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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旧闻录 · 宿命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大荒旧闻录 · 宿命记作者:关文杰

眼看快过春节了,这也是北大荒最冷的季节。那天出奇的冷,尤特把我扔在新安台一家副食店就去拉煤去了,说好了天黑前来接我。


当上士一年多了,多少也算个小油条了,采购有点经验了。快过春节了,我这是到鹤岗市新安台来采购的,油盐酱醋少不了,更重要的是买点新鲜蔬菜,吃了很久冻白菜烂土豆,过节怎么也得搞得像点样。

这一年春节,当地的供应还真算是不错。一个小小的副食店,这天寒地冻的,竟然有卖韭菜、黄瓜、芹菜什么的,都拿大棉被盖着。这在现在当然稀松平常,可在当年的北大荒,这简直就让人眼前一亮。


揭开脏兮兮的棉被,我能闻到新鲜蔬菜特有的芳香,那真是沁人心脾。许久没有闻到新鲜植物散发出的味道,喜欢得我也顾不得贵了,买了不少。


后来给父母写信汇报时,特地描述了鹤岗春节市场的丰富(当然是相对的),并报告了我采购菜蔬的品种和价格,连我在干校的妈妈都说我有点大手大脚,菜那么贵还买那么多。


父母在河南干校,北纬三十几度与北纬四十几度的人对冬季蔬菜的感受肯定是不一样的,根本不知道老吃冻白菜的人看见鲜菜那是啥感觉。


装好麻袋,拿棉被捂上,在等尤特的时候,我俩眼怎么也睁不开了。温暖昏暗的菜窖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看看时间还早,尤特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趁周边无人,我找了一个旮旯,靠着大大小小装菜的麻袋就迷糊过去了。


刚刚进入梦乡,就觉得有人挤我。睁眼一看,一个穿劳保大衣的哥们挤在我身边坐了下来,狗皮帽子压得低低的,护耳耷拉着。黄色赛璐璐眼镜框上粘着的橡皮膏满是尘土,显得脏兮兮的。眉骨上一条寸把长的伤疤,有点显眼,倒让他显出几分男子汉的味道。


他怀里饱个小鞭子,一看就是赶车来的。黑暗中也看不清个眉高眼低的,可看上去就不像个专业车老板,腰里没扎麻绳。


当时我身上还剩了80多元钱,那时这可算是笔巨款啊,虽然放在贴身衣服兜里,我还是怕丢了,便多了几分戒心,怕碰上贼人。


也许是命中注定,最后这笔钱还是丢了,当然不是在那个昏暗的菜站,而是在自己的宿舍丢的。就那么蒸发了,下落不明了,究竟花落谁手,至今还是个谜。为此我向哥哥、爸爸妈妈伸手要钱,才堵上了这个大窟窿。这是后话了。


“你哪的?”刚坐下来,那哥们就问我。


北京人,口音纯正,肯定也是知青,我多少也放心了。


“十六团八连的。你呢?”我没犹豫报上了名号。


“鹤立河的。你北京的吧?”那哥们问。


“那还用说,一听说话就知道了。”都是北京人,没一会我们熟了,我的困劲也没了。


聊了一会才知道,我们不仅是大老乡,他家所在小区也算和平里地区,那个小区叫“九百间”。因有九百间平房而得名,那是一家大型军工企业的职工宿舍。

他上学是北京五中的,我哥哥也是北京五中的。在我心目中那是一所无以伦比的学校,要不是文革停课了,我一定会考上那所中学的。


知道他也是北京五中的,顿生好感,话就多了,真是老乡见老乡俩眼泪汪汪呀。


“你来北大荒几年了?”我问。


“快两年了。”他说。


“那咱们差不多是同年的知青了,你怎么没到兵团,去了农场呢?”一般来说那几届北京知青都是上的兵团,少有去农场的。


“嗨,咱不是出身不好吗,兵团哪会要我这样的人啊。就是农场这还是软磨硬泡混进来的呢。”他说。


越唠越细,后边的话,真的让我不敢正视他了。


他说,他家祖上中过进士什么的,当过官,显赫过,所以出身从根上就不好。


“现在不能说了,我家连祖坟都叫人挖了。”他扶了扶眼镜说。


“是吗?”我心里忽然有点紧张。

“我家祖坟就在和平里一带。小时候去祭祖,印象可深了。那里松柏环绕,芳草萋萋,封土高耸,坟冢有序,还有王八驮石碑呢。破四旧的时候全给砸了。”他自顾地说着,我可傻了。


“你说的墓地在和平里哪呀?”我问。


“就在交林夹道里边,以前那里可荒了。”他说。


就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我说不出话来了。定睛看着这个老乡,当年那一幕立马涌上心头……


我小学是和平里四小的,那是个令我怀念一生的学校,我今生受到的正规教育,严格地讲,就是在这个学校的六年。


我们学校的大门,正对的是一片墓地,很大,想那应该是个家族墓地。在外边看,里边都是松树柏树,郁郁葱葱的,看不见里边是什么样子。


我小的时候翻墙进去玩过,还爬到高大的松树上看书呢——那肯定是假招子,书是看不了几眼,风景倒是没少看。


顺便说一句,和我一起在树上“看书”的那哥们,因为新衣服蹭了一身松油子,他妈怎么也洗不掉,为此他还挨了一顿狗噗呲。日后,已经成为金融圈大掌门的他,不知道是否还记得当年他那洗不掉的松油子了。


树上的风景还就是不一般,几个小山样的封土堆上,长满了芦苇等野草,显得有几分神秘。绿树掩映的是几个碑亭和石供桌,石香炉什么的,刻工精美,感觉不错。


不知道是胆小还是怎么地,我很少到那几座石碑跟前去,那石碑外边的小亭子保护着高大的石碑,石碑下边的“王八”(赑屃)慈眉善目的倒是不吓人,可我还是不敢过去。芦苇尖上长长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芒,令人联想到磷火,再联想到死亡,让我有点恍然。


这里想来是官宦人家的墓地。隐约记得墓碑上写着什么“进士”、 “尚书”什么的,认不全字,记不住词,那时更不懂敬畏。


文革开始,在同学“老倭瓜”的怂恿下,我也跟着出来拉杆子,立山头,成立了和平里四小第一个红卫兵组织,稀里糊涂的,我就成了四小第一批红卫兵的发起人了。


那时候还真张狂过几天,严格地说有俩月,后来被扫地出门了。对“敌人”手软,自己家底潮都是原因。


记得是抓李贵子(李贵子是谁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后没两天,也就是上集说到的邱云给送麻酱手擀面那段日子。大家正为没抓到坏人懊恼的时候,临近一所中学的“红卫兵司令部”来人了,命令我们马上派人协助战斗。


具体任务就是协助他们,把我们学校门口的那座大墓给挖喽。破四旧吗,别说什么“进士”“尚书”了,就那个王八驮石碑,怎么看怎么也是“四旧”,现在不砸更待何时?

命令就是命令,不管它是哪来的。我们几个正在护校的红卫兵,跟真事似的,全副武装,拉到校门口,开始挖墓。


当时墓主人的后人已经开始挖了,我们只是监督,挥舞着手里的武装带,高喊着语录口号啥的就行了。口号吗,无非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之类的毛主席语录。


当时我就觉得,那帮中学生也真是有办法,不知道他们是查了《明史纪事本末》还是翻了《清史稿》,竟然能找到那么多的墓主人的后代,记得当时老老小小得有二十来人。


我们到的时候,封土已经没了,地平线下四五米深处,露出一块二三十平米见方的大石板。大石板一个角上还有一个大洞(现在知道叫“盗洞”)但是没挖通,黑黝黝的像墓主人幽怨的眼睛。


“后代”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几个年纪大点的估计是体力不支,已经坐在石板上了。


一个小伙子,正在用一个烧煤炉子的铲子铲土,看着就是个偷懒的主,磨洋工磨得可以。看上去他估计比我大不了几岁,戴副黄色赛璐璐框的眼镜,镜框上贴着橡皮膏,镜片被汗水泥土搞得污浊不堪。


小伙子光着膀子,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他的后背上,被人用毛笔写上“王八”俩字,墨汁混着汗水在他后背拉出一条长长的黑线,直到腰际。汗水和低档墨汁混合的臭味,老远就能闻到。


这几个字,在北京人看来,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他妈的快点干呀,说你呢!”一个中学红卫兵恶狠狠地指着那个黄眼镜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下去管管?”随后,这个中学红卫兵冲着我喊。


此刻墓坑里的“他”,竟然停下手中的小炉铲,隔着污秽的眼镜片用目光和我们对峙起来,眉骨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的,一个新鲜的伤口虽然结痂,但干涸了的血迹还留在他的脸颊上。


他一脸的怒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这不是斗气吗?我立马挥舞着皮带出溜到坑里。


出溜的瞬间,我忽然觉得那眼镜片后边那死死盯着我的目光带着仇恨、带着愤怒、带着无辜……


阳光下,刚刚发育的小男子汉身上的肌肉鼓鼓的,黑黑的皮肤上汗珠亮闪闪的,像许多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这是干嘛?我也没打过人呀?我凭什么打他呢?他也不像坏人呀?这大墓和我有什么关系?”瞬间,我糊涂了。


这时,我已跳进坑里,为了不显得尴尬,我只好把一个老太太手中的大铁锹拿来换下小伙子手里那把炉铲,自己灰溜溜地爬出了墓坑。


凭这几个人和工具,敲开石板那是不可能的。中学红卫兵司令部决定请部队工兵支援,炸开大墓。


最后工兵到底来没来、炸没炸、墓里有什么我都不知道了。因为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回过我的母校。很多年再次路过此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交通印刷厂占据了,院子里的古松古柏还在,墓碑啥的早没了。


在等工兵的时候,小伙子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下来,也许是我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算是“温良恭俭让”那种,他主动和我说起话来。


从他的谈话里我这才知道,他是北京五中初三的学生,学霸型的。但因出身不好,过几天就要被遣送回老家了。这个墓主人,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他家往上第几代,什么亲人的坟了。

前几天晚上,忽然来了一群红卫兵,把他家抄了,还要求他的全家老小出动来挖坟。他刚要辩解,就是一顿暴打,武装带的铜扣打在他眉骨上,几天了才愈合。红卫兵们还在他后背上用毛笔写上“王八”俩字,并命令除非是红卫兵批准,别人不许擦掉,否则后果自负。说话间,他望着高高的树梢,脏兮兮的镜片后闪出的目光,带着无限的愤懑与迷茫。


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敢帮他擦掉后背的字——那本该是我能做到的。我的心乱得很,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我几乎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和平里四小“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连袖章也没顾上上交。我心里默默地祝福那个即将要被遣送回乡的,北京五中初三的小伙子能交好运,可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面对那样的目光了。


从此,他那黄色赛璐璐眼镜,眉骨上伤疤,后背留着墨汁的黑字……都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很少与人语。


温暖阴暗的菜棚子里,让人打不起精神。估计他也是累得可以了,没一会就抱着鞭子睡着了。哈气从他裹得严严的大衣领子里冒出来,消失在空气中,黄色赛璐璐眼镜被帽子压歪了,眼镜腿上贴着的橡皮膏已经是黑黑的了,不过眼镜片擦得比原来干净了许多。


小店门外响起来尤特的喇叭声。我夹起书包,几乎是逃窜般地跳上车。


这真是命呀!


来源:伏尔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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