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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故事——追思吴北玲


故人故事岑献青/文

1978年2月底,我从遥远的广西的一个小煤矿来到北京大学读书,第一个认识的同班同学就是吴北玲。在大饭厅的新生报到处,北玲比我稍稍晚来几分钟。看到她在报到本上写自己的专业和名字,我便没来由地觉得亲切起来。当时北玲没带钱,老师让她买饭票时她挺犯难,我就借了十五元钱给她。记得那个时候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我才接过去,我也没在意。倒是她办完手续后,因为是北京人,没带行李来,就对我说一声再见便走了,让我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再看到北玲时,她第一句话就问:“你又不认识我,就把钱借我了,是不是太大意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还真没想过,在北大这样的地方,也会有人来骗我不成? 


我当然还得承认她的问话不无道理,只是从小受家庭的影响太深,对人很少设防,总觉得倘若自己遇到困难时,也是希望能得到别人的帮助的,就像我的老外婆常常说的那样:将心比心。所以,即使北玲那样提醒了我,后来在一次寒假时回老家途中,我又一次把十元钱借给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军人。那位军人在列车中途停车时下车散步,结果所有的现金证件和车票都被人偷走了。当时也有一位同路的同学说我“太大意了”,我听了惊出一身汗来。我是带工资上学的,每月也就三十元左右,那十元钱就相当于我十天的工资了。但是假如我不借给他呢,他就无法再转车回家了。后来那位军人从家里把钱给我寄到了学校,我才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上过当,大白天让一个其实不像乞丐的乞丐讨走了近十块钱。事后我细细琢磨,才发现他那些乞讨的理由没有一条可以成立的。而且那时我也曾听说过有些人靠着这样的“乞讨”已经成了万元户,日子过得比我不知好了多少倍! 


话说得远了。 


北玲比我年长几岁,在延安插过队,和史铁生、高红十是很要好的朋友。她常常给我们讲他们在延安的事,最开心的是一个笑话,有位陕北老乡看见一个美国人在院子外面转悠,就问他是“哪搭人”,美国人听了直愣神,老乡说:“听不懂?给你来句洋话吧!你的,什么的干活?”那美国人又耸耸肩,老乡很奇怪地说。“怪咧,外国人听不懂外国话?再换一句。”于是老乡扬起脖子大喊:“你的,死啦死啦的?” 


北玲模仿着一口陕北话,惟妙惟肖,把一群女生笑倒在床上滚成一团。 


后来学校来了一批外国留学生。那时还没修建勺园大楼,留学生都住在校南门马路东侧二十五楼里。学校让中文系派一些学生去陪留学生住,帮助提高汉语水平,北玲和另外几位同学就住到了二十五楼。除了上课我们仍在一起外,有时北玲也会跑回宿舍来说说话,很热心地帮我们这些外省学生解决一些问题,总是一副老大姐的样子。1991年我曾和高红十一起开过会,高红十说:“你就是岑献青吧,你在北大读书时,吴北玲还给我寄过你的小说呢。”十年前高红十在陕西的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北玲向她推荐了我的一篇小说。也许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缘故,高红十把小说送上去后又被打了回来。小说虽然后来一直就压在了纸箱底,但我还是很感激北玲和高红十这两位老大姐。 


北玲也有遇到难题的时候。她那时和文革中很有名的知青孙立哲正在恋爱,当时孙立哲患病在京住院,碰到了一些麻烦,大约是政治待遇方面的问题。北玲很气愤很着急地在宿舍里说这事,一筹莫展。我那时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就说,你们找朋友从青年团这条线往上递“状子”,准能解决问题。其实我也不过说说而已,不过有点打抱不平。没想到似乎就提醒了北玲,后来不知她和立哲怎么活动,好像真的就从“这条线上”解决了问题。当然也是正遇上解决冤假错案的时候,我母亲二十多年的右派问题也在那时平反的,这于我,是一个很深切的感受。为了母亲这个右派帽子,我们家曾付出了许多。现在,这个“问题”像被摘除肿瘤似的解决了,我的感受就像走进了春光明媚百花争艳的新世界里,那一种兴奋和喜悦是难以言传的,而其中掺杂的苦涩也是难以表达的。我很真诚地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尔虞我诈,不要再有虚伪狡诈和阴谋,不要再有什么冤假错案。说了这样的话,想来也是当时的“下意识”。 

临毕业时,北玲和班上另一位女生小查到美国留学去了,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来往渐渐地少,关于北玲的消息更少了。不时能听到一些,说是她读了硕士,又去读博士了,她的丈夫孙立哲也从澳大利亚到了美国。后来又有消息说北玲生了一个儿子,还办了一个公司。几年后,也在美国读书的同学高小刚回来说,到了北玲家,仍十分地中国化,盘腿坐在地板上捧着大碗吃炸酱面,那个香! 


1989年秋,北玲带了刚两个月的女儿飞回北京,到北大新技术公司商谈生意,抽空回北大看同学,我丈夫张鸣也是同班同学,晚饭就在我们家吃。黄子平张玫珊夫妇、陈平原夏晓虹夫妇亦在座,都是同学,便很随意。席间北玲不断地夹着红汤红叶的红苋菜吃,还不断地说,在美国就吃不到这个菜! 


那天北玲给我们的感觉是有些憔悴。但谁也没在意,都以为是旅途太累的缘故。 


第二年忽然有一天从谢冕先生那里听到北玲患了癌症的消息。谢冕先生又是从回国探亲的学生那里听说的,说是北玲做了手术,几乎不能吃不能动了。后来严新在纽约往芝加哥她家发了气功,她居然神奇般地起身下楼吃了两碗米饭。 


这个消息让我们很难过,对于气功,我们不了解,但愿能挽救北玲的生命。在我所知道的有关北玲的身世中,她似乎就没有过过什么舒适日子,文革中到了最艰苦的陕北,后来在北大苦读四年,又独自到美国闯天下,她不该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再后来就听说北玲从美国回来了,住在中日友好医院。我们的老班长、现在人民大学中文系执教的叶君远来我家说,北玲回来了,说是这次回来治病,若能好呢,再不回美国了,若好不了呢,就算叶落归根罢。老叶传来的一番话,让我和张鸣久久不能言语。因为我要在家看孩子,张鸣便先约了叶君远、夏晓虹去看北玲,回来后说,北玲真是一个奇迹,精神居然好得很,说了许多话,真不可思议。 


过了几天,我约了几位女生一起去看她,没想到一进门就见她正在输液,头上罩着一顶淡蓝色的塑料帽。看见我们,她笑笑,艰难地说:“可别吓一跳呵,前些天张鸣他们来时,我还有头发呢,这会儿全剃了。” 


原来那天张鸣老叶晓虹离开后,到了晚上,北玲突然颅压升高,医生立即做了开颅手术。 


“差一点就不行了。”后来孙立哲说。 


即便如此,北玲还是和我们慢慢地说着话,不时回忆做学生时的趣事,还让我们看了她儿子女儿的照片。她说她那个八岁的儿子刚从美国回来,有一天在她的病房里打死了一只苍蝇,便去告诉护士说,“你们这里有女蜜蜂”。护士问他怎么知道是女的?他说,因为它的肚子里有一个“Baby”。北玲说着笑起来,满脸溢彩。 


我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能深切体会北玲在生命终结前对儿子的无限留恋之情,北玲的一位中学同学说,北玲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就是舍不下她的孩子呵。看着她,我心底里不由悄然漫出一种悲怆之感。 


离开病房时,孙立哲告诉我们,北玲全身都布满了肿瘤,还有好几处骨折。这话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想到她居然这么坦然地面对死亡,不由得肃然起敬。 


北玲在美国拿下了硕士、博士学位,获得过亚洲教育基金会奖学金和P.E.O国际和平奖学金,受聘于美国西北大学学院任讲师,1986年,从“孙太太的饺子”起家,和她丈夫创办了芝加哥万国图文有限公司,后来又创建了美国万通科技国际公司并任董事长,1991年,她在北京一边治病,一边和丈夫筹办了在京的合资企业——金华快印公司。他们有两个孩子,儿子捷声八岁,女儿捷妮三岁。 


北玲什么也没落下,学业、事业、家庭,样样出色,却唯独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在人生的道路上,她的脚步太过于匆忙了。 


从医院回来,一夜未能成眠,从前的许多事都一一地掠过眼前:北玲和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到鹫峰野餐;和我们一起趁人不备时,从铁丝网的破洞里钻进八大处公园,在宿舍里拉着孙立哲给我们做英语作业;把我们一群同学叫到她家,将一大桌凉菜热菜冷饮热饮点心水果一扫而光…… 


也许这些回忆都会渐渐地被淡忘,而北玲却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她自身的关于生命的意义将作为一种永恒的精神长存于我们之中。 


这篇小文还没写完,就传来了北玲逝世的消息。尽管早在意料之中,仍十分地震惊和悲痛。几天里四下电话联系在京同学,一齐往八宝山向北玲告别。灵堂里北玲很安静地躺在花丛中,遗像上的北玲年轻俏丽动人。站在她跟前,总有一种拂不去的梦一般的感觉,仿佛她不过是在小憩。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她和孙立哲计划过要为延安捐献一座现代化医院,还有,儿女尚小,他们还需要母亲的呵护…… 


在电视台工作的同学王娟带来摄影组,为北玲留下最后一盘录像带。北大中文系主任孙玉石先生、教授谢冕先生、乐黛云先生、我们从前的班主任张剑福先生,也来向他们的学生告别。白发送黑发,先生送学生,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不已。班上的同学大都在北京工作却鲜能常见,有些同学毕业十年一直没见过面,还有一些在国外闯世界,大伙儿曾计划在毕业后的第一个十年举行一次聚会,却不料先在这样一个场合下相见,执手泪眼相看,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传…… 

落日辉煌郭小聪

我至今以惊愕的心情尊敬一位女性,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吴北玲。北玲年长我几岁,因此国内的折腾差不多都赶上了。当她1977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时,她已经在陕北插队近十年。她总是欢欢乐乐的,让人感到轻松,我想她坐在黄土高原的地头上干活休息时也就是这样的。临近毕业时,她又赴美国洋插队十年。这十年间,她拿到了比较文学的学位,担任过比较文学学会旅美分会副会长,和丈夫孙立哲白手起家,创建了一所有上千万美元资产的高科技大公司,并开始向国内投资。这期间我从未和她见过面,只是偶尔听到过她的消息,但当我和一些同学再度见到她时,我们都很难过。

吴北玲插队在陕北

她人很瘦,拥着被子仰靠在枕头上,蜷缩着腿,从裤管里露出的双腿骨瘦如柴,没有血色。特别让人难过的是,北玲头上是光秃秃的,她刚刚又做过一次脑部的大手术,虚弱得很,举止言谈也是缓慢无力的。原来,北玲几年前就患了癌症,在美国动手术不太理想,便回国治疗,住在中日友好医院里已经近一年了。


大家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知道不应该愁眉苦脸,应该说些安慰鼓励的话,应该把信心和活力带进病房。但眼前的情况太严重了,看到北玲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以至说任何故做轻松的话似乎都显得愚蠢。我们毕竟还不到能够从容面对生死的年纪,我们明知道这副拘谨沉闷的样子可能会影响病人,但我们心里就是难过和沉重,很难掩饰。


相对于我们这些同学,倒是北玲显得活跃、安祥。她主动说起自己病的来龙去脉,招呼大家吃西瓜,打听一些同学的情况,她还开玩笑说欢迎大家来给她治病,多聊聊,放松一下精神,这对她增强免疫系统也有好处。听她的口气这么坦然,自然,大家便不觉放松些了。同学们彼此间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有许多话要说,有那么一会儿,大家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宿舍里,回到七嘴八舌的闲聊中,几乎忘了是来看北玲,忘了她和我们不一样,身上已布满了上千个瘤子,正时时刻刻被剧烈的癌痛折磨着。她不是强颜欢笑,不是,那样我们会感觉出来并更加难受的。她有一种出奇的平静,一种反过来让我们宽心,使我们较易接受任何残酷现实的奇妙力量和迷人气质。我记得她说起她妹妹要从国外带来一种正在研制中的特效药,“也不知我能不能赶上,”她微微一笑,轻声说,把身子往枕头上靠了靠。她的话本该令人伤感,她的笑却使人感到安慰,仿佛她不是在谈论自己似的。


北玲有一对儿女,儿子六七岁了,女儿才两三岁,当时也在国内。她很爱孩子,但极少和他们见面,只是经常通电话,“我不愿给他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她说,“我希望他们以后对我的印象越少越好。”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平静的笑,使大家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平常事一样,只有想想才会感到这句话的沉痛性,北玲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这最后时刻的母爱呀。更令人惊愕的是,她在国内住院一年,她的在协和医学院做教授的父亲近在咫尺竟然一无所知,只是在我们来探望的这天晚上,她的爸爸才会被告知一切。原来这也是北玲的意思,长痛不如短痛,她不愿让有心脏病的老父亲再为女儿把心操碎。我不清楚她在重病缠身时是怎样分出心来瞒过父亲的,我只知道她只有当父亲出差时才能回家看看。同学四年,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认识北玲。她适度地接受别人的同情,又理智地处理自己的不幸,她在生死搏斗之际多么需要亲情和友情的温暖,却又注意不要把坏情绪传染给别人。她是多么孤独,又是多么强大;她是多么随和,又是多么坚忍;她是多么现实,又是多么内含诗意。在这样的人面前,别人的同情会变成尊敬,别人的哀伤会变成震惊,因为他们见到的是一个真正有风度、有教养、有深厚内涵的人,尽管病魔即将把她与其他人永远分开,她却依然散发着来自内心的迷人魅力。

吴北玲(右)北大读书时参演班里原创话剧《美丽的爱情》,获北京市大学生会演奖

一个多月后,北玲去世了,她就只在这世上度过了41个春秋。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美好的人性和品格深印在人们心中,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她所遭受的磨难的报偿,我也并不认为她最终超越了什么。厄运与其说是造就人的一种不平凡的方式,不如说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种没有道理的缺陷,一种人们不知如何躲避的不幸。它并不像舞台上那样保证坚忍之后必有所得,反而可能导致更加艰难的平庸。我总在想,我的这位同学究竟是怎样熬过一宿又一宿的呢?那只有她才时时刻刻感到的病痛,那渐去渐远的时日,那些诀别的目光,她是如何承受和忍受的呢?对别人是戏剧的东西,对自己是生活,我知道,北玲不曾超越不幸,但她极有尊严地默默吞咽了它。


人渺小才伟大,人卑微才崇高。尽管谁也不可能像孙悟空那样战胜必死的命运,包括我的这位老同学,但我觉得她至少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蔑视死亡。人本来是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但是当人在绝境里忽然返过头来问一句: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


真的,又怎么样呢?


人正是经由苦难和死亡而显示神性的一面的,即使被厄运击倒在地,也要在精神较量中打个平手。


那一天的探望,我深深地感受到震动。北玲表现出的坚忍、乐观、从容镇定,她的惊人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她尽量为亲人、朋友着想的宽厚的爱,使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这是一个永远令人怀念的人,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

(此文写于1992年)

她叫吴北玲作者:史铁生
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连天的黄土高原,看热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蓬勃开放。

我知道,北玲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片黄土连天的高原。她曾对我说过,当她躺在美国的医院里,刚从那次濒死的大手术中活过来,见窗台上友人们送来很多鲜花,其中一束很像黄土高原上的山丹丹,开得朴素又鲜活。她知道自己患了肝癌。不知过了多少天,别的花慢慢凋谢,惟那束山丹丹一样的花一直不败,她相信此非偶然,必是远方那片黄土地上的精神又带给她信心和帮助。


她说:“等我的病见好一点儿,立哲要带我回一趟陕北。”                         

在陕北的孙立哲

立哲,北玲的丈夫。就是那个孙立哲——当年的知识青年模范,在窑洞里为农民做手术的赤脚医生。立哲当年的事迹颇富传奇色彩:只上过初中二年,却在土窑洞里做了上千例手术,小至切除阑尾,大至从腹腔里摘出几十斤重的肿瘤。我可以作证这绝无夸张。我与立哲是同学,插队时同住一眼窑洞。10年中,在陕北那座小山村里,他内外妇儿各科一身兼顾,治好的病人数以万计。那小山村真名叫关家庄,我曾在一篇小说中叫它作:“清平湾”。

最早听说北玲,大约是1974年。听说陕北知青中有几个师大女附中的才女正写一部知青题材的小说,才女中就有吴北玲这名字。那时我也正动了写小说的念头,这名字于是记得深刻。第一次见她是在1978年,初秋。下着小雨,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子跟在立哲身后走进我家。立哲说,她叫吴北玲,也是陕北插队的。我说,噢——我知道。立哲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早就知道。行么?立哲笑道:行。北玲脱去粉红色的雨披。给我的印象是生气勃勃。其时她已在北大读中文系.立哲说一句“你们俩有的聊”,就去忙着包饺子(他拌的饺子馅天下一流,这一点,几年后在芝加哥得到验证)。我便像模像样地跟北玲谈文学。饺子熟时雨停了。那晚月色极好,我们坐在小院儿里吃饺子,唱辽阔的陕北民歌,又唱久远的少年时的歌,直唱到古今中外。北玲唱的一首古曲至今还耳边,“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立哲说北玲的手风琴也拉得好,北玲说等哪天她要带琴来为我演奏。我常常不能相信。一个灵魂就会消失,尤其那样一个生气勃勃的灵魂。

右起:姚建、臧若华、吴北玲、作家李知(大名李小巴)、北京干部老盛与孙立哲合影留念,时间是1974年夏天。(姚建供图)


此后立哲住在我家养病,陕北10年给了他终生受益的磨练,同时送给他一份肝炎.北玲在北大呆不住,几乎天天往我家跑,当然是因为立哲.那时我初学写作,写了拿给北玲看,不知深浅地占去这痴情人的很多时间;北玲的文学鉴赏力值得信赖。她常常是下午下了课来,很晚才走,每次进得门来,脸上都藏不住一句迫切的话:立哲呢?要是立哲不在,她脸上那句话便不断地响,然后不管立哲在哪儿她就骑上车去找。立哲正在身体上和政治上经历着双重逆境。北玲对他的爱情,惟更深更重。


半年后,立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第二医学院的研究生,北玲迂回着表露她的骄傲:“真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念的书,考试前3天还又钓鱼又跳舞呢。”他们婚后不久,相继去美国,一个学医,一个学比较文学,一去又是10年.他们从美国寄来照片,照片上的北玲依然年轻,朝气蓬勃;立哲却胖起来,激素的作用,听说他又添了糖尿病。信却少,他们太忙。听说立哲对实验动物过敏,几次因窒息被送进医院,他的导师惋惜再三,也只得同意他转行;之后又听说他们创建了:“万国图文”和“万通科技”公司,在美国每年注册的这类公司有上万家,3年后仍能存在的只有7%左右。立哲和北玲的公司不仅存在下来,而且还有几家分公司。从美国回来的朋友向我描述:他们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觉。立哲四处联系业务,常是一手抓一个电话,脖子上再夹一个,旁边另外的电话铃又响起来。我能看见他令人眼花目眩的匆匆脚步。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下棋和钓鱼,没有坐下来的时候,看着他,就像看一场兵乓球赛,忽此忽彼弄得你脖子酸疼。北玲呢,稳重、精细、知人善任,把整个公司治理得有条不紊。使产品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令人敬佩的是,与此同时,北玲获取了硕士学位,通过了博士资格考试,并在美国西北大学任教,还担任着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和《中国比较文学家》杂志主编。


1989年北玲回国探亲,带着出生仅4个月的小女儿,说是想让女儿早些看到中国。小女儿长得很漂亮,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不知她对故乡的第一印象如何。我问北玲把女儿留在中国吗?她说:“不,儿子小时候不得不跟我分开,这回我不能再离开女儿,我得做个像样的母亲了。”天色渐晚,我请北玲吃炸酱面,一边听她讲在美国的创业史。他们先是一边读书一边在饭馆里打工,一个人收拾三四十张餐桌的餐具,一秒钟都不停地跑,可竞连其他国家的打工仔都歧视他们,小费不给他们留一文。立哲还在搬家公司干过,一二百斤的硬木家具扛起来两腿打颤。有一次电梯坏了,但不能违背合同,就一趟趟扛上几层楼,钱却不多挣。后来他们自己办起:“北方饺子公司”,开始时食客们尚不识“孙太太的饺子”,全靠电话征订“要饺子吗?孙太太的饺子物美价廉。”孙先生下了课再去四处采购,回到家熬上排骨汤,抡圆了膀子拌肉馅,配料极有讲究不容半点含糊。芝加哥亮起万家灯火,是孙先生和孙太太开始包饺子的时候了,不夜城歌舞喧喧,他们熬着瞌睡把饺子包得满屋子没地方搁。几百个饺子在凌晨前包好,先生和太太才都睡一会儿。天很快亮了,孙先生开着破汽车一家一户地送。立哲的汽车破到了全芝加哥第一,底盘锈烂了,坐在车里往起一站,身体忽然矮下去,跑旱船似地踩在了路面上。随后办起了“万国图文公司”,先做名片。“阿拉伯文,贵公司能做吗?”立哲泰然答道:“当然。”其时尚不知阿拉伯文有几个字母呢。但既是:“万国图文”就得是:“当然能做”,否则信誉何在?两口子埋头一宿,居然把一份阿拉伯文名片做得漂亮。业务范围逐渐扩大,设备不够,北玲便于周末在其打工的公司藏下,用人家的设备工作,周六周日昼夜苦干,睡在地板上,立哲探监似地按时来送饭。就这样创业。真难,真苦。北玲说:“插队过的人,什么苦没受过?不怕。”可图的什么呢?北玲笑笑,半晌不语。很可能这是命,是性格,性格就是命运,不能放弃理想的命运。“其实也简单,”她说:“中国人不能总让人瞧不起。”此前立哲和北玲已先后回国一趟,筹备在中国投资办高技术企业。立哲和北玲都屡屡说起美国先进的科学技术,盼望中国不能再落后。我见北玲的脸上有明显的疲倦,她说一年前胃上刚刚切除了一个瘤子,“良性的,没事了。”


可那瘤子半年后竟发展成癌,扩散到肝,已是晚期。立哲痛哭失声,作了多年医生他曾治好过多少病人,如今他知道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了。北玲却无比镇定,把一切向立哲作了嘱咐,平静地上了手术台。肝脏切去3/5,有40分钟她是处于心跳循环停止的冰冻状态,非常可能就此不能醒来。但她挺过来了,睁开眼,躺在病房里,见那束山丹丹一样的花开得坦然、潇洒,阳光下和月光里都仿佛带着遥远的那片故土的声音。


1991年秋天,立哲带北玲回国治病。到北京的第二天他们来看我。北玲并未显出多少病容,啃着老玉米棒跟立哲身后走进来, “嘿,铁生,我吃了一路煮老玉米,还有烤白薯。”坐下,依旧谈笑风生。那个细雨的早秋初见她时的情景,恍如昨日,她摘去头巾,笑说:“瞧瞧我,没样儿啦。”放疗化疗把她的旧发脱光,但又已长出了短短的新发。我不大相信她真的患了绝症,不信她会死,虽然知道谁都会死。那样一个乐观潇洒的灵魂,怎么可能就消失?


北玲住进医院。立哲一面照顾她,四处寻医问药,一面着手在中国创办公司。立哲心里苦,解忧之法是和老同学们聊聊,他有时喟叹人这一生真是短暂,多少事想做还都未做及。他的喟叹不导致颓丧,而是推出这样的结论:干吧,得赶紧干。一辈子其实没多少时间。他说:为自己的祖国干事,感觉到底是不一样,心里有了根。他说:这l0年是洋累也受了洋福也享了,可是根这东西,离了它心里总是没着落。他说:干得好,最终我还要把关家庄的医院重新建起来,建成真正的现代化医院:谈话问,立哲掀开衣襟给自己打一针,是胰岛素,糖尿病还在作怪。我偷问立哲:“北玲的病应该还有办法吧?”立哲叹气摇头:“除非奇迹.我现在是求签烧香的事都干过了,只要她能好。”


解忧的另一个办法是工作。立哲先后建立起“北京万国电脑图文有限公司”等三四家公司,投资几百万美元。那是他和北玲在美国10年拼命挣来的钱呀,真正的血汗钱!立哲说:要钱干嘛使,不就是为了干事的吗?让立哲苦恼的是,大锅饭意识已经在很多国人身上生了根,处处办事效率慢得让人不能忍受。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过的。爆竹声中,北玲兴致很高,坚持也要动手包饺子。那时她必定想着就在北京的父母。她不能回家,父亲有心脏病,她患癌症的事还一直没敢告诉父亲。回国后只跟父亲通过一两次电话,说自己还在美国,一切都好。父亲出差离京时,她回去住过两天,看看想念已久的家。她希望自己好起来,那时再去看父亲。她当然又会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一双小儿女。北玲的病床前贴着他们的照片,想他们,天天看。癌变已扩散到全身,最后那段时光她整日整夜地呻吟不止,疼级了,有时真觉得熬不住了,但想起孩子,她“是不想死呀”。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吧?她又说:“不!”怕给儿女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最后的时刻怕不久了,立哲把孩子接来。女儿3岁,北玲见了她几次就不让她再来,但要经常从电话里听听她的声音。北玲说:“婕妮还不大懂事,别让她对我有太多的印象吧。”儿子捷声8岁,不让他来他会疑心的,他来时北玲戴上假发强作欢颜,问他的琴弹得怎样了,懵懂的8岁的男孩儿便像往日那样弹电子琴给母亲听,请母亲指导.琴声响起来,北玲静静地听,一个多小时她竟一次也没呻吟,是强忍着?还是儿子的琴声一时驱走了病魔?后来我献给北玲的挽联,上句是:盼见儿女,怕见儿女,捷声婕妮当解慈母意。还有丈夫,北玲知道自己一旦离开,立哲在事业上生活上都会碰到更多的艰难,我几次见她躺在病床上还在提醒立哲按时吃药、打针。听说立哲在国内投资遇到的诸多困难,看着立哲累死累活地工作,她真有心劝立哲不要干了,好好把儿女带大就得了.但几个公司是她与立哲多年的心血,为吾国吾民做一份贡献是他们一生的共同理想,因此她又不再说什么,很可能是想自己离去时把一切困苦也都带走。北玲的父亲告诉我,北玲在病危时刻,还在询问“金华快印公司”的情况;那是她和父亲的最后的谈话,此后她便昏迷过去,再未醒来。我那挽联的下句是“彼岸创业,此岸创业,万国万通凝聚爱国情。”说起死,她说在那次大手术的40分钟冰冻状态时已经死过一回了。她说那时她感到自己飘飘然飞进宇宙,“自由自在地飞呀飞呀,”飞过很多很多星球,心神清朗宏阔极了,并且看见了她曾住过的这颗星球……


我真的不相信一颗如此博大的爱心会化为乌有,我真是不信北玲的心魂可以消失。我知道她还有一桩未了的心愿:回陕北,再看看那连天的黄土高原,看热烈的山丹丹花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蓬勃开放。

立哲和我们几个一起在陕北插队的同学屡次说起,要一块儿回陕北一趟,坐汽车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黄土都看遍.那时北玲的心魄一定会和我们在一起,在我们左右,在我们头顶上,给我们指点,给我们鼓舞,给我们拉着琴唱那深情豪放的民歌…… 

来源:私人史、 博雅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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