打得头破血流跌倒在地。那血流得阿昆满脖子都是，面对这突然变故，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反正我老爸老妈都是粗鲁之人！

他妈的，既然你想拿我们的命，我就先下手把你弄残，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就算是条狗，被逼到墙角时也会还手，那个暴牙民兵举起枪托想撞我时，我扑上去，左手抱住他的腰，右手伸到他的下面抓住要害……，我用力捏，有多大力就用多大力……，打蛇就得下重手。

连长姐姐，叫你的人别乱动，大家出来讨吃，个个都不想弄出人命……，你吩咐这只船靠岸，放我们走，我立即就放下你的枪！

阿昆也不是吃素的，见我捏低了那个龅牙仔，立即扑上前将他按住，举起拳头打得他鬼哭狼嚎，我弯腰捡起枪打开保险，一拉枪栓，看到里面并没子弹，只见枪头刺刀闪闪发光。我不知阿昆WG时有没参与文攻武卫，反正我爸是劏猪的。

两位小哥，千万别搞到鱼死网破，各自退一步就海阔天空，送你们上岸没问题。……

阿伯，这里你岁数最大，吃盐比我们吃米多，今天就由你说了算。

世界上什么事都怕搞大，那个女民兵连长愕然地看着我们，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从渔船驾驶舱走出一位老人，三两句话就很江湖地搞定啦！

船，找个浅滩靠了岸，我和阿昆向着船上众人，低头弯腰大声道谢，感谢他们的高抬贵手。

跳下船，放下枪，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像漏网之鱼，撒开两脚飞快逃了。

阿昆哥，顶住啊，后面没人追赶了。

我们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剧烈的震动，令阿昆头部的伤口不断出血，顺着半边脸流到肩膀。流这么多血，好危险的呀，我们体力耗尽，瘫坐在乱草丛，我撕了半件海魂衫，包扎好阿昆头上的伤口，希望这样能把血止住。我望着眼前这荒山野岭，除了乱石野草，鬼影都没一个。

阿昆哥，别看这些油甘子顶不了肚，但有它就肯定好过没有，李时珍都用它入药，可认降虚火的。

我们沿着山势，北高南低，一路跌跌撞撞向东行。且别说阿昆受了伤身体多么虚弱，我们从昨晚五点多吃过饭到现在，几十个小时，粒米没进，早就饥肠辘辘脚跟发软了。

终于，在一个山旮旯看到几棵油甘子灌木，结着一串串油甘子，别整天口花花说保护动物植物，当饿到双眼发光时，看到老鼠，我都立刻会生吞活剥。

昆哥，继续这样走就不对啦，虽然广东没有老虎，但到了晚上，就那些蚊子都会咬死人。……我们下山进村吧，找户人家，讨碗开水，讨根番薯……。

开始逃跑时，怕被民兵围追堵截。我们看人就回避，看到村庄就绕路。看来，继续这样走不行了，大山中无法过夜，没吃没喝，也没火，……。我们吃多少油甘子就拉多少油甘子，人都几乎虚脱了。

小妹，你叫什么名啊？为什么就小小年纪就出来放牛？

叔叔，我不叫小妹，我叫阿香。

我们顺着山沟一路向下，在山涧的出口，遇到一个放牛的小姑娘，既伶俐又善良，她看见阿坤包着头，就问是不是在山上跌倒受伤，她说自己和奶奶住，奶奶有草药可以治伤……。

日薄西山，我们跟着她进了村庄。

阿婆，求你帮帮我们吧，他受了伤还发着烧……。

阿香把我们带回她的家，家中只有她和她奶奶，老人家慈祥得像菩萨，看到我们两个佰生人如此落魄，竟然什么都没问，立刻帮我扶着阿昆到厅堂那张长凳躺下……。

我瘫在地上，望着这家徒四壁的农户，解放几十年啦，为什么还穷成这个样啊？

放心吧，他吃了我这草药，明天就会退烧了。

小时候，有个盲人帮我摸骨，他摸着我的后脑勺，说这小孩有反骨(叛逆)，但一生都会遇贵人……。

老奶奶沧桑的脸，看上去有六七十岁，后来才知，其实她未到50岁。

她煎了一服草药，阿昆喝过后，进入了昏睡状态。

老奶奶煮了一锅番薯粥，看我捧着大碗狼吞虎咽，阿香对我说：不用急，锅里还有好多。……

跳落海里浸泡了这么久，被捞起挨了一身打，接着又被人追得连爬带滚，在山里走了一整天，肚子里只有一把一把的油甘子……，现在，能吃上一碗滚烫滚烫的番薯粥，哇，对我而言，实在是皇帝大攴了！

小阿哥，你什么都别对我说，那水缸中有水，你在天井洗个澡，这套衣服是阿香父亲的，若你不嫌弃，就穿上吧。……

我看得出你抽烟，我到邻屋问阿黄叔拿点烟丝给你，我出去的时候，如果有人拍门你不要开。

你实在不用谢我，要谢的话就谢神吧，我每天早晚都拜的。

洗过澡，我换上老奶奶儿子的唐装衣裤，此时，我觉得自己十足像个不正不经行走江湖的江湖佬，我尚未开口道谢。老奶奶就叫我先拜神。

本来，我对那神己心中有火，但我还是把头抬高，口中念念有词，我真心实意地求神，求神保佑这位老人。虽然我不知头顶上供奉的是什么神。

没理由呀，我刚刚才拜完神，怎连续三次都过不了关？运气不会如此糟糕吧?

阿昆食药后一直在睡，老奶奶说，没关系，空腹吃药药力猛，明天拉泡屎泻火就好……。

我吃了那么多的番薯粥，明天肯定屙番薯屎了。

临睡，我抽了十支八支自卷土烟，然后，用火柴为自己占了一卦，虽然命够硬，但是我的运气好。其实相差不多。

阿三姑六婆七婶十三姨……他是我的表叔，从广州来探望我的呀……。

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阿昆依然在睡，老奶奶说，他早上起来拉了屎，吃了三碗薯片粥，又躺下睡了。不过烧已经退，只是人依然虚弱。

我拿了两条番薯放进口袋，跟着阿香上山去放牛，一出村，阿香逢人人就介绍我……，不用照镜，我身着唐装衫，肩上荷把锄头，虽然见人就露出牙齿笑，但是，是个坏人模样啊！

走上后山，从山上往下望，零零星星几十间屋，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是那么小。本来，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山形地势属于台地，应该是个鱼米之乡衣食无忧之地啊！村子的名又好，叫笠山村，应该什么都套得住。阿香告诉我，她出生不多久，她父亲就跟人游水去了香港，阿香的妈妈上山砍柴，从后山摔下去世了，她他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奶奶过。这里的鱼米之乡都没饭吃，所以，督卒，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只有肚子吃饱了，才好说大道理。

太阳当头照，赶牛回村庄。牛吃饱了，我们饿了。早上那两条蕃薯早就消化掉啦

远远看见老奶奶和阿坤站在村口，我整个人感到一阵轻松。阿昆没事，我们该启程了。

昨晚吃番薯煲粥，今天中午吃粥煲番薯，天天这样吃，你说阿香的父亲有什么理由不逃Gang？

四眼仔，那天在船上，你抢了民兵那支枪，你怎么知道别的民兵个个枪枝都没子弹？当时真把我吓坏了。

昆哥，海南岛建设兵团每个团都有个武装连，一百几十人，一百几十支这种解放军淘汰的枪，我有两个同学在武装连，我摸过他们的枪，没有一支枪装有子弹。我在船上，看到那些民兵每支枪保险都没打开，你说我害怕啥啊？

在笠山村又多住了两天，阿昆完全康复，老奶奶亲自托村治保主任去大队部为我们开了张真正的证明，我们决定离开了！

一大早，起来吃过番薯粥。老奶奶和阿香把我们送到村口，阿香不断地说：阿叔，有空再来探我啊！我们除了点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从身上取出那张20元港币。塞到阿香的小手中。这20元港币是我的全部身家，昨晚我给老奶奶时，她坚决不收，说出门身上一定要有钱。我们走出好远了，回头一看，老奶奶和阿香依然站在那个村口。

昆哥，我们在笠山村住了四天，当时你身上满是血水，还发着烧，我们身上没有一张证明，阶级斗争这样紧张，你说老奶奶从头到尾连一个字都不问，就帮了我们这么多。

如果我当时在船上杀了人，她帮了我们就是窝藏罪，换了你，有人拍你的门时，你敢帮吗？我问自己，我都不一定够胆，……因为我们己经将信仰扔下了大海。

我和阿坤昨晚决定，今天上午先去大沥公社搭长途汽车去宝安县城，然后，看情况再考虑回广州或是去阿昆插队那条沙湾村……。

昆哥，我看还是走蔗林田基香蕉林安全，世界上险恶的不是蛇而是人……，我们避开大路吧！

放心啦，你干嘛这么多疑啊？我们额头上又没凿字说是督卒客，我口袋中还有证明，你有什么可担心啊！

出村走了半个钟头，有条土路司以走拖拉机，单车，也许今天是墟日，路上有许多乡民，我迟疑了一下，对阿昆说，我们还是小心为妙，但阿昆固执己见。出门在外，系怕意见分歧，而且是大事上的分歧，

今天出门没看皇历。但是险地慎行，人人都应知的，我的心，七上八落。

我不想与阿昆争辩，因为我们现在唯一的资金，只有他身上那张20元港币了。真正让我放松警惕的，是因为他身上还有张真正的证明，

太大意了！接着，我们又犯了个致命性错误，当阿昆招手，用乡下话拦住一部运甘蔗的拖拉机要求搭顺风车，获得同意坐上后，我们所有的防范意识就全部丧失了。

停车 ！停车! 通通下车。干嘛? 检查啊？

哇，四眼仔，这回我们麻烦啦，都怪我没听你劝，结果走到了这一步。

当路旁蔗林突然扑出十几个边防民兵，个个举着枪将拖拉机团团围住时，我就知这回落网啦，想跳车逃走吗?简直是痴心妄想。拦住我们的，个个都是地头蛇。

阿叔，我们是广州知青，有大队证明的呀。

昆哥，别说了，再讲也没用。

两位小哥，我们找你们好多天了。证明? 开这张证明时，我也在场呢！

我和阿昆从拖拉机下来，十几个民兵立即将我们团团围住，个个把枪抓紧，他们知道，这两个知青够胆出其不意抢你的手中枪。

原来，昨天笠山村治保主任去大队为我们开证明时，我们就被摆入瓮了，边防民兵不是窝囊废。他们的父辈，当年打日本鬼子好厉害的。

四眼仔，你说他们怎么一眼就认出了我们

昆哥，我们衣服里穿着一件海魂衫啊，瞎子都看得出啦！

一步错，就步步错，卒仔未过河，就被别人的马拦住了。我和阿昆扔下手中的棍子，双手抱头，有两民兵上来想用麻绳捆住我们，被他们的头头制止了。这位仁兄不一定知道《日内瓦公约》，但他确实有人性。

这回被抓没挨打，够大命了。是不是菩萨显灵，我就不知啦。

我们被押着游街，一路都有好多乡民拿着农产品去赶圩，见到民兵抓人，没有一个乡民围观或大惊小怪，在边防地区抓人，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在公社的民兵大队部，有两个由宝安县知青办来公社视察的干部，听民兵头头介绍后，开始向我们讲大道理。……

两位小同志，你们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上山下乡的呀，要听毛主席的话啊，……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嘛，别动不动就去督卒，……问题好严重啊！

各位大佬，别乱动哦，我们身上没刀没枪，若要搜身，衣服我们自己脱，……你不会叫我们连内裤都脱吧?我有一盒火柴，一包香烟，火柴你尽管收走，烟絲你别动，反正我们是一条烂命。……

别，别，别冲动啊，别冲动，有事慢慢说。

这个干部天花乱坠说了一堆大道理，他刚出门，几个民兵上来要对我们搜身，我马上大声骂粗口，因为阿昆的内裤袋里缝了二十元，如果这些钱被他们搜走，即待我们就算有机会逃脱，都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了。

我和阿坤只穿着内裤，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地上，让他们检查。

小时候看过小说《红岩》，后来从电影《红岩》中看到渣滓洞，白公馆。牢房里生存环境的恶劣，今日轮到我领略了。我们被关进大队部后院一间20平方大小的屋里，进屋前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一进屋，他妈的屋里有男有女有老头己经关了十几人，满屋都是臭味……。

个个面无表情一声不出，墙角有个粪桶，地上流满粪便。

越狱了！越狱了！快来人啊！这些逃Gang犯造反啦！

坐在门口那位，声色俱厉地对我和阿坤说：没位了，你们只能睡到放粪桶的角落……。我对阿昆说，看来，想解决问题，得把这事给弄大才行。于是我对那人说道：听着，我送几个字给你：操你妈！信不信我叫你吃屎？我边说边向墙角走去，一手提起粪桶，吓得那家伙脸都青了。我把满满的一桶粪便朝铁闸外泼出去，弄到外面满地屎尿。…… 经我这么一搞，场面变热闹了。

谁？！谁吃了老虎胆，竟敢在这惹事惹非？四眼仔，是你吗？

大队长，是他搞的。我们刚刚进来，不是我们。我提着粪桶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拍门，他就踢我一脚，……于是弄得满地都是屎尿，请你拿把扫把给我，我马上把地面清扫干净……

十几个民兵冲了过来，十几支枪指向了屋里。是不是恶人，我定要先告状。就让那家伙当回冤大头吧，对待恶人，绝不能手软。恶人恶治，我十分拿手。

我和阿昆用水把地上的糞便冲洗干净，屋里臭味没了。人不是猪，不可以睡在粪便上的。

那家伙被民兵带出去，揍了一顿才放回屋里。

各位阿哥阿姐，大叔大伯，你们都别在我面前冒充黑社会，我俩，人都敢杀！

进到这，谁都不许欺负人，别怪我事先没提醒，若不相信，你就来试一下，睡到半夜，我俩会把你掐死。……

禁闭有禁闭的规矩，这屋里也得有皇法。我和阿昆一唱一和，软硬兼施。

关在这屋的有位妇女衣不遮体，我把身上那套唐装衣衫脱下，递给了她，女人不可赤膊的啊。我不是善人，但我知道，对妇女必须尊重。做人要有尊严。我虽然凶恶，但我有度，有道。

把门打开，带出来逐个登记。

关在屋里，每天每人只有一碗水和一条番薯，吃不饱也饿不死。最难熬的是，天黑以后，成群的蚊子，千军万马似的咬得人坐立不安。

我不记得关在这屋过了多少天，今天终于来了几个官员。

把你的火气压下后，终于有人理会你了！……我和阿坤商量好，千万别报自己的真实姓名，随便乱编就行。

性别？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住址?第几次偷渡？几个人同行?

阿叔，我没有偷渡啊，我有个同学与村长的儿子结婚，我过来这喝喜酒，喝多了点，走了错路。他们抓住我，就说我想督卒。

登记，其实只是例行公事。总之，办事员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不记得我报的名字是张三还是李四，我看满屋子人，个个除了性别真实外，别的没有一句是实话。此时，只有脑袋进水的人才会实话实说。而负责登记的人，根本不把我们说的话当一回事。这种状况令我相信，抓着一个偷渡客，政府就会奖励五元钱。

只要走出屋，我们就有机会，一旦风吹草动，立即逃跑，逃得一个算一个。

登记前，有个干部对我们说，中午有饭吃。谁知到了中午依然是一根番薯，一碗水。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任何官员说的话。

中午吃的蕃薯尚未消化，就有民兵在屋外边开锁边大声吆喝：赶快起来，出门上车！我出门一看，除了我们，旁边还有几十个人，通通被押上了两部解放牌汽车。

上车前我对阿昆说：头脑清醒点啊，能不能逃脱，就看押解途中有没有机会了。……

停车啊，有人拉肚子啦，有人晕车啦，有人呕吐啦！急屎急尿急死人啦……

两辆车开始只装了三四十人和五六个持枪民兵，不料经过几个收容站，又上了三四十人，人一多，秩序就乱，有几个顺德的带头作乱，用力拍打车顶，顿足把那几个民兵挤到车厢的一边。一旦停车，立刻就找机会逃跑，五六个民兵是抓不住五六十人的。

押车民兵经不住众人拉屎拉尿要求，两部车终于停了下来。民兵队长吩咐那些押车民兵紧握枪支四处散开。若说懒人屎尿多，那就大错特错了，奸人屎尿多才是真。车上的人无论是否内急，个个都争先恐后地住下跳，看来想瞅空溜走的绝不是我们俩人，结果剩下的半车人被民兵拦住了。……

昆哥，看见五十米外那片荔枝林吗?我们同时转身，把那民兵踢倒后立即就跑到那边，……千万不要脚软呀。

我们一下车，就有个民兵非常警惕地盯住我和阿昆，我左瞅右瞅看准周边的地势，叫阿昆听找的口令一起转身……。真是神使鬼差，老天助我，忽然车的那边响了两下枪声，接着听见有人大声呼叫，车下的那帮家伙闻声即作鸟兽散状，与此同时，我和阿昆立刻转身……

逃啦！逃啦！

朋友，你知什么叫双龙出海吗？拍电影黄飞鸿、叶问、李小龙、李连杰、甄子丹，演员都是用安全带吊着装模作样地打斗，我和阿昆头一次相互配合同时起脚把一个民兵踢倒在地……，接着，我们拔腿飞快地奔跑。，五六十人鸡飞狗走地四处逃散，那些押车的民兵就算有螃蟹那样的八条脚亦无可奈何了。

我们避开逃跑的人群，单打独斗，穿过荔枝基、甘蔗林，蕉园，鱼塘……，一路飞奔。阿坤说，喘一喘再跑吧，我没气啦，我说，若不想被抓住，你就得紧跟我。

丛林法则有两条非常重要：第一条是弱肉强食；第二条是速度决定生与死，别整天对我说人是高等动物，有时，人和动物是一样的。继续奔跑吧！命运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变得很强势。

四眼仔，你怎么会猜到半路一定会有机会逃脱？

昆哥，两辆车上五六十人，个个都知，一旦被送进宝安县或广州的收容所，再想逃就难于上青天了。

这两车人，半数以上的，一看就能看出，起码是经历过两三次的老督卒了。就算车上无人闹事，我都会折腾点事非……否则……。

我俩实在跑不动了，一头钻进甘蔗林，像竖箫横吹那样开始啃甘蔗。蔗糖对我们实在太重要了，保命要紧，偷吧。圣人落难也会偷。

不用问人，附近公社的有线广播一定把今次督卒人犯逃跑的事件告知了所有人……。我们唯有小心再小心，什么错都不能出。

我和阿昆冒死在一条村边偷了两件衣服和一床被单，然后忍痛将两件海魂衫脱下，包住块石头沉下鱼塘。我俩开始走难了，身上不可以有被人一眼就看穿的衣服。那海魂衫好贵的呀！

肩上扛着几根甘蔗，我们开始隐入夜幕中。

昆哥，今天是逃脱的第一晚，我相信现在每条路口都有民兵。

放心睡吧，明天我们日行夜伏，看情况再定……

我们找了一片摘完果的荔枝基，边聊天边啃甘蔗。因为树上已经没有荔枝，所以无人守亦无人巡，我们包头包脚防毒蚊，但无须防人。……

逃跑的人，第一是要保持良好心态，第二就是要选择"逃”的方式。本来就烂命一条，没啥值得惊慌，最忌把自己搞得像惊弓之鸟，慌慌失失。

四眼仔，快点啊！那边鸭寮有人出来啦！

天一亮，我和阿昆就四处觅食。吃了一肚子甘蔗计，糖份与维生素已够，但淀粉和碳水化合物一克都没，弄得整个人饥肠辘辘。

阳阿昆负责看风，我进蕃薯地花生地下手。此时此刻，千万别与我讲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我没空！

四眼仔，我实在走不动了，每走一步都脚步漂浮，头暈想呕，肚子咕咕叫，尽拉稀……我简直坚持不下去了。

我俩尽挑遇不到人的地方走，虽然安全，但吃下的生蕃薯不好消化搞坏了肠胃，我和阿昆都拉肚子了……

四眼仔，进不进?这回你说了算，我全听你的。

我俩开始虚脱了，趴在蔗林边，望着前面条极普通的自然村，犹豫了好久，到底进，还是不进？……

他妈的！生死存亡，在此一决，不进，我们很难坚持到明天；进，实在不知会有什么严重后果。想来想去，还要想啥啊？干脆点，进！做人做事，我历来一胆二力三功夫。

两位小哥，想吃点啥啊？有粥有粉也有面，不过 通通都是斋。

我和阿昆拍干净身上的泥，在村口那条溪中把脸洗干净。村口有座三十年代为防土匪而建造的碉楼，碉楼前有间挂着招牌的粥粉面档，两个村姑看到我们走近，立即站起来招呼，那档口除了桌底睡着一只不出声的狗，什么人都没有，正合我们心意。

吃了这么多天番薯，肚里只有番薯屎，现在两碗汤粉下肚，整个人都精神了，阿昆取出那张港币结账说："我们没粮票，你多收几个钱吧”。河粉档那阿姐马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们，问：昨天村子里广播大声说，有两车偷渡客跳车逃跑，不会是你们吧？我和阿昆即时楞住，糟！看来我俩头上真像刻上了逃犯的印记，这回实难脱身了！

小姐姐，你不会也是民兵吧，如果你看我们两个人值十元钱，尽管叫人来抓我们好了。

小阿哥，凡人都有三衰六旺，你莫慌就是。

世上有许多事，躲来躲去，搞到整天心慌慌，现在被人看破，反而心里坦然了。

结账后，我对阿昆说，十几天没烟了，麻烦你叫那小妹陪你进村，帮我买包烟吧。

阿昆与那个小阿妹转身走后，我就对那个小阿姐把事情经过和盘托出，结果，我又碰着了一个高人。

小阿哥，你们一坐下，我就知你俩是什么人，别紧张，我和阿秀都不会那把出卖你们……。

往后你们怎么打算啊？现在每个路口都有民兵把守，你们这样走，走不脱的啊！

那个阿姐叫阿惠，她三言两语就道出我们现在的处境，已成丧家犬的我，若继续一意孤行，迟早都会落网。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听我劝吧，我二叔是这里的村长，阿秀的舅舅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除了我们，没人可以帮你们了，你要想清楚才好。

四眼仔，你说了算，你说咋就咋。

阿昆从小卖部回来，只帮我买了两包烟，一盒火柴，别的什么都没买。若继续逃跑，我们就需要手电筒，清凉油和食物……他不会不知的呀。看来，阿秀也把险恶的形势对他讲了。

何去何从，要重作打算了！我点着一支烟，陷入沉思，我没有阿灿的大将风范，每走一步都不能错，三思，三思！必须认真想清楚才行。

阿惠，你又介绍小伙给阿秀了，不错不错，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哪条村来的啊？

三叔公你又讲笑，他俩是阿卓的同学。

陆陆续续有人下田干活，经过粉面档看见我和阿昆，審视的目光中带着疑问。结果被阿惠三言两语搪塞，他们个个就当我俩是自己人啦了。看来阿秀的舅舅权力挺大，那个广州知青阿卓在村里挺有人缘。有这么大的保护伞罩着，我们没理由再去撞网，先住下吧，避过风头再说。

这村子的小孩，尚未读书认字，就跟着爷爷奶奶进祠堂，背诵挂在这里的对联。……

做人不能作恶。破四旧时，宝安城里来了几批红卫兵想卸这些挂联，都被村里的人赶走了。

跟着阿惠和阿秀进村，来到丁屋。这里原是祠堂，后来成了下乡知青与村中未婚男丁的住宿地。祠堂很大，有12根木柱，柱上挂着一对对警示恒言。阿惠阿秀铭记祖宗训示，破四旧破不了人心。我俩真走运。

两位小哥，既然你们是阿卓的同学，这么远路来到这里，阿惠对你们又如此信任，你们就放心住下来吧，外面现在有点乱，你们不要到处乱窜就行了，阿惠会关照你们的。……

阿秀不知从哪儿为我和阿昆弄来了两件背心。

晚攴每人一大钵饭，两块咸鱼，几根青菜，还有一大碗冬瓜汤。饭后再叼上一支烟，哇！神仙也不过如此而已。

晚上阿惠带她当村长的二叔过来，吩咐了我们一番，我们唯有言听计从。

人和动物的区别是啥?床啊！躺在地上睡了这么多日子，今晚终于又躺在床上啦，放心，放松，令整个人都松弛了，我实在太累，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你们住多久都没问题，但阿秀就有问题啦，你看她望着阿昆的眼神，……她才十八岁，但就是喜欢你们知青。……

我俩天天在阿惠的粉档里打杂，与阿惠聊天得知，她是县农中的学生，专业是畜牧兽医，男朋友是她的同学，三年前跟着几个广州佛山的知青督卒去香港，九死一生终于上岸。……所以她一眼就看出我们督卒途中的艰辛。

广东的女人实在难捱，一百五十年前家中男人买猪仔到美国金山掘金；后来男人又跟着孙中山闹辛亥革命，结果有的牺牲了；如今家中的男人又要去督卒赴海，你说留在家中的她们，日子怎么捱？

再过一个多月就到八月十五，猫发情，人兴奋。就像我和阿惠那只狗，阿秀和阿昆也形影相随出双入对了，我不知他们将如何收场，……

不少知青文学都把知青岁月描写得生活悲惨流泪满面，其实真没有必要，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有啥好抱怨的呀！？种瓜又不会得豆。

四眼仔，二叔刚刚告诉我说，公社里阿秀的舅舅打来电话，说这两天会有车运莱菜进广州，叫你们先准备一下……。

一日三攴全吃阿惠的，我俩心中感到十分不安，身上这点钱，别说还要留些坐车，怎么给都不够伙食费，于是，我俩天天都主动找些活儿干。……

阿惠走过来，坐在我身旁，小声地与我说话……，

我转头过去看看阿秀，这小妹己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了，阿昆双眼一片茫然。

阿惠，这两个是你的什么人？我见过他们，两个星期前在陈伯的船上，我们把他们捞上船，……是他们把哨牙明打倒后跑了……。

豪哥，他们一个是阿卓的同学，一个是阿秀的朋友，都是自己人的，你千万别搞事非啊！

再过两天就要离开了，我和阿昆把堆在档口后面的荔枝树干全部劈成柴，码好。平时送粉过来那个小妹今日无来:，换了个阿叔，他用眼盯着我们，然后对阿惠说了一大通。

难怪1960年至1961年，台湾在广东沿海空降特务，那些特务落地不够三分钟就被人逮住，海防民兵拉起天罗地网都有眼的呀，我们终于被曝光了。

四眼仔，你在兵团学校当过老师，这帮猴子我全部交给你了，你帮我看管好他们……

当阿惠告诉我：‘’小心，已经有人认出你们‘’的时候，又发生了意外，阿惠的堂妹跑过来说，村办小学的张老师上课时突然晕倒！

阿惠原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立刻找了一部手扶拖拉机叫阿秀阿昆以及张老师的侄子一起把张老师送去公社卫生院，她说张老师是军属，她丈夫是湖南军区的一名参谋……，然后，对我讲……

阿惠姐放心吧，我会帮你看住这群猴子，教他们读书识字学文化，做个共产主义接班人。……

如果你叫我挑二十斤牛屎走三百米，我一定说不行，现在阿惠叫我拿条二两重的教鞭教小孩，我就一定行。

阿惠对着我，一脸信任的笑容，我很开心，被信任是令人愉快的。督卒博浪亡命逃窜半个多月，现在，我又恢复了做人的自尊。

我们留在村里暂时不走，最开心的就是阿秀，阿昆天天在粉面档陪伴着她，青春少女脸上的笑意，如同阳光下灿烂的春花。……

我接手这村办学校的三个年级，也不过只有十几个学生，却有一半的学生逃学不来上课。我不去找家长，只将课程表改为上午三节文化课，下午全部体育课。我的体育课就是带着这帮淘气娃上树捉蝉，下田摸螺抓虾。不来上课的一律不带他们玩。结果，全部学生个个主动回来读书了。阿惠问我是咋弄的，我说，小孩子，你若不带他玩，他们哪有兴趣读书？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也就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鬼子追得我晕头转向……

我和阿昆滞留在村里，村民对我们已持接受的态度。他们觉得阿昆慧眼识珠看上阿秀，真是对整个村子都给足了面子。

我这个整天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痞子模样的教书先生，竟然能将村中这群神憎鬼厌的顽童全部收拢到学校读书识字，真是匪夷所思。

中国农民不论贫富，都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目不识丁、不明事理……

人开心的时候，走起路都会神气活现。

阿惠姐，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圣女《贞德》，我画一幅速写送给你。

四眼仔，为什么在乡下读书与在广州读书差别会这么大？我们这条村原来也有几个广州、佛山的知青，个个都能写会画，会弹会唱真了不起…… ，除了阿卓，他们全都督卒去了香港……

每晚，阿秀与阿昆在一起，他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阿惠姐就和我聊天。当了老师，我就有纸张笔墨，于是我画了一大堆速写贴满了丁屋的几面墙。阿惠看了，一个劲地赞我。

现在的孩子学画画，出手就买几千元的绘画工具真没必要，买50支铅笔，1000张A4纸合起来才25元，若画完这一千张纸都画不好，还学来干啥？无论学什么，都要用最少的投入才行。

哨牙明，千万别在我的村子里作乱，有啥事，明天我和你村子的村长去大队，或去公社解决。这地方轮不到你说了算……

放心吧，昆哥，二叔不会让他们把你拉走的。

一日，村口传来一阵嘈杂声，阿惠带我走出地堂一看，麻烦了！是船上那被我和阿昆狠狠揍了一顿的那哨牙民兵带着十几人来村里逮人了。喧闹声令村子里的人围在地堂，阿惠的二叔员村长，站在村口对哨牙民兵等人再三劝告。

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把打架当大戏看。阿秀在黑暗中紧握着阿昆的手，宽慰着他。我对阿昆说：别慌，沉着点。阿惠与她两个堂兄在我们前面站成一堵人墙。

二叔，这两个家伙是在陈伯船上抢了我的枪，之后又打得我几乎连老父姓啥都忘了……，上周日在公社卫生院遇见他与你村的阿秀……。今天，我没理由不抓走他们，这两个人是逃Gang犯！

这样的场面，在电影电视剧中大家都司空见惯了。日本鬼子进村抓人，村民站成人墙，保护被追杀的东江纵队的游击战土……

今天，这种场面被我和阿昆遇到，实在令我感动，珠江三角洲的普通农民宅心仁厚。

哨牙明，今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你，那个四眼仔是我们请来的代课老师，阿昆是阿秀的男朋友，你再在这胡来，我立即叫整村的人动手教训你！

你别以为自己吃了几粒米，胆就生毛了呀，我当兵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你们村的人都知道，

你除了会偷鸡摸狗，爬墙偷看女厕所，偷水果偷甘蔗偷番薯，偷手雷弹去炸鱼，……别的，你还会干啥？赶快给我滚开，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硝牙明，你这个叛逆仔，二叔给足你面子，你还不识好歹。我就代替你的父亲动手教训你，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哨牙明出门时真是昏了头比猪还蠢，这么多人劝他，给他台阶下，他都不会顺势而落，被村长数长数落一顿后依然气势汹汹赖着不走，终于惹怒了众人，几个村里的民兵及大叔大伯，手持枪支棍棒冲上前就要开片，……一旦械斗，事情就非同小可了。

放心吧，他不过是一条无赖，回到家里，除了欺负鸡和狗，他啥事都做不成。

跟着哨牙明的几个民兵，一看阵势不对，立刻拖开哨牙明，急急转身出了村。

村长喝住大家，别冲动，械斗一但发生，事情就会改变性质。整村人为我们这两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人讲足义气，出拳相助。我对阿惠说，我俩都不知如何报得大家这份大恩大德。。

昆哥，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做后井村的上门女婿我，但阿秀把你当成终身依靠，连瞎子都知道。……

哨牙明被后井村民赶走后，再没来过，但我总有一种下大雨前天闷闷的压抑感。在乡村当个村学教师，其实十分惬意，没有一点压力。

我俩在这快一个月了，我和阿昆走到村尾对他说，我不知爱情究竟有多大威力，但我知道爱情会令人盲目，我们要做好走的准备了，要用最妥善的方式降温，千万不要伤到人。

村姑的爱情观既执着又专一，搞不好一样麻烦。

阿秀，不是WG不兴许摆酒了吗？怎么还摆这么大的阵势啊？

四眼哥，乡下人哪里理会那一套，结婚、生孩子个个都摆。

张老师的儿子满月了，她公公在村里摆了几十围酒席，军属在WG十年中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誉，受人尊敬，阿惠传张老师话，邀请我和阿昆，我怕宴庆时人多眼杂，担心惹出什么大大小小的麻烦。……。

阿惠说，张老师生儿子时，阿坤帮忙着送她到医院 你帮她代课，你们两个没有理由推托。放心吧，这种场面没人敢惹事。阿坤送了两元钱的红包，阿秀说足够了。学校今天放假一日。

这辈子头次参加这种喜庆，看着前来庆贺的各路亲朋，在礼品登记的台下，放下的贺礼五花八门，每一件都实用。

中国农民实在太贫困，太苦了，难怪这条村的八个知青，结果有七个督卒去了香港……。

我常说：喂，兄弟，等我吃饱，你才对我讲大道理，行不？

村口竹篙上挂着两万响的鞭炮被点燃后，发出震天地撼鬼神的巨响时，庆典主人举起满满的一碗酒，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三呼万岁后，众人也举碗同贺同饮。

这只是珠江三角洲千百万忠厚善良的农民中的一个，正因为得到他们相助伸出援手，我至今仍在网外，我举酒碗，敬天地，敬他们，干！

阿惠，阿秀陪着张老师走过来，对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我们把碗中的酒喝干，也对张老师的儿子说了许多吉祥的话。然后扒了两大碗饭，起身离桌，我到村尾的河涌旁。这场盛宴，除了部份村民，从公社、县里来了许多身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领导，连县人武部的部长，解放军都来了……我俩是另类，只是过客，不属于这个地方，走开是最佳选择。

有和尚很随意很轻松地整天对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问题是，你敢救吗？

一个月前，我们像丧家狗，被人追捕走到这儿，是这里善良的乡下人收留救助了我们。这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衡量任何事情任何人，都要用阶级斗争为标尺，如果是你，你够胆吗，而这两个弱女子则显示了真正的人性，世界上有神吗？阿惠阿秀是我俩生命中的圣母玛利亚。

四眼仔，开心点。记住，天总有出太阳的时候，不会日日都下雨。人一辈子会经历许多，无论对错都不必后悔。我们会记挂着你的，有空就回来探望我们吧。

又过了一个星期，阿惠告诉我们，阿秀的舅舅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一部直达广州的运菜车。……

晚上，大家在一起吃最后的晚餐，餐桌上气氛有点沉重，我端着碗，以水代酒，想对阿惠姐和阿秀说几句发自内心的感激之言，但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讲不出……。

世界上的路有好多，这条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条，总有一条会走通。

要走啦，一大早，我和阿昆就换上一件国防绿军装，这是张老师送给我们的，她说这种是保护色，军用挎包里装着几只熟鸡蛋，是阿惠养的资本主义私家鸡生的。村长、阿惠、张老师和一群学生一直把我们送到省际公路旁。我俩走出好远了，他们还是站在那地方。村长大声对我说……。我记住了这位农民哲者的圣言，学会了选择。

人民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究竟官有多大，我不知道，但阿秀舅舅的权力有多大，我亲眼目睹了。几乎他说的每句话，都被别人当圣旨。当我和阿昆爬上这运菜车后，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阿秀也提着一蓝鸡蛋爬上了车。阿秀不是只送我们到公社，她是要跟着阿昆到广州，莫非她真要去见家婆？我望着阿昆目瞪口呆，哇，靠！

车在破烂的省际公路上奔驰，向着广州的方向。

回到广州后，我买了船票重回海南岛。继续在建设兵团当知青。

阿昆也返回插队的乡下，后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 ，毕业后分配到省属部门工作，分到了房子结了婚，不过，太太不是阿秀。

阿灿阿莲在海中游了好久，被艘香港渔船捞起随船登陆香港，两人在港结婚后育有儿女，后全家移民去了美国。

黄毛与瘦狗如石沉大海音迹全无，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

《督卒》既是名词又是动词，滔滔南海无数生命各有原因扑入其中，或顺风顺水，幸运登陆港澳，或被黑海恶浪拖入海底。或被'崖礁利石切腹破膛九死一生，或难逃鲨鱼利齿葬身鱼腹。还有的未落海就被边防民兵逮个正着。像我这样的漏网之鱼就数不胜数了……

这就是中国现代史中《知青史》中的一部份。这一页早就成为过去。但有这个经历的人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海煽情，也无情，现在我看見大海就心中颤抖。我基本不再吃鱼，因为，鲨鱼没有吃我。

2017.8.26.第二稿完稿于北京

邓广庆

谨以此书献给——

在上山下乡的大潮中，与我有同样的经历至今仍活着或已逝去的知青们。

作者 邓广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