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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留在大山中——摔崖惨死的知青

他仍在故乡的热土中作者:王仕忠

1999 年12 月 11 日,四川成都,《风雨大凉山》回顾展览会上。白色的横幅,歪歪斜斜地挤满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名字。一个迟来的签名十分引人注目,在长长的一串名字里,有人用颤抖的手,为最后一个添上了沉重的黑色边框......

“短命儿子些,不怕摔崖呀!”

金沙江,流到这儿已缩成一条细线,在大山的缝隙里穿行。东岸壁立的轿顶山下,座落着弹丸似的云南巧家县城。西岸为四川宁南县华弹区,山势比较平缓。长年累月,雨水和山泉割裂厚厚的黄土,方园几十里,布满叶脉似的大小沟谷。

蒋朝全(二排中)三个月后,在四川凉山宁南县华弹公社金沙十二队不幸遇难.后排右二为本文作者


1969年1月,600多名原成都四中的知识青年,就被撒在这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与别人不同,一进大山我便激动起来。得知诸葛亮当年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就在此地险要的葫芦口时,更是兴奋不已。可下到生产队不久,有人便告诉我们,这儿的老人有不少是摔崖死的。原因很简单,要讨生活,老眼昏花也得出门种地。

雄伟的轿顶山下,座落着弹丸似的云南巧家县城  1969年,王炎摄于华弹金沙十二队上游

人民公社伙食团那两年的猪圈,搭个铺便成了我们的家。几个同学旗鼓相当,只是朝全自理能力较差。清一色的知哥,不缺劳力,只缺知妹。


屋后几步远就是一条沟。沟对面是糖房,那是全队老小的希望所在。祖祖辈辈,靠牛拉石磙子榨甘蔗熬糖,甘蔗渣皮又用来烤酒。开榨的日子里,苦了一年的乡亲们,露出极难见到的笑容。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地头的甘蔗一人多深,随便吃,个个都把牙齿撕得雪白。


未起锅灶,我们暂被派去糖房吃饭。来到屋后那条沟边,我一纵身便跳了过去。小伙子们一个比一个来劲,接二连三地跳。走在后面的老保管见了,立刻大声叫起来:“莫跳!深得很,短命儿子些,不怕摔崖呀!”


见他那么严峻,一张脸皱得像满坡沟壑,我们这才转过身来。低头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这条不起眼的沟竟是顶上窄底下宽,如快刀切成,足有七八米深。沟底无水,兀露着一块大石头。多亏起跳的一刹那没朝下看,弄不好谁来个小腿抽筋,那才有好看的。


朝全不敢跳,和老保管半天才绕过沟来。老保管一见我就说,头上那个大娘,当姑娘那几年就是从这儿跌下去的,她命硬,只折了一条腿。门外放敞的猪儿,也有几头拱下去摔伤过。那年,沟里还爬上来一条大蛇,大娘的丈夫一锄下去,没打到三寸,只挖断了尾巴,叫它唰唰地梭下沟去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反倒又去跳过几次,眯着眼咬着牙,偏要在这儿雄起。

华弹到处是这样的深沟  2012年12月摄于回金沙十二队的路上

超越自我的标榜,见鬼去吧!

榨糖烤酒是手艺活,我们没资格。和缠着各式头巾的妇女们一起割麦子,虽然还能将她们拉在身后,却弄得周身瘙痒难熬。天一黑,便溜到大树下去,那儿淌着一眼清泉。看看左右无人,立刻脱个精光。洗得遍体清凉了,抬头望见月光如水,这又思绪万千,回来躺在地铺上海阔天空。

祖祖辈辈,靠牛拉石子榨甘蔗熬糖......1997年摄于金沙十二队水塘边上

直到自己开伙以后,才悟得锅是铁倒,饭是米煮。


人和猪同用一口锅。灶膛很大,足可蜷进去一个人,一挑柴烧不了几天。我们尚不怕断粮,就怕缺柴。几百个知青,不久前还是不可一世的红卫兵,没饭吃还敢找社队想办法,没柴烧就得自己上山去找。靠江边的几个生产队,离山上的松林最远。来回上下六十多里,这平坝上吃细粮长大的都市人,耍空手道也够意思了,还得挑上百十来斤!山路陡峭,常是傍着悬崖而行。挑着柴下坡,两腿打闪全不听使唤,若踏上浮在路面的细碎石仔,一滚便是屁股着地仰面朝天。


初次上山打柴,蓝天白云。听到松涛,各自都敞开了破嗓歌喉。一到担子上肩,龇牙咧嘴全没了声音。朝全在前头,他挑得最少,却走出了别扭的猫步。就在下羊角垴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踩滑了,一个趔趄,没有顺势倒在路上,竟然双膝跪到了悬崖边,险些头重脚轻地栽下去!盯着他那滑稽的糟糕动作,我们说是想笑,还不如说想哭。他还没站起来,我便又“哎哟”一声倒地,扁担砍得后脑勺生痛,两眼直冒火星。


跳越天堑的豪情,超越自我的标榜,见鬼去吧!

大伙拼着老命,总算把柴挑到了家,一倒下来,连骂娘的力气也没有了。朝全一人落在最后,看看天色就黑下来,都为他捏着两把汗。可他倒好,甘脆将柴放在赤水沟那户农家门口,空手下山,第二天再去取。也难怪他了,高度近视,体弱而又笨拙,上高中百米短跑还掉在女生后头。来这大山里挣扎,光成绩好顶个屁用,拿当时的话来说,实在是“活不出来”。

六个和尚的家,缺少几分温馨

山里没电,灯油又贵。晚上看不成书我们就摆鬼,互相恐吓取乐。朝全胆怯,不敢出门小便,熬到天亮起身,憋得一个劲地往茅厕跑。实在忍不住,也会半夜三更站在门口朝外潇洒一回。


六个和尚的家,缺少几分温馨。轮流当厨,每到朝全,直让人哭笑不得。常是我们收工回来,他还在那口大铁锅旁手忙脚乱。蒸饭烧干甑脚水,莴笋片切成老指头那么厚。时间一长,怨气便逐渐取代了相互的体谅。确实,天这么热,活又这么重,个个都已筋疲力尽了。


夕阳下去,轿顶山一抹血红。喝半盅渣皮酒,歪在麦垛上。没有了普西金和贝多芬,唱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又唱“蒙姑街子两头低,娘卖豆腐儿卖×,三天没得行人过,豆腐生霉×生蛆。”朝全唱歌走调,但总要参与,不识豆芽菜也翻阅线谱,还熟读《外国民歌二百首》。一天傍晚,他感慨地对我说:“王小二,白天捏锄头,晚上练琴,真是委曲你了。”听着这话,我好生感激。连日来,这家伙表现虽不怎么样,还常在日记里发牢骚,却第一个对我说出了这番话。我很奇怪,竟觅到这样一个左耳朵的知音。


日夜守着一条大江,怎奈不解近渴。两个生产队全靠树下那股山泉,私人用水,得队上有空。泉水从地头扒过来,穿墙入室,带着泥沙灌进水缸。澄过一天半日以后,又变得清彻可人。春季干旱水小,家家户户轮着“扒缸子水”,常常得排到深夜。我们的缸子修在窑洞里,用石灰和黄泥贴着洞壁糊成,比当今卫生间的澡盆要大得多。


那天晚饭后,朝全慌了手脚。因为第二天又轮到他当厨,不巧水缸也见了底。这可难了,得在夜里出去放水。


为了水,乡民们曾打得头破血流。一坡人就陈、李、向、邓几个大姓,败走山上的冤家,干渴难忍,竟把羊毛披毡铺在废弃的茅坑里,吃那滤出来的水。为了水,也曾请来风水先生,一番比划便穿山打洞,连命也搭上过。为了水,至今仍是纠纷不断,有的生产队连知青也卷了进去。


这一回,朝全总算勇敢地挑起了担子。他带上手电,扛一把锄头,独自上山去了。

一声低沉的呻吟,就像从地狱传上来

那个夜晚好热。朝全走后,我们都已十分困倦,但老是睡不着。一迷糊,赤膊顶着蚊帐,马上招来欺生的蚊子,专咬知青。嗡嗡地大声飞过来,就像长了骨头,隔着蚊帐叮,叫人梦中也在发火。醒来一巴掌打下去,满手是自己的血。折腾到半夜,忽想朝全也该回来了,但他的铺上却豪无动静。我于是起身走近水缸,伸手往里摸。空的!一滴水也没有。不祥的预感使我立刻清醒,唤着他高一脚矮一脚地朝屋后走去。山上引来的泉水,就从那条深沟旁边流过来。四周静得可怕,我的声音已经传到很远,没有人答应。再向前走几步,却隐约听见了哗哗的水声。怎么回事?水已经来了,人呢?我的心骤然收紧,立刻回到屋里找来电筒,寻着水声靠近了那条险恶的深沟。

就在离沟边一步远处,我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用手电一照,是朝全的锄头!锄叶挂在沟沿上,只差一点就掉下去了。泉水没向我们的水缸流过来,却从这儿冲进了漆黑的沟底。


“蒋朝全......”我的声音完全变了。


除了水响,没有回音。又一阵声嘶力竭,忽然感觉耳畔有异样的响声,十分微弱。难道是他...他在什么地方答应?凭直觉,我将手电向沟下射去,阴森森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潮湿的寒气直往上扑。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呻吟,就像从地狱传上来,我哆嗦的手电光猛地定住了:朝全!惨白的四肢,成大字形瘫在沟底,仅穿一条内裤,膝盖流着血。那股直落下去的泉水,就打在距他的头部还不到半米远的泥沙上!

朝全掉下去的地方,四周没有石头

同伴们几乎叫醒了全队的老小。我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去,任一群狗在身后狂追。三两脚踢开华弹卫生所的大门,拖着医生又跑上山。


乡亲们冒险下到沟底,用被子裹住朝全,捆在木梯子上,两边再同时用绳子拉,慢慢地提上来。

天大亮了,朝全双目紧闭,太阳穴乌肿,眼缝绷得足有一寸多长。医生看着他的瞳孔,连连摇头。那时,我们都不相信医生肯定的表情,却恼怒他那种近乎冷漠的平淡。


慈母般的向大妈,几个月来不知给过我们多少关爱。这一路抬着朝全下山的,又是她的儿子,腿不好使,走得那么艰难。


简陋的巧家县医院里,接连几剂强心针下去,朝全终于有了呼吸。渐渐地接近正常了,每分钟已达到十二次!


“回光返照”第一次听到这种该死的说法。


朝全掉下去的地方,四周没有石头,乡亲们的磨刀石,都是到几十里外去背回来的。可偏偏在沟底横着一块大理石,他的头正好落在上面,竟至颅底骨折。


接近中午,朝全呼吸的次数逐渐减少下去,每分钟10次,8次,6次......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气以后,便放弃了生命的任何需求。头上的乌血开始消退,脸上慢慢罩起一层腊黄,那双不争气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


熟悉的兰咔叽学生服,又穿到朝全身上。那是下乡前婆婆为他赶制的,只洗过两水。生日那天,他还穿着去赶过场。我们把他抬过江来,勉强地放在一口稍短的松木棺内。就这口薄棺材,还费了不少力气。摔崖死的,这儿叫做“凶死”,买不到寿木,连绳索抬杠也不肯借。最后由公社出面,找到一个富农老太婆,出90 元的价,叫她把自己备用的让了出来。


华弹小学的戏台上,奢侈地摆着两盏长明的马灯。灯旁停放着朝全的遗体,我们在这儿陪他度过最后一夜。

半夜时分,天色出奇的黑,忽然雷声大作,泼下来一场罕见的雨。若不是伴着朝全,恐怕谁也不敢整夜睡在这儿。真是苍天有眼呵,不用祈祷,神灵也会哭泣。

棺材两侧,小心翼翼地走着十来个知青

第二天上午,有人在生猪站的老榕树下,挂起了朝全的画像。那是华弹小学一位教师,找来朝全的照片,连夜用铅笔勾画出来的。近百个匆匆赶来的知青,将在这儿与朝全告别。我们并不全都认识,朝全的死,却让留下的伙伴们拧成了一股绳。


“起!”一声号子,大伙将朝全扛上肩头,送他上路了。


棺材两侧,小心翼翼地走着十来个知青,步子稍大就会碰了前面的脚跟。默默地,不时有人插进来换肩,熟悉但又互相叫不出名字。


朝全的头,与我仅隔一块有缝隙的薄板,天很热,隐约已闻到了变味的气息。去江边的路就几百米,我眼前浮现出不久前才见到的那一幕。


那天在山上改土,朝全告诉我山下有人吹锁呐,远远望去,是一支出殡的队伍。棺材上立着一只大红公鸡,抬丧的故意往没路的地方走,一上陡坎,后面的人就被压得跪在了地上。老人们说,要这样做,死去的人到了那边才有平路走。看到乡亲们面对大山这般无奈,生前听命,竟寄希望于死后,他不断地摇头叹息:“要真这样就对了,万一现在就打翻了怎么办?”锁呐没有悲鸣,两个不恭的乐手,竟戏谑地吹着那支豪迈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我觉得十分可笑,朝全宽慰地说:“还是中国人懂辩证法,红白都是喜事。”


朝全,今天有这么多同伴紧紧地贴在你的身旁,放心吧,就睡在大伙儿肩头上,我们会走得很稳。


乡亲们没有来,从华弹街上过的时候,跟出门来看热闹的小孩也被大人拖回去了。他们心里难受,同情但又顾虑,毕竟是第一次见到城里知青在这儿摔死。


江风抚着一张张日渐粗糙的面庞,朝全的棺木下了土坑。我们每人为他送上一铲土,又从荒滩上抱来鹅卵石,砌成一座圆圆的坟。没有鲜花,没有墓碑。这群倔强的儿女,咽下了所有苦涩的泪,沉默中,只听见金沙江掩面啜泣的声音......


1969年4月下旬,送我们下乡的工宣队通知了朝全的亲人。据说他的父亲当时还关在牛棚里,我们无法想像老人家接到噩耗时的情景。四月底,朝全的两个舅舅来了。我们用去一个月的肉票,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又带他俩去看了屋后朝全遇难的地方和江边的墓。


临走,朝全舅舅红着眼睛说:“你们几个也要当心。如果有机会,找公社谈一下,还是给朝全立块墓碑。”


所有的遗物是一包衣服和一口装书的小木箱。为了避免招来麻烦,让朝全的在天之灵安息,我们暗中让他舅舅将小木箱一并带走,因为里面装着他的日记。日记里有这样一段“相当反动”的话:


“今天,是我二十岁生日。二十岁意味着什么?无数的艺术家、思想家、科学家都已崭露头角,而我却在这荒辟的山野里浪费青春......”


三十年后,凉山知青们又聚在一起了。朝全没能来,他离不开那片热土。今天,我们在这里也签上了他的名字——

祭奠当年在华弹不幸遇难的四中知青蒋朝全。王渝中、陈西邻和周强  2010年11月摄于金沙江畔
作者简介

王仕忠,男,成都四中老三届高67级学生,1969年1月下乡西昌专区宁南县华弹公社。成都电子科大七七级应用数学专业毕业,电脑高工,四川省物资厅建材总公司退休。

 文章来源:不老的老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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