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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让这些长安区老汉更兴奋

陈锵 贞观 2023-08-26



那些在健身房里,通过挥汗如雨的锻炼浇筑出来的肌霸们,看到这个场面都会退避三舍。


夜幕覆盖的长安广场,健身老汉静默地站在草地上,身姿挺拔,双脚与肩同宽,双手擎天,然后双拳紧握,猛地交替向下,对着脐下三寸处,就是一顿天塌地陷紫金捶,被击中部位与天地共振,发出阵阵雷鸣之音。



两个年轻人站旁边看了很久,约莫有个三十分钟,抽了半包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问另一个,你说这老汉练的是什么功夫?


另一个沉默了半天,小心翼翼地给出了答案,我猜是自功。


都用不着去怀疑,这个缺乏时代注视的广场健身区,是比全西安健身房还要可怕的地方。



在强身健体这条路上,活跃在长安广场的人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跳舞的、踢毽子的、打羽毛球的、打猴的,舞龙的……你随时都能见得到在此锻炼的人。



但矗立着单杠、双杠的区域,尽管还不到十平米,却是整个广场最神秘的区域。其他区域可以是任何人的,但只有这里,是独属于老汉们的。


总有误入这片神秘区域的普通人为之沉迷,有时候是被老汉们的那一身线条分明的肌肉给迷住,有时候则是他们大胆而又奔放的健身动作。不由自主的对夕阳红这三个字产生尊敬和更深刻的理解。



很少有人去想象自己以后会成为这样的老汉,毕竟他们的健身动作难度太高了。



年轻人类的想象力只允许他们想象自己到老年的时候,会成为广场舞队伍的领舞,当一只花花世界里酒醉的蝴蝶。


健身老汉们一般选择在夜晚七点半之后降临此处,然后彼此之间简单交流一下新闻联播里看到的世界局势,给出简单看法,之后便不再多言,迅速投入到健身之中,享受着燃烧卡路里所带来的愉悦。



降临广场的时间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儿女们都已下班返家,小孙子在家有人照顾,新闻联播也播放完了。他们抬头看看窗外,起身换好衣服,然后随着逐渐笼罩大地的暮色,迈步往长安广场的方向走去。


距离健身器材区往西北方向754米外的夜市上人声鼎沸,店里的伙计脚步轻快,端着一盘接一盘的烤肉以及花毛,黄家驹的歌不知从哪家店里传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但很快又很快被食客与伙计的声音盖住。100米外的广场边角上,是对着陀螺用力挥鞭的老头以及其他奇怪的运动器械玩家,紧挨广场的长安西路上的司机们,正心照不宣的展开一场“到底谁的车喇叭声音大”的角逐赛。50米处是跟着音箱里的舞曲舞动的广场舞舞者们,怎么也逃不出,这花花的世界……



总之,世界在傍晚的七点后半陷入一片巨大的嘈杂之中,各种声音如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但只有在这方天地里,除了因为做花样俯卧撑时候的呼吸声,一切都是静默的。


健身区的老汉们像隐没在深水之中的礁石一样沉默,仿佛没什么能值得他们多看两眼,包括六米之外,跳舞的女性都不行。


老头们才喜欢跳舞,但那是这片广场50米之外的要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情,健身区的老汉们不需要,他宁愿把自己的胸肌练的更大,或者探索开发更多关于健身的姿势。



在这片广场之上,如果你仔细的观察,就会懂得。老头与老汉,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老头太常见了,不止此处,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广场上看到无数的老头,体型放纵,发型随意,手里牵着舞伴。他们需要陪伴,需要舞曲,需要被人注视,需要掌声。


但只有在长安广场,你才能看到老汉,这个词意味着对身体的绝对掌控,能随时吃得下一大碗油泼面,能在单杠上翻飞,有着脱掉上衣就能吓到人的体型,随时散发着老骥伏枥的荷尔蒙,才能有资格被称作老汉。



一开始,不是所有人都会献上尊敬。


广场上,总有些不服输的愣头青,想要趁着年轻跟老汉较量一下,到底谁能做更多的俯卧撑。“这能有多难?不就几个俯卧撑嘛,简单的跟个怂一样!”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好几个年轻人想要在老汉们跟前展示一下后浪的力量。


直到看见老汉们默不作声地拿出了腹肌轮,才会忽然反应过来,老汉们刚才喊着八拍做的十组俯卧撑只是在热身。


“牛批!服了。”


每当听到这种赞叹,老汉们嘴角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跳广场舞的老头,跳完一支舞曲,都得停下来缓一大会儿。


而老汉们在十组俯卧撑,四组腹肌轮之后,来个倒立就能脉动回来。



老汉们的眼中,人生的美好,从来不是挽起一个人的手,轻旋快步,跳了一支舞,而是在人生还没有抵达终点之前,握紧单杠,来上一组引体向上,或者几个大回环。



“家里的合疗本,打办下来,我就没用过”,健硕的身体给老汉们驾驭单杠、双杠以及腹肌轮的底气。


在这个人口过千万的城市里,城区边界越过城墙,然后不断向外蔓延。撤县改区的18年后,虽然依旧有人称呼这里为长安县,但长安区的土地上生长最多的不再是庄稼,而是越来越多的高楼。


时代的浪潮,城市化的进程,像极了一场无可反抗的驯化过程。


人们乐见于高楼替代庄稼,渴望过上跟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少年沉迷蹦迪、中年流连夜市、老年奔赴广场舞,人生总是在不同的年纪,在城市化的迷途中学会妥协。


但时代的风再如何吹拂在长安这片土地上,都没有驯服这群老汉。



时间只是让他们变秃,但阻止不了他们变强。就连卖保健品的骗子们,见了他们的肌肉之后,都会绕道而行。


过去,他们是生产队里的强者,现在他们是冲锋在Street Workout领域的的悍将。带着旧世代的余烬,清醒的保持着与这个世界的距离。



这里没有健身房的油头教练,在你健身的时候,环绕在你周围,不断用话术套路你办课程。最多的就是盯着一堆铁器,琢磨着怎么锻炼身体哪一块儿肌肉群组的老汉。


偶尔交谈几句,就是问你在单杠上能来几下,并顺手展示几个动作。



“这不跟干农活儿一样简单嘛!”老汉们只会跟你这么说。


即便是长安区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健身房,但老汉们依旧选择了在广场的健身区待着,这让他们感觉到放松,一切都令人觉得熟悉。


握住双杠的时候,总会令他们想起年轻时候,在生产队干活儿双手握紧手扶拖拉机时的那种掌控感。



尤其是下杠时的劈叉动作,也就只有曾经驾驶过手扶拖拉机驰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的汉子才敢做这个动作。这种流行于中国乡镇的柴油动力运输工具和农业机械,就像曲江池的红鬃烈马一样,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把司机甩出车外,只有最硬的汉子才能自如驾驭。



寥寥可数的围观人群,总会在此时恰如其分的发出惊叹。


“我可能也能这样劈叉,除非给我现在叫一辆救护车放旁边。”夜风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城市化的风吹拂长安区近二十年,但对于老汉们来讲,比眼前的高楼,远处的繁华的夜市,耳中的动感的舞曲,更加迷恋的是来自于青年时期经光着膀子站在庄稼地里与天地搏斗的激情。



那是对于自身量完全掌控所带来的愉悦感,随口分享的往事,都能让年轻人悄悄捂心脏:一天割三亩地的麦子,挑的起三百斤的玉米。年轻时是侍弄土地的好手,现在是广场健身区的大手子。


尽管周围有围观的人,但老汉们从不向任何人发出邀请。只有当比自己更牛逼的人出现,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动作,像迷弟一样围上去,并要求对方展示一下。一个庄稼汉只会服气比自己种地种的还要好的庄稼汉。


也有围观的中年人,看着看着,内心就被点燃了,想要加入这支劲旅,老汉们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想要变强的人,在互联网以外的世界,人们的社交方式依旧是传统的。健身老汉一样需要结伴同行的人。


但这个世界是令健身老汉们失望的,很少有人能在他们手底下坚持过两个八拍。



“当老汉叔要求我躺下,然后迅速爬到我身上。那一刻,整个夏天消失了,时间开始变得模糊,就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整个脑子里只剩下力不从心四个大字。等我爬起来,才发现,时间连半分钟都没过去。”


一个被健身老汉爬到身上,然后要求做蹬自行车动作的中年大哥,在求饶之后,从瑜伽垫上爬起来,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然后呼哧带喘的跟围观一起的朋友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而老汉明显意犹未尽,只留下一句“你这不行木”,盘腿坐在瑜伽垫上,转头喊来了另一个老汉,“来,给我身上爬。”



现在的年轻人,是被互联网文化熏陶长大的一代人,尤其是在西安,对于“来,给我身上爬”这句话的理解已经产生了明显的狭隘认知。


但对健身老汉来讲,这句话只是打开年轻时候每逢夏收、秋收时候站在地里扛袋子的记忆密匙。


他们会交换着,从一个老汉身上,爬到另一个老汉身上。或者,等待着一个老汉,爬到自己身上。



大部分老年人更新自己的朋友圈的方式,无非就是放飞自我,冲入广场或者公园载歌载舞。但老汉们并不会,他们只关心自己的身体够不够硬,能不能在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毫不费力的来一个劈叉动作。


作为健身区力量的顶点,老汉们从来不打算向任何前来求教的人藏私。


“这就是要多练习呢,每天都得练,我都练了十几年了。”一个胸肌练的比周杰伦还要大的老汉这样分享自己对健身的理解。虽然有人天天把年轻时候不健身,老了之后一身病挂在嘴边,但对生活的真正践行者,是这群老汉们。


一个老汉的健身史,就是长安县撤县改区历史的一个侧面。


城市与乡土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混沌,远处的高楼上的房间内亮起灯火,人们再也看不到群山,马路上车流如旧,广场上跳舞的老头们早就歇下来了。城市化给人们带来了便捷,但也让生活变得乏味起来。


夜幕覆盖的长安,只有健身的老汉依旧保持着清醒,用一个八拍接一个八拍的动作,向这片土地宣示着自己尚未被驯化,土地上不再生长着庄稼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变成这片土地上的庄稼,向着时代愤怒生长。



夜晚十点,广场上的人群散去,老头们约好明日的下一场舞会的时间,相互道别。打猴的停下手中的鞭子,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夏夜的晚风吹拂过这片土地,远处的夜市虽然依旧热火朝天,店内却再没响起黄家驹的歌声。人们的记忆不断被模糊,昨日与今日,一个重复接着一个重复,并无不同。


但只有走入这块神秘区的人,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夏天,夜幕覆盖的长安广场,一个健身的老汉满身大汉的那一幕了。

 



作者 | 陈锵 | 贞观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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