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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边的狍子——北大荒知青往事(一)

黑龙江边的狍子作者:丁路   插图: 姜荣慧
目 录

狍子印象

第一章 寒冷的冬天

1-1 寒夜巡逻 

1-2 冰门火炕 

第二章 青年大宴会

2-1 上海知青的到来 

2-2 青年宿舍过年  

2-3 大克勒河的猎物  

2-4 狍肉饺子

第三章 五彩大自然 

3-1 蚊子和蛇

3-2 野果托盘  

3-3 嫁接杂树与天气观测  

3-4 都柿  

3-5 山村琴声  

3-6上官酒壶和灰子

狍子印象

北方人没几个不知道狍子的。狍子吃草、长得像鹿,草黄色、短尾巴、尾根下是白毛。有句歇后语“狍子屁股——白腚(定)了。”就是从这儿来的。还有一句话叫“傻狍子”,常常是在挖苦一个老实憨厚又傻乎乎的人时用的。

狍子的确傻得可爱,有位司机夜里开卡车撞了一只小狍子,断腿的小狍子看到人们围着它,疼痛、惊恐得发抖。“我不想撞它,可前大灯一照它就不下道了。送给动物园吧?瘸的,只好杀了。”


狍子肉全是瘦的,比牛羊马肉好吃。据说有“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利湿、壮阳及延年益寿”之功效。狍子能在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里歇息,它的毛皮非常保温,用鄂伦春人做成的狍皮筒被,可以赤身睡在冰天雪地里。鄂伦春猎人是最了解狍子习性的了,即使射击位置不利,第一枪打不着也不要紧,狍子跑一段后,一定会停下来回头张望, “到底是什么东西吓我一跳”,于是猎人再稳稳当当地补上一枪。


狍子这么傻、这么温驯、每天都有被狼吃掉或被猎人打死的危险,但为什么没绝种呢?原因就是它能吃苦。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西北风把大小兴安岭的山坡吹得极其寒冷,齐膝深的雪盖住野草,只留一点干黄的草尖,柞树上倒有一些枯叶,能吃到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但狍子能够忍受这种凄凉而残酷的环境,而且一到春暖花开时节,便会有小狍子诞生。


其实下乡知识青年里也有像狍子一样的人,单纯、专一、朴实、执着、耐劳、顽强、乐观、向上。他们曾在那个时代把青春的热血,像狍子一样天真而无奈地洒向田野和山川,并且开出了星星点点的小花。


黑龙江边、小兴安岭山麓的狍子。冬天,它们忍受着零下40度的严寒、吃着枯草、防备着狼。


老乡们世世代代使用的工具,其中钢钎、雷管、导火索是石矿专用的。

第一章 寒冷的冬天

1-1寒夜巡逻(1968.12.17)

后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一队人沿着黑龙江边悄悄地移动。基干民兵组长打头,后边跟着七八个社员。只有组长扛的是支真正的大杆枪,其他人都是木枪、铁叉、斧子和铁锹。上边说,最近某些村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气焰嚣张,山里还发现了信号弹,可能有特务在活动,作为中苏边境要地,必须加强警惕,夜间要派民兵巡逻。于是全村民兵,加上最近从蓝河县城下来的三十五名知识青年,按每天前半夜一伙,后半夜一伙的排上班儿了。因为第二天还要干活,所以都愿意摊上前半夜。本来这属于机要活动,最好是有资格拿枪的基干民兵参加。但人手不够,一般民兵也上。后半夜人更不够了,就连唐木这种出身不好的,也都拎根棍子什么的凑数去了。


初冬的深夜寒冷、野地里坑坑洼洼绊脚。白天的活儿挺累,刚睡三个钟头就起来,很困。下乡青年虽然年轻,却远不如当地老头能熬。远山传来一阵阵的狼嚎,声音凄惨、瘆人。书上写的“鬼哭狼嚎”原来是这种声音!老乡说那边山上有狼群,叫“狼山”,十多年前村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大白天上山没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让狼吃了,光剩一些骨头了。一个人走危险,不过巡逻组有枪、人多,啥事儿都没有。

今天巡逻组里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是刚来的下乡干部邵先。邵先二十二岁,高三时曾带领造反团先遣队冲进“蓝河县公检法”,后来挤到公安局当上了工作组副组长,拿枪、抓人、审案子他都行。他个儿也高,长得就像电影里的正面人物,一看就是个将来能当官、有出息的那种样儿,不久就跟县革委会里一个不小的官的小姨子结了婚,别人上山下乡,他却当上了个小干部。不过这位喜欢伸张正义、血气方刚的年轻小干部老改不了好造反的毛病,都站住脚了还不赶紧溜溜上边、再往更高地位上拱一拱,他却给领导写大字报。正好单位里下放干部人数凑不够,领导说他“趁年轻,到广阔天地锻炼锻炼对将来发展有好处”,就下去了。这一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回来,这下放干部身份和那些下乡青年有多大区别?自打结婚后,小两口就从没停止过吵嘴,这回媳妇说什么也不跟他下去,还说要离婚。


他进老江屯的第二天就赶上这次巡逻。本来他的心情与唐木一样,都是十分沉重而忧伤的,不过他刚刚听过村革委会主任严贵宏介绍当地的阶级斗争形势,以及几个重点专政对象,尤其还告诉他一个极其秘密而又令人震惊的消息。这消息对于村领导来说,无疑是麻烦和负担,但邵先却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立功机会。一旦事情如此,并且是由他查明的,此案将震惊全乡、全县,不,也许震惊全国,可能连党中央毛主席都能知道!有了成绩,就不仅仅是个回县城的问题了,到那时,她爱离就离,漂亮的有的是!他相信自己的侦探能力,决心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屯子里打个出色的伏击战。其实人,只要有了奋斗目标就会挺起精神来,听着狼叫的邵先,倒像是听到敌军号角的战士,准备发起保卫革命大好形势的冲锋了!


而同样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夜晚,唐木却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别人是身上冷,唐木是从心里冷、凄凉的冷。这时巡逻组的人也累了、困了,于是在村外看大田的一个破房框子里歇个脚。房子没窗没房盖儿,组长在地面中间围几块断砖头、凑一把干草和树枝生起火来。邵先借着火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唐木。唐木十九岁、中等个儿、偏瘦,从他脸上还多少能看出一点是城里来的知青,如果光看衣服,就冲那窝窝囊囊、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裤,根本就看不出跟当地农民有啥两样。其实他们以前都在一个学校上学,邵先高三时唐木高一,偶尔也见过,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校就大乱了,人也都大变样了,如果不是严贵宏告诉,即使走个对面也看不出他就是唐木。


记得原来唐木不这样,家里有钱,还雇了个苏联保姆,娇生惯养的,穿的也洋、学习也好,全校有名,属于“走白专道路”的那种类型。他爹更有名,医术好,全蓝河城加上周围屯子没有不知道唐大夫唐院长的。要不是这场文化大革命,谁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反动学术权威、是个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顽固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说阶级斗争,那是相当的复杂,他表面上号召全院学习外语,实际上是为了培养他的反动接班人,他表面上收集医学文献到深夜,谁知道他收集的是什么鬼情报,说不定他是利用半夜三更给美蒋、苏修打电报呢!他为什么几十年呆在这个极其寒冷的边境小县城不走,是为了维护边疆人民的身体健康吗?不!他是在执行反动主子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从表面上看,他治病时,上到军区司令、地委书记、下到普通工人、郊区农民,一视同仁,其实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他的特务活动!如今这个披着名医外衣、深深地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狡猾敌人,终于没能躲过文化大革命,被革命造反派揪出来了,经过多次严厉批斗、数次抄家后,关进远离边境的监狱,准备接受人民的审判!


不过邵先也记得他小时曾得过重病,半夜敲唐大夫唐维朴家的门,被这个阶级敌人救过命,但这些没必要让其他革命同志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眼前这个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好比大浪淘沙,你唐木同反动老子划清界限咱们就是战友;如果是站在十字路口,我就应当拉你一把;如果你执意同情你老子今后就没好;如果你也走反动道路那是螳臂当车白费力;如果你跟你爹一样从很早起就是一个潜伏下来或发展过来的的特务,那就不客气了。当然也有一种极其意外、极其特殊的可能,那就是他父亲后来判明并不是真正的特务,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反动学术权威兼走资派,但唐木本人在这场阶级斗争大风大浪的考验中开始仇视革命,并选择了一条与党、与人民为敌,投靠国外反动势力,甚至为苏修充当走卒的不归之路。


邵先对自己客观而完整的分析感到十分满意,他意识到担子是沉重、艰巨而光荣的。


烤完火,巡逻组又要上路了,大家都往火堆上撒尿熄火。邵先的思路被打断,他发现唐木是磨磨蹭蹭地解开棉裤,而且他的尿比别人少而黄,于是继续思索起来:为什么唐木经常一个人上山?如果是为了套狍子为什么晚上也出去过?他为什么不怕狼?

并且,根据知青中的造反派小头头褚卫东的可靠纪录,那天在唐木出发前半小时有人发现狼山方向有一颗黄色信号弹划过天空,这里面有什么联系?莫非我们中间,甚至这个小小的巡逻组里就有“狼”!“黄色的脸、黄色的尿、黄色的书包、黄色的帽子、黄色的手套、黄色的信号弹……”,邵先陷入深思。

1-2冰门火炕

在离中苏国界线六百多米的黑龙江岸边,老江屯村民为插队知识青年盖了一个大房子,男宿舍和女宿舍连成一排,堵头还横着一个大食堂,形成一个L形,人们叫它“拐把房子”,虽然跟老乡住的房子一样,都是泥土墙、茅草顶的结构,但它是全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男宿舍的炕也是全村最长的,能睡下三十多人。


蓝河第一中学来的这二十个男生和十五个女生,被县里的大卡车送来,被村里的锣鼓声接下。夹道欢迎的老乡们,用他们驮惯了黄豆麻袋的背,把一个个装满“知识”的大行李送到热炕上。天黑了下来,拐把房子的烟筒升起了一缕炊烟,青年食堂蒸出第一屉苞米面窝窝头、熬出第一锅土豆白菜汤。晚饭后、油灯下,由革委会主任介绍村里阶级斗争形势和生产概况。从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天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生活开始了。

这里是北纬五十多度,比中国的“北极村” 南不了多少。冬天夜很长,最低温度零下四十多度,来自西伯利亚的寒冷空气顺着黑龙江河谷灌过来,直吹岸边高岗上的拐把房子。门上很快就结满了冰霜,再也关不严实了,冷风透过手指宽的门缝吹进来,把门口的大尿桶都冻上了。尿桶放到门缝边其实是挺明智的,不光是不臊,知识青年们还算过: 1克35度的水变成冰要放出115大卡的热量。不过他们没算过,整个冻透的黑龙江是二十个小伙子尿的多少倍。


还是当地老乡有经验:“门上钉上麻袋片、把炕烧得热热的”。但是“钉麻袋片太难看,像要饭人家”,白瞎了“拐把房子”的风度,“宁愿透风也不能钉那破玩意儿”。于是猛烧炕,抢睡炕头的后悔了,烫得睡不着,而睡炕稍的还嫌凉。睡炕头的嚷嚷:“你们谁怕冷换换?”没人换,睡炕头的只好铺厚点忍着。半夜,有人大叫:“着火了!”炕头有条厚棉褥子被炕烤着了,火苗往草棚顶上蹿,人们慌忙用笤帚捂、端起没扔的洗脚水往上浇,明火很快被镇压成暗火。旧棉花套子的烟很大,呛得人们必须伏到炕沿下才能透过气来。隔壁的女青年虽然没见到火苗,但闻到了浓烟:“赶快开门放烟呀!”但门冻上了,门缝边的尿桶也冻在地上挪不动。


“谁长歪了老往桶外尿!”“斧子!快拿斧子!”


位于老江屯西北角的知青宿舎“拐把房子”左边是男宿舍、中间是女宿舍、右边堵头是知青食堂、食堂右下方是黑龙江。

第二章 青年大宴会

2-1上海知青的到来(1969.5.3)

三十五名蓝河知青落户半年后,又从上海来了五十名知青和二名上海干部,江边小村老江屯更热闹起来了。在大队部前,用木板拼出一溜桌子,铺上天蓝色的苫布,用当地特产木耳、猴头,配上大豆腐、开江鱼、红皮鸡蛋、老白干,全村村民以建屯以来最盛大的场面,为这帮新客人及蓝河老客人,举行欢迎午宴。其实这个“屯宴”并不亚于“国宴”,首先这里场面巨大、风光秀美,北面是中国四大河流之一的黑龙江、对岸是欧洲国家苏联、南面是小兴安岭山麓,东西方向是铺满黑色厚土的沿江平原,冬天是一片洁白,大山披着雪被、大江覆盖坚冰;而夏天则是一片水绿,山上的树连着平原上的野草庄稼,犹如仙女的绿色连衣裙,而黑龙江就像一条蔚蓝色的腰带。


吃的东西则更是珍奇而新鲜,上海知青吃过木耳,但深山里的野生木耳更有树汁的纯天然香味儿,木耳是怎么“种”出来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尤其是猴头,大多数人还是头一次见到,真像一个毛绒绒的小猴脑袋,听一个老乡说,猴头也是蘑菇菌的一种,在山上一旦找到一个,一定会在对面不远的树上找到另一个,真是不可思议!

蓝河下乡青年算是当地人了,他们不仅熟悉当地的气候,而且从小学开始就经常下乡铲地、收麦子、割黄豆、掰苞米,对一百公里外的山村并不陌生,对冬夏八十度的温差也已习惯。而上海的这些不足二十岁的姑娘、小伙子们,突然来到这中国最北的黑龙江边,可算是一个不小的变化和考验。天冷,有几个人脸上出了冻疮。他们说的上海话对于当地人来说,“叽叽喳喳的,听了半个钟头,一句也没听懂,就跟外国话一样。”有个上海青年用普通话问老乡:“能看到北极光吗?”“啥叫北极光!就是晚上放亮吧?夏天八点还亮呢,半夜十二点还能看到太阳影子呢,有的年头还能看到像闪电那样的光。”青年们感到十分兴奋。


蓝河青年的到来,使村里响起了二胡和笛子声,上海知青的到来,又增添了小提琴和口琴声。一个叫林晓鸣的,从三岁就摸琴,隔墙听他拉“打虎上山”那段,还以为是收音机播放的呢。林晓鸣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拉琴,曲子多是样板戏插曲和毛主席语录歌,也有些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琴声里透出忧郁,他出身也不好?

2-2青年宿舍过年

一九七0年大年初一,青年宿舍的八十五名青年除了回上海、回蓝河的,只剩三十多人了。男宿舍这边打扑克、下棋、抽手卷烟、做桦皮篓;女宿舍那边写信、看小说、织毛衣、洗衣服。上海青年年雨(外号:鲶鱼)又溜到女宿舍那边去了。打扑克的说: “缺人!把鲶鱼叫回来!”“怎么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又掉井里了。快!谁去把他捞上来!”有人猛敲隔墙,朝女宿舍大喊,鲶鱼好不情愿地回来了。大家正要数落他,只见他掏出一大把大白兔奶糖往大炕上一撒,一帮馋鬼就像一群鸡抢一把苞米粒子一样,连跑带飞地扑了过来。嘴里有了糖,果真没人说鲶鱼了。不过蓝河青年苟建设(外号:狗鱼)没抢着,他那张嘴还闲着:“今天那边儿什么味儿?”狗鱼开始挑战了。“女人味呗什么味!你不是也想闻女人味么?”鲶鱼反驳说。“你小子一天不闻女人味儿活不了是不是?”“你懂个屁!你妈不是女人?你姐不是女人?女人也是人!美娣的母亲得了癌还从上海给她寄来糖。她吃不进,正哭呢。” 男宿舍里顿时一片寂静,人们嘴里的糖也觉得不再是甜味了。有人没心思打扑克,悄悄地往女宿舍那边移动。

这一天男宿舍里还有两个人不知去向。一个是唐木,他天不亮就带上匕首和开山大斧出去了,说是趁休息天去遛狍套子。另一个是邵先,他跟谁也没说,只是悄悄地跟在唐木的后面。


邵先这位非常正直、非常有头脑的青年,中学时就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他从小就看过许多破案、抓坏人的书,想像他老公安的父亲那样,当名侦探为民除害。最近唐木的一系列行动确实令人不解,表面上看他干活很卖力气,在青年堆里也算是挺大方的人,因为他傻干能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狍子”。开始有一个人先叫,别人一听马上就知道说的是谁,于是大家都叫了。老乡们对他评价也不错,不过老乡的知识水平低,觉悟也低,他们看人就是看干活,你只要不侵犯他的小农利益就是好人,作为革命干部当然要比他们想得更深、看得更远。要充分研究唐木的家庭背景,要彻底分析唐木这个人。为什么他总是一个人行动呢?难道他不知道在这中苏边境,作为一个多料反动分子的子女应当自慎才对,或者其中别有奥秘?生长于一个富裕家庭的唐木,如今真的愿意同这帮“土农民”打成一片?其父唐维朴给对岸的州长看病,难道仅仅是看病?他们那边的医学不是比我国更发达吗?连唐木老同学褚卫东都反映过,他在上初中时就有过奇怪的行动,一个人往坟地方向走,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是出于何种动机去这种地方?如果没有一个顽固的政治信念或极其诱人的经济利益,他去坟地干嘛?“接头”?还是“电台”?阶级斗争是极其复杂的,我决不能让一个坏人漏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邵先凭他的机敏,没让唐木有丝毫的察觉,他保持着一个隐隐约约的距离,紧紧跟随。但雪地里唐木走得相当快,后来竟然跑起来。邵先感到蹊跷,难道他发现有人跟踪想甩我?于是也加快脚步。然而空手的邵先还是被手持大斧的唐木落得越来越远,看不见了。邵先并没放弃,他根据雪地的脚印继续追。但唐木的脚印不知为什么进入一片乱草和明冰之间,以致无法辨认,邵先只好放弃。但记住了他的去向,跟上次比,方向又换了,这次是大克勒河一带。在这零下三十多度的“林海雪原”里,这只奇怪的“狍子”到底想干什么?或许,他其实根本就不是只简单的狍子!

2-3大克勒河的猎物

这次狍子的神秘出行方向的确是大克勒河。大克勒河是村东四公里处的一条入江河,是村里人人皆知的“著名大河”。大克勒河对黑龙江来说只是一条无名小支流,无数条这样的小支流才拼成了黑龙江。每条小支流又由无数条小水沟来提供水源,这些小水沟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大小兴安岭山脚。山脚的阴湿地里长满了草,这种喜水的草年头多了,便长成牛头大小的蘑菇状露出沼泽面,人们称之为“塔头墩子”。有塔头墩子便有水,有水便有狍子来喝,于是也引来了狼,当然也引来了猎人。

没有比狍套子更简单的猎捕器具了:准备一根三米来长的铁丝,一头拧出一个衣扣大小的小环,另一头穿过小环后,使铁丝构成一个直径为半米左右的圆圈就成了。下套子也容易,在狍子经常通过的地方,借助灌木丛的枝叉把铁丝圈支到狍子头部那么高,铁丝的另一头绑在树上就行了。不过套子的大小与高低很有讲究,要让立起的铁丝圈正好对准狍子的头部,太低了容易挡住公狍子的角;太高了又套不到矮狍子;圈大了可能漏过全身;圈小了常常套不到头。套子周围的杂草与树枝也很重要,太密了狍子不爱通过,太稀了又使套子醒目,而且杂枝太少也支不起套子。进套的未必就是傻狍子,有时也能套到敏捷的大山猫猞猁、狡猾的狐狸,甚至套到鲁莽的野猪或残忍的大灰狼。拴套子的树不能太细、系套子的结也不能太松,要能抗住凶猛猎物的垂死挣扎。遛套子时要带上匕首及开山大斧,对付狼、对付没勒死的猎物、砍个树枝什么的都用得着。找狍道、下狍套是个需要体力和经验的活儿,有时是挺危险的,全村也只有几个老山油子拿手。唐木常听他们讲起深山里的故事,同野猪、灰狼或黑熊周旋的经历,羡慕得不得了。


顺大克勒河口往山里走四公里的那一带山坡和河谷里,唐木下了七个套子,每隔一两个星期就溜上一趟,但都是空手而归。不过套不到也长经验,怎么走不迷路、怎么看狍脚印、怎么架套子,他一点一点地成长为一个从来也没猎过猎物的猎人。


钻过刮衣服、划脸的灌木丛,踏过上硬下软的雪地,迈过高低不平的塔头,攀山崖、跨冰河,前六个套子什么也没套着,这些他都习惯了,整理一下被风吹歪或被狍子撞走形的套子,也算没白来。他继续往前走,奔向第七个套子。

突然,唐木发现前方洁白的山坡上,躺着一只灰黄色的大狍子。“套着了! ”他惊喜地拎着斧子、踏着膝盖深的雪,三步并两步冲了过去。一只从未见过的大个儿母狍子,冻得硬梆梆的。周围的小树全被它撞断、积雪被它滚平,只剩中间那棵马腿粗绑套子的树。它临死前曾用最大的力气挣脱,但可恨的铁丝圈越拉越紧,越紧越透不过气。冻狍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环视着这白白的雪、蓝蓝的天和美丽的山。它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杀死我?这么冷的冬天,我没损坏过一棵大树来取暖,我只吃荒山上的干叶和枯草、喝塔头缝中阴冷的冰水。我是母亲,到了春天,我还要再生一个可爱的小狍子。我傻,但是我从来不坏别人、不整别人、不坑害也不威胁别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平和、友好地共同生存在这块田野上?鹰追我、猞猁抓我、狼吃我、猎人开枪打我,要吃我的肉、剥我的皮。你唐木为什么也要欺负我?你是村里地位最低的人,你应当最知道底层的艰辛,你应当最懂得保护弱者。”一双美丽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宇宙,也在看着唐木。它不懂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残酷无情。唐木跪到雪地上,慢慢地松开深深勒在它脖子里的铁丝,又伏下身去把脸贴向它毛茸茸的耳朵。唐木流泪了。几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没流过泪,今天在这无人的山野、在这只冻狍子面前他流泪了。


“我算什么!只能欺负弱者的英雄?只会流泪的男子汉?”他把狍子一下子举起来搭在肩上,一手扶着狍子、一手拎着斧子,艰难地下山了。这是一只九十多斤重的大狍子,扛着它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移动,走一段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会儿。狍子极其同情唐木,它把自己冻成一个弯弯的非常好扛的形状。唐木则把这当成一个体力强化训练课,每次负重尽量走得更远些。果真,力气不是越用越小,而是越用越大、越用越有,上了公路后,他每次背起冻狍子都能走一公里多。


大克勒河的猎物,唐木头戴狗皮帽子,手拎着斧子。九十多斤重的狍子算是大个儿的。

2-4狍肉饺子

做饭当班的蓝河青年梅雪艳,端盆热泔水、推开食堂挂满冰霜的门、往外一泼,只见一股水蒸气腾空而起,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孙悟空在驾云,她顶着阳光忽然看见泔水冰山另一侧,一个满头白霜的人肩上扛个大野物从雪地那边走来,她愣了一会儿,马上惊喜地朝青年宿舍大喊:“快出来看呀!‘狍子’背回来一个大狍子!” 不大一会儿,男宿舍两个门、女宿舍一个门和食堂大门全开了,一下子拥出十几个人。


刚下乡头半年,青年们吃的是大锅饭,不要钱、不要粮票敞开肚皮随便吃,过的是准共产主义生活,如果谁家寄来邮包,或弄来点儿什么好吃的,那一时刻,就是纯共产主义社会了,别提大家有多开心!除了女朋友以外,什么都可以“按需分配”的。这个时候什么村委会、革委会全都“解散”了;阶级斗争意识全都冲淡了;贫下中农、“黑五类”全都混线了。也用不着谁指挥,大家自己作主,烧水的、磨刀的、削擀面杖的、切菜的、和面的、闷芥末面儿的、去老乡家要大葱大蒜的,三十来人有条不紊一片繁忙。如果这个时候每个人都裸体围块兽皮的话,整个知青宿舍就是五十万年前的北京猿人山洞。

最要紧的活儿当然是剥狍皮,大家都等着肉馅呢。冻狍子就放在食堂饭桌上,唐木在学套狍子之前就看过老乡剥狍皮了,不过头一次剥还是笨手笨脚的。“狍皮我要了!”狗鱼喊道。“我先要的!”鲶鱼赶紧说。鲶鱼是为美娣要的,不光是为了安慰美娣,还因为她有腰疼病,老乡说下面铺张狍皮能治老寒腰、老寒腿。赵保家说他要第三张,一会儿功夫前五只狍子的皮都约满了。


青年到老乡家拜年,老乡也到青年大宿舍拜年。全村力气最大的桩子也来了,桩子二十二岁,中等个儿,黑红脸膛,长得像小人书里的中国古代年轻武将,二百四十斤的小米麻袋他能一手拎一个上跳板,在石矿他能搬起六百斤的石头装车。桩子还会做白桦树皮篓和匕首把,匕首把是用黑桦树的分叉部做的,木质坚韧、花纹好看,唐木的匕首把就是桩子做的,唐木说要教他拉二胡,没成想桩子早就会,而且自己做了个二胡,连蒙盒的蛇皮都是他自己弄的,他还知道多粗的蛇能做多大的二胡。八十五名知识青年的到来,改变了桩子的人生,青年大宿舍成了他最向往的地方。尤其梅雪艳教他写字,使他感动不已。梅雪艳原来是班里的共青团宣传委员、文体骨干,她活泼、开朗、热心、漂亮,是班里的一朵梅花。桩子学得非常用心,很快他那双粗大的手也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心里最不痛快的要数褚卫东了,首先青年们的这些行动,没有一样是由他指挥的,谁也没把他这个革委会副主任当回事儿。更使他寒心的是梅雪艳的表现:竟然为唐木的一只破狍子兴奋成那样儿,而且还对桩子那么亲热,教写字时手都快把上了。褚卫东原来在班里就是一个嫉妒心强,待人刁苛的学生,讨论他入团时许多人都反对,他从此记恨包括梅雪艳在内的团支部所有成员。文革一来他便出了一口恶气。先是比他学习成绩好的唐木彻底“黑”了,并从“红卫兵”组织中开除出去,另外几个对手,也都因为家庭问题或“右倾观点”等弄下去了,他下一个目标并不是要把梅雪艳搞垮,而是要把她弄到手!要让这只当年的“天鹅”作自己这个“蛙王”的“嫔妃”,这才算是过瘾、出口真正的恶气!如今,让她在这太阳晒不着的食堂当班,就是他计划中的一小步。


三十多青年和十多个老乡挤满了食堂,三老泰拿他家十几个鸡蛋到供销社换了一中瓶六十度白干、何书记拿来二十多个咸鸭蛋、老白头拿来一包小干鱼、杜婶把她腌的三种咸菜都拿来了。热腾腾的狍肉大葱馅饺子出锅了,人们正要开吃,只见褚卫东神气活现地站在前面大喊一声:“全体起立!”人们一愣,但马上想起饭前的仪式还没进行,于是都慌忙站起来,面向土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掏出红皮语录本,忘带语录的也把手举着做出捏本语录的样子。褚卫东领头喊道:“敬祝我们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最最敬爱的毛主席——” 众人合声喊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褚卫东又喊:“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 众人合声喊道:“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像演节目一样。平时一天演三遍,演完了才吃饭。今天是过年又是大宴会,所以饭前还要唱个歌,褚卫东起头:“大海航行靠舵手——唱!”

深山里的地营子,草房、泥土墙、简陋的玻璃窗。用树枝搭的床,一屋住二十多社员。冬天,屋内有个废油桶做的炉子,烧的是柞木柈子。

第三章 五彩大自然

3-1蚊子和蛇

老乡说,抽烟能防蚊子、还能防蛇。唐木想学,他挺羡慕车老板子用舌头舔根卷烟、夹着鞭子、眯缝着眼睛点烟那架势。不过学抽烟也分人,有人从抽第一口就觉得香、练一根就会抽、抽几天就上瘾。而唐木属于那种怎么学也学不会的笨人。挺着抽一根后,嘴里苦一天。他决定不再勉强学,来蚊子就打。不过身上没烟味儿的人的确招蚊子,尤其他出汗多就更招蚊子了。咬的包多倒也有好处,从前咬一个包要痒三天,咬多了抵抗力就强了,几小时就能好。一天咬几十个、上百个包时,抵抗力就更强了,后来,咬一个包后,半个小时便能奇迹般地消失。

有一天,唐木光着膀子到外面钉一张狍皮,正赶上阴天要下雨,蚊子多得成团,狍皮要一手抻、一手钉,没法赶蚊子,一会儿功夫上半身密密麻麻全是包。他戏弄爱吹牛的大老泰:“你看看我得的是什么病?”自称连医术都通的大老泰端详了半天说:“风疹。”狍子哈哈大笑说:“不对!蚊子咬的!”咬成这样就不觉得痒了,躺在草铺上睡去,半夜起来解手,一摸,包全没了。“已经不再怕蚊子了!”唐木感到非常自豪。他还有个有趣的发现:蚊子刚飞过来时可以打,但正咬时不要急着打,因为它先放毒,然后吸血,刚放完毒就打死的话,包最大最痒,让它吸饱血,把一部分有毒的血也吸回去时再打,它吸饱了跑不动时最好打,而且毒少包也小。不过这时如果没打到、让它飞掉的话,人的血会帮它产出更多的卵。唐木还有个有效的办法:打时,要像打最凶恶的敌人那样,下手要有力、凶猛。速度快则成功率高,不但能把蚊子拍碎,还能立即解痒。当地社员杨小四看他拍身上蚊子那个狠劲说:“好像身子不是你自己的。”

至于防蛇,狍子就没办法了,只好听天由命。有个老乡抽的是味儿很重的旱烟,他行李底下照样钻出一条蛇,后来洒辣椒面才管点用。打羊草、打麦子时碰到蛇是常事,碰上碰不上跟抽不抽烟没关系。有时,大芟刀会不知不觉地把地里的黄花蛇拦腰斩断。路过深草时,挥着刀把走,“打草惊蛇”嘛。唐木最拿手的是用草叉子叉蛇,用四齿叉先把蛇按住,再用其中一个尖扎进蛇腹挑起来。然后扛叉子回屯,最多一次叉七条,老乡青年都围上来看。有一次唐木感到十分奇怪,有一条半米多长的青花蛇肚子里竟然出来几条小蛇,蛇不是下蛋的吗?怎么会是胎生?后来才知道,它是先在腹内产卵,然后在腹内孵出小蛇的。如果只坐在教室里学“生物”,是看不到这些的。

3-2野果托盘

七月的山谷,气温三十多度,没风、闷热。狍子拎着斧子走在长满野草的山间小路上,又渴又饿又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异常奇妙的香味儿,有点像水果,对!像香瓜,不过有一种比香瓜味儿更神秘、更高雅的感觉。听老山油子大老泰说过,在没风的热天,沟塘子里要是有一两棵托盘,整个山谷都能闻到。莫非说的就是这个?他学狗的样子,把鼻子挺向前方不停地闻,往味儿浓的方向移动,同时伏下身、拨开草寻找。

终于在一段旧车辙边上、一片草长得并不很密的地方,发现一根五寸高的细草,上面结一粒小手指肚大小的红色果实,就像小时候他妹妹布拉吉上的一颗水灵灵的红钮扣。萼部像一个小绿碟子托着红点心,所以当地人叫它“托盘儿”。叶子像草莓叶,托盘是不是一种野生的草莓?或者说是一种生长在这一带的特殊的野草莓变种?不成熟的托盘是微红色略带浅绿、果实是朝上的,而长大熟透后则头朝下,害羞地藏在黄绿色的萼盘之下,正像上学时老师讲过的那样,“越是成果丰硕的人越是把头低得更低”。狍子摘下托盘放到手心仔细端详,红色的果实上还有些像马林果那样的小颗粒,然而叶却没有刺、也没有马林果那样的枝干。放到嘴里尝尝,是一种在城里从未感受过的、醇厚浓郁的香甜味儿。这是什么野果?长在哪一带?是怎么进化过来的?大老泰说他也不是年年都能碰上,为什么这么少?大自然真是神奇奥妙。狍子在附近再找,没发现第二棵。“找不到就不找了,大自然的种子让它留一点好。”


这么珍奇好吃的野果,就这么静静地躲在深山里没人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让它出山,给它正名!


狍子突然想自己的母亲了:“不知道她每天在狱中怎么吃饭,她将来能不能吃到一粒我采的托盘儿?”

3-3嫁接杂树与天气观测

如果老江屯满山的树都能结出水果来,那该多好!于是唐木决定练习嫁接技术。手头没有苹果树、梨树的砧木,就先用山上现有的树种进行嫁接试验。他用匕首取下黑桦树、白桦树、杨树、水冬瓜树、柞树的砧木互相对接,然后用废导火线的棉丝、包炸药的纸或黏土进行固定,有空就来看看结果,几天过去,几乎全都蔫了,只有一根接到黑桦树上的白桦树小枝在维持生命。可能是技术不好,或者是异种间的排斥反应,几个月后无一成活。等弄到资料学学,明年再干!


邵先吃惊地发现,狍子最近又在山里的一些树前,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好像是用刀刻记号的动作,还留有奇怪的导火索线头。

有一天,正在草场收干草,大晴天、太阳很毒,一个世代住在当地的老农却对他说:“快下暴雨了”,原来老农观察的是西北方向苏联那边的一个山头,每年这个季节一有突发的黑云,就是要来大暴雨。狍子半信半疑,毫不躲避。十几分钟后,那个山头上的小块黑云,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变大,像百万天兵席卷而来,天昏地暗。人们喊道:“快跑!”狍子反倒想看个究竟,仍原地不动。几分钟后,天空完全阴了下来,大白天暗得瘆人,不久,掉下了大粒雨滴,瞬间便是瓢泼大雨加冰雹,狍子躲闪不及,头部被冰粒击中,他赶紧用铁叉叉起一捆草,举到头上,一会功夫全身像落汤鸡,但幸好没被蛋黄大的冰雹击中。他想,既然要一辈子在这里当农民,何不从现在开始每天观测天气、收集第一手资料,十几年后便能掌握一种绝技,成为一个一看天气或草木现象,便可判断出种什么能丰收的经验老农?于是他不再单纯搞嫁接,同时每天纪录各种自然现象,例如,今年播种前有什么天气现象,动物、昆虫、植物都有些什么特征,后来又是什么样的收成。


“到那时,我要把嫁接技术和看天的本领传给小水子,他虽然不会说话,但肯定一教就懂。”狍子美滋滋地想。

3-4都柿

说学名“越桔”、或称洋名“蓝莓”,没人懂,要叫“都柿”,全屯子没人不熟悉,就像知道苞米、黄豆一样。虽说不是满山遍野都有,走出屯子几里路就能采得到。都柿喜欢湿地、不怕冷,所以有白桦树、有塔头的地方,常常就是离都柿甸子不远的地方。过了七月中旬,村里的姑娘媳妇们就挎着筐、拎着桦皮篓,里面铺上倭瓜叶子、西葫芦叶子上山去采都柿了。刚摘下来的都柿挂一层白霜、酸里透甜,吃起来没够。人们都知道酒能喝醉,而都柿吃多了也能醉,在都柿甸子里是不可放开量大吃的。小粒都柿比黄豆大点儿,而大的有手指肚那么大。看都柿熟没熟透不光是看皮,不太生的都柿外皮都是紫蓝色的,而里面却有白和紫红之分,越是接近紫红则越成熟,味儿也越醇厚。都柿含有丰富的氨基酸、微量元素,誉称“兴安雪莲”。


唐木对上海青年林晓鸣说:“都柿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果酱。”林晓鸣反驳说:“上海南京路侬晓得吧,那里的水果店,全是世界各地的水果,味道好得不得了。”唐木说:“我即使没吃过更多品种的水果也敢保证,都柿酱就是世界第一好吃!你们上海绝对买不到!”林晓鸣笑了:“也难怪,黑龙江边的小屯子,供销社里只能买到冻梨,黑乎乎的像马粪蛋子。”唐木急了:“明天我领你见识见识,全世界只有蓝河地区这一带才有这么好吃的蓝色浆果!”林晓鸣问:“你说的是不是‘蓝莓’?上海全买得到的!”唐木反驳说:“不能见到蓝色的浆果就认为是你所尝到过的‘蓝莓’!‘都柿’跟它们的味儿根本就是不一样的,都柿本身就带一点儿特殊酿造的酒味儿。”林晓鸣半信半疑,他倒要看看“土狍子”到底让什么怪果给迷住了。

从老地营子出发,趟着重重的露水走了二公里,两人的鞋和裤子都湿透了。眼前出现一小片都柿甸子,一尺多高的小圆叶都柿棵子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深蓝色的小灯笼。唐木摘了一个给林晓鸣看:“这就是都柿。”林晓鸣刚要拿去吃,唐木却放到自己嘴里,说:“自己手采的最好吃。”林晓鸣便自己摘一个放到手心看一看,然后放进嘴里像特级厨师品菜那样尝了尝,说:“味道蛮好的。”便蹲下来,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唐木添油加醋地说:“有个西方学者,对中国百姓并没大量吃牛肉,却并不像想像的那样体弱而感到奇怪,后来他发现原来中国民间有吃豆腐的习惯,是豆腐这种“植物牛肉”补充了中国人体内的蛋白。同样,我们这里的农民缺少维生素吗?不缺。我看可能就是因为都柿里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将来科学发达了,人们一定会对都柿里的特殊成分感到吃惊。”林晓鸣开始是一粒一粒地吃,听狍子这么一吹,便半把半把地往嘴里送。唐木采了半桦皮篓,林晓鸣吃醉了,被唐木搀了回来,下午请假睡了半天。从那以后,林晓鸣经常到树林子里去“补充维生素”。

3-5山村琴声

“深山的都柿甸子胜过上海的水果店”,狍子感到十分得意,便得寸进尺让林晓鸣教他拉小提琴。林晓鸣告诉他,学琴必须年龄小,狍子说他稍稍懂一点,林晓鸣说,他们老师说过,懂一点的学生更难教,因此不收“懂一点”的,再说,琴必须是自己的,是不可以共用的。狍子大失所望,但又非常想同林晓鸣合奏,便独出心裁,把过路驳船扔的一段油丝绳拆开,抽出一根钢丝,把一头钉到木箱上,另一头用手调节松紧,竟然弹出一曲《东方红》来,工棚子里的人都欠起身来听。


狍子把冰块放到干草上也能敲出声来,修理一下大小厚薄,就可以拼凑出几个音符,可惜风一吹日一晒就变音了,再说调音也特别费劲。看来冰琴不行。


有一天狍子把一段铁筒的一头堵紧,另一头堵上活塞,往外一抽,便能发出“嘭”的爆音,他想,调节长短粗细,一定可以发明出一种琴,就叫它“钢管炮琴”吧,可惜手头只有这一段管子。


山上不是有很多木头吗?为什么不就地取材?狍子砍柴时,发现一棵分杈极其对称的树,于是带回来,削薄、夹上板、镶上底,再安上琴弦便做成了一个“三角形大贝斯”,一弹,整个“拐把房子”都共鸣了,用马尾弓子一拉,有一点蒙古马头琴的味儿,和小提琴还挺配。


做斧把的柞木质地坚硬,鲶鱼拿出他的上海木工手艺,帮狍子把方木料削成长长短短的木条,穿起来组成了一台木琴,调完音、装上底,放到水缸上一敲,发出一种能令人想像出深山小溪及原始森林的,既清脆悦耳又幽深古朴的声音。

林晓鸣担任第一小提琴兼指挥、鲶鱼弹“三角贝斯”、汪倩宜吹口琴、狍子敲木琴,加上赵保家的笛子、桩子的蛇皮二胡,于是成立了“老江屯洋乐民乐混合小乐队”。


城里的“高级”乐队把出身不好的下放了,而村里的乐队则没这种事儿,大家可以尽情地在最底层散发出纯天然的韵味。

3-6上官酒壶和灰子

狼山附近密林中隐居着一个姓“上官”的老人,身材魁梧、白发银须。他懂气功、会武艺,七十多岁了,手腕的力气比桩子都大。上官老人早年在欧洲打工,会说法语、见识很广。他讨厌闹市,退休后便在这深山里盖个草房住下。老人性格开朗、好客,村里人只要路过那一带,必定去他的草屋喝杯茶。老人养条灰黄色的狗,名叫灰子。唐木从第一次见到灰子起,就同它交上了朋友。上官老人爱喝酒,人称“上官酒壶”。他一喝酒就冲灰子做个手势,让它去找第二主人唐木,自己则睡上三天。狍子跟上官酒壶学了几手拳,还学了点儿法语。

不过这些都被革委会派的人暗中记录下来了,因为那年那颗神秘的黄色信号弹就是从这一带升空的。邵先有一天破例丧失了“原则”,暗示唐木尽量少接近上官酒壶,“使事情复杂不说,调查的人也很累,对自己也不好。”但狍子不领情,“上官老人有啥?谁爱查就查,不嫌累就陪我来个万米越野去上官家!”


后来上官老人得了个莫名其妙的病,常到城里住院,顾不上灰子,灰子寂寞,便跟狼山的狼一起嚎叫。上官老人听说狗学狼嚎妨主人,“怪不得生了病”,于是让唐木把灰子带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弄死。唐木并没在师父面前为灰子说情,而把灰子领到密林深处。他举起一根粗树棍,先试试灰子的反应。灰子丝毫不躲避,只是天真的看着唐木又要跟它玩什么新游戏。唐木不忍心下手,他知道灰子是冤枉的,在这个世界上冤枉的事情数不清,自己不应当残忍地对待无辜的灰子。“虽然处境不允许我养狗,但我应当给它创造生存的条件。例如把它带到林场,或让他野生。”


狍子带着灰子往更远的山里跑,跑了有二十多公里,狍子和灰子都累得不行了,山那边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家,那里是林场,挣工资的比挣工分的日子好过。忽然他又看到前方有一个大门,一个兵团女兵飒爽英姿地持枪站在那里,这一带有北京和哈尔滨的知青,听说那帮人挺讲义气、讲情意的,肯定会有人收下灰子。还听说“兵团大馒头、炒豆腐特好吃”,灰子能享福。狍子不想让站岗的女兵看到他那副阿Q兼野人的模样,“把我当成山里的特务就坏了!”便躲进树丛里,但灰子也跟进来了,寸步不离,撵也不走。这时恰巧一辆卡车向相反的老江屯方向驶去。狍子拿出他“飞身上车”的绝技,趁司机没注意,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车厢板后挂钩,被车带着跑几步后,猛地腾空翻进车厢内。灰子追一段后便被卡车落得无影无踪了。


狍子甩掉灰子回到村里后,一直揪着心,不知林场或兵团的人能不能给它点吃的,不知灰子的野生能力到底怎样,甚至担心灰子会不会被山里的狍套子勒死。几天后,他正赶牛下大田,只见一只矮狍子一样的动物向他跑来。一看,是灰子!狍子喜出望外,扔下赶牛棍去拥抱灰子。四十多公里的山路,灰子是怎么找到村子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块地里干活的?灰子的能力真强!这次灰子脖子上还带回一个又新又精美的皮套,是谁给它戴上的?它为什么没被留下?灰子瘦多了,毛也很乱,说明它一路吃了很多苦,跟我差不多,不过它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日记,甚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真可怜!将来如果我有能力,一定要养一只像灰子一样的狗。可是目前怎么办呢?于是狍子让灰子认全体知青和村民为主人。

灰子十分聪明,它知道自己寄人篱下的地位,同时又牢记第二主人的恩惠。每当夜间开批判会或传达文件,唐木一个人从队部会场灰溜溜地退出来的时候,灰子会从对面草堆上跑下来,同唐木亲昵。唐木抱着灰子、抚摸它的脑袋,一起度过凄凉的时光。

(待续……)
作者简介

丁路、男,  1949年10月生于黑龙江畔一个小镇。老三届知青、插队五年,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练过25年长跑。毕业于哈工大自控专业、当过发电厂修理工、电气技师、电业局秘书及哈工大教师。


35岁留学日本,取得工学修士及博士学位后就职于三洋电机及帕斯卡等企业,从事太阳光发电、电力变换及检测等方面的开发研究,撰写过百余篇论文、持有十余项发明专利。在《人民日报》、《东方时报》、《日本侨报》等发表过数篇宣传清洁能源及节能环保方面的文章。


从60岁开始,白天上班、晚上写小说。他想让世上的人们知道那些深山里的好人、了解那个年代的知青、同时纪念故去的战友。希望能对现代人有所启示、有所激励。年纪越大,他越觉得做这件事的意义不亚于科技研究。

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公众号发布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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