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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知青看到的是一双充满忏悔的眼睛

一双充满忏悔的眼睛曾明了

那是二十年前发生在西部的一个寒冷的冬天的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辽阔的荒原。


我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的那天,天正下着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默默地飞舞。我对着“父亲病危”的几个字直发慌,我知道“病危”就意味着死亡,而且面临死亡的是我父亲,我真的很害怕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会在我远离他们的时光中,一个一个地死去,最后剩下我举目无亲的孤独一人,而且父亲,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给予我生命和意志的人,然而他在病危,在面对死亡,我简直无法在这冰雪封天的地方,遥想命在旦夕之中的父亲,我害怕得浑身发抖。


当天下午,我就站在了通往省城的一条大马路上,因为只能去省城才能乘上到南方的火车,我必须搭半道上的便车去将近400公里的省城火车站,由于这严寒的天气,过往车辆很稀少,偶尔路过一辆,都从我身边毫不减速地开走了。我几乎在绝望中发疯。快到天黑时分,一辆载重货车从遥远的冰雪中沉重地开过来,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站在马路中间死劲地挥舞着双臂,车停下了,司机将玻璃摇下,看了我一眼,说,去哪里?我说去省城。司机犹豫片刻,一摆头,说,坐后面车厢里去。

我感恩不尽地直冲司机点头致谢。我朝后面跑去,我伸出冻麻木的双手,攀着车厢的木板往上爬,由于脚下太滑,好几次地摔下来,掉在地上,我起来又不顾一切地爬上去,我真怕司机在我掉到地上时将车开走了。


车厢被帆布严实地遮盖住,里边黢(qū)黑一片,当车开动时,我感到了车厢里有一种人一样的沉重的呼吸,在车厢内运动着,并夹杂着一股温热的潮湿气体从黑暗处弥漫出来,我对这种气体很熟悉,但我一时又想不起来它出于何处。我真切地感到了在离我咫尺的地方有一种生命的东西,正在暗中窥视着我,但我一时还看不清楚是什么。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发现离我仅有一尺来远的地方有好几双圆而大的眼睛在闪动,正茫然而凄凉地望着我。我略略地吃了一惊。我看清了蹲在地上的五头黄牛。它们的脚都被粗大的绳子捆住,地上已堆积着好几堆牛粪正散发着热热的臭气,臭气随着潮湿的气流四处漫延,在冰冷的空气中飘散或凝固。


我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我缩下身子蹲在了角落里,我十分明白,如此寒冷的天,蹲在这种车厢里,要走好几百公里的路程到达省城里会冻僵的,因为我为了赶路,已经忽略了在这种环境中会被冻死的危险。当我发现车里的几条黄牛时,我的心里才生出隐约的安稳和庆幸。但凡在戈壁滩上生存的人都知道,在冰雪中被困顿,只要有一条牛,人就冻不死了。况且我面对的这些牛,它们生性敦厚善良,一般不会伤害它们的同类和异类。我对眼前的困境暂时有了把握和安全感。我知道人把这些牛送往某个地方去宰杀的,我呼吸着它们喷出的气体,心里十分感伤。


车在莽莽苍苍的雪原中行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天就全黑下来了,车棚的缝隙里,冷风像刀片一样钻进来,扎进我的骨头,我感到自己的躯体在慢慢僵硬,我除了能感到自己的思维在颠簸和碰撞中有所活泛之外,血液和肌肉都在慢慢地凝固,这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占据了我整个心扉……我会被冻死的!我脑海中不断地翻腾出有关在戈壁滩上的冬天被冻死的人的情景和一些传说。恐惧和寒冷同时扑向我。


我突然感受到了牛的躯体传递给我的些微热气,我不由自主地将僵硬的身体朝黄牛挤过去。我的双手首先触到的是一层附着在牛背上的湿乎乎的冰碴,牛呼吸出的气流已在车厢内结成了冰。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只能顺着牛沉重的喘息,将自己的双脚插进牛与牛之间相依相偎的身体中间去。也许牛感到了一种来自异物的侵扰,它们深感不适地动了动身子,仰起头从鼻子里喷出热气,扑了我一头一脸,可我感到了一丝一缕的温暖,我顺势蹲下将身体挤进去。我感触到了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温暖,心里就蓦然生出流泪的冲动。我对这种温暖充满了感激,我很想将冻僵的面孔贴在牛背上哭一哭,我知道牛们很宽容很仁厚,它们不会排挤和伤害我,它们很快接受和容纳了我,它们将自己被捆绑的腿挪了挪,给我让出了位置。


就在这时,正在行进着的车突然停下了。我茫然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我听见车门被打开又砰一声关上的声音,接着就响起叽叽嚓嚓鞋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再就是伴随着人混浊而沉闷的呼吸声,这些声音停止在车后的帆布棚下,接着帆布棚的一角被撩了起来,一道雪亮的白光映进来,带进浓重的寒气。


这时我听见司机在下面说:下来吧,会冻死的。我知道司机在对我说话,犹豫了片刻,就从逐渐暖和起来的牛肚皮下爬出来,朝车厢边摸过去。我刚探出身,司机就伸出双臂,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拖下车,落地之后脚下打滑。我摔倒在地上,司机已转身走去,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我怕司机开车跑了。我爬上驾驶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地打了一个激灵,这时我才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热气了。坐定之后,我朝外看,这才发现车正处于荒无人迹的戈壁之中。

司机上车之后,没有立即开车,先抽烟,喝水,然后将水壶递给我,我接过水壶,喝了几口,水有浓烈的铁腥味。喝水之后我的感觉就好多了,我感到又回到了人间,感到了人的滋味了。我长吁了一口气。我看了一眼司机,但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以及年龄,他的整个面孔被一顶下塌的皮帽遮住。


司机看了一眼我,头转过之后说:去省城干吗?


我说:坐火车回南方……


司机说:你是知青?

我“嗯”了一声。接着就沉默一会儿。在沉默中我突然发现司机那一双陌生而闪动着奇异光亮的眸子正在盯着自己,我大吃一惊,一股来自司机的强大的危险信号冲击着我,我一下被震呆了。就在此刻,司机扑向了我,我一下仆倒在狭窄的座椅上,我疯狂地抓住司机伸向我的手,我尖叫着,厮打着,我的手指在司机的脸上抓出无数道的血印,司机的双手仍然像铁夹一样扭住我的胳膊,我疼得几乎晕过去……我的衣服快被司机撕扯开时,我几乎在彻底的绝望中产生一种强大的力量,在这种力量的驱使下,我像推动一座大山似的推开司机,司机的身体撞在了方向盘上,我趁机坐起来,双手捂住胸口,我用惊骇的目光盯着司机那张扭曲的面孔,当我缓出一口气来之后,一股无名的悲怆从心底里涌出,我悲切地对司机说:你不能这样啊!我的父亲正病危,也许在我未赶到家他就去世了……我要回到南方我的父亲身边……我怕赶不上了呀!一种抑止不住的悲痛从心里冲出变成失声的痛哭。


司机慢慢抬起头,他仓皇地看着我,我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悲绝的目光盯着司机,仿佛他再要靠近我,我就会不顾一切咬死他。


司机将身子缩回驾驶座位上,像一尊泥菩萨呆呆地坐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久久之后,他开开车门,跳下去朝车的另一端走去,片刻之后他又回到车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白气,像火车喷出的气雾,他沉重地坐下。我突然就产生了跳下车去的念头。我拉开了车门,正准备往下跳时,司机一把拽住了我,硬将我拖了回来,我跌坐在座位上。司机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他说:下去会冻死的,这个地方五十公里之内没有人烟……


我几乎在一种恐惧中窒息。


车又在雪原里行走起来,我由于受了强烈的精神刺激,慢慢就感到了难以支撑的头晕目眩,我觉得我会因此而死去,我死死地抓住车门的手把,我想下车去,但我很快失去了知觉。


当我苏醒过来时,车已经到了一个陌生而热闹非凡的地方。这里的阳光十分刺目地照着房屋和四处的冰雪,骑着马的人和赶毛驴车的人,都口吐白茫茫的气柱,在阳光下行走,有女人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在骑马的和赶驴车的中间穿行。


我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羊皮大衣,大衣上散发出刺鼻的烟味,我浑身酸痛得没有丝毫的力量,我窝在杂味纷呈的皮袄中一动不能动。


我发现司机不在车上,当我用目光四处寻找时,司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上车来,他把奶茶递给我,说:喝了吧,还有八十公里路。


我愣怔了片刻,才怯怯地接过。奶茶用一只粗陶碗盛着,很烫地贴在我的手上,我闻到奶茶的香味,一股饥饿疯狂地从胃里窜出,使我胃里一阵痉挛,我埋下头拼命地喝起来,抬起头时,司机将一大块饼递我,我顺势看了一眼司机,那是一张掩盖在浓密胡须下的年轻男人的脸,这张脸有属于西部男人所特有的冷峻,这张脸在我的注视下,突然涨红,他羞惭地转过去……


我僵直的目光看着他厚重的背脊,心里千头万绪,犹如刚从一场噩梦中走出来。我以满心的伤痛和恐惧,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一个从死亡中逃离出来的人,对死亡本身没有半点怨恨和仇视一样,只是对发生的那一瞬间罪恶与良知相碰撞所升腾出的良知之光的感念。使我此刻对上帝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将邪恶抛向人类的同时,没有忘记将良知一齐赐给人类。


在后来行进的80公里路程中,司机一直沉默,到了省城,已是中午时分。车一直开到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停下,司机沉闷的声音对我说:这种车不让开进火车站。我明白司机的意思,就立即开门下车,站在车梯上,我背对着他,心里千头万绪,不知该对司机说什么,默然站立片刻之后,我转过身,对司机说:大哥,谢谢你。


司机听了我的话猛然转过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到的是一双充满忏悔的眼睛。这样一双眼睛瞬间如同烙印一样烙进我的心里。


跳下车,当我回头时,我才发现车厢的帆布棚被拆去,里边装的牛早已不知在路途中的什么地方卸下来了,这是专门为了送我才到省城来的。


我目送着离去的卡车,心里涌起无法说清的感觉。这使我在后来的生活中,一想起发生在遥远的西部雪原中的那一件事和那一双忏悔的眼睛,就深深地感悟到,忏悔是人的一种良知和觉悟。不管是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人,如果不存忏悔之心,注定是没有希望和出路的。一个没有忏悔的民族,是一个昏庸愚蠢邪恶的民族;一个不存忏悔之心的人,是一个堕落而阴暗的人。作为人,在面对错和罪恶的时候,只要心中还能够有忏悔,我们就可以从罪恶的深渊中爬出来;只有心中还能够忏悔,我们才能使蒙受尘埃的心灵得以清明和宁静。


我在拥挤的火车站的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候着南去的火车。我看着奔忙无序的人们,心里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我才感到了被司机拧伤的胳膊疼得已经抬不起来了。


南去的火车晚了半小时从远方开来。汹汹涌涌地震动着,吐着大团大团的白气,沉重而庄严地开进站台。


当火车开出站口在戈壁滩上飞奔起来时,与一条公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蓦然发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车门的阶梯上站着一个男人,我认出了是他,他也许在无数个狭小的窗口中认出了我,他取下了头上的皮帽,朝我轻轻摆动了两下,手就僵直在空中,他一直目送着南去的火车在戈壁滩上彻底地消失。

戈壁滩在我的目光中顿时模糊成一片,唯有那双忏悔的眼睛,从我泪水的波光中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文章原名《忏悔》选自《那个年代中的我们》(上册)者永平主编 远方出版社1998年版 来源:三国演义拼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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