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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忠】国家先统一 才能实现左派理想

陈明忠 两岸远望 2019-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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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臺灣 胸懷中國 遠望天下


编按:日据时代出生于高雄地主家庭的陈明忠先生,中学时代开始萌生抗日、民族意识和追求平等的社会主义意识。既左又统的陈先生,生不逢时,触怒当道,1950年、1976年两度入狱,第二次被捕时甚至差一点判死。所幸外界压力促使国民党当局决定网开一面,改判15年徒刑。

    陈先生历经磨难,一生多舛,但他不改其志,从未退缩,堪为台湾人的爱国、爱民典范,也是当今统左派的精神领袖。2005年2月27日先生受邀去国民党演讲,他对该党不但没有仇恨之心,还力劝他们应与中共和解,别让上一代遭受的内战之苦,继续波及后代。陈先生有情、有义的故事,大多已刊在人间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无悔》一书。

    今年2月20日远望团队走访陈府,除了倾听陈先生回忆过去的心路历程之外,更请他就两岸最新局势发表前瞻看法,下文是访谈大要。谈及两岸局势时,陈老语重心长的三点言论,更值得我们深思。其一,左派如果真在意为弱势争取权益,就应反对帝国主义介入中国,就应促进统一才对。国家统一了,才能实践左派理想。左而不统或左而独是说不通的。其二,为求国家富强、统一,在不同阶段必须配合不同的体制与措施。我们不该把对大陆体制的不满,当作拒绝统一的理由。其三,我们主张和平统一,但不应反对以武力为后盾,否则统一将遥遥无期。


*本文刊载于《远望》(2018年4-5月号;总355-356期合刊本)。




问:您是生长在日据时代的地主之子,您如何走上信仰社会主义、坚持两岸统一的道路?

读小学时,老师都说台湾人也是日本人,天皇非常关心玉山下的人民,台湾人和日本人一视同仁。老师讲的我们都相信,我还立志要做个骑白马的日军上将!进入高雄中学之后,我的思想才有了改变。


我生长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进了雄中才知道这所学校很坏。这是一所非常反动的学校,连日本人自己都承认。高雄是日本人较晚进入的地方。在台北、台南、台中都有第一中学、第二中学,日本人读一中,台湾人读二中。但高雄的日本人不够成立一所中学,台湾人和日本人就混在高雄中学。雄中改变我的一生,因为这个改变我才参加二二八。


就读高雄中学时的陈明忠


我应付学校的笔试没问题,但还要考体育、考跳箱。乡下人没看过跳箱,我跳上去就坐在那里,大家都在笑。我的级任老师说:「全高雄中学里日本话最差的是陈明忠!」这对我打击很大,因为以前我在小学都是第一名。台湾人考中学时很吃亏,因为考试内容来自日本小学校的教科书,台湾人念的是公学校,课本不同。日本人向往的海军军官学校,台湾人根本考不上!


高雄中学每一年级有四个班,一班50人,台湾人只有十个。日本人动不动就打台湾人,不需要理由!你如果去争辩,会被打得更惨。我们感到一点尊严也没有。做人的尊严非常重要,我来讲一个为了尊严而杀人的例子。


不愿被骂清国奴 为尊严而杀人

很多台湾中学生读过柯旗化写的《新英文法》,但那本书其实是日本人写的。余仁德和我一样是冈山人,是高我一届的学长,也是英文最好的雄中学生。余仁德把日本人写的英文法教科书给柯旗化(左营人,低我一班),柯将它翻译为中文版的英文文法。柯旗化是「三脚仔」,皇民化台湾人,我跟他一向没有来往。


余仁德后来被枪毙了,为什么呢?余原本在台北念书,二二八事件时赶回冈山。国府「清乡」时,很多有嫌疑的人被抓了,待遇很不好。余也被捉,他自认什么事都没做,却被关起来。余非常不满,就以日本人骂台湾人的「清国奴」骂了问讯的东北人,最后他被枪毙了。「清乡」时冈山只枪毙两人,余就是其一*。他不小心污辱了问讯的官员,这就是为了尊严会杀人的例子。雾社事件也是原民为了尊严而起来抗日。

* 另一个是拥有一本《资本论》的牧师。


雾社事件表面的起因是原住民被剥削太厉害了,实际上另有隐情。我在二二八事件时受了伤,原住民带我去雾社休息、疗伤,我想去看日本人建的雾社纪念碑,但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带我去,推说那边很脏,最后才告诉我真相。当年他们的领袖莫那鲁道曾去日本参观,他知道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本族不是日本人的对手,所以他抗日的态度原是消极的。但后来原住民发现,族里男人到山上工作时,日本警察却强奸他们的太太,生下的孩子不知是谁的,这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侮辱。莫那鲁道明知抗日会失败,最后还是决定反抗!这种侮辱你们不易了解,就像被骂清国奴对我来说也是非常痛苦的!


光复初期国军军纪不佳

二二八之前,大陆人来台湾搞了很多坏事,当然他们没骂我们是清国奴,但很多贪污腐化,让人瞧不起。这些事报纸上都有登,只是学生并没有很注意。但我亲身经历在家乡发生的两件事:(一)有一士官长和台湾人结婚,第二天另外一人来了,他居然说给女方的聘金是三人共同凑足的,所以新娘也是三人共用,这事闹得很大。我们怀疑大陆人到底有没有把台湾人当同胞?这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原本看到士兵穿着破烂,我们还可以理解,不至于嫌弃他们,看他们装备这么差还能打仗,也算勇敢。但是不尊重女性的事,我们实在不能原谅!(二)有个阿兵哥为了木柴和农民起冲突,打起来。阿兵哥打输了,回去带了一班拿枪的兵来,惊动村长出面协调。阿兵哥说他的戒指打架时丢在村里,要村民赔偿。大家很气,但还是得赔!


问:二二八以前,您亲身感受的贪腐就是这两件事?

除了前面两件亲身经历之外,具有决定性的事情是3月2日谢雪红出来演讲,随后我们把警察局围起来,拿走枪和子弹,他们都投降了。但拿到枪弹后要做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大家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后来国军来了,国军车上有机关枪,我们都躲起来了,所以也没有人死。


可是我们听到一个消息,花莲公路有一辆车被阿兵哥拦住了,车上乘客被迫全部下车,阿兵哥劫了车,要司机继续开车。司机就对负责剪票的车掌女孩讲:你下车吧!告诉我太太明天不要为我送便当了。公车启动后,司机就往海里冲,一车的兵都死了。司机用自己的生命,发出最激烈的抗议。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群情激愤,就开始攻打教化会馆,因为台中的阿兵哥都集中在那里。


问:很多人传播花莲这起令人悲愤的事件,但有人指出任何当事人的姓名或具体细节吗?

后来我坐牢了,才知道前面这消息是共产党散播出来的。我在牢里碰到张伯哲,他是我上级的上级,他说花莲事件是负责宣传的省工委洪幼樵为配合当时的政治动员所放出的假消息,我觉得好像被欺骗了,我为了这个假消息去打仗!很多人也是这样。但当时国民党很多表现确实很糟,所以大家会相信这个消息。


反抗国府 因为感觉不受尊重

我会加入反抗的行动,就是对政府很不满,里面又可分两个层面。第一,日本殖民时代我们没有尊严,可是后来的国民党政府也没把我们当同胞看,我们非常不满!第二,我非常渴望一个互相尊重、没有人欺负人的世界,也就是一个具有社会主义理想的世界,但是国民党政府无法让我看到这种远景。


我非常讨厌皇民化台湾人,我们称之为「三脚仔」,为什么呢?人有两只脚,狗是四只脚,人想要做狗,狗都不愿意接受,所以成了「三脚仔」。典型的人物是李登辉、柯旗化、辜宽敏,我觉得他们一点骨气都没有,对日本的那副嘴脸还算是人吗*

李登辉的爸爸李金龙过世时,报纸说:三脚仔金龙死了!当时的年轻记者搞不清楚「三脚仔」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对他热心奔走地方事务的一种恭维,这当然不对。



在「工业日本、农业台湾」的政策下,日据时期台湾没有什么工业,连做衣服的工厂都没有。如果农民租不到土地的话,就没有办法生活,所以佃农对地主非常恭敬。我是地主的儿子,可是对于佃农这种恭敬的态度一直没有体察。当我开始讨厌「三脚仔」以后,有一天家里一个佃农对我恭敬的讲话口气、态度,让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是日本人,他像是皇民化台湾人。佃农对我的态度和皇民化台湾人对日本人的态度一模一样,我就联想到我被日本人欺负,但我们地主也在欺负佃农。这时我才体会佃农的痛苦,因而产生社会主义的信念,希望这个世界是个没有任何人欺负别人的世界。当时我简单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不要人欺负人,人民要共同富裕起来,不要有佃农/地主的差别;中国要强大起来,不要被日本人欺负。


民族意识的启蒙

启蒙我的民族意识,引导我接触民族主义的有两个人。第一个是我的同学宋朝明。我刚进入雄中时还以为自己是日本人,他说:「你不是日本人,日本人说一视同仁是假的。」我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他这么年轻,怎会有这么激烈的反日思想?但他讲得好像有道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受两个舅舅蔡瑞钦、蔡瑞洋的影响,两个舅舅都抗日,后来也都加入共产党,第一个舅舅被枪毙了!第二个自新、投降。我坐牢时,曾有十几天和他被判死刑的大舅蔡瑞钦同一牢房


然后,我又看到周佛海写的小册子《三民主义解说》(由犬养健编译),其中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我不大懂,但民族主义的部分我看懂了,也很感动,这时才知道原来我是中国人,这对我认同中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高雄中学时代对我思想的影响很深,我的民族主义、社会主义是这样来的。



问:开始参与左派时,当时台湾社会的氛围如何?

我念书的时候,文化协会没了,左派也没有了。我小学二年级时中日战争爆发,中学一年级时太平洋战争开打。文化协会、农民组合的故事我都不知道,第一次听到「共产党」是因为教务主任在朝会骂人,他说:「高雄中学的内地人(日本人)毕业生,很多人回内地当大官,但有两个本岛人却是大混蛋、大傻瓜,跑去支那做共产党,从事反日活动......」我很好奇,打听之后才知道被骂的是钟和鸣(钟浩东)和萧道应两位学长。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共产党的称呼。


对红色祖国的认识与向往

问:听您提起的共产党员都很优秀,但没听您讲到具有正面形象的国民党员,您的经验是这样吗?

我对国民党的兵印象都不好,印象好的是老师。大陆来的老师的风格和日本老师不同,对学生态度很好。二二八事件时,我特别把他们带到宿舍,请同学保护他们。光复初期来台湾的老师,都很有热情。后来才知道,很多老师是共产党,他们不少人日后被枪毙了!有一位对作家黄春明影响很大的老师,留给陈映真好印象的邻居两姊妹,都是共产党,都被枪毙了。我在学时有受到这些老师的影响,但当时对他们的背景不清楚。我虽然很早就有追求社会平等的思想,但却是先坐了牢,才认识共产党和共产主义。


问:但您坐牢的罪名是因为参加共产党?

我在二二八事件中表现勇敢,又有社会主义的思想倾向,地下党早就注意到我。一年后,1948年3月2日我秘密参加共产党*。我是1949年建国以前入党的共产党员**,当时共产党还不一定会打赢内战,但因为我对国民党的白色祖国失望,所以认为红色祖国一定比它好。但那时我对共产党不是很了解。

陈夫人冯守娥女士也是这一年加入共产党。

**  以1949年建国之前、之后为区隔,中共给予退休干部的待遇有所不同。前者称离休,待遇较优;后者称退休。陈先生属于离休。


二二八让年轻人很苦闷,开始思考台湾的出路在哪里?当时我虽然对共产党了解不多,但是走向"台独"和走向共产党不同立场的人,在二二八当时对于时局的看法就有很大差别。"台独"认为外省人取替日本人来统治台湾,但他们的能力比日本差,贪污腐化很糟糕,所以"台独"认定这是省籍问题,他们对外省人不友善。我们则在光复之后读了很多大陆的杂志,像民主党派的《观察》和共产党的《展望》,还有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编按:此片拍摄于1947年,分为《八年离乱》和《天亮前后》上下两集)。大家了解,原来祖国有两个,一个是现在欺负我们的、以国民党政权为代表的白色祖国;一个是要打倒国民党政权的、以共产党为代表的红色祖国。我们发现国民党在台湾做的坏事和在大陆一样!所以坏的是国民党,不是外省人!我们不认为存在省籍问题。



问:一般百姓是否不知道国民党在大陆的劣行,所以才迁怒到省籍问题?

说起来,"台独"的基础确实就是建立在一般老百姓对实情搞不清楚。知道状况的只有知识分子,但很多知识分子却死于白色恐怖,没枪毙的也坐牢。统左派在日据时代反日,希望回归祖国,光复之后则认同红色中国,他们和"台独"对二二八、对国民党的看法是对立的,但是统左派被压抑了,认定二二八是外省人迫害台湾人的"台独派"却持续坐大。


史实常被扭曲 真相有待传承

问:您亲历这么多故事,是否有整理、留下历史纪录?

有关白色恐怖受难者的故事,蓝博洲搜集、整理得很好。至于二二八的部分,我参加过一些座谈会,但像杨翠(杨逵的孙女,太阳花分子魏扬的母亲)主持、邀请的,我都没去,我不想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包括自称是「二七部队」队长的钟逸人,还有黄金岛。


问:但他们的口述回忆,却被"独派"奉为重要史实?

钟逸人写了一本《辛酸六十年》,提到他去台中农学院学生宿舍演讲。我是日据时代就进农学院的,资深,所以我当了宿舍舍长。没有我的同意,他是怎么去演讲的呢?他说谎,他根本就没有来过!钟逸人还说张志忠曾去找他请教,这真是笑话。张志忠曾参加台湾农民组合,后来跑去大陆参加新四军,回台时已经是团长级人物了。张是武装党部主任,怎会去找钟请教?


乌牛湳桥前后有两块山丘,二二八时我和黄金岛各带一些敢死队各守住一座山丘。战事一直打到下午四点多,忽然有颗子弹从另一侧打来擦过胸部,我只觉得一阵灼热。敌人明明在前方,我想不通怎么子弹从侧面来?回头一看,原来黄金岛弃我于不顾,已经撤退了,国民党军队从三面包围了我们,我撤退下山时,身边只剩五人。


钟逸人和黄金岛他们留下历史纪录的真实性,可想而知。


问:听说高雄在二二八事件中死伤惨重,这是怎么回事?

没这回事!我是雄中毕业的,前后期同学死掉多少,我当然知道。国民党军队用机关枪杀人是没错,但死亡加失踪大概是800多个!有一次我和中国统一联盟到美国演讲,谈到这件事,好多人不满意。他们说高雄被杀死30万人,我却说800多!他们质问我是不是台湾人?真相是:当时高雄的人口才15万左右,难道全部杀光后还从其他地方再找15万来高雄杀掉?何况后来政府答应赔偿受难者600万元,全台来申请的还不到一千人。


问:二二八之前,地下党有没有和其他组织(例如蒋渭川)合作反国民党?

蒋渭川是个流氓头,地下党(即中共地下组织)对他不满,不会和他合作。二二八之后,蒋出任民政厅长时,1950年1月9日的《中央日报》刊了一则怪异的广告,内容是「庆祝蒋渭川、彭德、李翼中、林日高等四人出任民政厅长、建设厅长、省府委员」。贺词下面有21人署名同贺,其中好多人是在二二八事件中,遇害或行踪不明的台籍人士,像林茂生、王添灯、林连宗、宋斐如、王育德的哥哥王育霖、还有陈炘。我后来在牢里,才听说这广告是地下党吴思汉刊登的。据说这些人之所以被害,都是蒋渭川向国府告的密,吴思汉故意用死人登广告以示抗议。蒋渭川是CC派,他的老板是台湾省党部主委李翼中,也是CC派。那时候被打的外省人,很多都是蒋渭川的人打的;蒋渭川找了一批流氓,到处捣蛋,要把政学系的陈仪斗倒。陈仪很气,要抓蒋渭川,结果被蒋跑掉了,蒋被李翼中保护起来。


有思想准备才能撑过艰难岁月

问:可否谈谈你和狱友的交情,还有坐牢期间受到什么帮助?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共产党暗中救了我,共产党潜伏在保密局里面有个秘密组织,庇护许多重刑犯,把该判死刑的人说成「改过自新」。像林书扬的麻豆案30多人最少会枪毙十几人,但最后只枪毙三人,其他改判无期徒刑。台大博士班有一位关心白色恐怖的研究生,他查到我当年的口供(我是被洪幼樵供出来的),从这份口供可以看出,审问我的人根本没问二二八的部分。像我这样既参加二二八,又参加共产党的,照说是要枪毙的,所以我被叫出牢房时,我把手表、遗物都给了室友。当时头顶会抽搐,因为心里确实害怕。虽然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但面临生死关头,还是会怕。出乎意料之外的,我是被移监,不是枪毙。改变命运的关键,就是保密局讯问我的人,故意回避我参加二二八这段。可惜这些保密局里的共产党员,在红卫兵闹文革时被曝光,然后由国民党在大陆的特务报回来,被枪毙了!当时牢里的人如果是被冤枉为共产党,或是"台独",他们就不会记得、注意这些潜伏在保密局保护我们却牺牲了的共产党人,因为他们不关心。但我们关心,我们知道有这一回事。当年国民党中有共产党,共产党中有国民党,尔虞我诈,斗争激烈。


我曾支助夏潮、人间出版社、部落工作队、高金素梅反靖国神社,其实钱是狱友给我的,包括辜金良,以及文化协会蔡惠如的孙子蔡意诚。我两度坐牢,和蔡意诚一起。狱中同患难,看得出每个人的人品。蔡和辜信任我,才把钱给我。他们默默出钱,从不张扬。陈映真和蔡意诚的丧礼同一天举行,只好由我参加蔡在台湾的丧礼,太太去北京参加陈的丧礼。蔡对左统的支助很重要,可惜他的孩子变台独。


问:被捕之后,面对刑求、死亡,您怎样鼓舞自己不认输、不求饶、坚持下去?

我被捕后,警备总部副司令(后成为调查局局长)说:上面有指示,为得口供,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人进了棺材,口供也要留下来。被刑求的过程非常痛苦,有些人熬不住,招认、自新,我能理解、同情他们。


办案人员要其他囚犯看我被刑求的痛苦模样,逼他们招供。我对那个囚犯笑,反而振奋、鼓舞了那人。又有一次一犯人被虐,我带头撞门板抗议,整个监狱都响应,这给狱方很大压力。


我被刑求时,我的口供是乱讲的,只求敷衍办案人员。留日教授刘进庆看过判决书,想回来为我辩护,他认为口供不实。他要助我翻案,我反而担心,因为如果推翻前次口供,就会再被问供、刑求一次,我怎受得了?我听说刘要回来救我,反而失眠。


我从死刑改判15年,是蒋经国决定的,刘如果回来翻案,蒋的面子很难看。其次,捉我的办案人员已经因为我的假口供成为国际英雄,现在重审,这出戏也会被揭穿。好在最后刘教授没有为我翻案。


面对牢狱之灾我早有觉悟,这是自己选择的路。我只是生错了时代,我并没做错事。我也相信自己的努力有助于祖国的强大,革命一定要有牺牲,受难的不只是我一人而已。


像李友邦的侄子李苍降,日据时代抗日、坐牢,光复之后去杭州高中念书,二二八时回来,参加共产党,和李登辉属于同一小组。李苍降被捕、刑求时,太太曾碧丽也被捕、被刑。怀孕七个月的李太太,早产生下女儿李素慧,她念了北一女、台大,现在是医生。李苍降没有口供,一句话也不讲。因此没有供出李登辉,后来李登辉还去向李素慧道谢。


我第一次被捕时仍没有思想准备,好在当时也没有严厉的刑求。第二次被捕时已有思想准备,所以才撑得过来。


问:现在左统人士每年都在马场町纪念二二八以及白色恐怖的受难者。从左统的角度来看,二二八和白恐的本质有一共通性,都和蒋的统治有关,也和美国有关,所以反蒋、反美是贯穿两件事的同一主轴。可是美国在二二八和白恐的角色其实不同,蒋处理白恐的立场和美国一致,但二二八时美国的介入,使蒋对美国是防范、疑虑、提防的,他深怕台湾地位未定论被美国炒作起来。另外,两岸相隔50年,二二八发生的原因之一是两岸互相有一些误解。如把二二八和白恐放一起纪念,两岸互相误解的因素就不见了。白恐和二二八是否不宜相提并论?

倡议把二二八和白恐合在一起纪念是我开始的。日据时代的三脚仔光复后都变成"台独"。我原先办纪念会的目的是要让大家注意二二八之后,左统派才兴起来,而且50年代牺牲的都是左统,没有"台独"*。当年主张"台独"不会死,所以受难者都不是"台独"。

我认为"台独"是土地改革之后遭受损失的地主们不满国府才兴起的。陈芳明反对,他说我的史观是落后的。


我发起把二二八和白恐一起纪念,是为了揭穿独派的谎言,他们把白恐讲成国府在对付"台独",这当然不对。后来我们就只纪念白恐,没再纪念二二八了,但是独派每年还是纪念二二八,他们纪念的方式我当然反对。像陈菊多次邀我去高雄参加二二八纪念会,我都婉拒。


问:2005年您的临门一脚,促成了连胡会。那一年您为何去国民党演讲?

2004年败选之后,很多人劝连战访大陆。他不敢去,怕人家骂他卖台。郑丽文脑筋好,想找一个最恨国民党却又支持连战出访大陆的人去党部演讲,以便推连一把。郑丽文知道我坐了两次牢,是台湾最后的死刑政治犯,我太太也坐牢。我成为郑丽文最满意的人选,我跟郑说,能劝连访大陆,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2005年2月27日我去国民党中央党部演讲。他们有些不放心,要我先提出「发言稿」。礼貌上当天他们应派车来接我,但并没有!我演讲完,连战当场指派副主席江丙坤先去大陆接洽。后来因为美国让宋楚瑜代表陈水扁去大陆,国民党就加快脚步,连战就赶在宋之前见了胡锦涛。


2005年2月27日,陈明忠应邀至国民党中央党部演讲。


后来三立电视一个很坏的主持人,拿我做文章,说我去国民党演讲拿到三千万。好在有人替我辩护,他们知道陈明忠不是为了钱,而是主张两岸统一。我的讲稿登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他们连稿费都没给我,哪来的三千万?


先完成统一 再追求社会主义理想

问:您有强烈民族意识,忧虑中华民族被侵略,因此主张两岸统一;您还有反对阶级压迫的意识,您是左派。您思想里的这两个要素,如果有人只支持一个,反对另一个,您有什么看法?

确实有些人有这样的心态,例如把陈映真当成左派,而不是统派。陈映真破产后委托我管理《人间》,我找清大教授吕正惠帮忙。在陈映真纪念会上,我说:「我不懂文学,他的文学成就众所周知,我没什么好说,但我必须指出陈的另一项重要贡献,就是宣扬统的理念。」


好多左派反对资本主义,但他们又认为大陆是走资派、大陆有贪腐,所以不愿意和对岸统一。大陆确实有贪腐的情况没错,但全世界都有贪腐,开发中国家更无法避免,我们岂能因此就不统一?至于对于大陆走资的指控,我曾讲过:「大陆发展的原则是靠『一颗石头、两只猫、三条鱼』。他们摸着石头过河;不管黑猫、白猫,会捉耗子就是好猫,计画经济、宏观调控和市场经济各有功能,不必然互斥。最后,凡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有利于增强国家综合国力、有利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都应该做、可以做。大陆现在还是初级的发展阶段,达到像北欧国家那样的水平是我们的目标。达到目标很重要,手段可以灵活,不要被教条绑死了。大家可以参考我写的那篇〈一个台湾人的左统之路〉。」


问:左而不统的人是真正如此热衷于社会主义,以致于不愿与「走资」的大陆统一?还是只把大陆不够左,作为拒统借口?

这事我不大清楚。但我觉得:两岸会分开是帝国主义造成的,如果不是日本强行占据台湾,如果不是东西冷战让美国插进台海、阻碍中国的统一,两岸怎么会分开?一切元凶就是帝国主义!左派如果真在意为弱势争取权益,应该要反对帝国主义介入中国,那就应该赞成统一才对*

编按:本刊亦曾讨论此议题,请参见2017年1月《远望》340期,林金源〈悼陈映真──兼论「只左不统」的迷思〉


北欧国家人均所得超过三万多美元,大陆只有八千多美元。想走左的路线不是那么简单,应该先解决统独的问题,然后再追求社会主义的理想。


问:在台湾,左而不统的个人、团体还不少?

我确实认识很多左派不谈统一,像有位能说善道、很有行动力的蔡先生也是如此。左派当中甚至还有"台独",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蔡英文的副秘书长、清华大学的教授姚人多,他就标榜他是社会主义"台独"。我觉得很奇怪。我希望左而独的人看看朱云汉写的《高思在云》一书,此书对中国的描述写得还不错!



某日我去清大演讲,姚人多来闹场!我怎样也想不通信仰社会主义的,怎么会变成"台独"?以五〇年代白色恐怖为例,当时共产党被枪毙很多,"台独"则不会枪毙!(只有一个"台独"是被误杀,其他没有。)为什么"台独"不会死,因为美国要利用"台独"让两岸分开!和美国紧抱一起的"台独",你们怎可能信仰社会主义?


从积极的角度出发,只要反对"台独"、支持统一,我们都可以合作,即便不主张社会主义也没关系。以左作为前提条件,会减弱统派的力量,这样不好。应该先联合求统的力量,左不左没有关系。


以统做主要目标的团体,独派不会进来。若以左做为主要目标,独派就会进来。像林孝信主持的一些团体,我后来也不愿意参与,就是他们求左不求统。林孝信在海外也参与营救我的行动,我感激他。他刚从美回来,办了一场论坛,有5、60人,就是想集合左的力量,但是左独也来了,我不想参加,他一直留我,但我坚决离开。


对陆体制不满不该当作拒统理由

问:台湾有些人支持统一,但为统一设了前提和门槛,像是大陆民主化,您如何看?

资本主义把民主包装得很漂亮,民主化看起来是让每个参政者都有平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社会平等,机会平等是不可能的。大家误以为民主、自由是普世价值,但如果没有社会主义的普世价值(社会平等),民主、自由都是假的。以日本政治为例,安倍是岸信介之孙,麻生太郎是吉田茂外孙。日本政客很多是世袭的,你没钱能选举吗?资本主义制度很多事情都靠钱。民主是资本主义的普世价值,但不是社会主义的普世价值。中国应走向社会主义。


文革刚结束时,大陆国民平均所得大概是一百三十多块美金,现在是八千两百多美金。为什么进步这么快?就是看得见的手(政府)和看不见的手(市场机能)一起操做。没有社会主义为平民争权益,自由、民主都是假的。如果有人说大陆没有自由、民主,所以反对统一,我会说你是站在资本主义立场讲话。如果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你不能讲这个话。


关东军是日本的精锐,但在东北却被苏联打得一蹋糊涂。日本坦克和苏联坦克简直无法比,因为苏联是备战体制,可以更有效率的达成总体目标。(另外像古巴为了应付美国的围堵,只好采行备战体制。我们如果把备战体制不得不牺牲人民的部分福祉,视为共产主义失败的证据,这就错了。古巴采行的是备战体制,不是共产主义。)中国也像苏联一样,毛泽东的新经济政策,把重工业搞起来。毛泽东的统治固然有很多缺点,但当时中共正在追求发展,他们拥有的选择并不多,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毛泽东时代是社会主义的原始积累时期!后来改革开放了,那就是共产党领导的国家资本主义时代。所以,为了追求国家的富强、统一,在不同的阶段必须配合不同的体制与措施。这些体制与措施和追求国家富强统一息息相关,我们不该把对大陆体制的不满,当作拒绝统一的理由。


追求和统但不反对以武力为后盾

问:最近网路上有些文章分析和平统一没有希望,所以武统的主张时有所闻,但有些台湾统派反对这样的声音,您的看法如何?

我现在住上海,很多台湾的事情不太了解。我个人还是认为大陆仍旧追求和平统一、一国两制。但是两年前学生把立法院围起来,台湾叫做太阳花运动,此事之后我感觉大陆对台态度开始有些强硬了!以前北京寄希望于台湾人民,又帮了国民党很多忙(买台湾农产品),但国民党却输得一蹋糊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新的情况因此出现了。蔡英文当选后的新华社社论说:大陆的发展和进步,决定台湾的将来和两岸的走向。也就是说,北京不再寄希望于台湾人民了!无论台湾民意或情势怎样变,大陆要依靠不断增强的国力,来实行自己的决定。大陆对台态度变得更强硬,是确定的。至于何时武力统一他们不会讲!


以往对岸以为国民党是统派,他们有些人搞不清楚国民党其实是主张「两个中国」。现在他们慢慢看清楚了这些,甚至也看出这种「统派政党」内部也含有独派成员。


问:您觉得和平统一有可能吗?岛内统派能否扮演甚么角色?是否具有关键性作用?

我想岛内统派很难发挥作用,它太小了!国际局势的变化,反而会激发出统一。例如南北韩起冲突,美国军事介入,北京可能藉此一并解决台湾问题。和平统一几乎没有希望,这是「反分裂法」指出要动武的状况之一。


问:统派人士反对武统的主张是否站得住脚?

站不住脚!大陆官员曾说,美国战舰到了左营,就是武力统一的时候。我希望不要动用武力,但最后不得不的时候,就是要靠武力!最有可能的和平统一,是以武力为后盾而达成的,所以我们主张和平统一,但不应该反对以武力为后盾。


不过,随着时局的改变,很多人的统独立场会改变、动摇,全台进而从量变到质变。以过去为例,1970年代的一系列事件,特别是尼克松访问大陆,以及中日建交,对台湾人刺激很大。走过日据时代的老一辈,他们对形势的变化非常敏感。他们看过太平洋战争、中美对抗,他们认为中国正在强大起来,所以开始向左转。(陈逸松从独派转变成统派就是一个例子。)老百姓总希望过好的生活,大陆越来越好,台湾却停滞不前。台湾人如果碰壁了,就会面对唯一的一条路:统一!


问:除了追求和平统一之外,我们是否应该更努力于让统一之后有和平?

对,没错。我们必须设法改变民众的思想,以我的经验来说,杂志的力量是很大的。以往统派杂志如《夏潮》、《人间》,独派的《美丽岛杂志》都很有影响力。现在杂志的作用可能小了一些,但《远望》还是任重道远,你们要继续加油。


问:对台工作方面,您对北京有何建议?

我希望北京不要再讲九二共识了,应该直接诉求一中原则。任何人、任何团体只有讲一中原则的,北京才和他握手,否则一概不必和他们交流。


陈明忠与冯守娥伉俪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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