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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岁的西安夜班护士,在急诊科提前看遍了人世间

光怪陆离 贞观 2023-12-21


5080…”心电图上呈“V”字型的折线有规律地一起一伏,胸外按压机不断点地在一位双鬓花白的老爷子身上做着心肺复苏。


王霜的心跳得很紧。几十分钟里,她一刻不停地守在一旁,紧盯着这位患者的身体情况——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却始终安静地像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样。


“去拿白布吧,这样按下去没用的”,带班老师的一句话划破了空气中凝聚的死寂。王霜的心猛然颤了一下,她停掉手中的机器后,心电监测仪上的“V”即刻变成了“—”。几小时前,这位患者因突发心梗心脏骤停,临时性的心肺复苏带来了些许生命迹象仍存的错觉。抢救结束是凌晨两点,家属始终守在抢救室门外。这是这位22岁实习护士的第一个夜班,也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感受一条生命在眼前渐渐凋落。


“明明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显得那么无力”,王霜说。这之后,这种场景是时常发生在她眼前的常态,教她逐渐去学着承认“允许一切发生”。


1


急诊科的白天和黑夜并无二样,这里彻夜灯火通明。


“请四级患者杨XX到内科1号诊室就诊”,半夜十一点,急诊大厅里依旧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就诊室的门开了又关,大屏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轮替。


转运床的滚轮声、心电监护仪运作时有规律的滴滴声,和从一些角落里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沉默。当这些声音被拧在一起时,生命在这里变得“可感”。


《医者》剧照


“这些还只是三四级不那么紧急,可以自己走过来的。”王霜指了指隔壁的抢救室,一门之隔却好似隔开了一个世界,“被120拉来的情况就比较糟糕了。”


急诊科里半夜送来的有很大一部分是脑梗、心梗这样的突发性疾病,这类病发症的黄金抢救期十分有限,但从发现到发车,耽误在半道上的时间少则两三个小时,通常送来已是回天乏术。许多夜晚,在王霜还没来得及看清担架车上的那张脸时,就又会有新的患者断续被送过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突然心脏骤停,司机在送到目的地后,才发现后座始终没有动静,察觉到不对劲时,扭头发现人已经没意识了,当即拨了120把人拉到医院。王霜回忆说,还没等担架车推进抢救室,当晚值班的医护直接就地开始对他进行抢救,掐着表三分钟助推一次肾上腺素。但当第十几个三分钟过去后,面前这个男人仍旧毫无生命体征。


需要通知家属签病危书,但司机显然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直到接到男人妻子打来询问的电话。“他老婆来了之后就一个人蹲在墙角,不断被叫去签字、开单子、缴费,没有留给她伤心的空间。”外界冰冷的声音一遍遍逼着她去直面丈夫离世的现实,但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好端端正准备回家的人,怎么就突然撇下她一个人离开了。


《问心》剧照


有人的离去伴随着纪念和哀恸,有人的离开却像尘埃一样掷地无声。


王霜见过一些独自来陕务工的工人,在出租屋里一个人安静地走了,最后还是被邻居和房东发现送过来的。“这种其实已经没有送来的必要了。”在被拉去太平间时,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孩子,最后只是一具离散他乡的骸骨。


及时送达和抢救也不一定就能挽回一个人的命。先前有位本地知名高校的教授突发急性心梗倒在了课堂上,学校当即打了120火速把人拉来,上了最好的机器尽全力抢救。“那天抢救室外急匆匆赶来了一个26、7岁挺漂亮的小姑娘,问我那个谁谁谁是在里面吗”王霜一听名字心里咯噔一下,里面正在抢救的那个是她爸爸。


人转移到EICU,经过几天的轮番救治,到最后也没能把这位五十多岁正当年的高知分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王霜不愿再去回想那女孩赶来医院时泪眼汪汪的神情,可能这位父亲还没来得及亲眼看女儿成家。


王霜常和同事们感慨,在急诊科呆久了,会越发感到在疾病面前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无论你生前在世有多少牵挂,没有人能和死神谈条件,我们似乎永远都无法得知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


2


除了老人外,抢救室里常年也从不乏年轻人的身影。王霜每每看见这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面孔时,除了悲悯外,有时也会觉得可恨。


喝药的、跳楼的,因为一时情绪上的积抑,他们丢下父母,把一个本该完整健全的自己“七零八落”地送进了抢救室。


有个23岁的年轻女孩和家里闹矛盾想不开,跑去药店买了瓶碘伏,打开瓶盖脖子一仰就咕咚往胃里灌了进去。碘伏对人体内有一定腐蚀性,过量服用后会刺激灼烧口腔食管和胃肠道,情况严重时易导致胃出血甚至危及生命。


一整瓶的剂量下肚后,女孩随即开始腹痛难忍,被家人送来医院后遭罪地一遍遍洗胃,她满脸痛苦地抓着王霜的袖子问:“我怎么还不死啊!”王霜皱着眉头没有理会,外面有心梗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都排着队进不来,这样自作自受还占用着医疗资源的情况她们见过太多了。


“这还算情况好些的,顶多给自己长个教训。”王霜说,还有些更偏激的,是铁了心不想活。


《问心》剧照


让王霜最忘不掉的是疫情时期的一位母亲,在得知儿子跳楼送医后疯了似的直接越过医院安检闸机破门而入,“我儿子呢!他在哪里?”她浑身颤抖,带着哭腔的询问更像是一种哀求。


她儿子和女朋友吵架闹分手,选择从7、8层楼二三十米的高度一跃而下,送来的时候眼、鼻、口各处七窍流血,躺在那里变成了一滩血泊,几个护士拿着吸痰管都把血吸不干净。因为年轻,心肺复苏按压的时候心率还有些波动,但也就是那么几下,便随即撒手人寰,独留下那个深更半夜跪坐在抢救室门口哭到瘫软的母亲。


那男孩当时22岁,是家里的独生子,他这一跳也直接性地跳散了整个家庭。


3


依据医院的规定,每位患者身边必须至少有一名随身的陪护,除了照顾病人日常的饮起居之外,更是方便随时关注着病况,情况不对劲时能有人及时通知到医生,防止意外的发生。


对于患者来说,身边有个时刻陪伴着自己的人,或许也成为了艰难时期能抓得住的宽慰和底气。


多数老人的陪护者都是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伴。急诊科病房里经常能看见八十多陪着七十多的,两头花白的双鬓一个躺在病床上插着管,一个坐在轮椅上紧攥着对方的手,两人很少有言语上的交流,单是坐在那里却已然有了数十年如一日的默契。


王霜曾劝过一位大爷叫子女来看护,年龄大了照顾起来都不方便,老爷子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伴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样温情的画面,有时却像一把开了刃的小刀一样直扎人心。


那天抢救室送走了一位老人,六十多岁突发消化道出血,原本家里计划着放弃治疗,让老人在家中度过最后的时日,人却在第二天凌晨突然咳了一口血走在医院了。家属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有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伴一边哭着整理东西,一边让医生把插在他身上的管子都拔掉,口中不住念叨着:“我们要回家了,不要这些东西了,不遭罪了。”


《问心》剧照


前些天,有个和王霜同龄的学生入抢了,年纪轻轻便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肾功能也随之一起衰退,半夜39.3度高烧全身肿胀,送来的时候让王霜误以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那晚的抢救室很“热闹”,除了一起把人送来的导员和舍友外,晚些时候,院长和书记也赶来慰问学生情况,她导员一直在旁边守着,直到后半夜家属从外地赶过来后才放下心走的。


王霜本以为这是学校看护学生就医的常态,直到当晚那女孩的导员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先前在别的学校,有个学生偶然间被柜子砸了一下,当时他自己也没太当回事,几天后开始头疼,独自一个人跑去医院检查,拍完片子诊断出外伤性脑出血,需要即刻动手术。他父母远在外地,那天医院打了一晚上电话,从学校到院系没有一个人赶来作为监护人签个字。最后这学生自己也等绝望了,跑去问医生,“这个字我可以自己签吗,我已经成年了。”


王霜听导员说,那天最后是这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一个人进的手术室,在此之前没有人抓着他的手说“别怕”。


4


“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在见过太多无故消失的病人后,王霜越发对这句话深有所感。很多人在去开药办手续时看到缴费单上那一排有些刺眼的数字,忍着病痛默默离开了。


这种情况最多发生在拿基础薪资的工农家庭。有赶了几十里路风尘仆仆来到市中心大医院看病,无奈发现就算是家里四处求人、砸锅卖铁也撑不住在ICU病房一天五位数的支出。有周边小县城来的心梗恶化,检查后医生建议立马住院治疗,但他兜里的钱还不够付抽血和挂号费,全都贴补给家里了,于是拒绝了一切治疗。


王霜曾见过一个农村家庭和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


这家24岁的儿子从五米高的桥上坠落,他的运气不好,掉下来时是头部先着的地。送来的时候,“整个脑壳肿的好像包了层柚子皮,青紫色的脑筋在颅顶一条条胀开,脖子上都是血”。王霜想给他把脖子上的血迹擦一下,在刚碰到时他有了来自外界的应激反应,心率直接从120飙升到140、160…又一涌鲜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在他姐姐和爸爸赶来之前,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的另有其人。除了摔到“报废”的脑子外,这个年轻人头颅以下的其他脏器基本都是健全完好的,救是没的救了,这样治下去只会是个无底洞,有人打起了器官捐献的主意。


一米六几的个子,穿的是旧衣和布鞋,“像是每一个朴实的农民父亲”,王霜回忆说这位父亲的脚在刚迈进病房时就开始喊着儿子的名字嚎啕大哭,哭了两声之后又把自己克制住了,听医生给他讲自己孩子的病情,他的眉头越来越紧,一道道皱纹像是刚刚剜在脸上般分明。


《问心》剧照


医生走后,那个守着来谈生意的人凑到跟前开始跟家属商量,除了一些所谓“让生命在其他人身上继续延续”的冠冕堂皇之词以外,还开出了一个更为诱人的条件:十万块钱和免去孩子来了之后包括插管、抢救、监护的一切费用。


“能推进抢救室的基础费用都要五千起步,上不封顶,每多躺一天都是在烧钱。”王霜依据他的情况大致估算了一下,推测这笔费用这家人大概率一时半会儿掏不出来。而那人开出的本不高的数字却似乎成为了此情此景下的“最优解”。


没有人知道这位父亲最后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不过我猜这单生意有可能会谈成”,她说。


王霜今年22岁。在来到急诊的几个月里,曾见过因宫颈癌化疗,瘦成皮包骨脱了相的中年女性,见过三十多岁主动脉夹层出血,带着三个六七岁的孩子一起来看病的家庭顶梁柱,见过爸妈接连病倒,同时拿着两份病例排队等床位的上班族。那天一个便了整整半盆血的病人,拉着她问“小姑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刚来的时候她有时会跑去厕所偷偷哭上一会儿,后来。她渐渐开始适应了这种环境。“病人实在太多了”,王霜说,真的关注不过来了。


《问心》剧照


急诊科更像是一个大型“中转站”,绝大多数时候她们能关注到的只是“发生在当下的一部分”,而在与多数人这场渺渺神交的会面之中,那极其短暂的一幕幕也时刻能让她们感受到人世间的无常。


早上八点,王霜把手里的最后一名患者交给接替来上早班的轮班护士,她不知道此刻面前的这位患者在接下来的24小时里将要被转送去哪里、迎接着什么。但她很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大抵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祝愿他们能够平安。

(文内均为化名)



作者 | 光怪陆离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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