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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容杂忆——知青“督卒”往事

收容杂忆佘杰明(口述) 周继能(访谈、整理)

1968年11月我上山下乡插队落戶到中山县民众公社,从1972年始到1976年,曾经“较脚”(偷渡)五次,失手被抓四次(另一次逃跑脱难),每次都被关押收容所,辗转遣送,被关押过的地方计有广州公安局拘留所、广州沙河的省收容所、中山县的“金钟收容遣送站”、珠海的“山场收容遣送站”,还要算上民众公社的收容站(公社农科所),五年间被关押的时间总共超过兩年。


肉体的迫害、人格的侮辱、精神的摧残……几十年过去了,收容站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记忆犹新。

(一)温情洒向囚车

偶然在网络见到一幕,60年代初,大陆饥民冲破藩篱,偷渡到了香港境界,不料被港英员警抓获,偷渡者一车一车被押解回“社会主义”去。惊人景象出现了:只见香港民众,阻拦汽车开动,让被抓的越境者逃离押送车。更有无数市民,把手中所带的食物,一包一包抛入车中:

这一幕看得我热泪盈眶,一是为当年香港人的人道热忱所感动,更因为似曾相识的一幕,我也曾经历过,地点却在国内。


1972年,我第一次“较脚”,两人棹小艇自中山县民众公社出发,横过珠江口,向香港进发,成功在即,却在“垃圾尾”岛被大陆货船截获,被送到广州,我至今还记得这条船是广州三船队的粤江800号。我们被送入广州沙河“广东省收容遣送站”(又称“沙家浜”)关押、甄别,再被赶上押解车,押送回中山。

那时广州至中山,车行105国道,路上要过五、六个的车船渡口,摆渡船是人车混载的。其它班车过渡,乘客要全体下车在船甲板上过河,我们是人犯,不得下车,车窗都用铁枝焊死。在一个渡口,我们当中有个人,向车下的人哀求一句:“大佬,能否俾支香烟食下?”


闻者即刻把手中的一支点好的香烟递了进来,周围的过渡者,各自将自己的香烟火柴饼乾糖果纷纷扔进车内,押解人员气急败坏喝止,哪里有用?更有人跑去岸边小卖部买了食物,抛了进来。车内之人,应接不暇喜气洋洋,噫!一众落难之徒,竟像凯旋而归的英雄,这一幕长留我心中,虽几十年过去而不灭。


人间不乏温暖,即使在最冷酷的环境中。

(二)“沙家浜”

坐落广州沙河顶的“广东省收容遣送站”,偷渡者戏称为“沙家浜”,名声在外无人不晓。它有多栋建筑,原址系先前的“少管所”,文革中移作全省偷渡人员收容遣送站。被抓的偷渡人员由各地解送到此,甄别审查后,再押送到原籍(包括知青下乡地)。此处其实就是全省转运中心,所有的偷渡人员被抓后,凡要转送的,先送到此处,然后再分流各地区,所以人员常年爆满。“沙家浜”为苏式建筑,有三道围墻,每一道围墻都分别有行车的大门与行人的小门。监仓都在第三道围墻内。


被抓的偷渡人员一旦解至,管教人员即大声喝叫:如“南番顺”“台开恩”“中珠斗”......意即“南海、番禺、顺德”“台山、开平、恩平”“中山、珠海、斗门”,来自海南岛的则统称“鹩哥埠”,来自那些地方的人各自前去归集,以入不同的区域集中管理,我虽是广州知青,但下乡中山县,于是归集到“中珠斗”去了。

“沙家浜”的大礼堂用来关押来自各地的卒友,而来自广州工厂、街道的卒友,被称之为“厂命”“街命”,又称“大圈仔”,由专门牢房关押。来自广州以外县市的称“四乡仔”,关押在大礼堂(又称“大仓”。)大礼堂关押动辄几百号人,人头涌涌,不过如此一来也就不能禁绝来往,一入仓来旧雨新知呼朋引类,卒友们更在此结交新友,又交流“督卒”经验,日后更成新伙伴再次起锚。


“沙家浜”的一处空地上建有一排排狭窄低矮的房子,形似科举时代的“贡院”,那是提审间,所有卒友都要在此“过堂”,审查身份,可能有过经验教训,里面的桌、凳均是水泥板结构,如是木制,怕被审人员操起来用作攻击。

(三)垫仓底

入得收容站,最得人怕的一件事就是“垫仓底”,字面解释,“仓”,就是“监仓”。收容站一般要积累了一定数量的偷渡者,才往某个地区解送,这是因应成本考虑的问题。假如你入收容站的时候,收容站刚刚往你所在的方向解送了一批卒友,那么你就要等,一直等到那个方向的偷渡者积够一定数量,才将你与其他人一道解送过去,这种情形叫做“垫仓底”。

我偷渡五次,其中四次往澳门方向,三次失手被捉。前两次在珠海的山场收容站关押一个多两个月,最后一次“入格”是1976年1月30日,农历年除夕,此时收容站刚刚将所有偷渡客清理完毕,仓里的人空空如也,我们却在这一天进来,注定要在这里垫仓底了,结果将我关到四月底,才将我解送中山县金钟收容站。


我的朋友阿洪,1971年5月走东莞线,打算从宝安县后海湾过香港,结果失手被抓,入宝安县的收容所,认识了广州下乡斗门县的知青发杨。阿洪被押解返粤北坪石公社,马上回生产队开工,他于当年7、8月间又策划第二次偷渡,这一次走澳门线,不料又失手,被关入斗门县的收容站,结果在收容站又见到发杨,原来他上一次偷渡被抓至今仍在关押中。

(四)“报流”

像我所在的中山县,往往将偷渡者关押数月,不知在全省是不是最长的。据我所知,东莞对遣送回来的偷渡者,后期一般关押一个月放人,如江门、肇庆的更短,至于粤北地区,因为偷渡者相应少,我听说过根本不予关押直接送回公社“教育”的。各地关押期有差异,于是在卒友中就出现了一种叫“报流”的做法。

所谓“报流”,就是报上假档案(粤语中“流”有假的意思,“流嘢”就是“假东西”之意),那些预计回到自己地区将要被关押长时间的卒友,在收容站建档时报上虚假位址,知道那些地区对偷渡者关押时间短,就虚报自己出自那里。


当然啦,这要得到他人的帮助,事前做足“功课”,如自己来自哪个公社哪个生产队要背好,一些细节要经得起盘问,如被戳穿就要被处罚。一旦过关,被送到那个自报的陌生地区,一是事先落实好帮自己担保脱身的关系,二是要趁当地看管不严时逃跑。


我的朋友阿洪,文革中被单位开除,送到粤北韶关坪石公社,他几次偷渡失手,送回公社,一回到公社就自由了,因为坪石没几个人偷渡。还有的卒友“报流”去了乳源县,当地根本没有留置拘押这类人的地方,所以很容易就逃走了。东莞卒友小叶,1979年偷渡被抓,假如送回东莞肯定要关押一个月,他得到同仓卒友辉哥的帮忙,“报流”高要县,去到高要后很快就被先行出去的辉哥担保出来了。

也有例外的。卒友阿强的大姐,几次偷渡均告失手,被警告再去偷渡就要送去劳教。1979年她在广州麻袋厂的强制“学习班”中逃跑,马不停蹄又跑去偷渡,再一次失手。于是“报流”去了韶关的始兴县,到了始兴县之后无法对得上资料,始兴县方面要她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及来自何处,不说出来就不放人,阿强的大姐抵挡了半年之久,最后不得不屈服,马上送回广州,送三水劳教场劳教两年。

(五)“报流”失手的阿基

与我同在中山县下乡的广州知青阿基,前面偷渡几次失手被抓,每次都关押在金钟收容站,他从收容站逃跑过两次,在金钟可谓无人不识,站方已警告过他,假如再次偷渡,即刻送去“劳教”。有见及此,他求助于我,我设法为他买到一张珠海的“硬边”(所谓“硬边”,是双面过塑的边防证),这种边防证是“荷包仔”特地向边防地区人下手得来的,买的时候要拣取性别、年龄切合使用者身份特征的。当时一个“硬边”四十元,加工费(劏开之后换上偷渡者的照片,压上形似钢印的凸凹痕,然后压塑)二十元,总共六十元。


我将一个下乡新会县司前公社某大队知青的相关资料交给阿基,要他背熟。这个新会司前公社知青,就是我的小学同学,他下乡新会县,可是长期倒流回广州。阿基此行若再次失手,可以据此“报流”。

结果阿基此行再次失手,在海边被抓,从珠海转解到江门收容站。不巧,这个收容站的一个管教,就出自阿基“报流”的那个生产队,他一下子识穿了阿基的假身份,他拷打阿基,要他坦白真实身份,这个管教在审问过程中因事离开,他声言回头再收拾阿基。此时,另一个管教不知头尾,将阿基赶去农场开工。


阿基在劳役中,脱逃跑上山顶,在高处见到收容站出动人员绕山围捕,他居然原路返回,逃出生天。江门地区与中山地区有一条宽阔的河道相隔,阿基央求渡口工人送他过对岸,却偷听到渡口人员打电话报警,他立刻将人家船里的船桨扔到河里去,自己跳上一条小船向对岸划去,从中山逃回广州。

(六)“大罗马”与“星星索”

偷渡者转解,从一个收容站转到另一个地方的收容站,都要戴上手铐,偷渡人士将这种手铐谐称“大罗马”——“罗马”出自瑞士手錶的一个品牌。这手铐是两个人共戴一副,一左一右,行内叫做“孖公仔”,这是为防止半路上人犯逃跑。两人高矮不同体态各异,拷在一起十分辛苦,特别是上厕所之时。


所谓“星星索”,就是脚镣,一左一右两个铁箍,分别上锁,铁箍之间用铁链连接。一旦被锁上“星星索”,走路、起居十分难受,只能迈小步甚至跳跃前行,特别是所穿裤子脏了,要脱下来洗一下,十分困难(也有办法,要运用复杂脱技)。

收容站内戴“大罗马”、“星星索”,通常用于惩罚被收容人员,例如逃跑、斗殴等,甚至连“不听话”都可以被以此惩戒,惩戒时间持续多久,则随心所欲,并无规例,有的被锁长达数月。被锁“大罗马”“星星索”的,一般还要关“大碌仓”,所谓“大碌仓”是不准放风伙食扣减的。我有一次身体不适,请求免去搬运石头的强劳动,管教认为我是偷懒,一句“不用你去了”,用“星星索”锁了我一个星期。


我还见识过有人破解“大罗马”的,即是通过“拜飞山”(就是让人设法将物品从围墻外扔进来)传递进来一盒火柴,将火柴头的火药刮下来填满锁孔,点燃火药,这样手铐的弹簧就会失灵,卒友在管教面前如常戴上失灵的“大罗马”,背地里解开以获得一些活动自由。

(七)恶管教

入得收容站,不能不提里面的“管教”,这是被囚偷渡客天天要面对的人。


天天面对著落难的“阶下囚”,可以任意处分,可以随意喝骂甚至毒打,大部分“管教”都心理变态了,他们在侮辱折磨囚犯中获得快感,享受到做“人上人”的感觉。


我朋友阿海,亲眼见一个卒友被管教蓄意压断手指,原因是这个卒友见仓里关的人实在太多,抗拒进去,管教见他的手指抓著铁闸,猛然间将铁闸大力拍上去,将这个卒友的手指生生压断。


“沙家浜”中有两个有名毒辣的“管教”,一个叫“曲尺”,因他躯体受过伤变形而得名,另一个叫“雷公嘴”,也是来自于他的面型。他们就以折磨被囚“偷渡犯”为能事。


每到收容站开饭时,按人数点好钵头放在地上,由被派往“帮厨”的卒友往钵头分放饭菜,此时整个仓的人都要列队集合,由于极度的饥饿,所有人都眼甘甘盯著饭菜,估算哪一钵比较大份。曲尺与雷公嘴拿著一条竹枝威风凛凛在一旁窥视,他用竹枝指向一行“这一行”,这一行列的人立即沖向饭钵,奔向事先用眼神挑中的一钵,若有人不守规矩偷步,曲尺与雷公嘴的竹枝就起劲抽向他们。有时,他们是打横队列叫,有时却又打竖队列叫,总之让你摸不透,而鞭子就总有机会打下来,他们就是这样尽情地耍弄、折磨卒友。


1974年我又一次失手,被关金钟收容站,时近中秋,站方居然以“安全”为名宣布禁止亲属探望(即卒友所称的“封山”)引起卒友不满,其时我被管教指称“偷懒”,被锁上脚镣(俗称“星星索”)关在“大碌仓”(惩戒性监仓,上脚镣不许放风)。有一晚有卒友唱起忧伤的歌以宣泄,惹恼了绰号“郑三炮”的管教,他突然打开仓门沖了进来,拿起粪尿桶往里面的卒友泼,每个人都中招,满身污秽,郑三炮锁门就走,我们不得清洗,就这样臭气熏天过了一夜。

(八)马桶

入得收容所,吃喝拉撒睡,样样都与外面不同,这回说一下“拉”。


我入过的收容站,有的几十人挤在一个仓内,后入者往往被“仓霸”安排在粪尿桶边躺卧。仓内没有厕所,几十个人的拉撒,全靠一个农用木桶。


男人小便的时候还好办,最难搞的就是大便,一定要集中注意力,运气凝神,双手撑起旁边的硬物,吊起双腿,脚板轻轻踏在桶沿上,然后再轻轻蹲下,放纵屎尿。“解放”之后,再行礼如仪返落地面。万一哪位手脚不灵打翻了木桶,弄得屎尿横流,一定被全仓的人打餐死,勒令他自行清理,那一夜,臭上加臭,更加难以入睡了。

当年的农用木桶

(九)饥饿

如果有人问,在收容所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我答:是饥饿!刻骨铭心的饥饿。


当时城市的人,粮食配给每人每月才二十几斤,农村的农民就各安天命了,可想而知,被关押的囚徒,怎会吃得饱呢?


饥饿既是惩罚方式,又是管控手段,总之一是要你怕,二是要你服,所有收容站都吃不饱,每一个入过“格”的人都有过饿到眼光光的经历,饿到想将抓到的木虱、蟑螂塞入口。米是发霉的,菜是烂菜叶,油水全无,肉类呢,更是终年难见。

在偷渡者那里,流行一种外界不明所以的“黑话”,例如饭叫做“散”,吃饭叫做“咬散”,也不知始于何时,大概形容霉米饭不成团的形状。钵头两三撮的米饭,外加一小撮萝卜干或菜叶,萝卜干被卒友戏称“高丽参”,所有食物三两口就扒入肚里。有些卒友被饥饿驱使,也为了寻求刺激,用破纸片制成纸牌,或用石仔、树枝当成棋子,赌什么呢?就赌那碗饭,输的那位今餐没得食,赢的那位将人家那碗饭扫入肚中。

(十)“中马标”

收容站里的饥饿折磨得大家饥肠辘辘,还有一样煎熬人的事是缺肉少油,几个月未尝肉腥味。有时到了年节,据说要加菜,开饭时大家捧著饭钵寻找里面猪肉的影子,一旦有人找到,高喊著举起,好像得了大奖,其实这片肉连风都吹得起,其他人羡慕地欢呼著,苦中寻乐,牢房里将找到肉片称作“中马标”(中马标即赛马赌博得奖)

(十一)沙丁鱼罐头

各地的收容站一经建立,规模、面积是既有的,但偷渡者的数量却是不确定的,总之边防军、公安、民兵抓来多少都要接收。一遇到偷渡的旺季,收容站人满为患,人来了还得往里塞,十几平方的屋子装三十几人是常有之事,以致根本无法躺下睡觉,有如罐头中的沙丁鱼。仓房内臭气熏天,有如炼狱。“老趸”(入格时间长者)会住上格,新入格者居下层,其中粪尿桶旁边,永远是最新入仓者栖身之所,每一个卒友都有这种经历。

(十二)“拍蜢”

人失去自由,最渴望什么?可能是吸两口烟了,特别是原先有烟瘾的人,连没有烟瘾的人也受感染。可在收容站里,何处有烟呢?

有!有些管教、员工会吸烟,他们吸完了就将烟蒂随手一扔,于是收容所的地上不时会有些烟头。所以卒友在被提审时要眼观六路,一旦发现烟头,就要装作不小心向前跌倒,一边用手掌将烟头拍住,其形与用巴掌拍蚱蜢差不多,手脚还要快,慢了就是他人的了,得手之后就要藏入衣裤中。在提审中,提审人员随手将烟头扔在地上,那时心中就要活动开了,一旦找好机会,就要装出不小心扑倒地上,手掌一边将烟头拍住。


回到仓里,大家就忙开了,有找破纸片卷烟的,有用木头钻木取火的,一旦点燃了烟,大家轮流吸上一口,快活过做神仙。

(十三)打架寻仇

收容站的人来自三山五岳,又都是因落难才走到一起,人在劣境中容易产生恶劣情绪,所以收容站里打架寻仇的事情可谓无日无之。争食物可引发争斗,抢位置可引发打斗,一切摩擦都会点著火。特别是地域因素会诱发矛盾,本来与事无关的人也因地域因素被卷入争斗。来自省城广州的偷渡者被称作“大圈仔”,以区别外县市的人,因人数众多,被视为强势一方,有事时同上同落,往往占上风。我们这些下乡各县的广州知青,有事时也以“大圈仔”自居,以壮声势。


我的朋友阿海,单身偷渡在深圳边防被抓,在樟木头收容站被一班韶关仔打了一餐,后来转解到广州的沙河收容站,他遇见了一班熟人,反过来将那班韶关仔打餐死。

(十四)赎身要交钱交粮票

有朋友听我回忆往事很惊讶:“乜话?在收容所做完两三个月苦工,还要交钱交粮票才能脱身?”


此话不假,以我的经历,在珠海山场收容期间,是不用交钱交粮票的,到了广州的省收容站(沙家浜),也不用交钱交粮票,因为这些地方都是过渡性质,很快要解往它处。


而我共四次被送回中山县金钟收容站,每次劳役做苦工两至四个月不等,临出来时都被要求交钱交粮票,我没有亲人在中山,怎么办呢?只得写信或设法叫人通知中山的其它知青朋友先来代缴,等我放出去后再偿还。有些人实在无法交,怎么办呢?一直不放人,等你竭尽全力想办法,实在无法的就一直做苦工,出狱无期,这一招足以令所有人就范,这种制度堪称世界上最暴虐的制度。


广州卒友阿强,1979年5月被送到增城派潭,做苦工两个月后,亦是被要求缴交钱和粮票油票之后才放人。

(十五)惩戒手段

入得收容站,人格就毫无尊严可言,管教、带班随意喝骂,甚至体罚,趁提审机会殴打所谓不听话的人,更有以饿饭来作惩罚的,还有单独监禁不准放风的,严重一点的,要上脚镣,我就曾因被指称“偷懒”被拷上脚镣,被关入“大碌仓”,一旦上脚镣,无论做什么都不方便。

还有更惨的,假如两人打架,则两人共上一副脚镣,一左一右,这样一对仇人,连上厕所都要一同行动,实在是太狠了。那些所谓“带班”,有的不过是劳改期满留场人员,他们狐假虎威,害起人来却心狠手辣,一点都不手软。

(十六)“拜山”与“拜飞山”

卒友将亲友们到收容站探视称作“拜山”,借用了清明节扫墓的别称。


一般收容站,允许亲友在规定日子到收容站为亲人送点衣物、日用品以及食品,当然以适量为限,一般是放下就走,不允许见面,经检查才交到收容人员手里。到了“拜山”日的晚上,所有人员在空地集合,叫到名字的人出列领取物品,收到亲人送来物品的固然心情大悦,收不到的黯然神伤,我还见过因失望当场哭出来的。


那么,如我这样从广州下乡到中山的,在中山并没有亲人,母亲因“右派分子、资本家”身份被遣送到云浮县,广州只有一个妹妹,我怎么办呢?此时就要设法联络在中山的广州知青或中山朋友,由他们联系我妹妹,寄来钱、粮票、衣物等等,托在中山的这些朋友代为“拜山”。


有时收容站有意同人作对,到了节日前后各十日宣布不准探视,说是为了“安全”,我们称此为“封山”。如何应对呢?这就用得上“拜飞山”这一招,即是设法让亲友知道难友放风的时间,时间到了就来到收容站围墻外,呼叫亲友名字,得到回应后,将食物、衣物从围墻外扔进来。有时包裹破碎,或扔到远处,别的人不讲义气围抢,又引发一场斗殴。

(十七)伤患与疾病

大凡卒友,入得收容站,一般来说路上已经经历了十灾八难,精疲力尽伤痕累累。一旦有创伤,收容站内无非提供红汞水、龙胆紫之类的药水来涂抹,伤口感染以致溃烂大有人在,一有大病就要各安天命了。


由于挤迫、人杂等种种因素,卒友即使不发大病也会得各种皮肤疾患,癣疥、湿疹传染性极强,一人染恙全室得病,特别是在生殖器部位,男的得病叫“烂XX”,女的得病叫“烂XX”,发痒以致溃烂,苦不堪言。


一旦走出收容站,先买硫磺软膏之类来搽抹,我听人所教,每次归来都买几斤蒜头、眉豆煲水,大煲煲成小碗喝下去,说是可以排毒。

(十八)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有人问我:在收容所动辄几个月,头发胡子长了怎么办?那就只能用“蓬头垢面”来形容了,有的卒友说在收容站要“摸顶”——剃光头,我倒是未遇到过,这个要实话实说。在金钟收容站几次,次次都关押两个月以上,头发胡须都遮眼遮鼻了,此时可以向带班——其实就是劳改释放留场人员,借理发剪和剪刀修剪一下头发与胡须。

好多的卒友,在奔向边境的路上,已经走了十日八日,甚至二十多日,翻山涉水,餐风露宿,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树枝挂烂、石头磨破。更有些“扑网”被抓的卒友,身上的衣物更是被铁丝网挂得一条一条的,那些被狼狗扑倒在地的卒友,身上更添斑斑血痕。有些卒友,被抓的时候就在大海中,所以身上只有一条裤衩,他们入得收容站就够狼狈了,只能靠捡拾前面解走的卒友抛下的衣物遮挡一下。


幸亏我几次被抓,不是在山路上就是在海边,所以入得收容站,身上尚算有布遮体,但几个月下来,这些衣物已经熔熔烂烂了,只得靠捡人家剩下的衣裤抵挡一下。

(十九)收容所是个大学校

收容站汇集各路卒友,被关押者,短则三五天,长则二、三个月至四、五个月,从早见到晚挤在一个空间,免不了讲起自己经历,检讨得失,又会交流经验,介绍关系,可以将收容日子当作偷渡的交友会、研讨会、经验交流会。很多人就是在收容过程中结识了新友,为日后重新“起锚”作好了准备。卒友阿强,1979年与人走中山珠海线偷渡澳门,失手被抓,在增城派潭做苦工期间结识一班铁路仔,于是之后改走“火龙”,所谓“火龙”就是扒火车。铁路仔可以打探到赴港货车的资讯等,而抵港后广州仔反过来可以协助铁路仔立足,双方各有优势,可以互补,经历几次失败,阿强终于抵达香港。


我几次偷渡,虽然并无与新结交的卒友作下一次同行,却是得到不少经验教训的,对于“堆位”的选择、线路的走向、器材的购买等等,均得益于收容所其它卒友。

(二十)中山县“金钟收容站”

我“较脚”五次,四次被抓“入格”,都被送回中山县“金钟收容遣送站”,简称“金钟”。第一次1972年,我“著屐”(坐小艇偷渡)在珠江口被抓,经广州送回中山“金钟收容站”,被关押两个月,之后又被送回“民众公社农科所”劳动一个多月。第二次在1974年夏天,第三次在1975年夏天,都是这样被“处理”。


最后一次是1976年,我于1月30日在珠海吉大海边被抓,先关押在珠海的“山场收容站”,4月底被送到中山“金钟收容站”,一直关押到当年9月7日——即“伟大领袖”死前两日,才被释放。

在“金钟收容站”,所有被押人员都要从事繁重的劳动,搬大石、挖土方、担粪、养猪、种树、筑路……实际上是一种劳役,具有惩戒性质,这与其他地区的收容站单纯接送转解性质不同,关押期限随心所欲,没有任何限制,中山县当局是以此获益的。最惨的是回到公社,又要入公社办的“农科所”做苦工。


据我所知,“大圈仔”——来自广州的卒友,会被送到增城县派潭,或黄埔的火村,这两个地方都有劳役农场,卒友被送到此要做苦工两三个月,火村有红砖厂,需要大量壮劳动力,这种不用付酬的劳动力,各地争相使用。


有局外人问:在收容站劳役的时候,看管肯定不严,为何不逃走呢?


这是因为,送去劳役的人,一般来说,身份已经甄别出来,其实是有望释放的,只不过为了榨取劳力,而以“办学习班”的名义送去做苦工。逃跑之后,万一日后偷渡再次失手,则有可能被直接判劳教甚至劳改。况且,以当时政权对社会的控制程度,能跑到哪里去呢?

(二十一)“担大旗”

因为我是下乡中山县知青,失手后被被遣送回中山县“金钟收容所”。在金钟常常被派去担屎尿(黑话称“担大旗”,同担大肥相似读声),收容站专门找这些被留场、曾判无期徒刑及免死的杀人犯管理我们,这些所谓“带班”,人格变态,心理扭曲,对我们知青特别仇恨,手段毒辣。收容站有很多荒山野岭田地,专门要我们去耕作,特别要担大肥(担屎尿),屎尿有大把,因监仓关了不少偷渡人员,监仓里有取之不尽的屎尿,我们被囚人员每天都去厕所粪池里用屎桶捞上来倒进一对担桶,每人任务是十担,一路担上山顶大粪池,留作日后下田作肥料用。

最可恨这些带班,专门挑我们几个广州仔到女仓担屎尿,女仓粪池很可怕,很多女人的月经纸,挑上来担埋一堆,十分恶心,带班管教称之为“牛利酥”(黑话,形似一种叫“牛利酥”的点心),它们还取笑我们:“大圈仔,食唔到牛扒,捞到牛利酥都唔错,好过喂鲨鱼啦”,在金钟我最怕是“担大旗”。


在“金钟收容站”还有一样难捱的事就是食“饭后果”,什么叫“饭后果”呢?就是指溪涧千百年沖积的石头,石头有大有小,小的被称作荔枝,大一点的称作菠萝、西瓜,甚至还有更大的 ,收容站驱使我们这些卒友去担抬回来筑路砌墙。每人都有指标,手脚慢的,要去更远处找石头,当然花费的气力就增大。担得落力的叫做“表现好”,有望快些放人,否则就“炖冬菇”(出狱无期)。为了快走唯有顶硬上,表现积极一些。

(二十二)说说山场的伙食

蔡可风先生1975年12月偷渡澳门,失手被捉关入珠海山场收容站,后来他写了一本书《开,南风窗——十年文革前后大逃亡港澳纪实》:

蔡可风先生在书中有一段这样介绍山场收容站的伙食:


据后些入山场的卒仔们所述:山场的伙食比其他收容所好得多。曾经有些从湖南、江西等外省肓流来到珠海被逮捕的人说,能吃上一天两顿、每顿三两白米饭的囚粮,已感到很不错。再加上饭上面竟叠有七至八截、每截两三吋长长窄窄的腰带鱼,估计也近半斤重时,不由得感到受了大恩遇——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生产队辛辛苦苦劳动,也吃不到这等好饭餸!有些外省盲流为了能在山场多吃几顿腰带鱼,居然胡诌乱报个珠海县地址,但他们的口音和长相,只要审问时多追查几句就马上露馅,免不了被管教饱以一顿老拳。听这些传闻 只能半信半疑,无可稽考。其实这些又薄又窄的带鱼,渔民都不想捞获,既不合规格上缴,在当地也不准私卖。这些鱼也没有多少肉、只有点骨与皮,以前,只能卖给农民作肥料。不知那位管教想到这般运用,买来后自有免费的囚犯当厨,又便宜又受欢迎,连平日最娇嫩的女卒仔都把带鱼不分皮骨鳍刺统统嚼烂吞下,管教、囚犯上下人等、厨内厨外皆大欢喜。


蔡可风先生六人于1976年1月23日“爆仓”,破开山场收容站的砖墙逃逸,几日后我于1月30日被捉入山场收容站,亲眼见到他们破墙的地方,站方用水泥、砖头修整过的墙体。


我证实,蔡可风先生对山场收容站伙食的描述是确实的,那种鱼我们当时称作“九棍鱼”,毕竟是动物蛋白,有比无好多了。在我入过的几个收容站中,山场的伙食算是最好的——虽然这原本只是些用来做家禽饲料的下脚料。


一间关押逃亡者的收容站,因几条杂鱼,而被人记起甚至称颂,这事儿有些黑色幽默。

(二十三)患难情深

阿豪是我下乡中山民众公社的邻队知青,我们在下乡期间曾有过交往。


阿豪后来去偷渡,他是与堂兄一道行动的,他堂兄是复员军人,他们两人是穿著现役军人军装一起上路的,以为多了一层保护,却不料“穿煲”,在冲线阶段被识穿。冒充现役军人去偷渡当然会罪加一等,不过他堂兄大包大揽,将一切责任包揽在身,于是阿豪获得轻判。阿豪回到生产队,瘦到皮包骨,整个人落了形,我见及此,将父亲从香港寄上来一罐鹰唛炼奶送给他补身子。阿豪此后不敢再去偷渡,娶了个当地农妹当妻子。


后来我要上路去“督卒”,但我当时养了几只鸡仔,在出发前将这几只鸡仔讬付给阿豪照顾一下,此行若成功固然不去考虑鸡仔不鸡仔,如若失败也不必去想它们,纯属有个交代而已。我此行“起锚”又以失败告终,收容、转介又一轮磨难,几个月之后回到广州家中休养生息。


不料在除夕之夜,有人找上门,原来是阿豪带著妻子来到,他手中提著一笼鸡,原来是他将鸡仔养大了,专程从中山带回广州,在除夕夜一路打听,找到我家,将我感动得无语形容。世事浩茫,后来我与阿豪失去了联系。


两三年前,我在“卒友”微信群见到里面有阿豪学校的人,于是多句嘴问她是否知道阿豪的下落,终于联系上阿豪。阿豪在广州开了个手作档口维持生计,我们相见那天,彼此握着手,泪眼婆娑……

(全文完)

作者简介

本文采写人周继能,1966年高三毕业,1969年1月留城到工厂,并无一天当下乡知青的经历。他对自己的文革经历深刻反省,忏悔录发表在《炎黄春秋》杂志2011年第二期上。几年前接触到当年偷渡知青这个群体,深被他们当年的境况和经受的磨难所震撼。身为同代人,觉得有责任将其记录下来,留诸历史。

文章来源:南加知青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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