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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幼陵:​兽医一日、卧雪伴狼、布和朝鲁

兽医一日作者:贾幼陵那是40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内蒙古草原牧区做赤脚兽医,我们生产队有50户牧民、5万多头牲畜,其中有2000匹马、5000头牛,其余是羊,但只有我一个挣工分的兽医。


5月底的东乌珠穆沁草原绿意盎然,刚刚吃饱青草的羊群像珍珠一样撒在草地上。乌拉盖河畔的草甸子上星星点点散布着雪白的蒙古包,几户牧民联合着用柳条笆围成一个简单的羊圈。


坐在草地上的三十多岁的白依拉像个老头子“哟哟——”地喊着,一边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地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可他一骑到了马上就立刻变得生龙活虎,纵马向自己的羊群跑去,不一会儿就把那群600余只带羔母羊赶进了圈里。

我在羊圈门口坐在草地上,旁边放了一只盛满了消毒用的来苏儿的铜盆,从药箱里拿出自己心爱的阉割刀。这是一把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水果刀,是我插队五年之后第一次回北京时精心挑选回来的。刀是尖的,便于挑破阴囊,两寸长的柄略呈S形弯曲,便于把握,外表装饰性的壳呈莹光粉红色,看起来有些暧昧。刀刃锋利,是我自己磨出来的,每次磨好刀之后都要在自己的腮帮子上试试,一定要刮得下胡子才算满意。


赶羊回来的白依拉盘腿坐在我的对面,他两只手分别抓住小公羊羔左右两对前后腿,并分开双手,暴露出羊羔的阴囊。我用左手手指横向捏扁了底部囊袋,右手持刚在来苏儿中泡过的小刀从手指之间一挑,直接割开了两个囊室,左手手指稍一放松再一捏紧,带着总鞘膜的两支花生大小的睾丸立刻突出阴囊。我把手术刀扔进了来苏儿水中,腾出的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一个睾丸底部最细处,左手掐住,两手用力一拉,未等羊羔挣扎就取出了第二个睾丸。再一甩手,两支睾丸落入早已准备好的盛着牛奶的小木桶内。

山羊羔(左)绵羊羔

在小羊羔子第一声凄惨的喊叫同时,耳边又听到喃喃的祈祷声,像少女细声的歌唱,如泣如诉,若悲若喜。白依拉老额吉(母亲)伸手从一支小木桶内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小米轻轻地撒向蓝天,嘴里颂起流传千百年的祈祷词:抚慰受难的生灵,庆贺六畜的丰收,感谢佛祖的护佑,祝福草原的繁荣……


我停顿了一下转过头向老额吉看去,老人微闭双目,满脸肃穆,念念有词,虽然她不到六十岁却已是满面皱纹,一头灰白色头发编成两根细细的发辫垂落在胸前,但我仿佛见到了背靠光环的圣母,那样庄重、尊严、神圣。这样的仪式我很熟悉,深深地感受到了牧民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虔诚。


我的动作越来越快了,几乎10秒钟就能骟一只小羊羔,加上白依拉抓好羊羔的时间,一分钟能骟2只到4只公羊。妇女和儿童都在圈里忙忙碌碌地抓羊羔,争先恐后地递给白依拉,我身边的小木桶慢慢地满了起来。


十点钟左右圈门打开了,首先冲出去的是那些未波及的母羊羔和它们的母亲,之后是边出圈边寻找自己的公羊羔的母羊。已经滞留在圈外的佝偻着腰身、步履蹒珊的受伤的公羔呼应着咩声不断。


一早上阉割了300余只小公羔,我的手指有些酸麻,刚刚站起身来想活动一下,白依拉额吉冲我喊到:“贾幼,过来吃珍珠粥!”她不会说汉话,又一贯把我的名字省去一个字。

过了白依拉家的“珍珠节”之后,又打开了圈门,圈进了依钦家的羊。我又操起了刀,又开始了无休止的手术。然后又是吃珍珠粥,过“珍珠节,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已经阉割了4家羊群的1000多只小公羊羔,吃了4顿珍珠粥,过了4次珍珠节。只不过到了第二个羊群结束时,我的手指已经开始麻木无力了,用劲的部位从拇指和食指的指肚逐渐换成拇指和中指的第一关节,再到三个手指的几个关节轮换用力。直到吃最后一顿珍珠粥时,右手一直颤抖,根本没有办法拿筷子,只好左手端碗喝粥,再直接用舌头舔食碗底的珍珠。


我骑马往30里外的生产队队部跑去,我的兽医室在那里,需要去取一些消毒剂和药品,好继续我的工作。夕阳从背后照了过来,看自己的影子,仿佛连人带马都变得高大起来。我的青花马四蹄雪白,在五花草甸上驰骋,被遍布的蓬子菜花的花粉染得鲜黄,再加上吃了一肚子的新鲜玩意儿,颇有些“春风得意花千里,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感觉。

我们的队长白依拉和他的孙女

晚上快9点才回到队部,管理员拉斯嘎就给我带来一个口信:如果见到兽医贾,请他快点到相邻的二队葛日迪家去一趟,他家的奶牛难产,快不行了!听拉斯嘎说他们的蒙古包扎在包日套勒盖(地名),又要跑20多里。唉!我倒是不怕,但马又要受罪了。春天的马可以放开了跑,不怕它累,越出汗上膘越快。但它掉膘了一冬天还没完全缓过劲来,腿脚软。到兽医室拿了些产科用药,给我的青花马饮完了水,紧了紧马肚带,背上药箱子,拄着套马杆子上了马,小颠着向东南而去。


上弦的月牙儿都快落到西边了,我知道已近半夜。两腿夹了一下马,沿着大车压出的土道跑起来,药箱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我的背,连续工作了十四五个小时了,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人也有些迷糊……就听马吭了一声, 是马失前蹄!只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般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刚刚吓醒好像又给摔晕了,迷迷糊糊只是对自己说:千万别撒手!千万别松开缰绳!这儿的马可不像小说中的马,很少有主人摔了它还守着你,草原上的马野性十足,早就惦念着自己的马群呢!还好,青花马被扯了几下就站住了,毕竟它也跑了几十里,没有太大的力气了。我长出了一口气,爬在草地上找自己摔掉的眼镜,上千度的近视,只能靠手摸了。先摸到了一个碗口大的坑,耗子洞!马蹄踩到洞里去了,没把马腿别断了就已经烧高香了。慢慢地我找到了眼镜,戴上眼镜才又借助微弱的月光依次找到帽子、套马杆和抛出很远的断了背带的药箱,又坐在草地上愣了好半天的神儿,这才想起来我是要去哪儿,要去干什么。简单系好了药箱,没走20分钟就听到了狗叫,隐约看到了路旁的蒙古包,正是拉斯嘎描述的位置。

贾幼陵就是骑着他的爱骑青花马(哈日阿勒嘎)去葛日迪家给难产母牛做手术


在焦急的葛日迪和他妻子的两个手电的照射下,我仔细察看侧躺着痛苦呻吟着的奶牛,看犄角的角轮,这头红色的母牛才3岁,葛日迪在一旁证实了它的年龄,并说:“头胎就遇到难产,半天了还下不来。”两条细细的犊牛前腿无力地暴露在产道外面,阴门水肿,起码耽搁了10个小时了。


我问:“你们自己拽了?葛日迪不好意思地回答:“费了很大的劲,怎么也弄不出来。”我没再问什么,只是用手电照了照眼结膜充血的程度,听了听心跳,然后从药箱中拿出装甲注射器,给牛肌肉注射了20毫升的樟脑。我跟女主人要了温水(和肥皂,洗手后用一根结实的羊毛绳捆住了那两条前腿缓缓地送回产道。顺着前腿腾出的空间,我的手略呈锥形探入,产道内很紧,但好歹摸着折叠成U形的脖子找到了犊牛的头。“唉!都是这哥们儿太性急乱拽成这样!”我把中指伸进了牛嘴,欣然地发现它在吸吮!我的信心一下长了一半。


葛日迪夫妻默默地看着我从自己不太长的套马杆上解下那根灰白柔软的弓弦放到消毒水里,男主人转身从别在蒙古包上的长长的套马杆上解下了簇新的两股羊肠拧成的弓弦,颤巍巍地边递给我边说:“用我的,你那个不结实。”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这是我特地从北京找来的尼龙丝绳,它能固定牢,又不会伤到犊牛的皮肤。

我把尼龙绳子打了一个双套,套在自己右手的三个聚在一起的手指头上,再次慢慢地伸入了产道,并让葛日迪把犊牛前腿拉紧,努力使它离我近一些,从犊牛的嘴部开始把尼龙绳套进头部。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令人心焦的,一整天的阉割手术不仅仅使我的手指麻木,整条胳膊都酸痛无力。产道内压力极大,十分钟下来手就不能动了。


我想起了世界著名的兽医大师匈牙利的胡提拉教授的一句话:保持你的体力是保证大动物产科手术成功的关键。这绝对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我与母牛呈直角侧卧在草地上,每停顿5分钟手指努力奋斗1分钟,分分钟钟都是一种煎熬。尼龙绳逐渐套进了犊牛的耳根后部,我用左手在产道外轻轻拉紧绳索,又用右手中指勾住双股套中的一股向回拉向它的嘴部。当我把这单股尼龙绳搭到了犊牛的鼻梁上的时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知道我成功了!我仰面倒在了草地上,大口地喘息着。


休息了足有10分钟之后,坐起身来,把产道外的尼龙绳后端横向拴在自己马鞭的木把上,交到葛日迪手里,让他一边往外拉牛头,我一边往里推送牛腿,很快牛头正过来了。矫正好胎位之后,再把牛头、牛腿一起向外拉。这回用力的是葛日迪,他坐在草地上,双脚蹬在母牛的臀部,双手紧握住鞭子把,手脚同时发力,随着女主人的一声欢快的呼声,牛犊子落地了!


简单做了一些产后处理和消毒工作,三个人一起把母牛拽得站立起来。为了缓解它的后肢麻痹,我大声命令葛日迪:“扶着它不要叫它倒了,什么时候它自己能站、能走,才能离开它!说完我一头扎进了蒙古包,不吃、不喝、不洗、不脱蒙古袍,倒在毡子上就睡,合眼之前瞄了一眼手腕上的北京牌手表,是凌晨3点。


这一觉睡得香啊!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女主人烧好了奶茶,又用勺子盛了温水浇到我的手上洗脸,见我望向她,还没说话就知道我要问什么,用手指向蒙古包外,面带笑容地说:“你自己去看!”


绿色的草地上露珠晶莹,迎面照来的阳光使我眼花缭乱,雪白的羊群散布在南坡上,葛日迪已经牵回了我的青花马,正在帮我修剪要倒伏的马鬃,就像人刚刚理完发,马也显得精神焕发。

在几头小牛犊旁边,一头脐带还未干枯的小红牛犊正在拱奶吃,年轻的母牛不断回过头来爱怜地舔着小牛的屁股。葛日迪过来告诉我:“放心吧,我遛它慢慢走了一个多小时呢,胎衣也出来了,是完整的!”


女主人把我的药箱递到我的手里,轻声地问:“还行吗?”药箱断掉的背带被用一小块牛皮结实地缝在了一起,针脚密密的,像是纳了个小鞋底!我知道,他们夫妇两个人一宿也没有休息。

卧雪伴狼贾幼陵

这是一生忘不掉的记忆,因为它接近了死亡的门口。


大约是1972年的1月,兽医的工作不是很忙,我被分配到一家牧民家帮助放羊。这一天很晴朗,晚霞落日的时候我把羊群赶到老巴特尔家附近,准备喝碗茶,等羊群自己回到羊盘子里。

牧民老巴特尔(戴眼镜的长者)一家人

我的这匹老马“戈壁-沙日”已经15岁了,但仍是膘肥体壮,它是队里有名的快马,却胆小如鼠,它曾经追上过狼,却在戈壁的套马杆子的弓弦就要套进狼脖子的刹那,马却惊恐地躲闪开来,成为牧民的笑料。


我骑的很小心,生怕冬天掉膘,惯得它有些懒散。我用靴子磕了一下马腹,它迎着犬吠颠向蒙古包时,却见一匹黑马向我奔驰而来。是马倌黑虎,他急匆匆对我说:“老贾,嘎海家的老花牛病了,嘎海阿嘎托我找你到她家看看。”他边说边带着我打马东去,告诉我嘎海的蒙古包扎在阿日芒卡的沙窝子里,离我们出发的角塞西坡足有十五、六里地。


我跟着他跑了五里地,在昂恩特的山梁上站住,向北指着山下连绵的沙丘说:看到没有,那沙窝子里烟筒冒着白烟的地方就是嘎海家。一缕残霞中的苍茫暮色中,黑沉沉的沙浪起伏,什么都看不清楚,而黑虎却调转马头,冲我喊了一句:“天快黑了,别磨磨蹭蹭,我也要把马群圈回来…….”话声未了,人马疾驰而去。

阿日斯愣图的沙窝子

黑虎是嫌我刚才不跟他快跑,羊倌不像马倌,特别是冬天,舍不得马出汗,出一次汗掉一层膘呀!好在我熟悉阿日芒卡沙窝子的地形,不怕找不到,虽然我没有看到黑虎所说的白烟,依然故我地慢慢腾腾的向那片黑沉沉的沙窝子走去。天已经全黑了,只有厚厚白雪映出起伏的沙丘,隐约可见雪地上牲畜的脚印和牛车的车辙。走了约四、五十分钟了,应该10里的路程早就到了,但看不到蒙古包也听不到狗的叫声。这个沙窝子里?没有!那一个?还是没有!转圈绕了几个沙窝子,最后看到一溜清晰的车辙和黝黑的羊卧盘,拆掉的蒙古包的痕迹上毛毡压伏草枝还未直立起来,炉灶灰坑压上的雪堆边缘似乎还在融化,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我判定:这就是嘎海家的营盘,嘎海最起码已经搬走了几个小时!哪里有什么白烟,是你黑虎胡说八道,欺负我眼瞎!我不禁骂起了坑人的黑虎。


没有办法,只好下马思索了一会儿,确定了一下方向,直奔队部而去。队部大约有20多里,骑马慢慢走一个小时也能到了,看能不能跟生产队大师傅讨点儿吃的,好好在我的兽医室睡一觉,明天再问嘎海搬到哪儿去了。不用再死找了,我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虽然天黑的很,但这里的地形我很熟悉,思想上并无压力。但是一整天没吃东西,想找个蒙古包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再走。脑子里这么想着,眼睛里好像就看到了蒙古包的羊油灯的火光,那真是忽悠着的烛光!我迫不及待地催马过去,好享受蒙古包的温暖。但是走着走着,火光又飘忽不见了,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登上一个小沙丘的顶部,四面一片漆黑,再也找不到半点火光,只好大概确定一个方向,希望能够碰到一条去队部的马车或牛车轧出来的车辙路。


走了十几分钟,眼前一亮,竟然又看到了那飘忽的烛光,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狗的叫声!我也不管不顾什么车辙了、方向了,直向那烛光奔去,烛光去又忽然消失。我勒住马,明白了我遇到了,确实遇到了牧民常说的“给日嘣-嘎拉”,就是鬼火。

我已经让鬼火糊弄了近二个小时,彻底失去了方向感,老马对我在沙丘中没完没了地翻上翻下似乎也有了意见,不断地打着响鼻,拧着脖子边走边底头吃草,偶尔脚下惊出一只兔子更是躲闪狂奔,使我气上加气,有气没处撒。我下马站了好一会儿,看到满天的繁星,找到了北极星,因为不知道自己确定的位置,只好估摸着朝西北方向跑去。不久,我就跑出了沙窝子,前面的草原是平坦的,我知道,阿日-芒卡条带沙窝子正东都是这一望无际的草原。


我就在这积雪10-20公分的草地上不管不顾地一骑向北。但是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对车辙的判断、对方向都要不自信了。已经过了半夜了,早就应该到了队部,但我还茫然地走在雪原上,最后,我下决心站住了,知道越走只能越远。虽然连续走了半夜,因为没有怎么跑,马并未出大汗,揭开鞍子只见鞍屉下微微的汗渍。


这是匹贪吃的马,早已迫不及待低头啃食草尖,我心痛地给它上了马绊,放它去吃草,然后把毡屉平铺在厚厚的雪地上,把马鞍斜放当枕,套马杆子直立在雪地上,弓弦在微风中晃动着,权当是在防狼吧!


我把宽大的腰带松了一松,就这么囫囵个儿地躲在了鞍屉上。冷啊,肯定在零下30多度,躺下半个小时后就给我冻醒了。我把脚毡嘎哒里屯出来,缩回到皮裤腿里面,皮帽子盖住头脸,头再缩回皮得勒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儿。开始还能听到马儿啃草的声音,慢慢地走远,隐约听到马的响鼻声,后来,只能听到自己哆嗦、抖动的声音。


我多次翻动着身体,但似乎越翻越冷,我想起一句话:只有运动才能让你不被冻死,我从早上放羊前喝茶吃了点儿炒米到现在半夜再没有吃过东西,我不能起来跑动以抵抗严寒,我要保持最低的能量消耗。就这样,哆嗦着,战栗着,迷糊了过去,似睡非睡,盼望着太阳。天色微亮的时刻,变得更冷了,皮帽结的霜冰把它与我的头发、眉毛都结在了一起。我伸出僵硬的手撕开帽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能听见自己挣扎时身下雪块的咔吱咔吱声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我就这么半躺着等待着太阳。直到天色大亮而我看不到我那匹老白马的时候,想快些起来找马才发现自己的腿失去了知觉。经过好一阵揉搓,整理好已经冻硬的包脚布,勉强穿上了毡嘎达,太阳也出来了。


我首先想到的自己的方位,东北是一片平原,西南是连绵起伏的沙窝子,噢,我的大方向并没有错误,但是向东偏移了大约15度。该死的鬼火!我起码斜跨了三条明显的大车路,本来不应该迷路的,都是鬼火诱惑我走向斜路。


我早走过了我的目的地,队部在我的西边不到10里,骑马也就一蹦子的事儿。而我的马呢?四周望去,马的影子也没有,低头想找一找马的蹄印,立刻把我惊呆了。离我睡觉2米的距离,是密密麻麻的一圈狼的脚印,是一只狼的脚印,转了有七八圈,离我最近的脚印也就几十公分!我立刻感到冷汗下来了,它没有扑到我身上嘶咬,为什么?我的头斜上方是竖立着的套马杆,杆下是我常年背负着的,印着红十字的药箱,而狼的脚印恰恰是远离这两件东西,连离我最近、鼻子几乎碰到我的脚趾,也是在这两个物件的对面,是的,是的,套马杆是狼最怕的,而药箱是它最不熟悉的,是它们救了我一命。

再次追踪狼的脚印,看到它没敢对我下嘴之后,又把目标对准了我撒开的马,在离我十几米的雪地上我看到密密麻麻的马与狼周旋的痕迹,这匹肥胖的马有个有名的踢狗的本事,每次我串包给牲畜看病时,冲过来的狗总是被它稳准狠地踢得号叫。


这次虽然是上着马绊,但空着的那条后腿也叫狼粘不了便宜。看着马多个旋转打圈的印迹和突然前冲的脚印,我知道,这匹烈马挣脱了后绊,只剩下被绊住的前两条腿跳跃着跑掉了,大概去寻找三四天前曾自由逍遥的马群去了。没的骑马的希望了!我失望之极,肚子里空荡荡的,浑身上下没有一钉点儿力量,要走回队部,那要拚点儿命了!抛下马鞍子、药箱和套马杆子,甩开了膀子直往队部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到1里路已经感到吃力了,身上八张大羊皮做的皮得勒和三张羊皮的皮裤大约40多斤重,脚下毡嘎达十来斤,加上一步一塌陷的厚雪,最重要的是肚子里没有一点东西,怎么走啊!我开始给自己订下指标:走100步休息一次,慢慢地变成50步、10步,最后,甘脆就走不动了,满头的虚汗,却又满脸的冰霜。也就走了四分之一,我坐在雪地上喘着,呼出的气如同烟囱冒出的白烟。我没有失望,我知道这个地方不是荒无人烟,地处两个队部之间,总会有人路过的。

终于,从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是骑马的人,并且离我越来越近,是往我们队部走的牧民!我勉强站直了身子,挥舞着手中的皮帽,向他呼喊,引起了他的注意,向我奔驰而来。是二队的牧民,他让我坐在了他的鞍后,把我送到了队部。


住在队部牧民听说我迷路在雪地上住了一夜,都纷纷出来慰问,郭永昌母亲把我叫进了她的小土坯房,坐在炕沿上帮我脱掉了毡嘎达,惊叫了一声:“脚冻坏了!”我低头看去,至小腿以下,皮肤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心中不尽谙然:这两条腿还保得住吗?围过来的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有说用温水泡的,有说用冷水拔,还有说用雪搓……,只听郭大娘喊了一声:“你们还要不要保住小贾脚呀!”接着就叫她的女儿,也就是任清源的老婆搬来一口装满黑糜子(带壳的稷子)瓮,让我把脚慢慢地插进糜子里,直到没过了小腿。


这一瓮糜子一直是放在牧民普遍用的仓库里,也就是在队部用柳条编大半人高的一圈,盖上依旧用柳条编的尖顶,用泥在柳条上糊好,装上门,挡风挡雨,用于游牧时放暂时不用的东西。这瓮糜子温度与露天一样,零下30多度,我却毫无知觉。郭大娘端来热茶,火炉又加了几块牛粪,不一会儿我的汗就出来了。又吃了一些东西,疲倦、悃意全涌了上来,就这么弯着腿睡着了。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有人在拔我的腿,我立刻醒来,觉得双腿奇痒。在大娘的帮助下,我把两腿从糜子里抽了出来,看到双腿和双脚变得通红,我正高兴呢却听大娘说道:“这大脚趾可能……”我这才看到左大脚趾像是被用刀斜着切了一刀,界限分明:斜痕之上变得通红,之下仍是惨白,像一块冰冻的羊脂,死气沉沉的。大娘犹豫了一会儿,用了牧民的老办法,先在脚趾上涂抹上黄油,再用布条厚厚裹好,对我说:“看你的运气了,好歹趾甲是保不住了。”

保住了贾幼陵冻伤腿脚的郭大娘与老伴郭大爷的合影

我在兽医室养伤,很快我受伤的消息就传出去了。当天下午成崇德从他的马群里把我的老马牵到了队部,报怨说:“昨天夜里你的马把狼带来了,整个马群惊了,跑出去二、三十里地,你的马绊也跑丢了。”我问我的马受没受伤,他说:“就你那脾气暴躁马,没把狼踢伤就不错了。”成崇德又按照我说的地点,找回来我的马鞍、药箱和套马杆。


过了两天,两条腿除了大脚趾以外都恢复了知觉,我就又回去放羊了。一周以后,我小心打开了包着的布,看到原本惨白的部分变得发黑、萎缩,趾甲变得灰败色,松松垮垮地挂在皮肤上,没有任何感觉。一个月之内,先后趾甲掉了,皮肤变成碳黑色,一层层地剥落,最后露出鲜嫩的新肉。


又过了几个月,趾甲居然长了出来,这叫我喜出望外。回京时我问了医生,他说我好福气,这样的冻伤居然没有看医生,还没有感染,否则脚跟都很可能坏疽,那可真就是摊大事了。

布和朝鲁
——我和这块石头的故事

作者:贾幼陵

他(布和朝鲁)就是一块石头,一直默不作声,逆来顺受,一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但他是我大哥,他一生的遭遇也是我离开草原后长久的痛。

贾幼陵和他的牧民大哥布和朝鲁(左)的唯一合影

1967年12月底,也就是到草原一个月后,我被分配到贫困牧民沾布拉家放羊。沾布拉阿爸一家是前几年从科尔沁奈曼旗迁来的,阿爸原来在半农半牧区,汉话说得很好,人也显得憨厚但又透露出一丝精明。妻子德理阿嘎一句汉话也不会说,但对我热情周到。大儿子达巴10岁了,细脖子上顶了个大脑袋,一看就是营养亏欠,先天发育不良。


蒙古包坐落在沙窝子里,4点太阳就落了,余晖中羊群已经开始回家。望着梁上来回赶羊的一个汉子,沾布拉说:“那是我兄弟布和朝鲁,硬石头的意思,他还要饮马,你饿了一天了,咱们先吃肉!”围绕着满满的一大锅手扒肉,全家开吃。我因为从小牙不好,到牧区这一个月吃肉吃得牙痛,所以细嚼慢咽,好不辛苦。


突然,坐在我边上的达巴看了我一眼,把我扔在炉子边上的羊肋骨捡了起来,高高地举给他爸爸看,我惊呆了,听着沾布拉大声地呵斥着孩子,看着助骨上残留着的肉丝,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满脸发烧,无地自容。这家家教好,珍惜来之不易的能够吃饱肚子的生活!

我插包生活的牧民家沾布拉一家人

布和朝鲁回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大嫂递给他一碗热茶,他挤着我坐下,正好解了我的尴尬。他比沾布拉小很多,个子也高,古铜色长脸堆着笑容。沾布拉对我说:“明天你就跟着我兄弟放羊吧!布和朝鲁虽然笨,但放羊是把好手!”从此,我就和布和朝鲁搭了伙,我在牧区时先后有5个冬天和他一起放羊,他成了我在牧区最亲的兄弟。 


沾布拉一脸的络腮胡子,但脸很白净,人也很文静,从未见过他跟人争吵、发火,即便他进了大队临时班子,也与世无争。他是一个多面手,放牧、打猎、庄稼活、木匠活都拿得起来,在队里颇有一个好名声。但是,自从他兄弟从老家来投奔他,人们逐渐发觉他变了,很少看见他放羊了,布和朝鲁成为他家唯一的全劳动力,而我的出现,更加剧了这种变化。


那年东乌珠穆沁旗遇上大雪灾,我们公社地处昭、哲、锡盟的交界,自古牧民就有长途迁徙的习惯,为了到兴安岭山区避开大雪,一冬天搬20次家(不算在队里的搬家次数),来回跋涉400多里就像家常便饭。大队通知生产小组,准备赶在更大的雪来临之前出发。


沾布拉来自半农半牧区,多少还残留着一些猫冬的习惯,对长途迁徙存有天然的畏惧,迟迟不肯动身。直至别的牧户都搬迁了,只剩下我们一个蒙古包。犹犹豫豫、慢慢腾腾,只短短的搬了不到一半的路,就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沙窝子里,大雪已经成灾,只好就地过冬。


初来牧区的我,立刻领略到大自然的严酷、老天爷的无情。霍林河北的茫茫雪原雪深难露草尖,放羊和赶牛基本是我和布和朝鲁两个人的工作,面对着厚厚的大雪,我一筹莫展,每天腰间插上一把大木锨骑马去放羊,哪只羊走不动了,就用木锨铲开雪,露出草来给羊吃,但傍晚归牧时,瘦弱的羊根本跟不上羊群,宁愿趴在我早上铲出来的那一小块草地上。不得已,我又摸黑找到那只羊,用驮回来的三张羊皮给它搭一个小棚子避寒。第二天早上去看,羊还是死在了原地。


日复一日,羊群在白毛风中挣扎着,死亡越来越多,布和朝鲁用死羊垒起了半人多高的挡风圈,全家都处于一种无助的、悲观的和盲目的气氛中。最沉闷的就是布和朝鲁了,他每天除了干活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一句话,就像是一个机器人。

贾幼陵与布和朝鲁雪冬赶羊远搬游牧示意图

在春节后的一天,乘着布和朝鲁去放羊,我与沾布拉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


“大叔,布和朝鲁都36岁了,还没有成家,这也不是事儿呀?”


“谁说不是呀,可也没有办法。他生下来就有毛病,手指、脚趾都多一对,硌应人呐!脑子也不行,说不全一句话,只能跟着我生活,这么多年说不上个媳妇儿,我们也急呀!”


“无论如何,他总应该有完整的人生,总要成家立业,要想办法呀!”


“我们两口子是外来的,在这里说不上话,你们知青说话可能管用。这地方姑娘十三四就说人家了,要找,也只能在寡妇里试一试。”


这话我记在了心里,似乎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庄重感。刚刚20岁还从未有过情感经历的我,准备去替人说媒,这注定会成为别人的笑料,我却并不自知。


这一冬天的艰苦和磨练是难忘的,面对着高高的羊尸墙和50%的死亡率,我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努力改变这种听天由命的被动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沾布拉也认可了我的劳动态度,每次远途搬家前都以他妻子身体不好为由,向队领导班子提出由我和布和朝鲁代他们家迁徙。 

贾幼陵与牧民大哥布和朝鲁在冰雪寒冬赶着羊群远搬游牧,从东乌旗阿日斯楞图出发,经过霍林郭勒,进入科右中旗,越过金界壕……


之后,虽然我已经成为队里的赤脚兽医,但冬天却又变成羊倌,与布和朝鲁一起游牧,搬迁到东乌旗和科右中旗之间广袤的草原上。


在长期的共同劳动中,我发现布和朝鲁并不笨,除了吃苦耐劳的本色之外,还积累了大量的劳动本能和农牧业生产技能。他的放羊本领是牧民公认的,因为他从不轻易地离开羊群,对草场的变化也非常敏感,我每天出牧时他都要再三叮嘱到哪一边去放羊,什么地方“艾格”(冷蒿)多,什么地方“宝托日”(早熟禾)多,这都是羊爱吃的草。


每天晚上他都能从羊群倒嚼的声音中分辨出白天放羊的质量。他根本不是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在那个直不起腰的小“套布格”里,他能唠叨半天。他嗓音低沉、缓慢,慢条斯理却用清晰准确的蒙汉两种语言混杂着述说,急于表现他为人的价值。

阿日斯楞图牧羊人

1969年的冬天又是大雪,我与布和朝鲁一路艰辛地搬向科右中旗的军马场,他带着我单独扎包在一个深深的山谷里,告诉我这里叫图莫胡就(骆驼脖子),是当年著名的土匪头子胡图伦嘎藏身的土匪窝子。


这里根本不适合放羊,山高坡陡,骑马放羊几乎不可能。一起来的几户牧民都住在山外缓坡地或河滩地,草虽然矮一些却正是羊喜食的,而且雪也小一点儿。


布和朝鲁告诉了我他的打算,原来他是想避开人的耳目,在山里多砍些木头修勒勒车。他毕竟不是出生在真正的牧区,因此到了山林中就变得精神焕发、跃跃欲试,每天早上一身短打扮,腰里别了把斧子就窜到林子生去了。只苦了我,每天放羊,牵着马都难行走。

这就是布和朝鲁说的图莫胡就(骆驼脖子)山谷

雪冬放羊的山比图中的更陡峭

一天清早,羊一上了山,立马分成了三拨:山羊上了山顶,羯子(骟过的公羊)散在山腰,怀了羔的母羊死活不往山上走,1000只改良羊散了个满天星,我顾上顾不了下,顾前顾不了后,山里又到处是野兽,不知会出什么事,急得我吼声连连,一身大汗爬上山顶,准备拦住山羊。


我刚刚攥一把雪擦了擦满头汗水,就看到山崖上过来一只狼,崖下十多米就是羊群,无论我怎么喊叫,狼和羊就是不理我,但崖上厚厚的积雪却被狼踩塌形成了一个小雪崩,轰然而下的雪块吓得羊群急速往山下跑。我望着姗姗而去的根本不理会我的大青狼,恨得牙痒!从此以后,无论多累,我放羊一定要扛着我那只7.62步骑枪。


最危险的一次经历至今依然震动着我的心脏。由于山大坡陡,羊群不能太过分散,情急之下我爬到山顶用小石头扔向跑得最快的山羊,发觉很管用,甩石头竟然甩上了瘾,小石头碰翻了大一点儿的石头,在啪啦啪啦的响声中冒进的羊被齐刷刷地赶了回来。


我坐在山嵴上,随意地又甩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不料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引起了连锁反应,只见小的石头碰中的,中的碰大的,山谷中隆隆的响声不断,羊群立刻炸了群,被飞落下的大大小小十几块石头分成了几个小群,其中百十只羊的一个小群被一块飞起来的约十几吨重的巨石吓得挤在一堆,动也不敢动。


我目瞪口呆,脑子里已经出现了血肉横飞的场景,幸好这块巨石又碰到一处更大的山崖,高高地从这些羊的头顶飞过,从我的小套布阁旁边一路滚下山,冲到沟底的小溪,溪水从被砸出的一个冰洞里直冲上天,这块石头又接着冲过小溪,在山谷对面的山坡上停了下来。


羊群被持续回荡着的轰鸣声赶到了一起,我和羊群一样仍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只见一骑从山谷深处奔驰而来,布和朝鲁问清了缘由,只说了一句话: “明天我放羊!”

勒勒车

这一冬天我们俩收获都很大,布和朝鲁砍回来了能打4辆车的木头,每辆车都用“切勒” (做马杆稍的楠木条、蒙古荚迷)编得密密的,要不是怕有人来查他还会砍更多。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他用冻木打制了一辆车,却只用了3样工具:斧子、锯和凿子。


而我的收获则是开辟了知识领域的新兴趣:植物学。在布和朝鲁的指导下,我大概认遍了山谷中所有的乔不,纵然是隆冬季节,他都能从树型、树皮、木质,甚至靠闻味分辨出做车辕、镐把的“得勒特” (山黄榆),做家具、锯子把的“恰尔斯” (蒙古栎、橡树、柞树),做车轴、绞棍的“哈托查干" (槭、枫),做牛鞅子的“咩勒” (靠鼻子闻出来的稠李,木质软,不磨牛脖子)以及做轮毂的“当木” (蒙椴)等很多种。


从此我开始了植物学的学习,夏天采药到山里认全了这些树木的花、果和叶。

兴安岭五花山林秋色(老金摄影)

当布和朝鲁显示出独立人格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作为男人的魅力。他只是没有文化,但也不缺少刻苦、好学和幽默。每当做出我们俩都喜欢吃的焖面,而我专铲锅底的锅巴时,他就会蔫儿笑着说:“吃嘎渣烂鸡巴!”眼角眉梢中却表现出对性的渴望。


春天返回大队之后,我打听到队里没有合适的寡妇,我想探探附近一个叫莲壁(化名)的女孩子的口凤。莲壁与母亲、哥哥一起生活,出身于当地显赫的黄金家族,她跟我同岁,已算是大龄,但有一个女儿由她母亲抚养。她很美丽,身材婀娜,性格开朗要强,仅是因为患有家族性的秃发症,总是包着头。


我乘着在队部开会的机会把莲璧约了出来,问她对布和朝鲁的印象。“他就是一块石头!”她直来直去的评价,一下子把我噎了回去。看到我吃瘪,她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很严肃地谈起我对布和朝鲁的直观印象,介绍他不为人知的能力,看到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她也开始正襟危坐,乘我词穷时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来做媒,这不是小事,容我想想。”没过两天她就找到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自己没有意见,跟我母亲说吧!”说完调转马头就离开了。


我跟布和朝鲁通报她同意了,布和朝鲁黑黑的脸庞变得紫红发亮,沉默了半天才说:“我要给她治好头发,我要带她去通辽,去甘齐卡,去找最好的蒙医 "。当我跟他商量,让他告诉他哥哥,待上门去说时,他却一下子蔫了,低着头迟疑着、嗫嚅着说:“得你去说,要先跟大嫂说。”顿时,我感觉到不妙。


不知怎的,我为布和朝鲁说媒的事很快就传出去了,一些知青和牧民来打听,几乎没有一个看好的。知青们帮我分析其中的难点,我说:“最大的困难已经解决,莲壁本人同意,谁也干涉不了!”同学们纷纷笑话我的书生气,比我还大一岁的老朱甚至开玩笑说:“同意什么呀,大概她看上你了!”我愕然失语。

跟莲璧母亲的谈话极为不顺,她没有正眼看我一眼:“让他家里人来说!"言外之意是:你说得着吗!到沾布拉家时大叔不在,德玛阿嘎喋喋不休地跟我说,家里如何对布和朝鲁好,而他见到了女人不会说话,说过多少家都不成功,亏了有我说媒等等,车轱辘话转了好几遍。


我提醒她要上门去提亲,她支吾道: “去,要去…… 她们家难说话……”


之后,就没之后了。半年过去,我已经成为牧民们饭后茶余的笑料。布和朝鲁更加沉默了,但是他的待遇明显有了好转,他穿上新袍子了,放羊也有人去换一换他了,甚至他那宝贝侄子也能在傍晚骑马去替他一会儿。更让我高兴的是,沾布拉带着他弟弟去兵团六师医院,动手术把畸形的手指、脚趾都切掉了。


随着我对牧区了解的加深,我知道我犯了忌讳。牧区和农村一样,家族观念、贫富观念以及部落之间、牧区人和半农半牧区人之间都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我两眼一抹黑就去闯入别人的禁区,不碰钉子才怪。我知道还有一条路,可以从他老家领回一个媳妇,但那是要花大钱的。

入冬又要远搬,除了我和布和朝鲁照旧搭档,沾布拉又向班子申请,分配来一位名叫姜莱(化名)带着三个孩子的妇女,跟着给羊群下夜。我知道雇人这事,沾布拉下了很大决心,因为这将分走近一半的工分。


姜莱是个能干的女人,她丈夫被错划成牧主,留在队里打零工。有了姜莱,搬家就轻松了很多,尤其是一路在深雪中铲羊盘,多了一个整劳力,再也不用铲到深夜了。只是,布和朝鲁越来越沉闷了,整天无精打采的,我也理解了他的状态。


在离开大队200多里的科右中旗哈日努尔山坡下,我们原本孤零零的小套布阁的旁边,隔着羊盘又多了一座蒙古包,虽然是灰不溜秋的旧毡子,但仍充满了生气和温馨,那毕竟是一个四口之家呀!

蒙古包、套布阁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布和朝鲁就不在我们的小套布阁里睡觉了。每天早上我自己生火烧茶,该出牧了,才见到他打着饱嗝,眉开眼笑、精神抖擞地从姜莱的蒙古包里出来。作为当时“革命青年”的我理所当然地看不惯了。


一天晚上看到他又要离开,我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成什么了!”刚刚站起来的布和朝鲁颓然地摔坐在地上,低着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说你给我找老婆,在哪儿呢?莲璧在哪儿呢?”一句话把我说愣了,这是几年来我听到的唯的抱怨。“那你也不能仗着自己是贫农,就期负人家呀?”他的回答又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欺负她…是帮助她搭蒙古包时,她让我过去的,她也想要…谁欺负人了!”


以后想起这事也慢慢理解了,两个人都是三四十啷当岁,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呗。

因为我的兽医工作越来越忙,除了巡诊和给马、牛、羊人工授精之外,还兼了队里的统计,同时带了4个班子选派给我的兽医徒弟。因此,与布和朝鲁一起放羊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生活又变得平静。


布和朝鲁更加沉默,人们只看见他一个人在放羊,人也一天一天变老,他的侄子达巴在别人的眼中长成了一个不干活的公子哥。


转眼间到了1975年冬天,我巡诊路过去看布和朝鲁,已经很晚了,兄弟俩都不在,德玛告诉我,沾布拉大叔今天打猎遇到点儿事,回来了一趟又和布和朝鲁一起匆匆忙忙地套牛车走了。看着蒙古包前翘起的车辕上挂着的一张大狼皮,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一直等到很晚,老哥俩才牵着牛车带着几条狗回来,车上拉的是他们家的大青狗布勒古特。沾布拉一边把狗抱进蒙古包放在羊皮上,一边带着哭腔叙述着经过。


猎手打狼最好带上3条猎犬:2条跑得快的,1条力气大的,跑在前面的咬住狼的后腿往前冲,狼会被带一个大跟头,力气大的这时冲上来一口咬住狼的喉咙压住,别的狗再帮助压住狼身子和乱蹬的腿,这个精确的配合如果成功了,一会儿狼就会被咬死,同时不伤狼皮。布勒古特就是一条体格健壮的大蒙獒。今天它的两个儿子冲在了前面,布勒古特完成了最后一击。看起来一切顺利,但狼就是不死,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使狼窒息死亡,而狗也累得趴下了。沾布拉在剥狼皮时突然发现,狼的脖子上不是4个齿洞而只有一个!他急忙掰开了仍在喘息着的狗嘴,意外地发现4个犬齿竟然掉了3个!

蒙獒

大叔说到这儿,布和朝鲁已经哭出了声。我知道这条大青狗已经13岁了,是大叔家里的功臣,不光打狼有名,下夜看家更是兢兢业业,从不出错。它还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它的配偶,那条凶猛的黑色母狗尼斯格,从未被别的窜秧子的公狗骚扰过,同时保证每年下一窝黑狗崽。我初到大叔家时,正好尼斯格产下了5只小黑狗,令我惊奇的是,布勒古特每天清晨都会从白雪皑皑的沙窝子里叼回一只肥肥的野兔,送到正在哺乳的尼斯格嘴边,无论白毛风、下大雪它从无间断。


第二天早上,守了一夜的布和朝鲁告诉我,大青狗没能熬过去,生生累死了,听着蒙古包外几条狗的哀鸣,布和朝鲁脸上写满了悲哀。我也替布和朝鲁悲哀,他就像这条老狗一样忠于职守,也会像布勒古特一样悲壮地牺牲在岗位上,但是他却没有像它那样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


1976年冬天,我奉命调到东乌珠穆沁旗畜牧局任职,临行前去向布和朝鲁告别。还是他在放羊,他依然牵着膘肥体壮的老白马步行赶羊。太阳临近落山,余晖照在他的背影上使整个人镶上了一圈儿金边。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却看得我很清楚,下马过去,先是听到了他的抽泣声,然后才是一张老脸,一张充满皱纹和泪水的老脸!

我们相拥着,谁也没有说话,任凭泪水滴在大襟上,流到雪地上。直到傍黑,我才向他嘱托:“这匹哈日阿勒嘎(我从小驯骑的黑花马)就归你了,不许别人骑,我已经和你大哥说好了,特别是达巴不能碰!”布和朝鲁仍不说话,只是狠劲地点头,抖动的嘴唇暴露了无尽的话语。


我走了,从此天涯各路,再也没有见面,直到回京后听到了他的死讯。我遥望北国,心里感到刺痛和无限的憋闷!从胸腔发出呐喊和询问:什么是人生?什么是人性?这块石头的人生算是人生吗?为什么不能改变!

(2017年3月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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